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
何苗衣衫襤褸,渾身泥土,坐在何太后對面,用手抓碗裡的飯菜,狼吞虎嚥,一邊吃一邊哭,鼻涕眼淚混雜其中也不管。
狼狽到了極點。
誰能想到,曾經顯赫一時的車騎將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對面的何太后心疼的不行,不斷的給他推着飯菜,不時回頭,道:“去,快讓御廚多做一些,立即送過來。”
宮女應着,急匆匆去安排。
何太后等了一會兒,見何苗還是隻顧吃,又心疼又氣的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倒是說話啊!?”
何苗再怎麼落魄,那也是何太后的親哥哥,當今皇帝陛下的親舅舅,誰又能真的把他怎麼樣?
何苗擡起頭,黝黑的臉上,充滿了委屈與痛苦,突然大聲哭腔道:“太后,他們他們欺辱我……”
“誰!”何太后柳眉倒豎,猛的坐直身體,雙眸火星如電。
她雖然不太管政事,可她還是當朝太后!
她真要發脾氣,大漢朝,沒人能承受得住!
何苗擡起頭胳膊,用力擦了把臉,忍着眼淚道:“我我本來是在幷州牧吳景的那,吳景給我好吃好喝,我想,我想就是老死在那也不錯,免得免得麻煩太后與陛下……”
“胡說八道!”
何太后聽不下去了,喝道:“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何來麻煩一說!?陛下也是你親外甥,有什麼麻煩的?是少你吃的穿的還是住的!”
何苗眼淚嘩嘩直流,哽咽的說不出來,只有一雙枯槁的雙眼盯着何太后。
何太后被他盯的難受,眼前的二兄與幾年前簡直天壤之別!
雖然何苗被劉辯發配出去了,可也沒有關押問罪,何太后是怎麼都想不到,何苗會落到這種地步。
痛苦,心疼,內疚,惱怒。
何太后心裡十分複雜,臉色也跟着變化,突然道:“你說吳景,就是前不久被押進洛陽的那個幷州牧?”
何苗哽咽着點頭,再次用袖子摸了把臉,如同餓死鬼一樣,繼續雙手抓着飯菜。
何太后越發心疼了,道:“那你沒有被牽連進去吧?”
她不管政事,可也不是聾子,宮外鬧出那麼大動靜,何太后想不知道都難。
何苗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來。
何太后本來有些心疼,見他這副模樣,又開始生氣,一拍桌子,喝道:“堂堂男兒,哭什麼!有什麼事情,本宮給你做主!”
何苗臉角似哭似笑,擡頭看着何太后道:“太后,你真的以爲是那吳景貪瀆才被抓的嗎?”
何太后一怔,道:“難道不是嗎?”
何苗抹了把鼻涕,道:“去年河道發生那麼大的事情,陛下震怒,要求御史臺徹查,結果還是拖了大半年。撥給河道的錢糧,是從工曹奏請,尚書檯覈准,戶曹複覈,再從太倉出來的,這裡面經過了多少人,再給到工曹的能有多少?再到地方上的河官,還剩多少?太后,這些事情,伱應該比我清楚吧。”
何太后聽的愣神,張了張嘴,一個字說不出來。
她也是從先帝時過來的,那時貪腐成風,從上到下,就沒有不貪的。
上面拿大頭,剩下的再給下面分,下面也是這麼分的,到‘目的地’能不能剩下,就看這些上上下下的人,是否還有‘良心’這東西。
“你是說,吳景是被推出來,頂罪的?”何太后反應了一會兒,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的道。
何苗苦笑一聲,道:“太后,那你說,尚書檯那些人有沒有貪?太倉,戶曹那邊都是乾乾淨淨的嗎?再說了,吳景都調任幷州一年多了。”
啪
何太后一拍桌子,臉色鐵青的道:“他們就是這般糊弄陛下的嗎!?”
何苗摸了摸臉,低頭小口吃着,道:“具體的我不清楚,反正那吳景告訴過我,原本撥給他的八千萬,到手連一半都不剩。而且當時工曹都是‘潁川黨’安插的人手,到現在爲止,一個‘潁川黨’都沒抓。”
何太后已經開始咬牙了,胸口起伏,突然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官,喝道:“你,去宮外,不,去外廷,給何苗找一間房,他從今往後,就住宮裡了,本宮說的是!”
女官猶豫了下,輕聲道:“娘娘,要不要,知會一下長秋宮?”
長秋宮,皇后居所。
“本宮的話,還需要皇后同意嗎!?”
何太后怒了,猛的又是一拍桌子,起身道:“跟我走,去見陛下!”
何苗嚇了一跳,急忙阻止道:“娘娘,娘娘,我我是偷偷進宮的,我我要是去見了陛下,外臣,外臣不會放過我的……”
“有我在,誰敢動你!”
何太后怒氣上頭,上前就要拉何苗,但卻發現他渾身泥垢,還彌散着屎尿味,手伸到一半縮了回去,道:“你這樣也見不了陛下,來人,給何苗準備沐浴,換一身乾淨衣服,我現在就去見陛下!”
宮女、黃門應着,匆匆去準備。
何苗目送着何太后的背影,滿是淚水的雙眼閃過狡黠得意之色。
在何太后出長樂宮,前往崇德殿的時候,劉辯正在發脾氣。
他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上,堆了四五十本,司馬懿剛剛送來的奏疏。
而他身前站着尚書檯三人,荀彧,鍾繇,荀攸,三法司的主官,田豐,戲志才,荀攸,外加吏曹尚書王朗,禮曹尚書陳琳。
他們看着面沉如水,明顯被激怒的皇帝陛下,心裡無不忐忑。
在他們印象裡,這位年輕的陛下,很多年沒有沒有這般生氣了。
劉辯越看臉色越難看,最後忍不住了,手裡的奏本一道道打開,然後向前面扔過去,怒聲不止。
“好嘛,這位是自證清白的,用了兩千字,說了他的家產是怎麼來的!”
“這位,開壇講學,聚衆數百,當衆羞憤不已,拔劍要自殺的。”
“這個是大家啊,門生無數,朕還讀過他的文章,羞於見人,閉門絕食了。”
“這個……算是朕的皇祖輩,院子已經掛出去,扛着涼蓆,帶着一衆女眷在睡大街……”
“這是舉報信,舉報鍾繇的。”
“舉報丞相的。”
“舉報大司馬的。”
“這些這些,都是先帝時三公,證據羅列的整整齊齊……”
“好好好,這個,是說父皇的,太皇太后的,好好,倒是無懼無畏,啊……”
劉辯一口氣扔出了十多本,怒視着身前的八人,喝道:“這就是你們做的事情?事先是怎麼說的,穩妥,穩妥,就是這樣穩妥的嗎?”
朝臣們迎着劉辯的劈頭蓋臉的責罵,哪敢開口,只能齊齊擡手,默默承受。他們料到會有一些波瀾,卻是沒想到會這麼大!
劉辯見他們不說話,頓時更加生氣,一拍桌子,怒聲道:“說話!現在怎麼辦!?”
荀彧擡着手,稍稍沉思,道:“陛下,開弓沒有回頭箭,臣請繼續查辦。”
劉辯看着荀彧,怒極而笑了,道:“好好好,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現在已經開始指摘父皇、太皇太后了?你說,怎麼繼續查辦?父皇駕崩多年了,祖母還在世,朕帶着你們去陳留王府,將祖母抓到廷尉府審訊嗎!?”
荀彧神情不動,一時也無法開口。
先皇以及董太后是什麼樣的人,在場的是心知肚明,甚至是大漢朝都衆所周知。
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某些人太過大膽,居然將他們扯了進來。
這時,何太后已經來到近前,聽着裡面劉辯的怒吼聲,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她帶着怒氣而來,但聽着兒子也在發怒,疑惑了一下,伸手招過門旁的徐衍。
徐衍小碎步進來,擡手見禮道:“小人見過太后娘娘。”
何太后瞥了眼不遠處的門縫,低聲道:“我問你,陛下爲什麼發怒?”
在何太后的印象裡,他的寶貝兒子向來溫潤如玉,極少發怒,城府深的可怕。
徐衍猶豫了一下,上前低聲輕語了一陣。
何太后面露驚疑,道:“外臣,外臣敢這麼幹?”
徐衍退後,輕輕點頭。
何太后雙眉皺起,猶豫着還要不要進去。
她本身不是爲了什麼國政來的,就是爲了她二哥何苗,但這種情形,就不適合她進去了。
左思右想,何太后還是打算晚上再說,與徐衍道:“本宮就不進去了,讓陛下晚上到長樂宮用膳。”
“是。”徐衍應道。
何太后又聽了幾句,帶着人離開了崇德殿。
而殿內,面對劉辯的怒喝,朝臣們相互對視一眼,開始陸續發言。
鍾繇道:“陛下,臣以爲,朝廷決不能退讓,有一必有二,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劉辯只是冷眼看着他,並沒有說話。
荀攸閉口不言,恭謹的立着。
劉辯目光在他臉上盤旋一陣,轉向三法司的主官,田豐,戲志才,許攸。
許攸小心觀察着劉辯的神色,忽然有了主意,擡起手,大聲道:“陛下,臣以爲,可以抓大放小,將罪責嚴重的嚴懲,其餘則小懲大誡。”
劉辯哼了一聲,懶得理會。
許攸悻悻收回手。
戲志才作思索狀,無聲無息。
劉辯強壓怒意,雙眼冷漠的盯向了田豐。
但不得田豐開口,王朗反而說話了,沉聲道:“陛下,臣贊同丞相之言,‘整頓吏治’是朝廷國策,絕無更改、退縮的可能!這些奏本,更加說明了吏治的複雜與緊迫,臣請明旨申斥!”
劉辯氣笑了,道:“明旨申斥?怎麼申斥?這些人的奏本,縱然有誇大其詞,可真的就沒有半點可信嗎?尤其是父皇與祖母這些,朕怎麼申斥?告訴天下人,那些都是子虛烏有嗎?就算朕不要臉了,先帝時的那些三公、尚書,他們呢?朕這邊申斥,他們那邊就自首了,朕的顏面何存,大漢的顏面何存!?”
王朗被劉辯一頓訓斥,臉色僵硬,慢慢放下手,低着頭不敢說話。
“田豐!”
劉辯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雙眼銳利似劍的盯着他,道:“是你一而再的要求朕徹查河道一事,朕要你再三謹慎,而今鬧成這副局面,你告訴朕,該如何收場!?”
所有人的目光,隨着劉辯的聲音落下,也悄悄放到了田豐的臉上。
田豐這個人,是一個狠人,手段狠辣,殺人無忌。
如果這件事必須要有一個朝廷大員背鍋,那麼御史中丞,無疑相當不錯。
在一衆人心思盤旋的時候,田豐從容冷靜的擡起手,道:“回陛下,臣認爲,陛下繼位,新朝新政,力除弊政,澄清海內,當與過去有所切割。就比如‘整頓吏治’,應當有所範圍限定,比如,先帝以前不做追究,在野不做追究。”
“不溯既往?”
劉辯眉頭皺起,若有所思的自語。
田豐面不改色,道:“是。先帝以前,太過渾沌,追究起來龐雜不清,既無作用亦無必要。在野官員同樣如此,只要朝廷正本清源,而選官嚴格審覈,不出十年,定然清正盈朝,海內皆明。”
劉辯臉上的怒容慢慢消失,審視了田豐片刻,目光掃過其他人,淡淡道:“你們怎麼看?”
荀彧沉吟着,道:“陛下,臣認爲可。”
鍾繇,荀攸緊跟着擡手,道:“臣等附議。”
他們是從先帝時過來的,朕要‘徹查’,別說涉及的身邊人、親族,便是他們自身,一樣難說‘清白’。
“臣等附議。”許攸,戲志才,王朗,陳琳同時擡手道。
劉辯見狀,輕吐一口氣,臉色和緩,道:“那就這麼辦吧。”
“臣等領旨。告退。”荀彧領頭,一衆人行禮,向後退去。
劉辯看着一衆人,忽然道:“田卿家留一下。”
田豐腳步一頓,又向前走過來。
其他人悄悄用餘光掃了眼田豐,悄步退出後殿。
劉辯喝了口茶,臉色陡然一變,笑呵呵的道:“卿家思緒敏捷,有理有據,實爲王佐之才。”
“臣不敢當。”田豐不卑不亢的道。
劉辯抱着茶杯,笑呵呵的道:“卿家謙虛。對了,卿家是如何拿下吳景的?他沒有一絲反抗嗎?”
田豐面色如常,擡起手,道:“回陛下,是孫權去勸說,吳景自知末路,所以主動投案。”
劉辯將他的表情、動作盡收眼底,微微點頭,道:“朕知道了。”
“臣告退。”田豐再次見禮,緩緩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