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志才話音落下,緊繃的氣氛瞬間消散。
領兵在外的將領,往往並不懼怕面前的敵人,更畏懼是朝廷裡的明槍暗箭。
真正能置他們於死地的,往往都是朝廷裡,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筆桿子。
事實上也是如此,歷代王朝末年,無不名將如雲,可絕大部分,死在自己人手裡。
在中平年間,皇甫嵩,盧植,朱儁等遭遇了極其可怕的攻訐、構陷,一度生死兩茫茫。
到了現在,領兵在外的將領,依然面臨着時時刻刻的危險。
尤其是曹操,不管是之前的屢次敗事,還是後來逐漸成勢,圍繞着他的彈劾、攻擊從未停止過。
即便是這次出京,朝廷裡多番博弈之下,還是派遣了一個戲志才爲‘監軍’,盯着曹操的一舉一動。
郭嘉望着戲志才進了營帳,喝了酒,笑着道:“將軍,志纔有大才。”
“奉孝有辦法?”曹操連忙問道,他自然也動了心思。
雖說這幾年他也籠絡了不少人才,幕府沒了之前那麼拮据,但誰還會嫌手下人才多呢?
再者說,不止是戲志才本身的才能,加上他出自御史臺,尤其又是‘潁川黨’一員,拉攏過來,好處不可想象!
郭嘉笑眯眯的,道:“無需刻意,將軍一如往常即可。”
曹操頓時明悟,笑着拿起酒杯,道:“借奉孝吉言,喝酒!”
郭嘉笑着與曹操喝了一口,而後轉頭看向北方。
曹仁,夏侯惇同時看過去,因爲他們都聽到了馬蹄聲。
曹操心有所動,直接站了起來。
一匹快馬疾馳而來,渾身是血,沒有頭盔,披頭散髮,跳下馬還摔倒在地上,急急爬起來,與曹操道:“啓稟將軍,曹都尉遇伏,折損一千餘人,請將軍支援!”
傳令兵說的‘曹都尉’,指的是曹操從弟,曹洪。
曹操色變,猛的大喝道:“傳令,行軍!”
郭嘉,夏侯惇,曹仁等人跟着起身,神情各異的看向北方。
曹洪爲人向來謹慎,行軍從不冒險,怎麼會遇伏?
大營在迅速整兵,曹操目光冷漠,與郭嘉道:“奉孝,我感覺,黑山軍不會坐以待斃了。”
依照他們原本的設想,黑山軍會因爲畏懼官軍,聚集起來,等待官軍的進攻,負隅頑抗。
但曹洪只是吊着白繞,不應該遇伏纔對!
郭嘉喝着酒,神情異常冷靜,道:“不過百餘里,我擔心,有人泄露軍情。”
曹操雙眼越發陰沉,道:“簡單,試一下就知道了。”
曹仁,夏侯惇等人沒有說話,意識到了事情的不簡單。
曹操的大軍連夜拔營,迅速北上。
與此同時,曹操寫了很多信出去,這些收信人遍佈了兗州、冀州大大小小的官員。
在行軍的同時,曹操也在對他的兵馬進行甄別,以查出其中暗藏的‘奸細’。
黑山軍經營多年,在朝廷以及官軍中有人,一點都不奇怪。
曹操之前忽略了這一點,現在更不會相容半點!
到了第三天,曹操確信他的軍中沒有奸細,這才暗鬆一口氣。
一處不起眼的山谷中,樂進巡視完後來,與曹操擡手道:“將軍,這不是去東郡?”
曹操看着他,笑着道:“自然不是。”
樂進一怔,道:“不是去東郡追剿白繞嗎?”
郭嘉喝着酒,有些悠然的道:“所有人都這麼想,那就對了。”
樂進有些不明所以,卻又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問下去。
戲志才卻十分清楚,道:“曹將軍,是在等那些回信?”
曹操倒也不隱藏,道:“黑山軍兗州以及冀州肆掠多年,加上一些叛逆,如橋冒等人加入其中,一些官吏、世家之人,勾連、通風報信,並不奇怪。”
戲志才若有所思,道:“所以,將軍不打算繼續追擊白繞,要直接奔赴常山國了?”
曹操有些意外,這戲志才居然看的這麼明白!
不過片刻,曹操便笑着道:“不錯。我要打黑山軍一個措手不及!”
戲志才點頭,道:“算算時間,倒也正好。”
郭嘉喝了酒,坐到戲志纔對面,笑着道:“志才還知道什麼消息?”
戲志纔對郭嘉有些‘不感冒’,因爲這個人,疏遠潁川一系,與同爲潁川世家的他以及二荀等人並不親近。
沒錯,郭嘉也出自潁川。
他故作的咳嗽幾聲,道:“我聽說,應使君在常山國以外,堅壁清野。同時,幽州、幷州也在這麼做,已經將常山國給圍困了起來。”
黑山軍自前年大敗後,大部分人退守在常山國與並、幽二州的交界,隨着朝廷下令清剿,黑山軍深感緊張,迅速聚攏在常山國,準備共同抵抗官軍。
曹操知道這些,剛要開口,戲志才忽的打量着曹操,淡淡道:“他們雖然聚集在一起,但無不盤踞在險要之地,易守難攻,將軍想要一戰而定,怕是不能。拖延消耗之下,將軍的糧草,最多支持一個月。並、幽、冀三州民生未復,並不能給予將軍多少支援,朝廷那邊更是如此。”
“哈哈哈,”
曹操爽朗的大笑,足足笑了好半晌,這才與戲志才道:“志才,你說我能堅持一個月,那些叛逆,又能堅持多久?”
戲志才面露思索,沉吟着沒有接話。
黑山軍前年妄想與袁術勾連,佔據冀州,卻沒想到應劭、張遼、趙雲等人堅守,非但沒有攻破鉅鹿,反而損失慘重。
自那以後,黑山軍一直龜縮不出,連慣例的劫掠都忍了下來。
黑山軍號稱百萬,可一多半是普通百姓,可戰的青壯十分之一都未必有,是以,糧草的消耗,會是曹操的十倍以上!
黑山軍到底不是朝廷,不在乎民生,勉強的一些地盤,並不足以撐得起百萬大軍的消耗。
郭嘉坐在戲志纔對面,可不會認爲他詞窮,道:“志纔是認爲,此計難成?”戲志纔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我都清楚,黑山軍是朝廷最後一塊心病,剪除黑山軍,朝廷才能篤力推行新政,再無掛礙。雖然看似很重要,實則相比於南方,黑山軍不過疥癬之疾,曹將軍要是在常山國虛耗,大司馬也未必保得住將軍。”
曹操神色一正,道:“不知,志纔有何良策?”
戲志纔看都不看,道:“曹將軍有何良策,也未曾與我說過,在下怎麼敢妄言?”
“志才見諒,”
曹操連忙道:“非是我不言,實則我們也暫無良策。”
戲志才悠然起身,道:“曹將軍就不用甄別我了。”
曹操跟着起身,笑着道:“志才,我並無甄別之意,只是卻無穩妥之見,志纔可有教我?”
戲志才根本不理會,徑直走了。
郭嘉倒是有些意外,看着戲志才的背影,若有所思。
曹操絲毫沒有尷尬之色,笑着與郭嘉,曹仁等人道:“凡是大才,皆有傲氣。”
郭嘉喝了酒,雙眼微亮,道:“將軍,志纔多半是有了計策。”
曹操剛坐下的屁股猛的彈起,轉頭看着戲志才的營帳,略微沉吟,他便大步走了過去。
郭嘉見狀,與曹仁,夏侯惇等人道:“諸位,準備拔營吧。”
三天後,曹操率軍出了兗州,進入冀州。
騎着馬,曹操有些頭疼,與郭嘉等人嘆道:“志才還是不肯言,終究是我曹操留不得大才。”
樂進聞言,冷哼一聲,道:“將軍,不就是一個監軍嗎?末將將他綁了!”
曹操無奈搖頭,目光看向北方。
他們晝伏夜出,極速趕路,在其他人眼裡,他們現在還應該在東郡追剿白繞。
郭嘉對曹操的心思看得分明,騎着馬,喝着酒,悠然自得,道:“將軍,收到回信了吧?”
曹操頹然的神情驟然消失,情不自禁的摸着鬍子,笑着道:“奉孝果然神機妙算。回信了,都回了。”
郭嘉近來酒癮很大,又喝了一口,道:“那就該撒網了。”
曹操狹長雙眼閃過幽芒,道:“也該撈魚了。”
曹仁這時打馬上前,低聲道:“將軍,監軍這幾日神神秘秘,進進出出,或許有什麼事情。”
曹操沒說話,無聲看向郭嘉。
郭嘉嘆了口氣,道:“將軍,得加快速度了。”
曹操的幾十封信,不止將兗州、冀州攪和的風聲鶴唳,朝廷也都開始清查朝臣是否與黑山軍勾連。
加上曹操這十多天晝伏夜出,無聲無息,朝廷裡對曹操的不滿在進一步加劇。
戲志才作爲監軍,明顯是在做着什麼事情。
曹操倒是不在乎朝廷裡那些魑魅魍魎,沉思片刻,道:“再加速!”
曹仁,夏侯惇等人聞言,欲言又止。
這十多天的行軍速度已經是最快了,再快,士兵怕是撐不住!
但曹操壓力更大,他們只好強忍着,準備去安撫士兵。
郭嘉喝了口酒,自語般的道:“該有動靜了纔是。”
曹操對郭嘉很是‘敏感’,立即道:“奉孝的意思是?”
郭嘉看向他,道:“黑山軍聚集了這麼多天,不該無聲無息,沒有半點動作。”
曹操不是什麼愚笨之人,開始皺眉,心裡不好的預感更加濃厚。
“去請監軍來!”忽然間,曹操沉聲道。
郭嘉手裡的酒壺一晃,心裡開始警覺。
不多時,戲志才騎着馬,不斷咳嗽,臉色十分蒼白的趕上來。
戲志才本就體弱多病,這麼長時間的趕路,對他的身體來說,是巨大的傷害。
曹操見他這副模樣,沒了往日的噓寒問暖,雙眸灼灼,直接道:“志才,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本將軍?”
戲志才咳嗽着,見曹操,郭嘉,曹仁等人都盯着他,道:“將軍指的是什麼?”
曹操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語氣中帶着不耐煩以及不善,道:“本將奉旨討賊,志才爲監軍,當同心同德,互通消息,志才,莫要因私廢公!”
戲志才又咳嗽幾聲,繼而沉默着。
他是聰明人,曹操話裡的重點,他能輕易捕捉到。
斟酌再三,戲志才擡起頭,道:“三日前,黑山軍突入幷州,攻破了壺關,威逼上黨、太原以及司隸河西等地,洛陽城裡,有些惶恐。”
黑山軍到了河西,便離洛陽沒多遠了。
戲志才話音落下。
所有人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