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柬?”
劉辯回頭看向陶二更。
他在洛陽時,只有爲了表演禮賢下士纔會搞請柬那一套,否則去哪裡都是暢通無阻。
陶二更上前一步,頗有些恭謹的道:“這位兄弟,這是我們郡戶房主事,與陳二公子是同僚,還請通過。”
“不行,沒有請柬,今天誰都不能進!”門房站在門檻內,鼻孔朝天,斜睨着劉辯,嗤笑道。
劉辯下意識的皺了皺眉,在他的印象裡,所謂的‘宰相門前七品官’,陶二更在普通百姓眼裡,怎麼說都算個‘官’,可在陳府門房眼裡,還不如普通百姓。
好像,還得加上他這個郡戶房主事。
這也從側面說明,州郡縣的威望無存,權力流失。
陶二更很自然的轉過身,與劉辯道:“劉主事,要不,咱們回去吧?”
劉辯看了他一眼,與門房道:“要麼我現在進去,要麼陳邕的縣令沒了,你自己選。”
門房一怔,好像第一次認真打量劉辯,從門檻內出來,臉上帶了一點小心,道:“你是戶房主事,劉波?”
劉辯沒理會他,直接邁步走了進去。
這門房哪還敢攔,神情變了又變,與另一個門房交代一句,小跑着越過劉辯,急匆匆向裡面跑去。
陶二更跟在劉辯身後,不安的道:“劉主事,我們這樣硬闖進來,不太好吧?”
劉辯渾然不在意,這個天下,他哪裡去不得?
“這陳府倒是不怎麼奢華?”
劉辯邊走邊打量,這陳府處處都顯得頗爲‘樸素’,路、牆,院落顯然有些年頭,只是有些乾淨整潔,並無奢華奢靡跡象,就好像一個尋常大院。
陶二更道:“陳家主飽讀詩書,崇尚節儉,所以陳家的人,都以簡樸爲榮。”
劉辯點點頭,這種人倒是不少。
他一路漫步,很快繞過花壇,來到了中庭。
劉辯看着不大的前廳,徑直就要走過去。
還沒走幾步,就看到一羣家丁搬着一張桌過來,堵住劉辯,道:“劉主事,煩請你留在這裡,廳中有伱們府君在。”
劉辯看着擺好的小桌,前後四顧,只有這麼衣着,他要是坐下,偌大中庭之前,就是他孤零零一個人。
劉辯摸了摸下巴,忍不住的笑着道:“你們陳家這是有意羞辱我啊,陳邕的那個縣令是真不想要,還是有了更好的了?”
“一個小小主事,好大的口氣!”
這時,廳裡走出一箇中年人男人,神情淡漠,抱着手,俯視着劉辯淡淡道。
隨後走出的,便是平原郡國相的崔鈞以及王成。
崔鈞面無表情,凝目給了劉辯一個不明不暗的警告。
劉辯伸出右手小指掏了掏耳朵,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他慢慢擡起腳,將身前的小桌給踢翻了。
“你!”
中年人頓時怒指着劉辯,旋即轉向崔鈞,冷聲道:“好好好,崔府君,這不是借錢來了,這是來打我陳家的臉面來了!”
說完,中年人一甩手,就要往裡走。
崔鈞臉色急變,一把拉住這中年人,道:“陳兄,誤會,誤會,區區小事,切莫生氣……”
崔鈞萬萬沒想到,他千防萬防,沒想到發生的這麼突然,猝不及防。
王成看着崔鈞這般‘卑躬屈膝’,不由得跟着着急。
陳家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要是借不到錢,春耕就荒廢了!
劉辯也沒當回事,聽着崔鈞與那中年人拉扯着消失不見,慢悠悠的走進前廳。
廳裡擺放着兩張小桌,桌上的酒菜也相當簡樸,只有兩道冷菜。
劉辯搖了搖頭,這陳家的架勢,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真的這般強勢嗎?
“兄……”
陳邕從側面急匆匆跑過來,張口就要喊兄長,好像又想起什麼,故作一本正經的道:“那個,劉主事,你來了。”
劉辯笑了笑,往側門走,道:“你們陳家打算借多少錢給府君?”
陳邕神色糾結,還是跟到劉辯身旁,低聲道:“兄長,那個,我只是個庶子,決定不了那麼多事。”
劉辯嗯了一聲,道:“我記得,你的任命文書還在府君手裡吧?”
陳邕小心的觀察四周,道:“是,下個月才能去上任。”
劉辯神情略微古怪,道:“你們陳家好像吃定了府君,不對,好像吃定了我?這是查到了我什麼底細了?”
陳邕越發糾結,剛想說什麼,便看到有家僕經過,頓時擡頭挺胸,與劉辯並肩而行,目不斜視。
劉辯閒庭散步,直接走向後堂。
一見沒人,陳邕連忙低聲道:“兄長,待會兒切莫多說,讓府君去辦。剛纔那人是我三叔,他跟老大關係好。”
劉辯唔的一聲,道:“他是故意給我難看,是不想你得那個縣令?”
陳邕不說話了,神情多少有些灰暗難受。
劉辯餘光看了他一眼,笑着道:“看來,你在陳家的地位一般啊,也沒有在外面表現的那麼瀟灑。”
陳邕越發糾結了,心裡似乎在掙扎着什麼,直到臨近後堂,才忍不住的拉住劉辯,低聲道:“兄長,如果,我這個縣令沒有了,你,能帶我去洛陽嗎?”
劉辯一怔,道:“爲什麼沒有了?”
他安排的事情,還能沒有了?
陳邕神情僵硬,急忙接話道:“我有錢,我有六十萬錢,可以都給兄長。”
劉辯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長的道:“不用擔心那麼多。對了,你們陳家打算借多少給府君多少?”
“三千萬。”陳邕道。
劉辯微微點頭,三千萬,相當於三萬兩銀子,這筆錢着實不是小數目,尋常大戶未必拿得出來。
“看來,我是小看陳家了。”
劉辯直接走向後堂,想親眼看一看崔鈞與陳家討價還價的過程。
陳邕跟在後面,欲言又止。他現在比崔鈞還擔心,擔心他的縣令真的沒了。劉辯進入後堂的時候,原本對劉辯冷眼相對的中年人站到了一旁,與崔鈞對坐的是一個頗爲精緻儒雅的稍長的中年男子。
中年人看到劉辯進來,忍不住的冷哼一聲,道:“這些當官的,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劉辯瞥了他一眼,打量起坐着的男子,如果沒有意外,這個人應該就是陳家當代家主陳政了。
能在亂世之中維持這麼大的家業不倒,這陳政肯定有着獨到之處。
崔鈞沒有理會劉辯,端坐筆直,與對面的陳政道:“陳兄,那塊地,我着實給不了,須有司馬使君手批才行。”
陳政也只是看了一眼劉辯,笑容親和,給人一種涵養深厚,如沐春風之感。
這種涵養,是需要多年培養的,已經深入骨髓,暗含在一舉一動中,不是劉辯那種虛浮的表演。
陳政道:“愚弟也不是非要不可。府君,這樣,這塊地,租給我如何?我每年按照朝廷規矩,給府君交稅如何?”
崔鈞頓時沉色不語。
陳政這個‘變通之道’倒是行得通,但跟不上來說,這個‘租’字在完成的時候,那塊豐腴之地,實際上就是落入了陳家之手。
崔鈞不想給陳家,一旦給了陳家,崔鈞在平原郡就得更依賴陳家,或許連談判的資格都沒有了。
陳政見他不說話,笑容更爲濃郁了一些,語氣如風,溫和似玉,道:“今後府君從陳家購買的耕具,糧種,耕牛之類,一律八折。”
崔鈞神情微動,喉嚨有些乾澀的道:“當真?”
八折,每年省下的兩折,起碼數百萬,足夠做很多事情了。
陳政道:“自然當真。不過,涉及這些的買賣,都得交給我陳家。”
崔鈞臉角繃直,擰眉沉吟。
陳政說的‘這些’,其中的耕具、糧種,耕牛等,按照約定,這些東西用完了,是要低價給陳家回收的。
最爲重要的是‘這些’的產出,也就是糧食。
陳政要求糧食要賣給陳家,同時,糧價還得陳家來定!
“可以,不過要事先與我商議,得到我允許。”掙扎半晌,崔鈞還是鬆口了。
他沒有其他路可走,急需陳家這筆錢,沒有這筆錢,將荒廢很多地,餓死很多人。
陳政笑容頓時真誠了不少,伸手給崔鈞倒了杯茶,道:“府君,今年的鹽,應該快到了吧?”
崔鈞眼神驟變,不假思索的道:“這個你別想了。尚書檯已經欽命了青州治粟都尉,關於鹽政的所有事情,由州牧與治粟都尉負責,我插不了手。”
對於鹽政,尚書檯的策略很簡單:專管專賣,完全繞開了地方。
陳政放下茶壺,笑着道:“府君誤會了。陳家家大業大,需要很多鹽,想要先一步買一些。府君也不用擔心,原價購買,不會讓府君難做。”
崔鈞沒有說話,對於陳政的目的是一清二楚,他猶豫着要不要拒絕。
一旦拒絕,之前說好的,可能瞬間作廢。
劉辯在一旁聽了很久,也琢磨了很久,再到鹽政這塊,神情不由得多出了一些恍然,與感嘆。
這陳家借給崔鈞錢,崔鈞需要從陳家購買所需,而這些‘購買’的東西,在春耕之後,是要低價給陳家‘回收’的。
其實,這不是買賣,更像是租賃!陳家非但不會虧,還會從中賺取一筆大差價!
事後的地裡產出的糧食,還會進入陳家的倉庫。
這一通操作下來,從平原郡府衙到重地的百姓,全數給陳家打工了!
‘好手段啊!’
劉辯心裡真的是感慨萬千,這樣的手段,他是第一次聽說,也是第一次見到!
偏偏崔鈞還拒絕不了,沒有陳家這筆錢,他就只能坐看土地荒廢,坐看百姓餓死,坐看百姓揭竿而起。
到了那時,還得找陳家借錢剿匪!
從頭到尾,崔鈞都已經被陳家吃的死死的,毫無掙扎的縫隙!
而陳政說的‘先一步’購買鹽,本質上就是官鹽變私鹽,妄圖壟斷平原郡的鹽!
“這是陳兄最後一個要求了吧?”沉默半晌,崔鈞面無表情的看着陳政道。
劉辯聽到這句話,暗自搖頭,崔鈞這是妥協了。
果然,陳政笑容前所未有的綻放,道:“最後一個了。錢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送入府衙。”
崔鈞臉角動了又動,最後還是點頭,沒有再發出一個字。
他沒有選擇,即便明知陳家對他,對平原郡敲骨吸髓,他也只能硬着頭皮答應。
‘走一步看一步,先渡過今年春耕再說。’崔鈞心裡安慰着自己,也是一直以來說服自己的藉口。
陳政將崔鈞難看的臉色盡收眼底,但他渾然不在意。
崔鈞不是平原郡的第一任‘太守’了,前幾任,有的合謀、分一杯羹,有的強硬拒絕,也有的與崔鈞一樣。
但不管他們如何,來來去去,陳家依舊屹立不倒,而且越發壯大。
陳政搞定了崔鈞,心情大好,卻忽的臉色微冷,轉向劉辯,淡淡道:“你就是劉波?”
劉辯還在想着陳家的套路以及破解之道,聞言下意識的點頭道:“對,劉波。”
出門在外,身份自己給,名字全靠編。
陳政的目光一直在劉辯臉上,冷漠,疏離,帶着絲絲冷意與警告,道:“如果我沒猜錯,老二那份任命文書,是你買給自己的吧?一天時間,從平原到濟南來回,這種鬼話騙不了我。你將縣令都讓給老二,這般處心積慮的接近我陳家,是有何圖謀?”
劉辯怔了下,倒是沒想到這陳政突然間轉來質問他。
“有點聰明,但不多,”
劉辯旋即拎起茶壺,給他自己倒茶,道:“你說的,除了不是那一天來回外,其他都錯了。”
陳政冷哼一聲,道:“你到底來自哪一族!?”
崔鈞,王成,陳邕,陶二更等人瞬間都盯着劉辯,神情各異。
他們都在猜測劉辯的來歷,也用了不少辦法去查,可這麼長時間過去,一點消息都沒有,根本查不出這個‘神通廣大’的人,到底是什麼背景!
這個就很不正常!
大漢朝世家多如牛毛,可都是有跡可循的,不會憑空冒出來。
對於四周的目光,劉辯從容不迫,喝了口茶,然後又吐了回來,搖頭道:“真難喝。”
他放下茶杯,看着陳政道:“我仔細想了想,在六曹裡姓陳的郎中,只有吏曹的選舉郎陳義,他是你們陳家人?”
陳政臉色驟變,雙眼兇厲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