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將傾
霍去病的遺體,在冠軍侯府停留了三天。
皇上親手將純金粗索穿成的面罩戴在他臉上,葬斂裝束如同帝王。
我的將軍不會被長安城忘記。
從此以後,他震古爍今的戰功將永銘汗青。
而我只能隔街跪在冠軍侯府門前,與我的將軍做最後的告別。
霍無病去後,冠軍侯府就由衛家接管。衛皇后不許我踏入侯府半步,所以我並沒有看到去病最後的遺容,更沒能爲他堂前守靈。我被皇帝趕出宮的消息已經傳遍朝野上下,無論是我昔日的幕僚,還是我親手提拔的大員,都不願意爲我這個過氣了的寵臣說半句話,生怕得罪了衛家。
出殯的那一天,大漢朝十幾萬將士黑盔玄甲立於道邊,軍陣凜冽,爲他送行。
從長安到茂陵,近百里的驛道,聚集着成千上萬的百姓。
也許不是所有人都認識霍去病,他們只是在向那個一去不返的戰爭神話致敬。眼淚和悲哀,遮蔽了天空。雨,無聲地飄落下來。
我跟在隊伍後面,一步步走着,只剩一副軀殼。遙望着前方幡旗招展的靈車,我與我的將軍似已隔了重山與長河。
去病,沒有人知道,你曾屬於我。
從此以後,你將屬於史書,屬於整個王朝和民族。
而我,會記住那座竹屋。
茂陵已經近在眼前了。
皇上在茂陵之側,爲他修建了古往今來最壯觀的將軍墓,石墓建成祁連山的形狀,用來修建的石材全部取自祁連山上的原石,墓前放着‘馬踏匈奴’的雕刻……
傍晚,祭祀的人羣漸漸散去。
我有些踉蹌地撲上前去,想親手摸一摸他墓上的刻字。
兩個守陵的侍衛雙刀架起,攔住我的去路。
“讓我進去!”我伸手向前,只差一點點就能碰到,我喑啞着嗓子,大聲哀求,“請讓我進去!”
他們把我推向一邊。
我跌坐在雨水裡,擡起蒼白的臉望向雨霧中的陵墓,高大的墓碑傲然凝立,上書:大漢大司馬冠軍侯霍去病。
我扶膝跪好,遙遙下拜。對不起了,去病。你的延年只能在這裡送你……
我在墓前跪了三天三夜之後,一個人去了南山的竹屋。
山坡依然是往日那座山坡,竹林依然是往日那片竹林。紫花地丁依然漫山遍野,停下腳步就能聽到馬蹄得得。去病,我知道你從未離開這裡。你的魂魄必夜夜歸來,聽我月下弦歌。
穿過竹林,看到一角白衣飛揚。原來是那日洗好的衣服,仍晾在屋前的竹竿上。微風拂過,衣袖飄飄,彷彿一隻召喚的手。我走過去,張開雙臂,緊緊將那褻衣抱在懷裡,衣服裡殘留着舊日主人的氣息,我深深呼吸着,就像依偎在他溫暖的懷抱裡。
許久,我放開那件衣服,推開竹屋的門。
坐在榻前,看着地板上已經乾涸的血跡,呆呆的,心已經疼得空了。
我輕輕撫摸着曾相擁而眠的竹榻,牆上斜掛的長弓和案頭攤開的兵書,耳朵裡充滿了他的笑聲和話語。無處不是他,無處沒有他,很好。就這樣活下去吧,守着記憶,一點一點老去。
幾日水米未進,我拖着虛浮的腳步走到桌旁,拿起他喝剩下的菊花酒,昂頭暢飲。
酒罈空了的時候,我也趴倒在木桌上,昏昏睡去。
日復一日,光陰明滅,我醉醉醒醒,幾乎喝光裡家裡所有的珍藏。不知今夕何夕,一醉千愁。
天氣越來越涼了,我的咳疾日重,時不時便會嘔出大口鮮血。
有一天早上醒來,我發現竹葉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
我把竹竿上去病的衣服取下來,貼着肌膚穿在裡面,抱着肩膀坐在檐下曬太陽。
我想我已經老了。
腦子裡完全沒有將來。只有過去,過去,無盡的過去。
我的幸福,也是無人能懂得的。在縈繞着公子和去病的醉夢中,我已經忘記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
直到某一日,一陣清脆的馬蹄踏破了南山的清靜。
騎着馬的那人,跳下馬背,跑到我身前,搖晃着我的肩膀叫了我半日,我才恍恍惚惚認出他,呆呆叫了聲:“大公子……”
大公子韓則有些心痛地看着我:“你怎麼憔悴成這個樣子,延年?這兩個多月來,你就一直在這裡嗎?”
我無動於衷地看着他:“兩個月了嗎?……好快……他已經死了兩個月了……”
大公子用力晃了一下我的肩膀:“延年,你聽我說!李家出事了,我要馬上安排你離開長安!你聽到沒有,延年!”
我渾身激靈了一下,神思開始一點點凝聚,眼睛裡也有了一絲光芒:“你說什麼?李家出事了?難道是我妹妹?”
大公子搖了搖頭,長嘆一聲。
我的心也隨着他的嘆息聲深深沉了下去。
數日前,玉門關外傳來戰報,我大哥李廣利遠征大宛,慘敗而歸,幾乎全軍覆沒。皇上見到他的上疏,怒發如狂,命人當場斬了我大哥派來的信使,在殿上咆哮說:“霍去病八百騎兵連夜奔襲數百里,對匈奴數萬人之大軍,斬首虜而還。趙破奴七百壯士滅樓蘭,朕的嫣兒只帶八百羽林郎,便平了閩越。李廣利這個混賬東西,勞師遠征,六萬大軍竟然拿不下一個小小的大宛。我大漢朝天威何存!”
皇上當即派衛青帶了一萬鐵騎出玉門關,堵住李廣利回長安之路。並當場宣讀詔書:李廣利徵宛大軍,若有一人敢擅度玉門關,殺無赦!
我大哥嚇破了膽,帶着僅存的兩千殘兵,哪裡還敢西征大宛,又不能重返長安,只好退回敦煌,安營紮寨,另圖他策。
皇上趕走了李廣利,仍不解氣,要重重懲治李氏。丞相趙周和大公子韓則在駕前長跪,力保李家,才稍稍平息皇上的怒火。
可正在這時,內宮又傳來噩耗。我三弟李季在落霞軒裡縱情聲色,與皇上的美人行淫、亂宮闈之事,讓一個尚未被寵幸的女人懷了身孕,任是三丈紅菱也纏不住那越來越大的肚子。
皇上再次龍顏大怒,將李氏全族下獄。
已經病入膏肓的夢妍,掙扎着爬起來,在幾個宮女的攙扶下夜闖金鑾殿,向皇帝求情,無奈皇上連面都不肯見,並下令將她禁足。夢妍四處託人找我,苦尋不着。三日後,於朱華殿病逝,死前還喊着我的名字……
我的雙腿一陣顫抖,身子順着牆壁慢慢滑了下去,癱坐在地,俯身吐出一口鮮血。
大公子雙手插入我的臂下,強制扶起我:“延年,皇上已經下詔將李氏族滅,你弟弟李季因淫、亂後宮,更是被處於千刀萬剮之刑。現在,廷尉府已經出動了全部士卒,滿長安搜捕你。這裡已經不安全了,你馬上跟我走,我帶你出城!”
我一把抓住大公子的手腕,堅定地看向他:“不!我不走!我要見皇上!我大哥是爛泥糊不上牆,我不想爲他說什麼!但我幼弟李季,他只是個無知的孩子,他絕對不會幹出淫、亂宮闈之事!我要見皇上!這是個陰謀!有人陷害李家!我要見皇上!你必須帶我去見皇上!”
“你現在說什麼,皇上也不會聽進去的!反而是自投羅網!嫣兒的教訓你忘記了嗎!”大公子咬牙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延年!聽大公子的話,快走吧!”
“不!——多謝大公子美意!恕延年不能從命!”我撥開他的手,“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弟弟,他們都是無辜的!要死也是我該死!延年若……”
我話未說完,只覺後頸一痛,便跌在大公子懷裡。他打暈了我。
我醒來的時候,耳邊充斥着車軲轆滾過地面的顛簸聲。馬車幾乎要飛起來,我渾身骨頭就像散架一般地疼痛。
耳邊傳來一聲脆喝:“駕!——”
我認得這個聲音。我掙扎着爬起來,掀開布簾,輕聲說:“赫連蒼鸞……”
他抖着繮繩,回頭看了我一眼:“醒了?放心吧,我們已經出城!”
“回去。”我說。
“我受韓則之託,將你送出長安。怎能食言?”他不爲所動。
“如果你是我呢,赫連?”我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馬車明顯慢了下來,赫連蒼鸞沉聲說:“你回去了也沒用,劉徹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嗎?心硬如鐵!”
“我是我們全族最後的生機,哪怕是一絲絲希望,我都不想放棄!請送我回去!”
“延年!”
“如果你不停車,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車駕上!”我的語氣很輕,然而無比堅定。他知道我不是玩笑。
他深深看我一眼,調轉馬車,往長安城奔去。
快到城門,我堅持下了馬車。
赫連蒼鸞從車上跳下來:“我送你進去!”
我搖頭:“這是血海般的干係,赫連。我不想連累任何人,何況公子的梅苑,不能沒有你!”
赫連蒼鸞握緊了手中的馬鞭:“保重,延年!”
我笑一笑,輕輕握住他的手腕:“這些年,謝謝你了,赫連……”
他嘴脣動了動,還想再說什麼。我已毅然轉身,大步走向城門。
我這一生,兩次被迫離開長安,兩次又重新回到這裡。
這裡是我的開始,也會是我的結束。
公子和將軍的血都灑在這塊熱土,不管是多麼殘酷的命運,我都沒有權力逃避。
守城門的侍衛見我走來,連忙喝止:“什麼人?”
我高高地昂起臉:“李延年!”
他們愣了瞬間,蜂擁而下,將我五花大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