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生分
“你家那小子聽說感冒了?”在劉協沉思着的時候,劉辯突然又道。
劉協下意識的擡手,道:“回陛下,經過醫師診治,已無大礙。”
劉辯嗯了一聲,道:“那就好。等他身體好了,帶進宮來,讓他與愈兒一起玩鬧。都是兄弟,莫要生分了。”
劉協看了眼劉辯懷裡的劉愈,心裡古怪,還是應着道:“臣弟記下了。”
“好,今天就到這裡吧,你明天便出城。”劉辯道。
劉協對此沒有什麼異議,擡着手道:“臣領旨,告退。”
不管怎麼說,劉協心底的恐慌盡散,懸着的心落了地。
在得到劉辯的聖旨後,接受了任務,離開崇德殿。
劉辯看着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眼懷裡的二兒子,心裡翻涌着陣陣念頭。
有些事情,現在考慮還太早,但劉辯又不得不未雨綢繆。
“父皇,皇叔好像很高興。”劉愈轉過頭,仰着小臉道。
劉辯看着他白白淨淨的小臉,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忍不住一笑,雙手捧着他的小臉,用力的揉搓起來。
小傢伙頓時痛苦的皺眉,急聲道:“父皇,疼……”
劉辯還是搓了幾下,笑着道:“行了,去玩吧。”
小傢伙揉着臉,似乎覺得他父皇有些古怪,嘟囔着走了。
劉辯坐在椅子上,有些頭疼。
這‘東宮’,立也不是,不立也不是。
“小傢伙啊,你真會給伱父皇出難題啊……”劉辯看着小傢伙邁出門檻,輕聲自語。
‘嫡長子制’盛行了兩千年,自然有它的好處,最重要的,就是傳承有序,儘可能降低了最高統治集團的內訌,確保一個國家的長治久安。
作爲一國之君,劉辯沒有理由反對。
但同樣的,‘嫡長子制’也有着他天生的缺陷,‘嫡長子’自從出生就決定了將獲得一切,這對其他庶子來說是不公平的。
對國家,對百姓來說,同樣是不公平的。
作爲皇帝的‘嫡長子’,是要繼承皇位,繼承一個國家的。
這‘嫡長子’的善惡賢愚,品行能力,根本不在‘選擇’的範圍內。
或者說,自從‘嫡長子’出生那一刻,所有人,都無從選擇。
不公平,也不負責。
劉辯靜靜的思索着,下意識的挪動了一下屁股。
旋即他便想到了,他屁股下的這把椅子,在漫長的歷史上,浸潤着滔天的血水。
多少蕭牆之禍,多少父子、手足相殘,每一頁的歷史書上,可見不可見的字裡行間,血跡斑斑。
哪怕劉辯讀了一些歷史書,可也沒有得到什麼有益的經驗,反而是教訓一大堆。
劉辯沉思良久,還是無所定計,擡頭看向不遠處的潘隱,道:“紹兒是不是要到京了?”
潘隱連忙上前幾步,道:“是。左貴人已經去接了。”
劉辯點點頭,伸手拿起奏本,開始批閱。
而劉協急匆匆出了崇德殿,滿腹心事,也不敢再去尚書檯,徑直出宮。
本想直接回王府,猶豫了下,轉向御史臺。
劉協急匆匆進入後院,習慣性的喊了一句:“志才。”
這會兒,田豐剛剛到任,正在與戲志才做交接,聽到聲音,兩個人同時走出來,行禮道:“見過殿下。”
劉協看着兩人,目光在兩人臉上流轉,皺了皺眉,道:“田豐,你跟本王來。”
“是。”田豐八風不動的應着,隨在劉協身後。
戲志才眼神略微怪異,他在劉協臉上,看到了一種莫名的輕鬆釋然,沒有了早上的慌亂不安。
“坐。”一到值房,劉協就沉着臉道。
田豐心裡疑惑,不動聲色的坐到劉協對面。
劉協神色威嚴、肅然,沉聲道:“田豐,你老實告訴我,從豫州、兗州、冀州到青州、徐州,水患實情究竟是如何?”
田豐好像被觸動了什麼,雙目緊盯着劉協,道:“殿下不是已經查明豫州之事,又何故多問這一句?”
劉協端坐着,擺足了儀態,低喝道:“本王說的是兩河以及衆多大河,不只是豫州!”
田豐若有所覺,不動聲色的道:“殿下,是關心水情,還是,想要查什麼案子?”
劉協見田豐還在繞圈子,直接道:“實話告訴你,陛下要我巡視兩河,確保今年兩河所過之處不會決堤!”
田豐頓時明白了,神情略緩,卻又沉默了下來。
劉協死死盯着他,道:“我要知道實情,如實告訴本王,本王只所以一次,事關社稷國政,不可有私心!”
田豐見劉協目光凌厲如劍,顯然是動了真格,臉色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極其冷漠,道:“如果,下官與殿下說了實情,此次,殿下是否能帶上下官?能否放手讓下官去查辦。”
劉協同樣是聰明人,立即從田豐的話裡察覺出了什麼,不禁的道:“真的很嚴重,如豫州那樣,錢糧全數被貪瀆,河堤半點沒修?”
“甚至有人,希望決堤,或者故意決堤。”田豐淡淡接了一句。
劉協雙眼大睜,不可置信的道:“什麼人這麼大膽?他們瘋了嗎?洪水決堤,淹沒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聚衆爲寇,更有瘟疫蔓延……這,與那些人有何好處?”
田豐坐在劉協對面,神情冷漠非常,雙眼微紅,強忍着怒意,道:“他們可圖謀的多了。洪水決堤,他們順勢吞掉逃難百姓僅剩的家資,更是將那些青壯收爲家僕。朝廷一旦派兵剿匪,那必然有無數錢糧流轉,一多半也得進入他的倉庫。最後,匪患平定,他們捐納一些錢糧,那各地的一切官職,自由他們來分配。到了那時,洪水退去,出現無數無主的豐腴之地,那也是他們嘴邊肉。洪水決堤,對他們來說是一場盛宴,相反,朝廷堵住了缺口,他們一無所得。殿下,兩廂之較,若是你,作何選擇?”
劉協沒有理會田豐最後的那大膽一問,被他前面的話震驚的張着嘴,滿臉震驚與愕然,半點聲音發不出來。
大漢天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漢朝爛透了,到處都是貪官污吏,哪怕那些人表面上衣冠楚楚、正義凜然,可背地裡的骯髒齷齪,隔了十幾裡都能聞得到。
可即便如此,劉協也萬萬不敢想,那些人居然會做出如此禽獸不如的萬惡至極之舉! 劉協愣了好半晌,喃喃自語道:“怪不得你在豫州發那種瘋,換做是我,我怕也會殺……”
田豐雙眼泛起濃郁的殺意,低聲道:“殿下,下官這些,連在奏本上都沒敢寫,我說與你聽了,還請信守承諾,帶下官一同出京巡視。”
劉協嚇了一跳,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陛下只讓我一人出京,旨意上並沒有你。”
即便有,劉協也不敢帶。
這田豐明顯對那些人恨之入骨,這要是帶出去了,讓田豐名正言順,肆無忌憚的殺戮,那簡直不可想象!
田豐面帶不忿,沉聲道:“殿下這是何意?故意欺辱下官不成?”
劉協見着,又是連連搖頭,瞥了眼外面,俯身湊近低聲道:“那個,田,元皓,是這樣。陛下讓我出京,並非是要查案,主要還是督促治河。現在這個時機,還不是大動干戈的時候,一切以治理水患爲要,大規模的徹查,必將適得其反!”
“殿下,要視若不見?可知有數百萬百姓正在面臨水災,一旦決定,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田豐越發惱怒,嘴裡噴濺出口水。
劉協稍微向後躲了躲,臉色僵硬的陪着笑道:“元皓,是這樣,朝廷,是要暗中調查,等待水患結束,一併處置。”
“以御史臺爲主?”田豐道。
劉協有些害怕田豐,立即應聲道:“自然是。我御史臺是三法司之首,本王身份尊貴,豈能任由那許攸,戲……志才驅使。”
“下官要這個查辦之權!”田豐猛的坐直身體,聲音低沉,目光逼視。
“好,本王答應你了。”劉協毫不猶豫的說道。即便沒有田豐這句話,劉協也不想插手。
涉及兩河的河官,不說地方了,單是京城,六曹九寺就不知道多少,還有他們御史臺。
真要徹查下去,洛陽城裡就得有數百人掉腦袋,加上地方,這個數字得翻好幾倍!
這種捅馬蜂窩的事,誰願意沾邊?
田豐願意!
田豐依舊一臉憤然不甘,敷衍的一擡手道:“多謝殿下。”
劉協有些悻悻的笑了笑,心裡十分難受。
這田豐是個瘋子,今後與他共事御史臺,怕是沒有安寧日子可過。
劉協不想與田豐多坐,找了個藉口,急匆匆離去。
田豐坐在原地不動,剛纔的憤然表情瞬間消散,面無表情的思索起來。
突然被提拔爲御史丞,這是田豐始料未及的。
同時他也隱隱感覺到,這不是尚書檯的意思,多半是宮裡陛下的旨意。
這直接可以說明,陛下對治河一事深感憤怒,提拔他爲御史丞,就是準備對治河弊案重拳出擊。
他方纔試探了陳留王幾句,果然如他猜測一般。
“只是,陛下究竟想要我查到哪一步?”田豐皺眉,低聲自語。
田豐在地方流轉多年,深知其中的齷齪,‘治河一案’真的要徹查,幾乎能將所有州郡縣的主官牽扯進去,更別說其他所涉及的大小官吏。
一旦揭開,那是驚天大案,足夠死刑的,至少數千人!
在當下這種‘力求穩定’的大環境之下,朝廷是不允許發生這麼大案子的。
田豐也猜不透劉辯的心思,想到了在鴻臚寺寫的那十幾道‘絕命奏本’,田豐心裡猶豫,要不要送入宮裡。
那些奏本是記錄了在豫州‘治河’上發生的大小事情,宮裡要是看到了,絕對會震驚無比,降下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
但田豐又不敢。
雷霆之怒降下來了,承受的不是他一個小小御史丞,最終將反噬給朝廷,反噬到宮裡!
……
劉協急匆匆跑出御史臺,上了馬車才鬆口氣。
田豐如果堅持,劉協還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那是一個殺人如麻的瘋子!
劉協回到陳留王府,直奔大院深處,來到了董太后的住處。
來到‘靈室’,董太后正跪在神像前,肅穆的禮敬。
劉協靜靜等着,不知道過了多久,董太后唸了一句:“神仙保佑。”
這才起身,來到偏房。
董太后滿頭花白,臉角瘦削,坐到劉協對面,淡淡道:“劉辯回來了?”
劉協一怔,道:“祖母怎麼知道皇兄回京了?”
董太后自顧的倒茶,冷哼一聲,道:“除了他,誰能讓你這麼慌張?”
劉協摸了下臉,苦笑着道:“這一次,倒不是皇兄,是那個田豐,孫兒剛纔見了,字字句句都殺氣騰騰,簡直像是一個殺星。”
“田豐?”
董太后思索一下,完全沒有印象,遞茶給劉協,道:“說吧,遇到什麼事情了。”
劉協喝了口茶,定住心神,繞開田豐的煩惱,道:“昨夜的事,祖母已經知道了,荀彧與鍾繇要我主持處理曹操一事,我原本以爲是皇兄的意思,所以不敢不見。今天進宮之後才知道,不是皇兄的意思。”
董太后端着茶杯,臉色困惑,道:“你說的我都糊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協直接道:“皇兄讓我出京,巡視河道,曹操一案,交由三法司處置。”
董太后連忙放下茶杯,有些緊張的道:“是他親口說的?還是別人轉述?”
“當着我的面說的。”劉協道。
董太后神情微微放鬆,依舊不解的道:“他怎麼突然發善心了?還是另有企圖?”
劉協倒是想到了劉愈,不過沒有在董太后面前提,道:“祖母,不管怎麼說,能避開曹操一案已是大幸,其他的,孫兒也不願多想。”
董太后想不通便道:“好,遠離洛陽這個是非之地。再找個機會,想辦法讓他同意你去就藩,哪怕被軟禁在陳留,也比在洛陽令人放心。”
劉協不是沒有想過,但不敢提。
他的身份太過敏感了,別說劉辯不同意了,怕是朝廷也不會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