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1年冬,一輛車輦在長安街道上走的很是平靜,車伕不驕不躁的揮動的鞭子,車輪發出吱呀聲,老舊而又緩慢。一雙纖細的手撩起車窗的布簾,探眼望去,京城依舊繁華如昔,那些攤販的叫賣聲好似昨日才聽過,可惜再見時卻又是過去了一年。在宮中的時間總覺得慢,春曉寒冬,每一日都是那樣難熬,可是卻又在不知不覺間,大雁已在頭頂上那方略顯狹窄的天空中完成又一次成羣遷徙。
念君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出宮,九年前的今日,袁家上下失去五十二條人命,如果她當時沒有躲在宮中避過這一難,也許這個數字還得多加上一個,她時常想着,若是自己死在了那時,如今還有誰會記得來袁家的墳前祭拜,恐怕只是隨着衆多屍體一同埋在不知名的土地之中,從此再無人知曉。凝然看着念君想事想的出神,輕聲道,“翁主,過會兒就要到宮門口了。”念君撫着下顎,想着自己片刻後再次進入那間巨大的牢籠,心中生出一絲煩膩。算起初進宮的那年,自己在這漢朝已經生活了整整十年,她突然很想念二十一世紀的世界,那裡充滿自由和愜意,雖說那時自己有許多煩惱,可卻比現在的自己做什麼事都身不由已強得多。
“凝然,你進宮多久了?”她收了眼神,轉頭望了望身旁的小姑娘,一張小巧的瓜子臉,眼眸清亮。凝然道,“我服侍在郡主身邊多久,那便是進宮多久了。”凝然小念君一歲,過了臘月便是剛好滿了十三週歲。“我倒一直沒問你,你家鄉是哪兒的?”凝然笑道,“翁主先前明明是問過奴婢的,怎地又忘了,奴婢是楚國人。”念君一陣迷茫,捧着臉仔細回想,復又擡起頭問道,“怎麼從未見你提起過你家裡人?”凝然一陣黯然,回道,“奴婢家鄉當年一場災荒,家裡人都被餓死了,後來還是被姑母收留了,可惜姑母家也不富足,姑父日漸不滿,嚷着要將奴婢賣與他人,姑母不從,正巧那年宮中向各地爲太子徵選良家子,姑母便託了人將奴婢塞了進來,臨行是還說進了宮總比賣與他人做小妾好,往後榮辱皆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念君從未聽凝然提過這些,不過想來也知道,在宮中服侍的宮女大多有着不爲人知的心酸事,凝然不過是萬千宮娥中的其一而已。她笑着捏了凝然的臉,“咱們凝然生的不差,太子當初怎麼沒選上你,定是那幫太監搞的鬼!”凝然臉微紅,卻是毫不羞澀,“奴婢相貌平常,宮中天姿國色比比皆是,哪裡輪得到奴婢,再說了,奴婢也不敢攀附太子。”提起太子,念君心裡莫名的就會想到祖父的死,劉徹的榮寵之位,是建立在血腥和死亡之上的,而這一切,與自己相關。
“凝然你想的也對,在宮中還是低調謙恭爲好,伴於太子身邊未見得是好事。”馬車漸漸停了下來,車伕的聲音自簾外傳來,“翁主,宮門到了。”念君應聲,一旁的凝然連忙攙扶她下來,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凝然仔細的幫念君繫好披風緞帶,又往手中呵出幾口白氣搓着,想起方纔念君的話問道,“翁主何出此言?”念君剛想脫口而出,可是轉念便又咽了回去,笑道,“你可見過太主的女兒?”凝然點頭,念君繼續問道,“那她相貌如何?”“翁主何意,阿嬌小姐容貌綺麗宮中皆知曉……”凝然低頭想了想,這才笑道,“我明白翁主的意思,金屋藏嬌的故事早已遍及整個長安城,太子眼中只有阿嬌小姐,她人又豈會入了殿下的眼。”念君抿嘴笑道,“你既然知道也不用我說什麼了,即便不提太子喜怒無常,光是未來的皇后也必定不會要太子身邊的人好受。”
兩人正說着,擡眼遙望到歲羽殿前的燭火通明,不少人影在那方聚集攢動,接着殿中一個人影也被人扶着出了來。念君心中奇怪,走進才發覺姨母早已滿臉慎重,周圍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臉色蒼白。“姨母,這麼晚了殿外怎麼還這麼多人,發生何事了?”念君攙過賈夫人的手臂,感覺到她在顫抖,眼睛在人羣中掃視,並未見到劉勝兩兄弟的蹤影。賈夫人連忙抓過她的手,“君兒,你回來的正好,快些隨我去宣室!”她還未來得及細問,賈夫人便急忙向着西南方向走去,宮娥太監們緊隨其後,念君見狀也不敢再多說,只低着頭跟着他們。
這一晚宮中所有人的腳步都很是急促,永巷之中各宮各院一掃平常安靜之態,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點着火把引路的宮人。宣室殿的紅色石柱前,青磚地面上跪滿朝臣,個個都是伏在地上不敢擡頭,額頭上的汗不住的下滴,殿門前,守宮侍衛一臉肅然,緊握刀劍目不斜視。念君隨賈夫人到那裡時殿中已是宮人哭成一片,數名太醫在龍榻前愁眉不展,榻上的滿臉病容昏睡不醒的正是皇上。突然響起一道蒼老而又威嚴的聲音,“你們給哀家老實說,皇上究竟如何了!”念君這才發現太后不知何時已身在未央宮,握着龍頭手杖身軀巋然不動,即便宮中亂成一片她也依舊鎮定。
念君趕緊隨着姨母跪在後方,不敢擡頭,只聽得太醫的無奈而又顫抖的回話,“回皇太后,陛下……”太醫說了一半卻不敢再往下說了,太后心裡已經有數,重心一個不穩後退幾步,宮女連忙上前想要扶住卻被太后一把推開。“哇——”,下方肅靜而又沉悶的人羣之中突然想起一陣哭叫,“父皇……父皇是不是要……”那個字還沒說出來便知剩下一陣嗚嗚聲了,跪在那位皇子身邊的妃妾驚慌失措,伸手便緊捂着孩子的嘴巴。太后一臉陰鬱與肅然,下令道,“皇后與太子留下,其餘人全部留於殿外!”
已到亥時,殿門緊閉,誰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在發生什麼,也沒有敢去猜測皇上到底有沒有醒過來。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夜越發的漆黑,殿下的青石走道上火把通亮,每個人都在心驚,卻又期盼着這無眠的夜快些過去。劉勝臉色肅穆,立在賈夫人身邊一言未發,賈夫人一直低着頭,過了許久才問道,“你到殿中時你父皇可有醒過來?”劉勝環顧了左右,才小聲與母親說,“父皇當時咳血不止,未能說幾句話便昏了過去,兒臣覺着……父皇恐怕……”賈夫人心中明白,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寅時的一聲更響,像是預示生命之輪的終了。殿中傳來一聲太監的哀鳴,一道道的向整個未央宮預示擴散:
陛下駕崩——
頓時,跪在下方的文武百官皆是哭聲一片,念君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但看着這樣悲涼蒼然的場面仍是心中震撼,握着姨母的手臂微微顫抖。殿門大開,宮人們紛紛跪在景帝的遺體前哀慟不絕,個個眼睛紅腫哭到沒有了力氣。念君心驚,擡頭遙望着跪在最前方的劉徹,低着頭,俯着身軀,肩膀未見一絲抖動。比起他人的哀嚎震天,他實在太過平靜。坐於牀榻前的竇太后也是冷靜異常,眼神雖是混沌卻是堅定無比,外界的一切都干擾不了她,自四年前樑王逝世,她的兩個親身兒子如今都已先她一步離開人世,這樣的一個婦人經歷過許多事,也許早已經將生死看透。
公元前140年,漢景帝薨,太子劉徹即位,尊祖母竇氏爲太皇太后,母親王氏爲皇太后。
這一年夏,清眼湖中粉荷盛開,風帶着花香吹散在湖中心的涼亭中,沁人心脾。念君方纔與凝然泛舟湖上,採了些開的極好的花朵上岸,這會兒撥弄着花瓣聞花香,偶爾飛過一兩隻蜻蜓,停留片刻大抵覺得無趣,又飛走了。“夫人昨日又咳嗽不止了,奴婢今日再請太醫過來看看吧。”凝然看着念君心事重重,知道她定是爲賈夫人的病情擔憂。“也好,”念君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道,“勝哥哥再過兩日便要去封地中山國了?”凝然點頭,嘆道,“靖王殿下去中山國必定是與夫人一同前往的,只是夫人身體狀況……”念君也是皺了眉頭,“姨母禁不住舟車勞頓,到時我便留在宮中侍候,等姨母身體好了再叫勝哥哥接她去中山國。”念君說的篤定,倒是凝然替她擔憂起來,“那翁主怎麼辦?”念君被她這一問愣住了,心裡一陣壓抑,自己在宮中的親人如果都離開,那麼自己呆在這裡又有什麼意義,即便知道所有未來會發生的事又怎樣,袁念君這個女子的未來她卻是不清晰。
“湖中花開正好,念君你爲何卻要將它們摘了?”後方突然傳來聲音,帶着些許笑意。念君連忙起身轉了過來,視線中便被一道黑色身影占據,前襟下的金龍腰佩與團龍圖案在黑色天子衣袍的映襯下越發醒目。劉徹已經行過冠禮,着眼望去已然早已不再是當年初見時那個梳着兩個髮髻的孩童,眼神也終是不再稚嫩,雙眸之中充滿着少年天子獨有的灼人光芒。念君連忙躬身行禮,“不知陛下駕臨,還望陛下恕罪。”劉徹臉上原本還算是輕鬆的笑容,這下倒是微微皺了眉頭,揮手對身後的人道,“你先回去。”那道白色身影恭敬行禮,“是。”念君不用擡頭也知道,此人便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韓嫣,武帝的男寵,自己在宮裡許久,當然知道還在劉徹跟隨衛綰讀書之時韓嫣已經是太子的伴讀,二人形影不離,年少相愛。
“起來吧,”劉徹難得清靜,自顧自坐在了一旁,望着念君刻意保持距離似的站在遠處,微微笑道,“何必這樣疏離,果真是當了皇上便不一樣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