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南國溫暖如春,剛把麥種播進土地不久的東山平原則悄無聲息地迎來冬天。
田埂上的雜草乾淨了,沒了莊稼和植物的裝飾,田野與田野之間除卻了瑣碎的細枝末節,盡現眼前的是條條的曲線。田野的盡頭,地平線清晰又遼闊。冬天把真實和本色還給自然,大地敞開胸膛,毫不遮掩地袒露出堅硬的土壤。
寒風瑟瑟,落葉飄零。
對從未見過下雪的徐成光而言,這個冬天,確切地說東山的冬天格外冷。
儘管來時考慮到北方的天氣,多帶了好幾件衣服,然而這裡的農村比城市更冷,便是全穿上也抵禦不了徹骨的寒意,今天一早不得不在鎮上又買了一套保暖衣和一件棉襖。
對不遠處的三河村二組許多村民而言,今年的冬天也比往年冷。
農忙終於結束,今年風調雨順,收成不錯,本應該好好休息一下,甚至可以打掃打掃屋裡屋外準備過年,卻要在這個剛結束收穫的季節裡操辦喪事。
村裡好不容易出了個“秀才”,只要與吳家沾親帶故的都引以爲榮,結果卻英年早逝。
俗話說葉落歸根,可吳澄已考出去那麼多年,他媳婦雖然同樣是村裡人,但在城裡已成家立業,要不是老人堅持,要不是吳澄的畫值那麼多錢且成功賣出去了,別說把骨灰葬在老家,可能喪事都不會按習俗在老家操辦。
不管吳姜兩家在喪事怎麼操辦這一問題上態度不是很一致,但骨灰總算回來了。
現在推行殯葬改革,人死了必須火化,但做不做棺材,骨灰能不能放在棺材裡跟前些年一樣土葬,上面管得不是很嚴,好像有文件說不允許,不過遇到這種事村幹部一般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正因爲如此,吳家昨天就請“陰陽先生”看過風水,確定葬在哪兒和下葬的時間。棺木也是臨時請老師傅做的,不像那些老人早有準備,做好就上漆,到現在漆都沒幹。
倉促歸倉促,該有的全要有,該辦的還是全要辦。
吳家低矮的老房子門口,搭起一個巨大的帳篷,帳篷裡設置靈堂,靈堂中央吳澄的遺像栩栩如生。
幾個大和尚身披袈裟,圍坐在供奉牌位的八仙桌邊敲木魚唸經,一幫道士敲鑼打鼓吹鎖啦。專門幫人操辦白事的老先生時不時招呼姜蘭及吳家小輩來這個磕個頭,去那燒一疊黃紙。
帳篷入口處還有“軍樂團”,只要有親朋好友來弔唁,樂聲就會響起。
佛教、道教、西洋樂,整個兒一大雜燴,不能從宗教信仰的角度去看待,這是十里八鄉的風俗,怎麼熱鬧怎麼來。如果誰家有人去世不這麼操辦,不擺流水席,是會被人笑話,被人在背後說閒話的。
村裡人能來的全來的,光幫廚的就十幾個人,幾口大鍋在帳篷外一字排開,等會兒要用的碗碟和筷子堆得跟小山似的。
裡面唸經聲、木魚聲、鑼鼓聲、樂聲、撕心裂肺的哭聲不絕於耳,帳篷外停滿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從村口到吳家的幾十米土路上全是人,現場人太多太混亂,真把坐在麪包車裡的安寶分局刑警副大隊長徐成光急壞了。
早不下命令,晚不下命令,這個時候下命令,讓人怎麼行動?
徐成光緊盯着遠處的帳篷,緊握着手機一臉爲難地說:“薛局,裡面正在辦喪事,親屬本來就很傷心很難過,我們現在進去抓捕不是火上澆油麼,搞不好會被圍堵甚至被圍攻!”
把姜蘭放走已經好幾天,誰知道她會拖到今天給吳澄辦喪事,還跑到農村老家操辦。
東廣農村宗族問題嚴重,東山農村宗族問題不嚴重但民風彪悍,薛思宇不想節外生枝,低聲問:“現場人很多?”
“沒一千也有八百,只要沾親帶故的估計全來了。”
“東山的同志什麼意見?”
“蔣支隊建議我們等等,等棺木下葬、等人都散了之後再抓捕。”
“那就等等,不過人一定要給我盯住,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問題。”
“是!”
……
拘留證早已簽發,在東山的同志不需要等抓捕手續,抓捕命令已經下達,韓博同樣在等消息,接到薛思宇話已是中午11點。
作爲一個在基層幹過的民警,韓博當然知道現在抓捕不合時宜,邊往樓下走邊舉着手機說:“法律不外乎人情,讓同志再等等,讓她先幫丈夫把喪事辦完。最好根據實際情況制定抓捕方案,準備好預案,萬一她今明兩天不回城呢,這些問題都要考慮到。”
去村裡抓人,抓的還是一個寡婦,不能不謹慎。
薛思宇輕嘆口氣,走到窗邊說:“韓局放心,徐成光是一個老刑警,他應該知道怎麼辦。”
“張桂萍那邊呢,都準備好沒有?”
“一切準備就緒,該上的技術手段都上了,還沒敲山震虎幾個嫌犯就露出不少破綻,上午的監聽記錄顯示她們急於脫手套現,正在頻頻聯繫市內乃至香港的畫廊和拍賣行。”
做那麼多不就是爲了錢,對於張桂萍等人的反應韓博並不意味,想了想又問道:“黃家慧呢,黃家慧在幹什麼?”
“正在收拾東西,看樣子打算搬家。”
提起這事薛思宇覺得之前的推測可能有問題,不禁問道:“韓局,你說黃家慧有沒有知情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她把三十一幅畫送到畫廊寄售,本打算再悄悄買回去的,結果只買回一半,她不可能沒任何想法。”
“吳澄的畫並不是很受歡迎,一下子被買走那麼多,之後又發生那麼多事,她應該有所懷疑。”
“知情的可能性不大,只是懷疑?”
“吳澄對她來時就是一顆搖錢樹,她沒理由坐視不理,更不可能推波助瀾,她應該跟我們一樣懷疑吳澄的死不是意外,甚至可能懷疑上了張桂萍。但她沒證據,又有‘難言之隱’,甚至擔心我們懷疑她,所以吳澄死後她表現得很反常很可疑。”
“有道理,我這邊先盯着,只要她不出境就不驚動她。”
在這兩起命案上已投入太多精力,韓博不想再猜來猜去,權衡了一番提議道:“薛局,我認爲沒必要再等了,可以考慮再次傳訊黃家慧。”
她準備搬家,意味着不想再與張桂萍合租,監聽記錄顯示過去五六天她都沒給張桂萍打過電話,說明二人之間的關係沒那麼壞,同樣沒想象中那麼好,至少現在的關係很一般。
薛思宇同樣想盡快解開謎團,沉吟道:“也行,在這個案上投入的警力太多了,傳訊她,搞清楚她的情況,就沒必要再安排人24小時盯她。”
下午不是很忙,韓博扶着車門說:“把她帶到分局,我去看看。”
“好的,我在分局等你。”
叫上命案中隊民警常彩燕,一起趕到安寶分局,黃家慧已經傳訊到了,正忐忑不安地坐在刑警大隊一間辦公室裡四處張望。
韓博和薛思宇握了下手,並肩走進辦公室,坐到她面前。
常彩燕和分局民警坐在靠門的位置,很默契地拿出紙筆準備記錄。
再次見到韓博和常彩燕,黃家慧心裡咯噔了一下,暗想公安果然沒放棄對吳澄之死的調查,不等韓博開口便情不自禁冒出句:“韓警官,吳老師不是我殺的!”
就知道你心中有鬼,韓博暗罵了一句,反問道:“黃家慧,你是說吳澄死於他殺?”
“韓警官,如果你們不是懷疑吳老師是被謀殺的,怎麼會又把我叫到公安局?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被謀殺,但他出事真跟我沒關係,我一個女人連雞都不敢殺,怎麼可能去殺人!”
一下樓就被兩個便衣帶到這兒,不是懷疑我那是懷疑誰,黃家慧越想越激動,緊盯着韓博目不轉睛。
她應該不是同謀,之前的推測應該不會錯。
薛思宇稍稍松下口氣,冷不丁問:“不是你殺的,那你說說是誰殺的?”
“警察同志,我真不知道,人命關天,沒憑沒據的也不能亂說!”
“好吧,說說你知道的,有憑有據的。”韓博鄙視着她,“有憑有據”四個字說得特別重。
“韓警官,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不知道您想讓我說什麼。”
“說說畫,你幫吳澄送到畫廊寄售的那些畫。”
“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說實話!”這個女人不是兇手,但也不是什麼好人,薛思宇自然不會給她好臉色,猛拍桌子,把黃家慧嚇了一跳。
“我……我……”
“我什麼我?”韓博狠瞪了她一眼,“要不要我再給你提個醒,十六幅,總價七千八,這個數字是不是很熟悉?”
公安果然查到了!
黃家慧嚇得魂不守舍,不敢再隱瞞,擡頭偷看了二人一眼,用幾乎顫抖的聲音說:“韓警官,我……我承認託人去畫廊買回十幾幅吳老師的畫,我是想幫他!他特別愛面子,給錢他不要,所以……所以我只能用這種辦法。”
韓博追問道:“畫呢?”
黃家慧語結了,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
“黃家慧,算上今天,我們一共見過三次面,我認爲有必要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韓,單名博,是深正市公安局刑偵局副局長,我是今年下半年纔來上任的。”
刑偵局副局長,這麼大領導居然親自過問這個案子,黃家慧嚇懵了。
韓博頓了頓,接着道:“來深正市局之前,我是公安部派駐南非的警務聯絡官,官方身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南非大使館警務參贊。事實上公安部不僅往南非派駐警務聯絡官,往美英法等國家都派駐了,往美國派駐警務聯絡官應該是最早的。你以爲你男朋友在美國留學,我們就找不到他了?
黃家慧,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有沒有殺害吳澄放一邊,但你不僅不積極配合公安機關辦案,反而隱瞞重要事實,這一點是跑不掉的。那十六幅畫的下落,你不說,我們一樣能瞭解到,不就是給常駐美國的警務聯絡官發一份協查函麼。”
“我說,韓警官,我交代!”
偷偷賣畫的事被他們知道事小,被他們誤認爲殺人兇手事就大了,黃家慧不敢再心存僥倖,老老實實說:“我承認我財迷心竅,把從畫廊買回來的那十六幅畫,託朋友帶給我男朋友,被我男朋友在美國賣掉了,但我真沒殺吳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