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與朱建平的對話被打斷,齊齊回頭,又相互對視一眼。
以荀攸的地位,什麼人稱得上是‘貴客’?
朝廷裡的真正大人物,都與荀攸關係匪淺,即便那些不仕的名家大儒,到了吏曹這裡,也算不上什麼‘貴客’。
“是誰?”朱建平挺直腰板,皺眉不悅的與那小吏道。
作爲既定的吏曹尚書人選,朱建平不自覺的有了一股威嚴。
小吏聞言,猶豫了下,在沒有得到允許中邁入了門檻。
這一幕,令荀攸,朱建平都生起了怒火,雙目四眼緊盯着這心腹,好奇到底是什麼人,‘貴’在哪裡。
小吏來到近前,壓低聲音道:“是楊公,低調而來,已經偏房在小客廳了。”
朱建平神情立變,道:“楊公?你說的是哪個楊公?”
大漢朝能被稱爲‘公’的楊姓還是有那麼幾個,但朱建平已經下意識想到了是誰,所以心驚。
荀攸恢復了情緒,淡漠又冷靜,道:“誰人陪同?”
小吏立即道:“就兩個家僕攙扶,並無其他人。”
荀攸稍一沉默,道:“好,我這就去。”
小吏應着,快速退了出去。
朱建平卻心中不寧,道:“荀公,楊公爲什麼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在洛陽?”
陛下不在京,曹操屠城一事甚囂塵上,楊彪卻突然出現在洛陽。
作爲被‘潁川黨’趕走的前任丞相,再次回京,是否意味着,一直傳言的‘復出’,真的成爲現實了?
荀攸一時半會兒也猜不透,沉吟片刻,道:“衝我來的,我去見見就知道了。你不要露面,你現在去見兗州監察御史,他一直躲着我,想必肯定有什麼緣故,弄清楚。”
朱建平一怔,道:“這件事,不應該問志才嗎?”
戲志才作爲御史丞,實際上掌握着御史臺的具體事務,如果兗州監察御史查到了什麼,那戲志才肯定是第一個知曉的人。
荀攸雙眼怒意不自覺的一閃,道:“他應該受到壓力了,也躲着我。”
朱建平立即知道是這個壓力是誰給的了,再次忍不住的道:“荀攸,丞相那邊,厄需緩和。”
荀攸有些煩躁的起身,道:“好了,伱去辦吧。對了,廷尉府那邊,你走動一下,這個案子,最終還是會落到廷尉府。”
朱建平跟着起身,疑惑道:“不是在陛下嗎?”
荀攸看了他一眼,道:“你還不懂,以後慢慢就懂了。”
朱建平愣了下,有些參不透荀攸話裡的意思。
荀攸沒有多解釋的意思,出了值房,腳步故意加快的來到了小客廳,見到了預料中的人。
楊彪,四世三公,當今大漢朝最有威望的人,無可比擬。
他是當今皇帝陛下‘復古丞相’後的第一任丞相,縱然碌碌無爲,可在無數人眼裡,他是一個清貧自守,不求富貴,爲國爲民,鞠躬盡瘁的好丞相。
在荀攸眼裡自然不同,最爲不同的,是楊彪比以往更胖了,坐在那裡,如同一座小山。
“見過楊公。”荀攸頓了下,整理着儀容,面帶微笑着走進來,擡手見禮道。
楊彪這幾年養尊處優,神態比在洛陽時好了不少,只是頭髮梢有些許白髮,對於荀攸這個晚輩,當今的右僕射、吏曹尚書,‘潁川黨’魁首,大漢朝最有權勢的人,楊彪也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起身,只是笑呵呵的道:“荀公客氣,可有叨擾?”
聽到楊彪稱呼他爲‘荀公’,荀攸眼神微動,有種恍若隔世,滄海桑田之感。
自當今陛下繼位以來,屢經大變,可細算下來,也不過六七年時間,六七年前,荀攸還是大將軍何進的門客,被舉爲黃門侍郎。
那時候的荀攸,卑微如螻蟻,楊彪這等人,是天邊的人物,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及。
現在,楊彪居然開口,稱呼他爲‘荀攸’。
雖然以荀攸現在的官職完全可以‘稱公’,但說出口的是楊彪,那是另一回事,完全不同的感覺。
荀攸恍惚了一下,旋即就頗爲恭謹的坐到了楊彪的對面,道:“在楊公面前,安敢如此稱呼,還請楊彪呼我表字。”
楊彪見荀攸還有一點謙遜,笑呵呵的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如過去一眼,稱呼你公達了。”
荀攸沒有任何不適,伸手給楊彪倒茶,笑着道:“這就舒服多了。楊公,前不久我聽說楊公身體不適,可有大好?”
楊彪摸了下肚子,嘆氣道:“什麼都好,就是管不住嘴,這幾年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只顧着吃了,這不,又胖了五十斤。”
荀攸將茶杯放到楊彪身前,打量着他的大肚子,笑容更多,道:“丞相大度。”
楊彪聞言,胖臉笑呵呵的抖了又抖,道:“肚是大了,丞相不是丞相嘍。”
兩人笑容滿面的打着機鋒,相對於從容不迫的楊彪,荀攸則滿腹猜疑。
“楊公請。”荀攸雙手端起茶杯,藉着這個空隙,心裡不斷推敲楊彪的話。
楊彪一隻手拿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而後道:“公達,你覺得景興爲官如何?”
景興,王朗的字。
“公正嚴明,天下稱頌。”荀攸脫口而出,不假思索。
誰人不知道,王朗與楊彪算得上是師兄弟。
王朗是楊家的門生,是楊彪留在朝廷裡的唯一‘楊黨’高官,繼承了楊家的衣鉢。
楊彪微微點頭,摸着肚子道:“那就好那就好。”
荀攸猜不透楊彪的用意,也不想猜來猜去來浪費時間,索性直接點題,道:“王廷尉……楊公的來意是?”
楊彪臉上再次如菊花綻開,哦了一聲,道:“是這樣,我聽說吏曹尚書空缺,我想爲景升謀個前程。在位時,前瞻後顧,左右顧忌,不敢徇私,現在……哈哈,公達,見笑見笑了。”
荀攸心中暗驚,故作的面露驚訝,道:“楊公要舉薦王廷尉爲吏曹尚書?”
荀攸如何不驚,楊彪這個人雖然不得聖心,於‘潁川黨’來說是不世大敵,千方百計打擊楊家勢力,阻止楊彪復出。可一旦楊彪真的有所動作,比如舉薦王朗調任吏曹尚書,權衡考慮,宮裡多半會給這個面子!
楊彪,爲什麼在這個時候進京?
爲什麼來找他,而不是去找荀彧或者鍾繇,而是來找他?
爲什麼要舉薦王朗爲吏曹尚書,楊家與袁家不同,向來低調,尤其是楊彪的性格,不管在位丞相之前,還是之後,篤行‘無爲’,怎麼去位多年後,反而明晃晃的直言要爲‘謀私’了?
荀攸左右猜疑,還是摸不清楊彪的真實用意。
楊彪將荀攸臉上一閃而逝的驚疑盡收眼底,不動聲色的笑呵呵的道:“見笑了。以景興的能力,還是能勝任的。”
荀攸伸手拿起茶杯,目中沉思不斷。
吏曹是他的大本營,是絕不會讓給王朗的。但楊彪親自來見他,開了尊口,不會沒有底氣。他的底氣在哪裡?
荀攸心裡越發猜疑,弄不清楚楊彪的底氣在哪裡,他便不能隨意答話。
“楊公,是否已經舉薦?”荀攸下意識的放下拿起的茶杯,擡頭看着楊彪道。
楊彪搖了搖頭,道:“尚且沒有。”
荀攸越發猜測不透了,再次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沉吟着道:“此事,還須陛下做主,我無權決定。”
面對荀攸的再一次試探,楊彪小眼睛眨了眨眼,道:“我聽說,公達正在爲曹操的事發愁?”
荀攸看着楊彪,暗自屏住呼吸。
發愁?我有什麼好愁的?
曹操自取死路,即便我什麼都不做也誰都救不了他!
這楊彪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打官腔?
荀攸再次喝了口茶,道:“楊公,是爲了曹操一事而來?”
楊彪雙手抱着肚子,笑呵呵的道:“公達,有沒有覺得,在朝野之中,看似擁簇無數,聲勢浩大,實則有被孤立之感?”
荀攸不自禁的皺了下眉頭,道:“楊公,這是何意?”
楊彪道:“在曹操一事上,公達登高一呼,搖旗吶喊者無數,遍佈朝野,聲勢不可謂不浩大。”
荀攸隱約察覺到了什麼,道:“楊公誤會了,曹操一事,起因皆是是曹操屠城,激起衆怒,並非是我做了什麼。”
楊彪搖了搖頭,道:“公達,‘二臺一府’,尚書檯、御史臺,大司馬府,可有人主官上書?六曹九寺,可有主官發聲?”
荀攸眉頭皺的更多。
對於朝廷裡的反應,荀攸比楊彪瞭解的更深,反駁道:“身爲主官,自有其顧慮,豈能隨意表態?”
楊彪看着荀攸,眼神裡忽然閃過一絲嘲弄,道:“這般大事,換做以往,也會如此嗎?”
荀攸終於察覺到了哪裡不對勁了,心中驚恐,不由得坐直,與楊彪對視,道:“楊公的意思是?”
楊彪見荀攸開竅了,笑呵呵拿起茶杯,道:“公達,可願舉薦?”
舉薦?
荀攸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是要舉薦那王朗爲吏曹尚書!
這怎麼可能!
吏曹是荀攸起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作爲‘潁川黨’魁首的真正原因!
吏曹可以給任何人,就是不能給王朗!
在朝廷之中,真正對‘潁川黨’起到威脅的,也就是楊彪留下的‘楊黨’。
在去年的無聲爭鬥中,‘潁川黨’其實吃了悶虧,讓王朗得以保存,並且藉機坐大,迅速整合楊黨。
是以,楊黨是‘潁川黨’的頭號威脅,又怎麼會將吏曹這樣要害的地方交給王朗?
荀攸沉默。
成年人的沉默,就代表着拒絕。
楊彪渾不在意,撫摸着大肚子,道:“公達,可想坐那個位置?”
荀攸聽得懂,卻道:“楊公,還請直言來意。”
猜來猜去,荀攸驚疑之中,也有些不耐煩了。
哪怕你楊彪再如何,他荀攸現今也不差!
楊彪將荀攸的情緒看在眼中,胖臉如常,道:“公達是不是忘記了,文若能夠上位,是我舉薦的。將來的下一任,也須有文若舉薦,這是丞相交替的秘密。”
荀攸對楊彪的話,心裡嗤之以鼻。
即便他將來上位,需要荀彧的舉薦,以他與荀彧的關係,有一萬種辦法,根本不需要楊彪這個提點。
“這是作爲下官,”楊彪笑呵呵的,再次道:“雖然重要,也不是關鍵。關鍵是,作爲臣子。”
荀攸悚然變色,面露驚容,雙眼怒睜,直視着楊彪。
楊彪卻不理會他,自顧的低頭喝茶。
荀攸臉角繃直,深深吸了口氣,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
他終於知道楊彪爲什麼突然回到洛陽,突然來見他了。
還是因爲曹操的事!
是受了宮裡的旨意!
沒錯沒錯,也只有宮裡才能致使得動這位老丞相!
直到這一刻,荀攸才驚覺,洞悉了這一切!
但就是如此,荀攸心中更加的驚恐不安,起伏不定。
宮裡‘請動’了楊彪,表明了宮裡再次庇護曹操的態度,而楊彪的出現,也表明了宮裡的堅決態度。
這是‘一擊致命’的手段,給荀攸只有一種選擇——死。
要麼曹操活,要麼他荀攸活死。
荀攸如果固執己見,繼續反對下去,以浩大的能量,推動朝野輿論,在巨大的‘非議’聲中,宮裡不能再次挑戰朝野耐心極限,只能選擇用曹操的命來安撫。
可後果是,荀攸觸及逆鱗,只能跟着陪葬。
而曹操活着,他荀攸才能活着。
荀攸想通了一切,不自覺的眼中涌動着憤怒以及恨意。
他對曹操向來不滿,這件事,可能還要從當年的何進大將軍府開始,曹操在何進發動的宮變中扮演了極其不光彩的角色。
別人不清楚,荀攸看的明白,這是一個不安,不肯居於人下的危險人物。
後來的一切,都證明了荀攸的判斷,以曹操的一個個作爲,死一百次都足夠了!
同樣的,若不是宮裡一而再的庇護,曹操的墳頭草都有一人高了!
荀攸對曹操一而再的出手,想要儘早扼殺這個奸邪。
但令荀攸憤怒又不甘的是,宮裡也一而再的冒天下之大不韙,一而再的庇護那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