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辯考察着禁軍大營的時候,洛陽城的熱鬧是越演越烈。
整個東都好像都被驚動了,無數人在跑官,這壓力層層上涌,直達御史臺。
幾天之後,劉辯還在禁軍大營沒有回宮,倒是尚書檯的氣氛開始變得詭異。
楊彪,王允,荀攸三人坐在小會議廳,談論的還是裁減冗官一事。
荀攸看着王允,道:“王公,裁減冗官,下官是支持的。只是,尚書檯的‘新制’早有規劃,還請王公准許。”
王允面無表情,道:“我不反對。但必須等裁減冗官結束。我裁你增,如何令朝野信服?”
荀攸瞥了眼不動聲色的楊彪,道:“那,將九卿,三公府的一些調入尚書檯,可否將他們從裁減名單摘除?”
王允看着他,道:“你說的,是那些潁川人嗎?”
荀攸心裡陡然警覺,之前他就對裁減的近三成與他有關感到懷疑,現在看來,王允是有目的的削減他舉薦的人!
荀攸坐直身體,正色道:“王公,那些人並非是下官的親朋好友,皆是正直能力之輩,潁川絕無朋黨,還請王公明鑑。”
王允轉而擡手向楊彪,道:“丞相,敢問是否也有需要摘除之人?”
楊彪胖臉作威嚴色,道:“沒有。”
他確實沒有,楊家雖然四世三公,朝廷裡不少楊家門生故吏,但他們的關係並不像袁家那般親近緊密。
加上楊彪有意疏遠,是以沒有什麼需要楊彪去特意保的人。
王允放下手,道:“丞相對下官的裁減名單是否有異議?若是有,下官重新擬定。”
楊彪眨了眨眼,心中暗自腹誹,這王允將球踢給他了。
荀攸立時看過去,臉上寫滿了‘請丞相否決’五個字。
楊彪臉角動了動,道:“沒有異議。”
你們爭去,我不摻和!
荀攸對楊彪很失望,心中沉着一口氣,擡手向王允,臉色堅決,道:“王公,下官是吏曹尚書,大小官吏的裁減、權職合併、調遷任免,皆須下官同意。”
王允雙眼厲色一閃,直直的看着荀攸,道:“伱要如何?”
荀攸前所未有的認真,道:“若是王公執意針對,下官必然不從。”
王允神情凌厲,道:“你要抗旨?”
荀攸面不改色,道:“‘新制’也是陛下的旨意。”
王允心頭惱怒無比,卻發現,他根本拿荀攸沒有任何辦法,餘光瞥向楊彪,更是大恨。
如果楊彪支持他,他就能強行推動,由不得荀攸放肆,可這楊彪是無能廢物,只知道推脫閃躲!
突然間,外面有急切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小黃門出現在門口,直接向王允道:“王公,太后娘娘有請。”
不等王允反應,楊彪就擡頭看向屋樑,眼神裡的笑意看掩飾不住。
荀攸本來還疑惑,餘光見着楊彪的表情,心裡驟然一動。
王允倒是沒注意到楊彪的董卓,壓着怒火,道:“娘娘要見我?何事?”
小黃門道:“小人不知,傳話的人語氣不太好,請王公謹言慎行。”
何太后雖然不太喜歡政務,幾乎沒有插過手,但她畢竟是當朝太后,要是她執意做什麼事情,朝廷上下,還真沒人能攔得住。
王允又看了眼荀攸,神色冷漠,起身離開尚書檯,前往永樂宮。
荀攸等王允一走,立即擡手向楊彪,道:“丞相,此事已沸沸揚揚,朝廷人心浮動,難以用事,還請丞相決斷,儘早結果。”
楊彪點頭,而後突然起身,徑直離開。
荀攸看着他的背影,眉頭擰了又擰。
這會兒,王允到了永樂宮。
“臣王允,見過太后。”王允擡手見禮。
何太后與唐姬在說話,不知道說着什麼,笑聲連綿不絕,居然沒聽到王允的話。
王允看着何太后,臉角硬了幾分,輕輕吐了口氣,想要將心中的鬱結怒氣給吐出來。
唐姬餘光觀察着王允,抿着嘴,沒有說話,陪着何太后說笑。
王允不知道是誰找了何太后說情,心裡想着對策,神色不動的候着。
好半晌,何太后才收斂笑容,瞥了眼王允,拿起茶杯,淡淡道:“王僕射,你在這裡做什麼?”
王允擡起手,道:“臣奉懿旨而來,聆聽太后訓導。”
何太后面無表情,道:“本宮聽說,你與司隸校尉唐公吵了起來?”
王允看了眼唐姬,低着頭道:“太后誤會,非是爭吵,只是政務上有些分歧。”
何太后沒有喝茶,側着身,斜視着他,道:“本宮還聽說,你不止要裁減大將軍府的人,連車騎將軍府也不肯放過?你看看本宮這永樂宮,有沒有需要裁減的,一併裁了吧。”
所謂的大將軍府、車騎將軍府,指的是何進與何苗,這兩人早就‘致仕’了,根本不存在這兩個府,根本原因,是這兩個府曾經的所屬官吏還在。
王允目光微沉,道:“臣不敢。”
何太后喝了口茶,道:“知道不敢就好。該怎麼做,不用本宮多說吧?”
王允道:“太后,這是陛下的旨意……”
“本宮不用你說,”
何太后冷哼一聲,道:“你是說,這點小事情,要本宮去找你們陛下說嗎?”
王允聞言,臉色繃緊,欲言又止。
他心底清楚的很,與何太后爭辯,沒有任何好處,也只會適得其反。
但‘裁減冗官’是他目前在做的最重要的事,是他立身於朝,立望天下所在!
任何人,都不能令他退縮!
何太后見王允不肯給話,臉色變得難看,道:“說話!”
王允沉默了片刻,道:“太后,裁減冗官乃是國政大事,臣無法應允。”
何太后聞言,氣的五官都扭曲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敢這麼跟她說話了!
唐姬一見,連忙低聲勸慰道:“娘娘息怒。”
何太后哪裡息得了,但王允是當朝重臣,她也不能隨便把他怎麼樣,怒氣無處發泄,就更令她憤怒了,大吼道:“滾出去!”
王允心頭沉重,擡着手道:“臣告退!”
不等王允轉身,何太后已經拉着唐姬道:“派人去叫辯兒回宮。”
王允聽着‘辯兒’,暗暗皺眉。即便你是當朝太后,皇帝生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意的稱呼。
但他沒有說,離開永樂宮。
來到門外,看着昏暗的天色,王允默然無聲,臉上中出現一絲惆悵。
朝廷裡,處處是昏官庸吏,奸邪陰滑之輩。這次得了旨意,他本以爲可以放開手腳,有一番作爲,卻不曾想,尚書檯內,從楊彪到六曹尚書,再是外面的九卿、司隸校尉等等,一個個都與他作對,處處掣肘,令他步履蹣跚。
現在,宮裡的太后都親自下場了,他還能怎麼辦?
但是轉瞬間,王允神色一定,目光中的惆悵消失不見,大步返回尚書檯。
尚書檯內,十分的安靜,除了偶爾走動的聲音,每個值房都很安靜。
王允走進來,雖然看不到人,卻能感覺到無數眼神在他身上。
漠然着臉,他走進了值房,從桌上拿出‘冗官名錄’,翻開看去,從上到下,足足有近千人。
王允看着,好一陣子,他看向手邊的另一本。
這是洛陽城外的,也就是各州的‘冗官名錄’。
王允目光沉肅,心中決意一個不減!
荀攸的值房內,幾個侍郎正在議事。
“尚書,幷州的補缺已經上報上去,目前還沒批准。”
“封賞的錢糧,還差一部分。”
“各曹擬定的補選,本已經擬定好,都被王公給打了回來……”
荀攸聽着,卻忍不住的看向王允值房方向。
永樂宮的事,幾乎傳遍了尚書檯,荀攸心裡在想,那位剛愎自用,毫不知變通的王公,會不會有所折中?
一個小吏進來,在荀攸耳邊低聲道:“李尚書進了王公的值房。”
荀攸搖了搖頭,道:“明日陛下回京,彙總給我,我奏稟陛下。”
衆侍郎對視一眼,道:“下官等遵命。”
與這裡隔了幾間房,是小吏們的大值房,對於王允進永樂宮一事,正在隨口議論。
“你們說,有太后娘娘施壓,王公會怎麼辦?”
“太后都出面了,王公還能堅持裁減不成?”
“我看未必。裁減冗官一事,現在鬧的滿城風雨,王公要是輕易退縮,那就等於是認錯,這尚書檯,還能待的下去?”
“還不回頭,等着罷免嗎?”
“依我看,王公多半會低頭,大不了就少裁減一些人,這邊給陛下交差,那邊又結好了那麼多大小官員,兩面討好,以前不都是這麼幹的嗎?”
一衆小吏皆深以爲然的點頭。
他們雖然品佚低,但相比於那些大人物,在九卿、尚書檯的時間反而更爲長久,少則數年,多則十數年、數十年。
在一片靜謐中,尚書檯迎來了散值。
尚書檯現在的人手衆多,大大小小的值房都是人,林林總總竟然高達二百人。
出了尚書檯,走在出宮的路上,很明顯的分成了幾個部分,湊在一起,聊的是熱火朝天。
王允從值房出來,耳邊充斥着各種聲音,他恍若未覺,人羣在身前身後,隔的很遠,孤零零一個人。
楊彪是最晚走的,一回到楊府,徑直來到王朗的小院。
王朗正在專心致志的寫着書,楊彪來到他對面,也不說話,開始煮茶。
王朗也沒理會他,自顧的寫着。
好一陣子,楊彪將茶杯遞給他,探頭看了眼,道:“你心浮氣躁,著什麼書,入仕吧。”
王朗近來入仕的心確實有些強烈,但還是遲疑不決,心頭隱有不安。
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淡淡道:“又出事了?”
楊彪一笑,臉上肥肉顫抖,道:“不是我,是王子師。他裁減冗官捅了馬蜂窩,現在朝野都在彈劾他,吏曹的荀尚書直接跟他對上,差點撕破臉。”
王朗見楊彪滿臉得意,搖了搖頭,道:“王子師要是被趕出尚書檯,你覺得是好事?”
楊彪抱着茶杯,笑容不減,道:“當然是好事,至少沒人在我背後捅刀子了。”
王朗不說話了,低頭看着他剛剛寫好的百餘字。
楊彪的笑臉慢慢僵了,而後一驚,道:“不行!王子師不能倒!他倒了,尚書檯就剩下我一個了!”
尚書檯的大人物,只有三個人,丞相楊彪,左僕射王允,右僕射兼太尉的董卓。
董卓可以說是人嫌鬼棄,人人都提防、疏遠他,在尚書檯裡,默認是不管他。
剩下的,就是楊彪與王允兩人,如果王允倒臺,那楊彪就要一人挑大樑。
他成了唯一,不挑也得挑!
王朗仔細看完,又喝了口茶,道:“你打算怎麼做?”
楊彪皺着眉,小眼睛眨動,心裡也糾結。
‘裁撤冗官’,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王允現在被朝野羣起而攻之,在尚書檯更是被孤立,儼然是搖搖欲墜。
這種情況,一個不好,不是辭官或者罷官了事,必然有無數人翻舊賬,撕咬不放,身敗名裂,坐獄論罪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楊彪向來以明哲保身爲第一,怎麼可能會輕易涉入。
王朗目光不離他的字,道:“你給陛下上一道奏本,言說裁減冗官的必要,爲王允說說情。”
“好!”楊彪沒有半點遲疑。
這麼一來,既能向皇帝表明態度,也能賺取王允的人情,最重要的是,他還能置身事外,讓王允繼續抗雷!
一石三鳥!
王朗擡起頭,道:“我聽到風聲,說朝廷要設兵曹,主要負責募兵,錢糧,兵備之類?”
楊彪小眼睛一睜,道:“你有意?”
王朗面露猶豫,心裡掙扎。
眼見着朝廷局勢越來越好,他擔心錯過現在,日後再想入朝,就沒有什麼好位置了。
但他仍心有顧忌,前車之鑑不遠。
“我想想。”王朗道。
楊彪見王朗明顯有意,道:“以你的名聲,加上我的舉薦,十拿九穩!”
王朗還是沒有鬆口,還想再觀望一陣,再看看。
楊彪沒有勉強,眼神裡卻帶着笑意,他知道,王朗入仕,已經不遠了!
這會兒,王允已經回到了府邸。
他沒有吃飯,也沒有與人說話,自顧在後院踱步,神情晦暗,不時對月長嘆。
今夜的夜色格外明亮,四周隱有烏雲環繞。
王允揹着手,站在一處小橋頭,靜靜看着月色,心裡的煩躁不減反增,令他眉頭緊鎖,長吁短嘆。
突然間,不遠處的傳來一陣嬉鬧聲。
王允轉頭,只見三個歌姬在焚香禱告,而後嬉鬧着離去,留下幾支殘留的,繚繞着青煙的香燭。
王允看着她們青春活力的背影,又是一聲輕嘆,道:“我王子師當年也曾不畏生死,無懼權勢,何以到了今天境地?”
年輕時候的王允,不論是閹黨,還是外戚亦或者權臣,只要看不過就大膽彈劾,直言不諱,不避權貴,哪怕遭受黨錮,不得入仕,仍舊不改其志。
“家翁這是怎麼了?”有一道清爽笑聲,在王允身後忽然響起。
王允轉頭看去,見是他夫人劉氏,輕輕搖頭,不願多說。
劉氏見他神情落寞,滿腹惆悵,調笑的臉色稍減,道:“夫君還是憂心於那裁減冗官?”
因這件事,王家門檻差點被踏破,劉氏想不知道都不行。
王允揹着手,看着她,道:“夫人,怕是要連累你了。”
他心裡很悲觀,事情到了這一步,多半是不會好下場。
劉氏絲毫不慌,道:“夫君,可是覺得有錯?”
王允一怔,道:“夫人這是從何說起?”
劉氏道:“夫君既然覺得並無過錯,又是國事,勇往直前便是,何必瞻顧,何必自擾?”
王允雙眼微睜,心頭大振,臉色肅正,擡手道:“多謝夫人。”
劉氏微微一笑,躬身道:“夫君,用飯吧。”
王允心中鬱結之情一掃而空,笑着道:“好,吃飯,叫他們都過來。好久沒有考校他們的課業了。”
劉氏皺眉,道:“那你還是回去對月長嘆吧。”
王允滿臉笑容,摸着鬍子,頗爲自得。
……
第二天一早,在宮門剛開的時候,王允就進宮了。
他一直是第一個來尚書檯的人,通常也是最晚走的。
來到他的值房,慢條斯理的清掃一番後才坐下,拿過身前的兩份裁減名錄。
“一個不減。”王允說道,神色平靜,語氣平淡,心裡已堅定如鐵。
他放到一旁,靜心的處理公務。
尚書檯近乎權蓋一切,是以事務繁重,楊彪慣常推脫,董卓被無形排斥——王允一個人抗下了尚書檯。
不知不覺,尚書檯熱鬧起來,大小官吏相繼來到,嘈雜聲不絕於耳。
王允的值房小吏早就習慣了,拎着茶壺進來,給王允添水,餘光瞥了眼外面,低聲道:“小人聽說,御史臺那邊,有二十多道彈劾王公的奏本,剛剛送到吏曹。”
王允神色不動,自顧審批着公文,道:“你遞話出去,任何爲冗官求情、遊說,甚至於行賄受賄的,一律罷黜,絕不寬宥。”
小吏倒茶的手一抖,茶水灑落到桌上,就要浸溼桌上的公文奏疏。
他嚇了一跳,連忙用袖子擦起來,急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王允隨手拿起來,看着他擦,道:“好了,去傳話吧。”
小吏見王允沒有怪罪,心裡鬆口氣,似乎覺得不安,又回頭看了眼,越發低聲道:“王公,真要這麼傳嗎?”
這話一旦傳出去,外面必然炸鍋,簡直如同宣戰!
被裁減的人以及他們背後的人,本就千方百計的在彈劾王允,就等着王允退讓,現在王允非但不退讓,反而更加強硬,怎麼能不炸鍋?
王允臉色平靜,拿着公文,頭一上一下的看着。
小吏見狀,沒有多嘴,轉頭出去傳話。
王允的話一出,尚書檯先是一靜,而後劇烈震動,各種議論聲此起彼伏,甚囂塵上。
荀攸剛到值房就聽到了消息,眉頭皺了又皺,心裡對王允的剛愎自用竟然產生了一種佩服之情。
畢竟,面臨這種危急時刻,仍能不惜身,勇於用事的人,在朝廷裡是屈指可數。
他自認是做不到。
“要是丞相有這般就好了。”
荀攸情不自禁的自語。
楊彪能有王允這般決絕,哪怕是做錯了什麼,也會令人欽佩。
荀攸的心底,是十分希望楊彪能站出來調和的,作爲丞相,由他居中調和,各方都退一步,那‘裁減冗官’一事必會容易得多!
楊彪不肯用事,那就要往上推,交給宮裡陛下決斷了。
‘陛下是今天回京吧?’荀攸下意識的看向門外。
劉辯確實是今天回京,已經在來的路上。
他的馬車在最前面,後面是皇甫嵩,董卓等一大羣,典韋,趙雲護衛在左右,張遼,曹操等人,則留在禁軍大營練兵。
劉辯手裡都是京裡來的公文、奏本,足足看了半個時辰,他有些疲倦的放到一旁,閉着眼,雙手大拇指按着太陽穴,自語道:“差不多了。”
跳的差不多了,該他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