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邊,是除斬立決意外,最重的刑罰。
戍邊,也就是邊鎮當大頭兵,這種被髮配過去的,一般用不了多久,要麼死於敵人,要麼死於當地兵卒之手。
某種程度來說,還不如斬立決來的乾脆。
曹操自然知道‘戍邊’意味着什麼,嘴脣蠕動,想要開口說什麼。
可他總不能開口:陛下,還是賜死吧?
在曹操沉默的時候,荀彧三人倒是暗自鬆了口氣。
戍邊也是重罪,這樣足以對外交代了。
劉辯目光一一掃過衆人,見曹操沉默不語,微笑着道:“這樣吧,曹卿家就去遼東吧,朕會交代公孫度,好生照顧,過幾年,找個藉口放回來就是了。”
曹操神情大動,伏地道:“臣,叩謝皇恩!”
曹嵩也沒想到劉辯會這麼‘處置’,顫聲道:“臣,愧對陛下!”
劉辯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與荀彧道:“丞相,你看這樣處置,可爲妥當?”
荀彧擡手道:“陛下聖明!”
劉辯嗯了一聲,道:“那就這麼定了。二位卿家平身吧,關於幽州,朕還有些話要說。”
“謝陛下。”曹嵩,曹操父子緩慢起身,看向劉辯的目光,都是充滿無盡感激之色。
對於這種表情,劉辯見了不知道多少次,都是千年的狐狸,誰的演技都不差。
劉辯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着曹操道:“遼東太守公孫度,是劉公臨終前給朕舉薦的人。你到了遼東,如果不是什麼大事,就不要動他,他的兵權也不要收,遼東這種邊鎮,暫且不執行‘軍改’。”
“臣明白。”曹操道。
劉辯抱着茶杯,面露思忖,道:“至於其他地方,還是要厲行‘軍改’的。你此番去幽州,領禁軍兩萬,加上幽州駐軍,總數五萬,全數歸伱調遣,幽州中郎將,由你臨時任命。你之前的部將,夏侯惇,曹仁,夏侯淵等人,對了,還有呂布,孫策,暫且也都劃歸你。朕對你沒有其他要求,就是一條,給朕狠狠打,不管是烏桓,還是鮮卑,都給朕打到他們知道什麼叫痛!”
曹操神色大震,臉上是一種感激肺腑又誓死報答又堅定忠誠的複雜表情,一頭重重磕地,沉聲道:“陛下,臣願立軍令狀,不破烏桓,提頭來見!”
劉辯伸手拉了他一下,笑着道:“起來吧,朕不信你,還能信誰?”
曹嵩看着劉辯,又看了眼他的大兒子,心裡有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即便眼前的陛下,要他死,他也毫無怨言的直接赴死!
試問,古往今來,有哪個帝王對臣子能做到這種程度?
曹操沒有起身,又是用力磕頭,道:“此生此世,曹操若負陛下,若負大漢,天人共誅,永世不得超生!”
劉辯聞言,神情動了又動,大有感觸,直接起身,來到曹操身前,用力拉他起來,握着他的手,目光清亮,無比真誠的道:“朕在潛邸時,便認爲卿家是治世之臣,是中興大漢的不二之人!事實也證明,卿家有這個能力,朕沒看錯人!卿家,你我君臣攜手,再興大漢,博一個煌煌史冊,萬古流芳!”
曹操狠狠咬牙,雙眼通紅,聲音低沉的道:“臣願爲陛下赴湯蹈火,澄清寰宇,興我大漢!”
劉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有卿家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說完,他看向荀彧等人,伸手道:“丞相,你們去辦,今天就要結案,明天,後天,朕送曹卿家出京!”
荀彧等人沒想到劉辯這般看重曹操,心神驚駭,聞言慌忙起身,道:“臣等領旨!”
劉辯不等他們離開,拉着曹操往外走,道:“朕還有些事情要與卿家說,來。”
曹操神情異常恭瑾,亦步亦趨的跟在劉辯身後。
荀彧等人目送劉辯、曹操的背影,神色不動,眼神複雜。
他們能同意這樣的解決方式,可對於劉辯這般‘期許’曹操,心裡卻是陣陣不安。
曹操不是文臣,文臣再怎麼寵信,只要不沾染兵權,那都是可控的。但曹操不一樣,他掌握了太多兵馬,影響力太大!
長此以往,曹操將成爲大漢最大的威脅!
荀彧三人悄悄對視一眼,無聲離開。
曹嵩跟在後面,還得聽候尚書檯的詳細發落。
尚書檯內。
許攸,田豐,戲志才三法司主官已經在等着了。
一衆人仔仔細細商議後,確定了所有細節,三法司相繼離開了尚書檯。
到了這會兒,誰都知道,宮裡那位陛下已經回來了,以往那種肆無忌憚的小手段已經不能再用,只能遵照旨意行事。
曹嵩也跟着離開,拄着拐,慢慢走着,面無表情,雙眼靜靜看着宮門。
宮裡的處置,比他預想的要輕的多,同時,對於曹操的處置,也是象徵性的,並沒有什麼傷筋動骨。
在那位陛下面前,他感激涕零,但走出崇德殿,他就冷靜異常。
宮裡太過大度,太過寬容,大度的過頭,寬容的過度。
‘孟德……’曹嵩憂心忡忡,不知道曹操能否騙過那位陛下。更擔心,曹操接下來的路。
此番去幽州,那位陛下不止將曹操原本的部將返還,還將幽州中郎將的任命給了曹操。
某種程度來說,那位陛下,是將整個幽州交給了曹操!
這樣的‘信任’,自這位陛下繼位以來,從未有過!
更何況,還在‘軍政分離’的大背景之下!
“希望孟德莫要糊塗。”曹嵩輕輕自語。
他知道他那兒子不會被那位陛下貌似的肺腑之言所騙,可那位陛下心機太過深沉,這次又給的太多太多,圖謀的肯定巨大!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機遇,也是深不可測的陷阱!
尚書檯內,荀彧,鍾繇,荀攸三人坐着,雖然神色放鬆,可眼神裡還是帶着濃濃的凝色。
鍾繇見他們都不吭聲,稍稍思索,道:“陛下好像變了。”
荀彧,荀攸看向他,微微點頭。
在以往,宮裡爲了推行‘新政’,用的都是強行壓迫、逼迫的手段,這種寬和的態度,似乎還是第一次。
這一次宮裡那位陛下,沒有任何強迫,推心置腹,撫慰體諒,起初他們很不適,但又覺得心裡舒服,情不自禁的接受了。
鍾繇沒有聽到迴應,便點題道:“陛下自從出京到回宮,差不多半年時間,你們說,陛下到底經歷了什麼?”
荀彧,荀攸不自覺的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的看着鍾繇。
鍾繇的話,可以換一種說法:陛下到底看到了什麼,發現了什麼,纔會有這樣的轉變?
這種轉變,是否意味着宮裡推行‘新政’的手段、方式會發生改變?
這種轉變,對他們,對朝廷,對大漢來說,利弊幾何?
“總歸是好事,”
荀彧見荀攸有些心思不寧,開口道:“陛下收斂了鋒芒,於我們,於朝廷來說都是好事。我現在擔憂的,是那個曹操。”
鍾繇輕輕點頭,這一次,曹操可以說是握有了幽州的一州之地,一旦他有不軌,對朝廷來說,將是大難!“公達?”鍾繇面露疑惑的看着荀攸。
荀攸猛的回過神,而後連忙道:“我在想,陛下沒有提及其他事情,是否有些深意。”
荀彧掠過他一眼,稍稍沉吟,道:“大事確實有很多,除卻豫州、曹操、曹氏二事,洛陽城其他事情都壓一壓,集中精力治河,無論如何不能有大的洪災!”
一旦有大的洪水決堤,那麼勢必淹沒無數,以此導致的後果,對現階段的朝廷來說,簡直是不可承受之重!
鍾繇,荀攸應了一聲,心事重重並沒有接話。
荀彧也看出來了,同樣倍感壓力,道:“今天就到這裡吧,讓三法司去料理,明天開議。一個是官吏的補缺,包括朝廷與地方。第二,是關於太倉錢糧。第三,關於河道。我的意思,讓那吳景先回去,秋後再算。”
荀攸心神驟緊,還是深吸一口氣,道:“好。吏曹那邊,我再做最後的安排,確保萬無一失。”
鍾繇暗自搖頭,並沒有反駁。
荀彧想了想,道:“你們先通個氣,將該商議的先確定好,陛下回京已衆所周知,不要再出亂子了。”
“好。”鍾繇,荀攸皆是點頭。
……
而與此同時,洛陽城依舊沸騰如洛鐵如水,無數聲音在炸響,憤怒的百姓、學生衝擊各處官寺,不知道多少官員被打,多少大小衙門被衝破。
而這會兒,太常寺聚集了太多的人,除了大小官吏外、學生,還有衆多的士紳,尤其是來自兗州的,更有些穿着漢服五官明顯是異族的人。
有個官員神色怒忿,衝着孔融噴口水道:“孔公,朝廷這般袒護那曹操、曹家,還有天理嗎?如此明目張膽,他們眼裡還有王法嗎?”
一個太學生披頭散髮,咬牙切齒的道:“朝廷這麼做,怎能讓人信服?陛下的‘新政’,難不成就是一句笑話嗎?”
來自兗州的士紳,更是滿臉悲憤,道:“孔公,我一縣便死傷數千人!數千人啊!此等惡魔行徑,朝廷諸公也要爲之嚼舌,莫不真的是官官相護,沆瀣一氣了嗎!?”
那異族之人倒是相對平靜,只是擡手道:“我匈奴一直敬畏大漢,遵大漢之禮法昌明,現今的倒行逆施之舉,只是因爲陛下不在洛陽嗎?”
這一句又一句的砸在孔融臉上,令他面紅耳赤,又鐵青一片。
砰
孔融一錘桌子,猛的站起來,怒聲喝道“我這就去河東,我要親自面見陛下,闡述這件事,我就不信,這般天怒人怨的惡行,陛下也會不聞不問!”
“好!”
“我們隨孔公一同前去!”
“同去同去!”
“我們要向陛下陳情,言說一切,這樣的尚書檯一定要嚴懲!”
“曹操,曹嵩父子,絕不可放過!”
數百人吵吵嚷嚷,簇擁着孔融出了太常寺,彷彿就要這樣徒步走向河東郡。
就在這時,一個小吏急匆匆跑過來,堵住了孔融,氣喘吁吁的道:“孔公,宣判了,宣判了!”
孔融沉着臉,喝道:“說清楚,什麼宣判了!?”
小吏被數百人看着,頓時有些慌張,還是硬着頭皮道:“廷尉,廷尉對曹操、曹家宣判了。”
“怎麼判的?”
“什麼時候判的?”
“誰判的?”
“快說!”
“說!”
無數人衝了過來,更是有人提着小吏的衣領怒聲道。
小吏嚇的魂不附體,顫聲道:“判了判了……曹操曹操削奪所有官職,曹家,曹家抄沒家產,流放流放幽州戍邊……”
瞬間安靜!
所有人都有些不可置信。
前面還有意庇護那曹操,現在是將曹家全數流放了?
這判的沒有什麼問題,合乎他們的心意,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有些彆扭。
還是孔融反應最快,沉聲喝道:“你看清楚了嗎?是廷尉戲志才判的嗎?”
“說!”
“你快說啊!”
四周的人急不可耐,恨不得是假消息。
小吏嚇的臉色發白,急聲道:“是是廷尉府貼出的宣判文書,貼在御史臺,廷尉,刑曹大門外,已經已經定案了。”
孔融心裡吃驚,卻強撐臉色,心裡不斷思索。
三法司的判決在他看來是沒有問題的,抄家流放,除了夷族已經是最嚴厲的了。
自然,作爲飽讀詩書的當世大儒,他也反對動輒夷族這種酷刑,誅連太過,屠戮無辜。
但他身後還站着數百人,之前也鬧得太兇,該怎麼收場?
孔融不知道,身後的大小官吏,太學、鴻都門學生,來自兗州的士紳以及不少異族之人,同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剛纔他們還羣情激奮,準備去河東找皇帝陛下陳情。現在三法司判了,也判的合乎他們的心意。
總不能都到了這個程度,一拍而散吧?
而顯然,他們會錯了意。
小吏說的是曹操削去官職,曹家流放,這曹家裡,並不包括曹操!
但就是這一個小小的理解偏差,造成了他們的窘境,也間接的使得更大的波瀾被無聲的扼制。
在另一邊,相對中立的皇甫堅壽,陳宮等人長鬆一口氣。
這個處置,足以平復洛陽城的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