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周將軍,叔孫先生求見。”
周叔隨口下令接見後,很快的,衣服被雨水打溼了許多的叔孫先生,就抱着一堆竹簡快步衝進了中軍大帳,一邊向周叔行禮,一邊抱怨和賣弄,說道:“這天是下漏了?天不亮就下的大雨,到現在還不見停一下,還讓不讓人活了?可憐下官五十多歲的人了,還得用衣服蓋住公文爰書,顧得了軍中文書顧不了自己。”
隨意瞟了叔孫先生一眼,見他身上確實被雨水淋溼了好大一片,手裡抱着竹簡卻是乾乾淨淨不見一點水漬,周叔便又隨口說道:“有勞叔孫先生了,先生保重身體,千萬被雨淋病了,本將軍還指望着先生多替我幫辦軍務。來人,快替叔孫先生擦去身上的雨水。”
“沒事,沒事。”見周叔果然注意到了自己的盡職盡責,叔孫先生甚是開心,忙笑道:“多謝周將軍關心,不過下官的身子沒有那麼嬌貴,淋點雨算不了什麼。咦,都在啊,酈大夫,兩位商山前輩,你們在忙什麼呢?”
“正在和周將軍商量一些軍務。”看在叔孫先生確實爲漢軍立下了不少功勞的份上,目前官封御史大夫的酈食其開口回答了叔孫先生的問題,又問道:“叔孫先生,什麼文書這麼緊要?”
其實叔孫先生帶來的漢軍文書並不是十分緊要,都是一些漢軍內部的尋常事務,只是需要周叔過目批准而已,所以叔孫先生把公文的大概內容說了後,正在盤算大事的周叔便吩咐道:“請先生交給我的衛士吧,一會我再看。”
叔孫先生忙不迭答應的時候,周叔便又重新分析起了之前讓自己警覺的問題,暗暗說道:“按理來說,我讓燕國軍隊直接進兵齊國腹地,暫時牽制住已經騰出了手來的齊國軍隊主力,這一點肯定會在韓信那個匹夫的預料之中。這也就是說,故意散播田橫在高密慘敗的消息,就有可能是那個匹夫的故意爲之,試圖引誘我如此行事,如果真是這樣,他是爲了什麼目的這麼做呢?”
這也就是軍事天才周叔與兵仙韓信之間的差距,周叔再是如何的天縱其才,也說什麼都想不到韓信會如此大膽,竟然敢賭上盟友齊國的國運來彌補他的局部兵力劣勢,還因爲對齊地的氣候水文缺乏瞭解,比韓信少算了濟水汛期這個重要客觀因素,自然也就無法識破韓信的真正意圖,沒辦法能夠做到料敵機先,做出真正正確的選擇。
也正因爲如此,周叔便也只能在自己的思維範圍內權衡利弊,暗道:“歷城敵人不可能故意刺激我們加快進兵,田橫慘敗的消息肯定不假,齊國還有八萬以上的後軍,我如果不採取行動,齊國至少能派出五萬以上的軍隊增援歷城戰場,還因爲從臨淄到歷城有馳道可通,來的速度肯定極快,不會給我打時間差的機會。保險起見,還是讓燕國軍隊暫時牽制住齊國軍隊主力爲上。”
盤算到這裡,周叔便也拿定主意,坐回原位親自提筆給燕軍統將臧衍寫了一道書信,先是把齊國發生的變故告訴給臧衍,又要求他改道東進建昌小城,攻打狄縣威脅齊都臨淄,逼迫齊王田假出動主力迎戰,又要求臧衍負責暫時纏住齊軍主力,爲自己把齊地敵人各個擊破創造時間機會。
這個時候,韓信預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見周叔提筆寫信,出於好奇,目前已經積功升至漢軍侍中的叔孫先生湊了過來觀看,還在周叔把信寫完簽名用印時驚訝問道:“周將軍,田橫已經不行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下官此前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纔剛收到的消息。”
周叔一邊簽名,一邊隨口把漢軍細作的探報告訴給了叔孫先生,叔孫先生聽了醒悟,雖然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卻腦洞大開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說道:“周將軍,那你讓臧衍負責牽制住齊國賊軍的主力,會不會有危險?下官可是清楚記得我們的細作探報,齊國本土還有八萬以上的軍隊啊,燕國軍隊只有三萬,如果齊國軍隊乘機用主力迎擊,我們反過來會有被齊國賊軍各個擊破的危險啊?”
“先生放心,臧衍不是傻子。”周叔一邊親自用印一邊說道:“不用我提醒,只要看到齊國賊軍傾巢反擊,他肯定會立即退卻,絕對不會冒險和齊國賊軍的主力決戰。而且他進兵狄縣,和齊國國都臨淄之間還隔着一條濟水大河,有天險可守,被齊國賊軍利用兵力優勢包圍的可能極小。”
看了看懸掛在中軍帳中的齊地地圖,見狄縣與臨淄之間確實隔着一條難以逾越的濟水大河,叔孫先生稍微安心,然而轉念一想後,叔孫先生卻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忙又說道:“周將軍,那齊國賊軍會不會識破我們的意圖,只用部分軍隊牽制住燕國軍隊,主力還是跑來歷城給那裡的賊軍幫忙?”
周叔心中一動,拿印的手頓時定住,另一邊的酈食其卻有些不耐煩的說道:“叔孫先生,你不懂行軍打仗就不要亂插話,狄縣距離臨淄不過百餘里,僞齊王田假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顧他的國都安全,繼續把他的主力派來歷縣。”
“但是酈大夫,狄縣的南面有一條濟水大河啊?”叔孫先生不服氣的反駁道:“那裡已經是齊國腹地,發現燕國軍隊進兵狄縣,齊國賊軍肯定會立即收繳船隻,燕國軍隊無舟無船,只能是靠木筏渡河,齊國賊軍如果只想守的話,用得了多少軍隊防範燕國軍隊?”
酈食其有些語塞,然後說道:“那也要看田假匹夫有沒有這個膽量,老夫就不行了,田假匹夫會賭上他的國都安全,只留部分軍隊守河,把主力派來歷城和我們決戰。”
叔孫先生從來就不是什麼槓精,以己度人發現如果是自己處在田假的位置上,確實不可能賭上自己的老巢安全把主力派來歷城冒險,便也閉上了嘴巴。然而讓叔孫先生意外的是,盤算了片刻後,真正能做出決定的周叔竟然站到了他的一邊,說道:“田假匹夫未必沒有這個膽量,歷城這裡如果守不住,不管他留下再多的軍隊守衛國都,也照樣擋不住我們和燕國軍隊兩路夾擊臨淄!他只要明白這個道理,恐怕就真敢這麼賭上一把,只留部分軍隊守衛濟水防線,把主力派來歷城參戰!”
聽到周叔這話,在場的酈食其、周術和崔廣都難免有些吃驚,首先提出這個可能的叔孫先生本人更是傻眼,忙說道:“周將軍,下官不懂行軍打仗,只是憑着自己的感覺胡說八道幾句,你可千萬別當了真。”
“叔孫先生不必謙虛,你這話不是胡說八道,還反過來提醒了我。”周叔搖頭,說道:“我派燕軍進兵齊國腹地,這點肯定會在敵人的預料之中,敵人也一定會明白燕國軍隊東進狄縣不過是在佯攻牽制,絕無可能真的指望燕國軍隊拿下臨淄,只要他們膽量夠大,就一定敢只用偏師防範燕國軍隊,讓主力來歷城增援,彌補他們在歷城主戰場上的兵力劣勢。”
說完了這句話,周叔迅速將自己剛剛寫好的書信揉成了一團,扔進了中軍大帳的地竈裡燒燬,果斷說道:“燕國軍隊有三萬之衆,不能讓他們在沒有希望得手的狄縣戰場白白閒置,還是讓他們繼續南下,來歷城戰場和我們會師爲上!”
沒想到自己的胡說八道竟然又被周叔採納,叔孫先生的老臉當然是再一次笑成了一朵菊花,旁邊的酈食其、周術和崔廣卻不幹了,都說道:“周將軍,如果我們不讓燕國軍隊佯攻齊地,齊國賊軍後顧無憂,肯定就會把能派來的軍隊全都派來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周叔十分無奈的回答道:“我們如果堅持讓燕國軍隊進兵齊國腹地,了不起就是牽制住兩萬齊國賊軍,同時還得考慮燕國軍隊的糧草供應問題,加大我們的後勤負擔。掐來算去,還是讓燕國軍隊直接來歷城給我們幫忙更合算一些。”
酈食其和周術等人失望的時候,叔孫先生又出高論,突然說道:“周將軍,我們爲什麼不考慮一下勸降田假匹夫?這麼做如果得手的話,我們不但再不用擔心齊國賊軍的威脅,還馬上就可以增添一個東進助力,讓我們拿下濟北消滅西楚賊軍偏師易如反掌啊?”
“勸降田假匹夫?”周叔笑出了聲音,說道:“叔孫先生,你這話是在說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這之前,我們也曾經這麼嘗試過,但是使者連田假匹夫的面都沒有見到就被趕回來了,現在我們又已經和田假匹夫刀兵相見,還因爲田橫的事和他結下了深仇大恨,他怎麼可能還會歸降我們?”
“再試一試有什麼打緊?”叔孫先生隨口說道:“以前田假匹夫不肯理會我們的使者,是因爲我們那時候騰不出手來發起東征,田假匹夫不用怕我們的威脅,當然就不肯見我們的使者了。但現在情況就不同了,我們的大軍已經發起了東征,還迅速突破了齊濟賊軍的大河防線,實實在在的威脅到了齊國的安全,田假匹夫怕擋不住我們,未必就不會考慮接受我們的勸降。”
“至於田橫匹夫的事更好辦。”叔孫先生更加輕鬆的說道:“我們可以答應田假匹夫,就說他只要接受我們的勸降,我們就命令田橫帶着軍隊離開齊國,田橫匹夫不聽我們的,我們還可以出兵幫着他田假匹夫討伐,那田假匹夫不但不會再計較田橫的事情,相反還得謝我們。”
“可是叔孫先生,田橫已經在高密慘敗,沒有辦法再威脅齊國的後方,田假匹夫沒必要再爲了田橫的事向我們低頭啊?”崔廣趕緊提醒道。
“但田橫匹夫沒死啊?”叔孫先生攤手,笑嘻嘻的說道:“田橫田廣叔侄在齊地樹大根深,隨時都有可能東山再起,他們只要還活着,就依然還是田假匹夫的隱患。再說了,田橫匹夫在高密慘敗,是歷城賊軍那邊主動放出來的消息,誰敢保證這個消息是真是假?”
崔廣被叔孫先生駁得啞口無言的時候,酈食其突然又重重打了一個噴嚏,然後說道:“周將軍,叔孫先生這話頗有道理,眼下我們已經直接威脅到了齊國的生死存亡,又有被我們設計強迫起兵的田橫可以做爲和田假匹夫交易的籌碼,不如再派使者去碰碰運氣?如果真能成功的話,形勢就對我們太有利了。”
言罷,酈食其又自告奮勇道:“周將軍,如果你決定如此行事,老夫情願冒險去齊國爲你走上一趟,爭取遊說田假歸降。”
聽到酈食其這話,叔孫先生當然是心中偷笑,暗道:“知道你這個老匹夫肯定會主動請纓,不然的話,老夫那敢出這樣的主意?”
周叔有些猶豫,說道:“試一試倒是可以,但是派一個普通使者就行了,沒有必要讓酈大夫你親自出使敵國,你的年齡這麼大,身體又不好,如果田假那個匹夫不肯聽你的勸,還象當初的項羽一樣把你扣留,甚至將你殺害,那晚輩就是萬死莫辭了。”
酈食其在這方面是什麼樣的爲人想必就不用羅嗦了,所以酈食其馬上就說道:“周將軍,這事情只能老夫親自去,如果派普通使者去,未免顯得我們太過沒有誠意,只有老夫這個官職僅居相國之下的御史大夫去,才能讓田假匹夫明白我們漢軍的誠意。然後他只要和老夫見上一面,事情就好辦了,老夫就算說服不了他直接歸降,起碼也能讓他心中動搖,方便我們接下來繼續行事。”
見酈食其態度堅決,叔孫先生趕緊說便宜話,假惺惺的說道:“酈老先生,你身體不好,還是讓下官去吧,下官雖然沒有位居三公九卿,卻也是九卿之副的漢國侍中,也勉強算是我們漢國的重臣了,雖然希望很小,但說不定就有希望見到田假匹夫。”
“叔孫先生不必和老夫爭。”酈食其果然搖頭揮手,說道:“還是老夫去更有把握一些。”
害怕再說便宜話真的攤上自己最爲痛恨的危險差使,叔孫先生趕緊見好就收,閉上嘴巴讓周叔決斷,結果周叔思來想去,一是因爲齊國軍隊確實會給漢軍北線兵團帶來大麻煩,二是漢軍在招降策反方面屢屢得手,有衆多的成功先例在前,還連臧荼、申陽和英布這樣的諸侯王都能策反成功。所以周叔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說道:“也罷,那就去碰一碰運氣吧,好在田假匹夫還算講點規矩,以前只是把我們的使者趕走,從來沒有動手傷害,那就煩勞酈大夫親自去一趟臨淄。”
喜歡遊說酈食其一聽大喜,趕緊和周叔商量起了策反勸降田假的具體細節,旁邊的叔孫先生也喜滋滋的不斷幫腔,給準備出使齊國的酈食其出了好幾個不錯的建議,然而因爲外面一直下着大雨帳內光線不足的緣故,叔孫先生卻沒有注意到,酈食其枯瘦的老臉上,逐漸泛起了兩團異樣的紅暈……
帳外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傍晚才逐漸收歇,然而到了入睡的時候,陰沉的天空中又哩哩啦啦的下起了春雨,好在叔孫先生已經成功躲過了自己最討厭的出使差使,心情舒爽之下,叔孫先生還在雨聲中睡得比誰都香,一覺直接睡到了第二天的大天亮。醒來後見帳外依然還是陰雨連綿,叔孫先生還又得意的嘀咕了一句,“還好,是酈食其老匹夫去,不然老夫肯定有得罪受了。”
叔孫先生很快就開心不起來了,接近正午他還在署理軍中文書的時候,一個周叔的衛士突然來到了他的帳中,說道:“叔孫先生,周將軍有令,請你立即去一趟酈大夫的營帳。”
“酈大夫的營帳?”叔孫先生一楞,疑惑問道:“爲什麼是去酈大夫的營帳?”
“酈大夫病了。”周叔衛士的回答讓叔孫先生如遭雷擊,說道:“昨天上半夜就開始發高燒,到今天早上才勉強退下來,可是沒過多久病情又有反覆,周將軍和甪里先生他們現在全都在酈大夫那裡探病,說是有重要大事請你馬上過去。”
嘩啦一聲,叔孫先生手裡的竹簡落地,半晌才萬分悲戧的突然大吼了起來,“酈大夫,你病得太不是時候了!”
再怎麼心驚肉跳也沒用,既有周叔的命令,又和酈食其一樣都是漢軍重臣,叔孫先生最終還是提心吊膽的來到了酈食其的寢帳,結果讓叔孫先生絕望的是,此時此刻的酈食其不但依然還躺在簡陋的病榻上,還在面色赤紅的全身發抖,嘴裡不時發出不知道什麼意義的低語聲……
“叔孫先生,我知道你不喜歡當使者,但是沒辦法,酈大夫他突然病倒,還病得這麼嚴重,甪里先生和夏黃公他們不但年齡更大,還不擅長交際,所以我是真沒辦法了,只能是請你辛苦一趟了。”
“周將軍,不是下官貪生怕死不願去,是下官沒有這個把握啊,要不,我們再重新商量一下勸降田假匹夫的事?”
“叔孫先生千萬不要謙虛,當年連正在統兵北上攻打我們側翼的韓王申陽,你都能夠勸得他臨陣倒戈,歸降我們漢王,更何況目前還在臨淄的田假?還有,就目前的形勢,不管希望再小,我們都必須得試上一試?”
“爲什麼必須要試上一試?”
“因爲濟水的汛期。”周叔苦笑回答道:“昨天和今天的雨水提醒了我,讓我想起濟水的春訊問題。今天早上我已經仔細瞭解過濟水這一帶的汛期情況,濟水的春汛已經開始來了,我們想要搶渡濟水已經沒有想象中那麼容易,如果齊國賊軍的主力再到了歷城,我們就更沒希望搶渡濟水殲滅歷城敵人了。所以不管希望再下,我們都要儘量試一試,如果時間耽擱久了,等西楚賊軍再派援軍北上歷城,我們就只能是打道回府了。”
“那我們就打道回府算了!憑什麼一定要拿老夫的腦袋去碰這個運氣?”
叔孫先生心中怒吼的時候,病塌上的酈食其突然恢復了一些意識,還艱難的抓住了叔孫先生的左手,聲音微弱的說道:“叔孫先生,老朽無能,突然成了這個樣子,齊國的事,就只能是拜託你了。請先生記住,不管希望再小,都請你盡力一試。”
看着酈食其掙扎叮囑的艱難模樣,叔孫先生的腦海裡,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句話,“還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老夫自己的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