5.紫薇閣館

回話的應當是蘭妃了,聲音甜而不膩,嬌俏道:“臣妾纔不要那些古板的畫師來,生生將臣妾畫醜了,皇上見過還不倒胃口?”

帝妃二人說着話,未注意到唐瑜已來了,蘭妃喚了宮女來:“翠兒,唐大人來了未?”

翠兒道:“唐大人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錦帳裡香菸騰起,帝王溫聲道:“那朕便出去轉轉,晚些來看你。”

蘭妃一把撩開紗幔,唐瑜猝不及防即撞進這樣一雙眼眸裡,但見她鳳尾狹長,美目顧盼生輝,流轉萬千,身姿婀娜,步履搖曳,直叫唐瑜自嘆不如。

“蘭妃娘娘金安。”她照着禮節向蘭妃問安,只感覺到一雙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上下打量着來去,然後便聽到蘭妃笑了出來:“唐大人好生清瘦。”

她身量雖高,比之男子卻有些不足,略有些不好意思,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蘭妃又道:“不過長得是真好看,連表哥都沒有你好看呢,不過表哥的身姿可比你挺拔多了。”

寶篆沉香,雲鬢步搖,蘭妃掩嘴輕笑間,髮梢上的一枝銀步搖搖晃不止,唐瑜盯着那支步搖,覺得有些眼熟,蘭妃注意到她的視線,摸了摸頭上的步搖,問道:“唐大人,怎麼了?”

唐瑜忙道:“蘭妃娘娘恕罪,是娘娘鬢上簪的步搖太過奪目,臣從未有見過如此精巧的物事,因而看呆了去,請娘娘莫要怪臣粗鄙。”

朝臣與宮妃,最是顧忌不過,只是蘭妃好像一點也不在意,道:“不妨不妨,說起來你倒與本宮想到一處去了,本宮初次見這簪子就歡喜得不得了。”

坊間早有傳聞,蘭妃出身草莽,毫無禮數,今日一見,倒很有失偏頗,不拘禮是真,卻另有一番真性情。

唐瑜眼皮微斂,這簪子,曾在她家中看到過一次,再然後便物歸原主了......

“那微臣便開始作畫了。”

與以往一樣,唐瑜畫完之後又稍作了些修飾,蘭妃自然十分滿意,道:“多謝唐大人了,本宮真是瞧不慣弘文館那些畫師,平日裡白養着他們,作起畫來不僅拘束頗多,畫得也不如探花郎,果然探花郎如宮中傳聞一般,得天獨厚。”

蘭妃又喚:“縈雨,將畫拿到紫薇閣去。”叫了幾聲也不見人,另一個宮女上前到:“娘娘忘了,今日是宮女探親的日子,縈雨姐姐和其他姐姐都去探親去了。”

蘭妃朝她一笑:“本宮都忘了,今日是探親的日子,難怪縈雨她們不在跟前,等着明日再吩咐她們去吧。”

唐瑜道:“微臣來時見過紫薇閣,出宮想來亦要經過,不若由微臣代勞?“

蘭妃也不推辭,吩咐宮女將畫交到唐瑜手中:“如此便有勞唐大人了。“

宮妃的畫像都是要留案的,包括皇帝的畫像,亦要備幾幅留在紫薇閣。

紫薇閣前看守的人並不多,不過一個小黃門蹲在門口昏昏欲睡,唐瑜交了蘭妃宮中信物,道:“我奉蘭妃之命,前來送畫。“

那小黃門打着哈欠衝她搖搖手:“就在裡面,第二層,放在宣平年的那個格子上。“

紫薇閣共有兩層,第一層不過放些書籍,第二層纔是安放歷朝歷代宮妃帝王畫像之所在。擡頭望去,二龍戲珠的龍頭彷彿要墜落下來,給人一種無處安放的壓迫感,唐瑜踩着地板,那地板是木製的,踩上去“嘎吱嘎吱“的聲音,讓人惴惴不安。

唐瑜將蘭妃畫像放在格子上,忽見一個人影閃過,道:“什麼人!“

嘴便被死死地捂住,體格約莫是個男子,身形強健,那人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耳邊,低聲道:“莫聲張。”

她點點頭,那人方緩緩放開手,唐瑜轉過身,道:“是你!“正是那日在酒樓中所見的富貴公子,唐瑜心中直思量,此人周身氣度不凡,定不是個普通人,而且又出現在皇宮禁地,身份定不同尋常,便試探着問:“閣下是……?”

那人小聲道:“我是宮裡的御醫,聽說有本稀世醫書藏在紫微閣中,便有心來尋一尋。“

唐瑜狐疑地看着他,顯然不怎麼相信,那人手一攤:“我真是來尋醫書的。“果然手上一本《齊民要術》,唐瑜纔有放心,那人又問:“你叫什麼?”

唐瑜道:“我姓顧。”

那人咧嘴一笑:“這麼巧,我也姓顧。”唐瑜自然是不相信的,只是她也無心去追究他到底是誰,反正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她一心想出去,那人卻不讓:“好吧好吧,其實我不姓顧,你可以叫淮寧。”淮寧,淮南安寧,是幼時的乳名,“我知道你姓唐,是今歲的探花郎,對不對?”

唐瑜側眼看他,淮寧臉上掛着笑,得意洋洋的笑,好像孩童惡作劇得逞一般。

“是,我是唐瑜,有何貴幹?”她不大喜歡和男人說話,大約是多年的閨閣生活所致,更不願和男人有任何親密的接觸。

日色漸昏了,唐瑜越發着急,所幸宮門就在前面,也不同他囉嗦,徑直走開:“再晚宮門就關了,你還不走。”橫衝直撞,面露焦色。

遠處響起了鐘聲,是黃昏時分宮門下鑰的示警聲,唐瑜走得越發着急,又不敢撒腿跑,因而費了好一會功夫。

到了宮門口,果然已關上了,唐瑜只得堆笑問:“守衛大哥可否通融一下?”

自然是不能的,守衛搖搖頭,道:“宮門落了便是落了,除非皇上親自發話,否則任誰也無法出去了。”

唐瑜自知今夜出宮無望,顯得十分頹喪,淮寧突然出現在面前道:“唐兄走得好快,險些追不上你。”

他悠悠然踱步而至,絲毫也不着急。

“外臣逗留宮中乃是大罪,探花郎可心有慼慼然?”

這人,倒是無理取鬧得很,唐瑜面上不露聲色,作疑惑狀問:“淮寧大人難道不是外臣麼?”

淮寧低頭用袖口掩了下嘴,咳了一聲:“是,大家都是,今晚的風甚大。”

月朗星稀的,唐瑜瞅瞅天空,萬里無雲,也不知哪來的風。

淮寧倒像是急着扯開話題的樣子,直顧左右而言他。唐瑜袍子一撩,竟是要坐在宮門口,淮寧趕緊拉住了她問:“唐兄這是做什麼?”

明知故問麼,唐瑜皺眉道:“自然是過夜了。”

初開春來,夜裡還是涼得很,就單單往這一站,也不知何時四面八方的風便涌過來了,唐瑜本就瘦弱的身子愈顯單薄。淮寧卻另闢蹊徑道:“唐兄受些凍倒不要緊,只是這大路上嘛,難免有些宮女路過,萬一湊巧來個主子娘娘或是陛下心血來潮往此經過,大人又該作何解釋?”

她問心無愧,不怕被質問,只是唐瑜也不是笨人,當然知道人多口雜,言多必失的道理,她這麼明晃晃的杵在這難免遭人議論。

淮寧便問:“倒不若去先前的紫薇閣躲一宿,左右那裡也無人去。”

唐瑜略一思忖,也無可奈何,只好隨他去了,單看淮寧面相便知他是個君子,再說他二人無冤無仇,總不會藉機陷害。

夜深了,小黃門也熬不太住,閉目打着瞌睡,,淮寧領着唐瑜躡手躡腳地進了門,上了二層,唐瑜邊走還邊回頭看了看那睡着的小黃門,似乎是一點也未發現。

二樓暖和了些,唐瑜拍拍官服上的褶子,淮寧小聲問:“唐兄今歲幾何了?”

唐瑜道:“十九。”

他“哦”的一聲,彷彿陷入了沉思,驀地又問:“不知唐兄可否認得顧太傅。”

她頓了一下,復而道:“顧太傅,朝中誰人不識。”

淮寧道:“我指的是你們私下裡可認識?”

這個淮寧,左一句右一句全都圍着顧懷興,倒像是在故意套她話,她答得不耐煩了,索性袖子一甩:“我怎會與顧太傅相熟,唐某不過一介草民,得蒙皇天庇佑方能僥倖入朝爲官。”

淮寧知她是斷不會承認的,便不再問了,隨手打開宣平年間的一卷畫軸,唐瑜喝道:“天家畫卷,你怎敢隨意打開?”

可是淮寧倒滿不在乎,笑道:“又沒有人知曉,你不想看看當今皇上長什麼樣嗎?”他笑得不懷好意,倒的的確確勾起了唐瑜的好奇心,天子容顏,有誰不想看?

然而嘴上卻強硬:“我當然見過皇上。”

那人低沉沉笑了一陣:“好吧。”又將卷軸展開,唐瑜終是忍不住,偏頭瞥了一眼,只一眼,滿眼的霽月光風。

畫上的人不過十六七歲,胸前結着赤紅色綢花,頭戴銀羽烏紗帽,面容俊秀,赫然是顧懷興。

“我還記得,那年他狀元及第,滿樓的紅袖招,他不爲所動,如今想來,他的鐵石心腸那時便有所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