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劉協的話很不政治正確,尤其是以他的身份而言。
他應該更維護禮纔對。
周公制禮,本就是維護統治集團的利益,以外化的形式讓君臣各安其位,尤其是臣不要有非分之想。
即使是進入帝制時代,禮制的主要功能還是維護上位者的權利。
所以叔孫通制禮,使劉邦知皇帝之貴,才使儒家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作爲既得利益者,主動拋棄禮,否定禮制的地位,從個人角度來看就是自掘墳墓。
畢竟他讓袁術做打手,收拾舊臣、士族,也是以他們的洛陽宅第逾製爲由。荀彧真要和他硬剛,他未必辯得過荀彧。
好在他今天不是想和荀彧辯論,只是想表明態度,可以說得坦蕩一些,不必在乎理論上是否有瑕疵或者漏洞。
現實是殘酷的,從來不像理論那麼美好。
所以社科大佬、經濟學家纔會經常被現實打臉。
孔子、孟子不孤單,後來者如過江之鯽。
荀彧雖然有心理準備,但顯然不夠。他愣了好一會兒,纔不太確定的說道:“所以,陛下的擔心是……忘戰必危?”
劉協笑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你們現在倒不至於忘戰,只是會忘了爲誰而戰,以及如何才能戰而勝之。內戰內行,外戰外行,可不是兵法之妙。兵精糧足,飲酒高會,更不是名將應有的風采。”
荀彧面紅耳赤。“陛下,雖說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卻也並非絕對。當初討董時,曹操、孫堅可都爲朝廷奮不顧身,頗有戰功。”
劉協點點頭。“可惜他們不爲士族認同,也絕非主流。就算是荀攸,也沒多少人認可他吧。如果士族都能像他們一樣能爲朝廷而戰,爲天下太平而戰,且戰之能勝,使胡馬不敢犯塞,這兵權纔算有了意義。”
荀彧尷尬地笑笑,無言以對,卻又心中一動,恍然大悟。
天子雖然尖刻,卻說出了山東士族的軟肋。山東人重文輕武的習氣太重了,過於迷信戶口、財力,以爲人多就能戰無不勝。事實證明,這個觀點過於天真。
富足不等於強大,人多也不等於勢衆,重文輕武的結果就是文明變成了文弱,在野蠻面前連自保能力都沒有,只能任人魚肉。
天子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如果儒門不能改變既有的觀點,真正貫徹文武並重,就算天子將兵權交還三公,他們也無法擔負起應有的責任。一旦有外敵來襲,大漢根本沒有禦敵的能力,再多的財富也是蠻夷的戰利品而已。
要想收回兵權,先要證明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和擔當,而不是隻顧自己的利益。
荀彧越想越慚愧,大有無地自容的感覺。
他們一心想要權力,卻忘了權力的背後是責任。
“我也不是說每個人都必須精通武藝。疆域日廣,事務日多,文武分途是大勢所趨。只是這不能成爲讀書人好逸惡勞的理由,沒有一副好身體,如何鐵肩擔道義?再者,即使是西征,也不僅僅是武士的責任,儒生同樣不可或缺。”
劉協搓了搓脣連的髭鬚,嘖了嘖嘴。“如今不缺精銳騎士,卻缺擅長教化的儒生。像伏雅、荀惲那樣的年輕人太少了。”
提到荀惲,荀彧心中泛起一絲喜悅。
荀氏子弟畢竟與衆不同,允文允武,先有荀攸,後有荀惲,一個在北疆驅逐胡虜,一個在西域教化蠻夷,將來前途無限。
“陛下謬讚,犬子當不得。”
“當得的,當得的。”劉協順勢換了話題,與荀彧說起了西域的事,緩和一下氣氛。
西域這兩年雖然沒有大的進展,但荀惲、蔣幹、沈友等人可沒閒着。
荀惲與軻比能取道里海北岸,押師西進,前往預定的目標:黑海北岸的大草原。
但他們遇到了麻煩,不是想象中的蠻族,而是大漢的宿敵——匈奴人。
雖然那些人沒有文字,但還有記憶,知道祖輩是從東方遷徙而來,有些人還記得大漢的戰旗。
實際上,他們對大漢的瞭解遠遠超出大漢對他們的瞭解。隨着西域商路復通,大量商人往來於羅馬和大漢之間,以及一部分鮮卑殘部向西逃竄,他們已經知道大漢亂而復安,非他們能敵,所以一直沒敢有所動作。
有一部分人甚至越過烏拉爾山,繼續向西遷徙,並與西側的蠻族發生了衝突。
這些信息,與劉協之前收到的消息相吻合。
考慮到商路的安全,荀惲與軻比能決定在烏拉爾山的南麓建立據點,居高臨下,控制這一片草原,保障商道的暢通。
除此之外,荀惲還想伐木造船,建一條海上通道,橫渡裡海,以節省時間。
劉協手頭沒有詳細的報告,只能簡略地介紹一下荀惲等人的進展。
即便如此,還是讓荀彧心中歡喜,爲兒子的年少有爲驕傲不己。
劉協隨即又爲荀彧解要的解釋了羅馬的情況,比如荀彧關心的塞維魯,並回答了一些荀彧關心的問題。
仔細說起來,羅馬與大漢有相似之處,比如疆域與戶口,但不同之處更多。
比如羅馬一直沒有形成以血緣爲主線的傳承製度,即使是帝國時代,他們也不一定是父子相傳,侄子、外甥甚至女婿之類的都可能成爲繼承人。
這種制度好不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是有一個結果很明顯,那就是羅馬的政局動盪不安,極端不穩。
比起羅馬,大漢的帝位傳承簡直太絲滑了。
帝系之外,羅馬還有一點與大漢不同。
他們沒有儒家這樣一以貫之的治道思想,而是以宗教代替。之前是多神教,現在變成了基督教。更弔詭的事,基督教本非羅馬本地的宗教,而是從中東一帶傳過去的,一度還是羅馬禁止的邪教。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這等於是大漢昄歸了匈奴人的巫術一般。
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羅馬人在文化上的建樹實在可憐,之前是抄襲希臘人,現在又改信外族的宗教,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
也只有更落後的日爾曼人才會將羅馬當作精神偶像,動輒以羅馬帝國繼承人自居。對大漢來說,別說日爾曼人,就連羅馬人都沒洗淨身上的野蠻氣息,真正邁入文明世界。
“眼下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劉協手指輕叩案几。“羅馬內亂頻生,崩潰在即。若能君臣一心,矢志西進,百年內就能一統天下,飲馬地中海,蔥嶺以西盡服我華夏衣冠。荀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共肇萬世之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