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三月中下旬。
劉辯出現在平原郡城外,他從大大小小的縣穿過,看着了不知道多少荒廢寂寥的村落。
一衆人騎着馬,扮作普通商旅,準備進入平原郡。
劉辯搖搖晃晃,擡頭看着天上的大太陽,燥熱的擦了擦汗,道:“這是要入夏了嗎?”
盧毓手裡捧着一迭公文,顧不得擡頭的道:“陛下,尚書檯對幷州的‘新政’進度有所存疑,已經要求御史臺派監察御史督察,並且考慮再設督郵。”
劉辯嗯了一聲,道:“準了。”
盧毓連忙拿着筆,在這道奏本上畫了個圈,而後拿起下一本,道:“五原上報大司馬府,匈奴似有異動,正在探查。”
劉辯愣了下,回頭看向盧毓,道:“匈奴?曹操怎麼說?”
盧毓也擡起頭,道:“曹司馬在奏本上附語:不足懼,嚴監查。”
劉辯微微點頭,道:“有理。”
盧毓聞言,連忙又畫了一個圈,剛要翻下一本,連忙擡頭道:“陛下,御史臺那邊有消息說,劉使君新婚之夜拒絕同房,以致與孫氏夫妻不和,孫策等有所不滿,認爲劉使君苛待孫氏,想要將損失接回吳郡。”
劉辯第一反應,覺得孫策這是故作委屈的在向朝廷要‘補償’,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劉辯琢磨了好一陣子,轉頭看向身後的司馬防,盧毓等人,道:“你們說,孫策是不是在暗示什麼?孫劉結盟出現了裂痕?”
司馬防一怔,沉吟着道:“臣以爲有這種可能。只是,劉使君不與孫氏同房,是否另有原因?”
劉辯呵笑了一聲,道:“這一個個的,沒一個省心的,儘想着給朕添堵來了。”
司馬防也是暗自搖頭,有些不懂這劉備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大婚之夜,放着嬌妻不管不顧,與人在正廳裡開起了政會?
即便不顧及孫氏,也不管吳郡的烏程侯,洛陽朝廷以及宮裡的態度,總該顧及一二吧?
“對了陛下,劉使君,做過平原相。”突然間,盧毓提醒道。
劉辯點點頭,道:“這個朕知道。現在的平原相是崔鈞?”
“是。”盧毓道。
劉辯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道:“這閹黨的影響力,還真是無處不在啊。”
盧毓,司馬防顯然也都知道,神色發緊的默不作聲。
這崔鈞的父親崔烈與曹操的父親曹嵩一樣買官,花了五百萬從閹黨手裡買了個太尉,以此位列三公,顯赫一時。
劉辯繼位後,在複雜的朝局中極力求穩,是以對閹黨的處置十分克制,並沒有大肆誅連,是以崔氏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崔烈被罷官閒住,但是他的幾個兒子依舊官運亨通,次子崔鈞做到了平原縣,相當於一郡太守。
哪怕過去了六年時間,劉辯勠力剷除弊政,剷除閹黨、袁氏造成的惡劣影響,可靈帝時留下的‘遺澤’依舊無時無刻的不在影響着大漢朝廷,影響着大漢朝廷的國政,如同跗骨之蟲,除之不盡。
“陛下,崔府君,還是頗爲用事的。”司馬防猶豫再三,還是爲崔鈞辯駁了一句。
平原郡是青州下屬的郡國,司馬防於情於理,都得維護一下。
“到底如何,朕去一趟就知道了。”
劉辯對司馬防的話沒有多在意,道:“卿家,令尊身體近來不大好,得空還是多回去看看纔是。”
司馬防神色一緊,躬身低頭道:“是。”
他不知道劉辯的話裡是不是有什麼其他隱喻,但他父親司馬俊確實有了大限之相,能不能撐過今年都兩說。
不多時,他們就進了平原郡城,司馬防,賈衡等人告退離去,劉辯一行人住進了一家不起眼的茶樓。
盧毓如影隨形,手裡捧着一大堆奏本,放到劉辯的案桌上,道:“陛下,這些是宮裡轉來的,尚書檯催的緊,請陛下儘早批閱。”
劉辯嗯了一聲,喝了口茶,望着窗外,道:“二公子,平原郡認識朕的人不多吧?”
皇甫堅長立即上前來,道:“回陛下,應當是沒有的。崔鈞近幾年未曾得到召見,其他官吏,也少有洛陽的履歷。”
劉辯沉吟着,道:“好,按計劃行事吧。”
皇甫堅長面露凝色,還是勸諫道:“陛下,此番太過冒險,是否再做斟酌。”
劉辯坐好,拿起奏本批閱,道:“都準備好了,還擔心什麼。行了,你坐鎮這裡,注意兗州、冀州、徐州的動靜。算算時間,曹操估計很快就要去兗州了。”
皇甫堅長心裡還是憂心忡忡,見劉辯態度堅決,不敢再勸,卻略有些驚訝的道:“陛下,曹司馬,這麼快就去兗州嗎?幷州這麼快就處理好了?”
劉辯看完手裡的奏本,批了幾句話,拿起下一道,笑着道:“你太小看曹操的手段了,明面上的是做給朝廷看的,暗地裡的手段,伱都未必查得到。幷州地廣人稀,相對容易一些,他處理了最難的部分,剩下的就交給大司馬府跟進就是了。兗州還好說,最重要的是冀州。”
兗州是劉辯第三個握在手裡的州,又緊鄰司隸,是以向來重視,兵馬絕大部分掌握在黃忠手裡,但在理論上,州牧劉岱依舊有兵權,沒人清楚他手裡到底有多少。
但有黃忠制衡,加上劉岱並非野心勃勃之輩,處理起來,也不會有大亂子。
最難的,是冀州。 Wωω•ttκΛ n•¢ o
冀州常年遭遇紛亂,當年應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穩腳跟,隨後又被黑山軍強烈衝擊,差點整州陷落,在趙雲,張遼等人的相助下,堪堪守住。
事後,應劭理所應當的掌握了冀州的所有大權,兵馬、稅賦、錢糧,官吏任免,可以說,在冀州,他是名副其實的‘土皇帝’。
應劭這個人,向來沉穩有力,寡言少語,極少向朝廷提要求,完全是一個人應對所有困難。
在得到朝廷不斷嘉許的同時,也更加坐實了他在冀州的威望與權力。
加上冀州掌握着朝廷的唯一鹽場所在,是以,冀州的重要性再上一個臺階,一旦有風吹草動,朝廷便要震三震,抖三抖。
“微臣領旨!”皇甫堅長沉聲應道。
劉辯嗯了一聲,道:“去吧。”皇甫堅長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微臣告退。”
盧毓站在一旁,更是不敢言語,默默看着劉辯批閱奏本。
另一邊,司馬防還沒有離開平原郡,便得到通風報信。
“使君,”
一個扮相老農的小老頭,來到司馬防馬車外,低聲道:“陛下的鑾駕有意動,似乎準備悄悄出城。”
司馬防坐在馬車裡,面無表情,自語的道:“又是聲東擊西嗎?”
老農越發低聲道:“陛下這麼明顯的來平原郡,還帶着使君,只怕目的不在此,或許還殺回馬槍,再回兗州。”
“也可能是冀州。”司馬防雙眸閃爍,若有所思的道。
老農悄悄掃了眼四周,道:“小人可以肯定,不是使君,否則就不會召見使君了。再說,使君在青州有功無過,即便陛下見到了什麼齷蹉之事,也不會怪罪到使君頭上。”
司馬防也是這麼想,是以沒有那麼忐忑,默默一陣,道:“讓所有人都離開吧,平原郡那邊也不要多說什麼,我們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誰倒黴被撞上,只能自認倒黴,不是我司馬防見死不救。”
“是。”馬車外的老農應着道。
司馬防的馬車繼續前進,速度有些快,彷彿是着急趕回濟南,也好似在刻意躲避着什麼。
平原郡,郡衙。
後堂之內,一臉方正,雙眉濃厚,本應該是正直大漢模樣的平原郡國相的崔鈞,此刻愁苦滿面,在不斷的翻着賬簿,甚至掰着手指在苦算。
他身前站着戶房主簿,更是苦澀的道:“府君,別算了,下官算了一夜,實在擠不出錢來了。還是想想辦法,請朝廷撥付吧。”
崔鈞沒有聽到一般,繼續算着,同時擰眉道:“朝廷的情況你也知曉,即便能給,也不要指望有多少。即將開春,開渠,耕牛,糧種,官吏的俸祿,夏收之前,還得剿匪、賑濟災民,前幾年欠下的錢也得還了……”
戶房主簿笑不出來了,只能心裡長長一嘆。
朝廷沒錢,平原郡同樣沒錢,可沒錢不代表什麼都不做,反而要做的更多。
那麼多百姓張着嘴等着吃飯,他們當官的,不能什麼都不管。
好半晌,崔鈞長長吐了口氣,忽然道:“兵曹的錢,能不能暫時不發,或者少發一點?”
“萬萬不可,”
戶房主簿嚇了一跳,急聲道:“府君,這不可!要是把他們逼急了,別說鬧出點事情了,就是他們什麼都不做,任由匪盜橫行,府君也會有大麻煩。”
崔鈞臉角動了動,神色無奈,望向門外,目光逐漸堅定,道:“我就再厚着臉皮,宴請他們吧。”
戶房主編嘴角猶豫着,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他知道崔鈞話裡的‘他們’指的是誰,平原郡的士族大戶。
在以往府衙缺錢了,都是找他們借的,這利息不說,還要附帶種種條件。
比如他們的買賣,他們舉薦的人,比如要爲他們做些什麼事情,比如不能對他們做什麼事情。
常年累積之下,府衙對世家大戶已經處於絕對的劣勢,就差唯命是從了。
崔鈞知道這種情況延續下去的惡果,可他沒有任何辦法,朝廷不給錢,稅收又收不上來,那麼多百姓嗷嗷待哺,他這個父母官,捨棄一點顏面,又算不得什麼?!
崔鈞收拾着賬簿,剛要起身,忽然又道:“對了,新任的戶房主事是什麼人,你打聽清楚了嗎?”
主簿連忙道:“打聽到一些,說是姓劉,走的是尚書檯的關係,可能是個宗親。”
崔鈞搖了搖頭,道:“又是一個活祖宗,你盯着點,不要讓他惹事,熬個半年,說不得就要外放縣令了,與我們無甚干係。”
在朝廷不斷推薦入仕變革的大背景下,通過‘大考’被錄取的士子,往往是先任州郡六曹主事,考覈不錯的,纔會升官。
顯然,崔鈞將這位新任的戶房主事,當做是某個宗室子弟下來鍍金的,最多半年就會升調去其他地方。
“下官明白。”戶房主簿應着,道:“晚上,是否要下官陪同?”
崔鈞站起來,向外走,道:“丟人的事我一個人來就行了。對了,那兩個村又打起來了,我還得去一趟,你讓兵曹那邊,多準備點人。”
“好,下官這就去。”主事道。
崔鈞沒有再多說,急匆匆出了府衙,他現在得阻止青壯,準備開渠,爲春耕做準備。
平原郡國的府衙相當忙碌,沒有一個人是閒着的,都是國相崔鈞的帶頭作用。
第二天一早。
一個身着華麗,腰佩暖玉,面容溫和,一臉平易近人,卻又貴氣逼人的年輕人,手持吏曹的任命文書,大搖大擺的進了府衙。
府衙忙碌的人看到他,只當是什麼世家公子又來搞什麼事情,避之不及,根本沒人理會。
劉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沒人搭理,前後看了眼,笑了聲,更加大搖大擺的在這平原郡國的府衙閒逛起來。
這座府衙不知道多少年了,頗爲陳舊,沒有什麼華麗的地方,只是相對整潔一些。
在劉辯閒逛了足足半個時辰後,有點渴了,便看着不遠處‘戶房’的門頭,直接走過去,邁門而入,掃了眼有些空蕩的值房,只有大小貓三兩隻,見到桌上的茶壺,徑直倒了一杯,旁若無人的喝起來。
正在做事的三人愣了下,相互對視一眼,確認不認識後,一個小吏走過來,呵斥道:“你是誰?這裡是府衙,沒事趕緊出去!”
劉辯只顧喝茶,將手裡的任命文書遞了過去。
小吏疑惑的接過來,匆匆一掃,急忙行禮道:“小人見過劉主事。”
其他人不知所以,跟過來,看到文書,紛紛跟着見禮,頗爲慌張。
劉辯放下茶杯,笑眯眯的道:“無需客氣,我劉波初來乍到,大家都和氣一些,和氣生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