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是公子的生日,也是迎春的上巳節。往日在宮裡的時候,皇上會偕同嬪妃河邊飲宴,嬉水祈福。枯枝吐綠,巖壑含翠,被冰雪封禁了一季的世界,煥發出盎然生機。
我早早起身,揉了麪糰,要爲公子煮一碗香噴噴的長壽麪。
門在身後輕輕洞開。
我回頭,看到公子披着一襲潔白長縷,手裡端着一支蠟燭,影影綽綽地站在門口。橘色的火焰在他燦若星子的雙眸裡搖曳,他的臉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煥發出謎一般美麗的微光。風揚起他烏黑的青絲和勝雪的衣袂,嫋嫋兮飄然欲飛。
“延年恭賀公子生辰。”我拘了拘禮,過去扶他,“怎麼這樣早就起來了?”
“溫水,我要洗澡。”公子放下燭臺。
公子每與皇上親熱,晨起必要沐浴,只是此處的條件比不得宮裡,着涼了可如何是好?
公子看出我的遲疑,微笑說了句:“沒關係。”
他雖總是不溫不火,但我從來就拗不過,只得依言往浴桶裡加滿溫水,扶他進去。
他撩過滿頭長髮浸入水中,我接過手來,掬着那一捧青絲,細細揉搓乾淨,用毛巾擰乾,垂在桶外,用炭盆烘着。
他倚在桶畔,似是若有所思,有一下沒一下往肩膀上撩着水。
水流下來依然是清的,公子的身子一直都是那麼幹淨。
我把毛巾浸溼了,輕輕擦着他的脖子。一夜雲雨,留下滿身奼紫嫣紅的愛痕,夾雜着觸目驚心的傷疤。公子的皮膚太嬌嫩了,即使是蜻蜓點水的傷害,也會痛徹心扉。他這一生,就是太不懂得疼惜自己了。
我拿起公子的手,用小剪刀一點一點修淨水蔥似的指甲:“延年還沒有想好要給公子什麼禮物呢。”
“不是有長壽麪嗎?”公子垂眸淺笑。
“那算什麼禮物?”
“怎麼不算?”公子掠了掠我耳邊的碎髮,“你溫柔沉默地伴在我身邊,就像暖心的小手爐一般,謝謝你,延年。”
我有點臉紅的低下頭,囁嚅着:“公子說哪裡話……”
公子的指尖掠過我的臉龐,擡起我的下巴:“我會成爲韓嫣,而你要成爲李延年!懂嗎?”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莞爾一笑,彈了一下我的鼻尖:“準備衣服吧,水有點涼了。”
“今天是公子生辰,穿漂亮一點吧?”我頗有興致地打開衣櫃。
公子微笑頷首:“就聽延年的。”
我挑選了一件簇新的冬裝,依然是雪白的錦綾,領口壓着一圈鬆軟的風毛。月白色鑲紅寶石的寬衣帶下懸着我爲他做的香囊。一襲大紅軟緞披風垂在身後,即使是最壯麗的江山也不及他半分妖嬈。
“把頭髮梳起來吧。”他端坐在妝奩前,看着銅鏡裡的自己。
我把已經乾透了的柔軟長髮梳順,挽緊,嵌上雕花鏤空的白玉頭冠。
“好一個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皇上邁進來,從背後抱住公子,兩人一起看着鏡子。
“再也不會有比你更美的人了,我的嫣兒……”皇上慨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公子昂起臉,與皇上脣齒纏綿。
待公子微微喘息,皇上才放開他,擁着他的肩膀,把面頰貼在他如玉的臉上:“有時候看着嫣兒的臉,我會感到莫名的悲傷……”
“爲何?”公子低聲問。
“也說不出爲什麼,可能因爲你太美了。”皇上拿起公子的手,湊在脣上,親了一口。
“兩位公子,過來吃麪吧。”我擺好早餐,爲了配壽麪,特意拌了幾樣爽口的小菜。
皇上從碗裡撈出一根麪條,挑剔地說:“長壽麪長壽麪,重點就在‘長’上!你看你這麪條怎麼都是一段一段的!”
“對不起啊,皇上。我生平第一次做麪條,您就將就吃吧!”我有些懊惱地說。
公子笑着吃了一口:“至少味道很好!”
“明年的長壽麪我給你做!”皇上大言不慚的,抄起一筷子送進嘴裡。
“皇上,待會兒你去集市,賣完了柴火早點回來。我們一起去水邊爲公子祈福吧?”我嚼着麪條,含混不清地說。
皇上點點頭:“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可不會吆喝。”
“那公子一個人在家嗎?”我不放心地看看公子。
公子無所謂地擺了下手:“還怕我被人偷了嗎?”
“可惜馬車要裝柴火,沒地方坐。不然嫣兒也可以一起去呢!”
“你們早去早回,我在家等着。”公子說。
“也好!”皇上說,“等我把小狗抱回來給你做伴兒。”
“給它取個名字吧?”公子說。
“抱回來再取名字也不遲啊。”皇上說。
“現在取吧,我想知道。”公子放下筷子,凝視着皇上。
“嗯……它是繡球的弟弟,就叫混球好了。”
我和公子都大笑着搖頭。
“我看它毛色金黃,和皇上以前賜我的金丸有同樣的光澤,就叫金丸吧。”公子說。
“金丸?”皇上煞有介事地點頭,“委實不錯。”
吃罷了早飯,公子幫着我們一起把柴火裝上馬車。皇上拍拍捆綁結實的柴垛,環顧四周:“這滿園的梅花,一夜之間竟全開了。”
“這是花神特地來給公子賀壽的!”我把凸出來的一堆,往裡面推了推。
公子擁着大紅披風站在怒放的梅樹下,光豔奪目,讓人睜不開眼睛。
皇上拉過公子的手,呵了兩口熱氣:“看你手涼的,快回屋裡去吧。”
“我送送你。”公子看着皇上,神色從容而淒涼。
駛出梅苑,皇上跳上馬車:“別送了,嫣兒!快回去吧,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公子也不說什麼,依然跟在馬車旁邊,不急不緩地走着。
“快回去吧!”皇上拍了拍公子的肩頭。
公子用力攥住他的手,嘴脣顫抖了片刻,吐出兩個字:“保重!”
皇上微笑點頭,揚了一鞭,馬車快起來。公子追了幾步,落在後面。
我探出頭來喊:“我們很快回來的!”
“照顧皇上——”公子沙啞的聲音遠遠傳來。
“放心吧。”我回頭看着那披着大紅披風的燦若朝曦的影子在視線裡越來越小,直到完全看不見了。
心頭掠過一痕極深邃極尖銳的痛楚,讓我無端端心煩意亂起來。
皇上心情也似是有些不好,眉頭深鎖,一路想着什麼。
快到集市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嫣兒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兒。”
我渾身一個激靈:“怎麼說?”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生離死別似的!”
我一把抓住皇上的手腕:“我們回去,皇上!快,回去!”
皇上似是被我的緊張鎮住了,勒轉馬頭,厲聲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應該早點跟您說的!”我幾乎哭出來,“昨天您母后來找過公子,公子讓我別告訴您!”
皇上大驚失色:“他們都說了什麼?”
我哆哆嗦嗦地把公子和太后當日的對話重複了一遍,皇上頓時面如死灰。
他愣怔了一瞬間,跳下馬車,胡亂卸下車駕,飛身上馬;我也縱身躍上另一匹馬背,一路飛馳電掣地趕回梅苑。
你千萬不要有事啊,公子!
你千萬不要有事啊……
我一路瘋狂地禱告着,淚水模糊了雙眼。
梅苑和往常一樣平靜,靜得讓人心驚。
皇上滾下馬背,大叫着嫣兒,跑上樓閣。樓上空空如也,裡外都尋不見公子的身影。
“皇上……”我瞪着紙鎮下壓着的一張白紙,渾身顫抖地竟無法將它拈起。
徹:
成爲千古一帝的那一天
再來找我吧
我會在奈何橋畔等你
不見不散。
在此之前
請忘了我
好好活着
嫣兒絕筆
“不!——不!——”皇上發瘋般地怒吼幾聲,狂奔下樓,“嫣兒!嫣兒——你在哪裡!嫣兒——”
“公子!公子——”我就像被人牽着線的木偶似地撲向梅林。頭腦裡一片空白,肌肉麻木,甚至忘了哭。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我摔倒在地,手掌抹上大片粘稠的東西,伸到面前一看,竟是殷紅的血漿。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順着血漿流淌的方向,我看到了公子最喜歡的那株梅樹。燦爛的花叢下,公子倚樹而坐,平靜的臉龐垂在一邊,就像睡着了一般。在他胸前,赫然插着那把皇帝送給他的纖阿劍,鮮血流淌下來,染紅了潔白的衣衫。
“公子!——”我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
皇上從另一處飛快地趕來,在距公子幾步遠的地方驀然頓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子胸前的利劍,一劍穿胸,他竟然用了這樣大的力氣來結束自己。
“你這騙子……你這騙子……”皇上蹣跚地撲過去,將公子已經冷了的身體抱進懷裡,一連迭聲地說,“你這騙子……你這騙子…… ”
他顫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公子的頭髮,親吻他染血的脣角 :“不是說好了,同生共死的嗎?你怎麼這樣狠的心,把我一個人留下……你怎麼這樣狠心……”
一行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太后扶着小丫頭的手走在最前面。她看着公子血染的身軀,深深點了下頭,老淚縱橫地說:“好,韓嫣……”
皇上抱着公子,呆呆地擡起頭:“你不會如願以償的,母后……”他握緊公子胸前的劍柄,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刺了下去,劍尖穿過公子的脊背,深**入他的身體。一痕鮮血滑出嘴角,他更緊地抱住公子,喃喃說:“嫣兒,劉徹現在就來找你了……”
“徹兒!——”太后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快救皇上!快救皇上!——”很多人的聲音響起。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眼睛裡只有我那已經淚盡血絕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