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和項羽一趕人密議的時候,已經被項康用三道表章逼到了牆角的熊心當然沒有閒着,在花了大力氣收買籠絡的楚宮郎中令幫助下,熊心也幾乎在同時秘密召見了自己在朝堂上的最大支持者令尹宋義,當面與他商量如何應對項康的咄咄逼人,爭取再把局勢重新翻轉過來。
宋義是個聰明人,見往常都有參與密議的楚國宗室成員景駒沒有露面,馬上就明白熊心已經對他失去了信任,便勸道:“大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景駒大夫今天雖然有些做得過份,但他畢竟還沒有公開倒向項氏家族,大王對他還是不要過於冷淡,否則只會把他徹底逼到項氏一家那邊,更加削弱大王你手中本來就不足的實力。”
“多謝令尹大人教誨,寡人記住了。”熊心依然會裝,先是滿臉誠懇的感謝了宋義的教誨,然後又解釋道:“不過寡人也不得不小心,項康仰仗兵權在手,公然藐視寡人,暗示廢立還故意點了景駒的名字,景駒又態度曖昧,顯然已經動搖,寡人如果不小心一些,不但王位難保,恐怕性命也得會有危險。”
“見利忘義啊!”宋義長嘆了一聲,同樣也十分不滿景駒對楚王寶座的公然垂涎,然後宋義才又問道:“大王秘密召見微臣,可是爲了項康今日表章的事?”
“當然是爲了這事。”熊心苦笑,滿面愁容的說道:“寡人一時大意,掉進了項康的陷阱,當衆冊封了難以控制的項羽爲前將軍,項康又乘機奏請暫不設立上將軍,項羽及其黨羽乘機煽風點火,逼迫寡人同意,寡人若是做出讓步,楚國軍隊必然落入項羽與項康兄弟之手,可如果不答應,項羽等人肯定依依不饒,實在是進退。所以沒辦法,寡人只能是密請令尹至此,向令尹大人求教對策了。”
“微臣也正在爲這事替大王煩惱。”宋義又嘆了口氣,然後才說道:“大王,微臣思來想去,發現我們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就是不知道大王如何選擇。”
“我們有那兩條路可走?請令尹大人賜教。”熊心趕緊問道。
“兩條路都是險路。”宋義答道:“第一條路,就是大王你暫且退讓,答應項康的奏請,默許項羽和項康兄弟把控楚國軍隊,然後再利用他們兄弟之間的隔閡矛盾,設法離間分化,讓他們形成水火不容之勢,然後大王你再坐收漁利,緩緩收回大權。”
言罷,宋義又介紹道:“這一條路比較安全,可以避免和項氏家族直接翻臉,不至於把他們逼得狗急跳牆行廢立之勢,就是見效太慢,究竟何時能夠成功,誰都不敢保證。”
熊心盤算,又問道:“那第二條路呢?”
“第二條路更險。”宋義說道:“就是大王你當機立斷,一邊堅決駁回項康的奏請,一邊強行任命大王你信得過的人出任上將軍,直接接管項梁留下來的軍隊,然後再以君臣大義的名分,迫使項康臣服,然後再徐徐削弱他的兵權,最終徹底收回。”
“這個辦法十分冒險,不過一旦成功,大王你就可以成爲名副其實的楚國之主。”宋義又解釋道:“還有,項康手中的兵馬雖多,但是他如果公然與大王你翻臉開戰,肯定是名不正言不順,師出無名,楚地軍民不會支持他,關外五國的君王也肯定不會同意他這麼做,另外暴秦軍隊也肯定會趁火打劫,項康小兒又生性謹慎,不會不掂量這個後果。所以此事雖險,卻未必沒有成功的可能。”
熊心仔細琢磨,過了許久才說道:“這個險或許值得一冒,但是寡人如果強行任命大將軍掌兵,項氏家族肯定不服,一旦鬧騰了起來,內有項家隱患,外有項康的豺狼之師,寡人只怕性命休矣。”
“大王如果敢下定這個決心,項家的隱患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宋義沉聲說道:“現今項梁留下的軍隊都在城外駐紮,項氏全家卻在城內居住,宮廷衛隊是由陳嬰控制,倘若大王願意,只需秘密召見陳嬰,許以高官厚祿勸說他支持我們行事。然後大王就可以藉着朝會的機會動手,一邊讓陳嬰封鎖宮廷,調遣他在城外的軍隊進城接管城防,一邊讓大王你任命的大將軍出城接管軍隊,武力逼迫項氏家族做出讓步,然後大事就有希望成功!”
熊心緊咬着牙齒不說話,過了許久之後,熊心才下定決心,突然開口說道:“這個險值得一冒,與其做名不副實的周天子,被亂臣賊子誅殺的晉靜公,倒還不如奮起一搏,和項氏逆臣拼一個魚死網破!”
見熊心下定決心,近來已經和老項家結下了不少仇怨的宋義也不猶豫,馬上就說道:“大王,那事不宜遲,爲了避免夜長夢多,微臣建議你儘快召見陳嬰,與他商量大事。”
熊心點頭,立即派遣心腹密使出宮,前往陳嬰在彭城的住所傳詔,宣詔之前親自率軍護送自己前來彭城的陳嬰秘密入宮,準備當面和他商量發起政變的機密大事。
熊心和宋義之所以敢把政變奪權的希望寄託在楚軍大將陳嬰身上,原因當然是陳嬰的政治立場比較傾向於楚國王室,既不是老項家的死黨,又在項康和項梁掌權時都沒有得到重用,甚至還在很長時間裡屈居於泥腿子亭長馮仲之下,項梁陣亡的消息傳到盱臺後,陳嬰毫不猶豫的親自率軍護送熊心北上彭城控制大局,實際上也就是陳嬰支持楚國王室的鐵證。所以在熊心找藉口收回兵權時,故意遺忘了編制並非楚軍主力的陳嬰軍隊,讓陳嬰繼續統領本部軍隊,這會也敢找陳嬰支持自己發起政變。
但是很可惜,熊心和宋義卻嚴重低估了陳嬰的聰明程度,在治政安民這方面,陳嬰或許及不上很多的楚國文臣;用兵作戰這方面,小吏出身的陳嬰更加不是項梁、項羽和英布等楚軍名將的對手;陰險狠毒,口蜜腹劍,陳嬰同樣是給項康、劉老三和陳平這些當世鉅奸提鞋子都不配;可是說到明哲保身和見風使舵麼……
熊心的密使來到陳嬰住所的時候,已經同時被熊心和項羽一黨盯上的陳嬰正在和自己的兒子陳祿一起吃飯,聽說是熊心的使者到來,陳祿倒是馬上放下碗筷,整理衣衫就要出門迎接,陳嬰卻是眼珠子一轉,立即就吩咐道:“祿兒,出去告訴大王的使者,就說爲父偶染小疾,不能出門迎接,他如果不信,你就領他來我的臥室見我。”
“父親,這是爲何?”陳祿驚訝問道。
“不要多問,以後你會知道原因。”陳嬰順口回答,又匆匆起身去臥室躺倒,還十分謹慎的命令僕人收拾走自己的飯菜,隨便取來一些草藥到自己的臥室煎熬,儘量裝出真的生病的模樣。
和陳嬰預料的一樣,熊心的密使聽說陳嬰突然生病,果然不肯輕信,堅持隨着陳祿到了臥室探望陳祿,還是在親眼看到了陳嬰臥牀不起和陳家下人當面煎熬草藥,實在無法跟隨自己入宮拜見熊心,熊心的使者這才無可奈何的告辭回去交差。結果使者前腳剛走,陳祿馬上就滿頭霧水的向陳嬰問道:“父親,大王召你進宮見面,你怎麼要裝病不見?”
“當然是因爲大王召我進宮不會有什麼好事。”陳嬰冷笑說道:“今天朝會,右將軍派人遞交三道表章,話裡話外已經都是準備逼宮的意思,天快黑了,大王又突然召我進宮議事,擺明了是和右將軍的三道表章有關,這個時候胡亂攙和進去,我們陳家搞不好就會有滅門之禍,爲父豈能冒這樣的危險?”
聽陳嬰說過項康表章的內容,陳祿難免更是心驚,忙追問道:“父親,你懷疑大王想對項家子弟下手?”
“不敢肯定,但是也絕對不能排除這個可能。”陳嬰答道:“但不管是不是,這件事我們都絕對不能攙和,不然的話,將來我們就是抽身自保都沒有機會。”
陳祿似懂非懂的點頭,結果也是湊巧,恰在這時,門外又突然有人來報,說是項羽和曹咎聯袂來訪,已經明白父親立場的陳祿也不猶豫,馬上起身說道:“父親,你繼續裝病,孩兒去打發他們。”
“慢着!”陳嬰喝住兒子,神情嚴峻的迅速盤算了片刻後,陳嬰還推開寢衣(被子)站起身來,說道:“走,爲父和你一起去迎接他們。”
“父親,你剛纔不是說不想攙和嗎?”陳祿驚訝到問道:“右將軍今天早上才遞呈了那三道暗示逼宮的表章,他的堂兄前將軍又在這個時候來訪,擺明了是和右將軍的表章有關,你怎麼還要親自去見他們?”
“不要多問,以後我再告訴你原因。”陳嬰吩咐道:“還有,見了前將軍他們,不管他們說什麼,爲父說什麼,你都不要插話,有什麼問題,等他們走了再問。”
陳祿無奈,只能是老老實實的跟着父親去迎接項羽和曹咎,和陳嬰一起畢恭畢敬的把他們請進後堂落坐。然後項羽和曹咎也沒客氣,先是請陳嬰把無關的人暫時趕走,接着馬上就向陳嬰攤牌,要求陳嬰和項氏家族一起勸說熊心接受項康的奏請,暫不設立上將軍一職,又請陳嬰幫忙,把項梁此前安插進陳嬰軍中任職的項它任命爲楚宮的郎中令,接管楚宮防務。
項羽和曹咎的要求當然是等同圖窮匕見,得到陳嬰真傳的陳祿也心急如焚,知道答應就是等同綁上項家賊船,不答應就是公然與項家爲敵,也無比後悔沒有堅持勸說陳嬰繼續裝病,被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然而讓陳祿意外的是,仔細的思量了許久後,陳嬰不但一口答應了項羽和曹咎的要求,還當場擬就命令,讓項它接任郎中令,把已經被熊心收買的原郎中令調回軍中任職。
見陳嬰如此果斷堅定,項羽和曹咎當然是大喜過望,先是一再承諾將來一定不會虧待了陳嬰父子,然後纔拿着陳嬰親筆擬就的命令歡天喜地的離去。結果把他們送走後,纔剛回到後堂,陳祿當然馬上就臉色蒼白的向陳嬰問道:“父親,你真的決定站在項家一邊了?你就不怕項家事敗,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祿兒,爲父不是站在項家的一邊,是站在必勝者的一邊。”陳嬰微笑說道:“你也一定要記住,今後如果面臨這樣的局面,只要看清楚那一方必勝,就千萬不能猶豫,得把所有東西全部押在必勝者一方,這樣纔可以贏得最多。”
“父親,你覺得項家必勝?”陳祿驚訝問道。
“當然必勝!”陳嬰笑笑,說道:“別的不說,光憑右將軍麾下的四萬大軍,項氏一族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再加上淮泗根基本來就是項康親手打下來的,在軍隊裡和民間都影響巨大,舊部衆多,他如果和大王翻臉,大王絕對沒有任何勝算。既然如此,我們爲什麼還不趕緊抓住機會,讓項氏家族勝得更快更徹底,也讓我們可以跟着項氏家族贏得更多?”
“但我們如果選擇支持大王,情況就完全不同了。”陳嬰又解釋道:“一來是我們兵單力薄,就算支持了大王,大王也未必可以確保獲勝,二來是就算大王勉強獲得了勝利,也絕無任何可能擋得住項康反撲,同時還會得罪無數項家舊部,隨時得提心吊膽的提防他們報復。形勢如此明瞭,我們爲什麼還要站在必敗的一方?”
“項康一向以忠孝厚道著稱,他能有膽量公然與大王刀兵相見?”陳祿將信將疑的問道。
“忠孝厚道?”陳嬰差點沒笑出聲音,說道:“如果項康不是上將軍的堂侄,又是被項梁親手撫養長大的,他的軍中骨幹還近半都是項梁的子侄,你以爲他真會那麼孝順,老老實實的交出他親手打下的淮泗根基?他如果真的忠心於大王,會上今天的三道表章暗示廢立?和大王刀兵相見,他最多隻是欠缺一個出兵的藉口,可這難得倒他嗎?別的不說,就憑大王剝奪項氏兵權另用他人掌兵這一點,他就可以打出一個誅殺大王身邊奸臣的旗號起兵,武力奪回楚國的大權!”
滔滔不絕的貶斥了項康的卑鄙爲人一番後,陳嬰又嘆了口氣,說道:“原本大王是有機會贏這一把的,爲父親自率軍護送他北上彭城,也是希望他能獲勝,跟着他贏一把大的。但爲父和大王都太低估了右將軍的聰明,一個按兵不動堅持不肯回師彭城,就讓大王收回大權的希望徹底落空。這會項氏家族又被逼得準備直接動手,爲父如果不趕快站在他們的一邊,等大局落定,我們父子就真的得死無葬身之地了。”
…………
陳嬰的果斷倒戈徹底粉碎了熊心和宋義的最後希望,第二天清晨,朝會還沒開始,從城外軍營趕來的項它就已經拿着陳嬰的親筆手令,就地接掌了楚宮的宮廷衛隊,把原先的郎中令趕出城外軍中任職,期間陳嬰還公然幫助項它奪權,壓制住了一些不太服氣的楚宮衛士。結果消息傳到熊心的面前,熊心也馬上就是面如死灰,知道大勢已去,原本暗中支持自己的陳嬰已經倒向了項家一邊,自己如果再不就範,今天的朝會,很可能就是自己以楚王身份主持召開的最後一個朝會。
更讓熊心吐血和項羽一黨得意的還在後面,朝會即將開始時,此前被熊心安排了率軍到蕭縣防範項康翻臉的劉老三,竟然派遣親信蕭何連夜從蕭縣飛馬趕回了彭城,同時蕭何還沒進宮就公開表明態度,說自己回來是爲了替劉老三遞交表章,懇請熊心接受項康的奏請暫時不要設立上將軍,今後誰給項梁報仇誰當大將軍!消息之靈通,政治嗅覺之靈敏,讓項康派來彭城的代言人陳平都不由咋舌。
熊心依然很能決斷,見劉老三和陳嬰等掌兵大將紛紛倒戈,自己已經必敗無疑,便也果斷全面讓步,朝會纔剛開始,還沒等臣子奏請,熊心就主動開口,同意接受項康昨天提出的第二道奏請,宣佈暫時不設立上將軍,今後誰能親手爲項梁報仇,就封誰爲上將軍。然後又馬上交還兵權,把除了項康所部的其他楚軍隊伍包括地方駐軍,全部移交給項羽統領指揮。曹咎冷笑着站出來奏請冊封陳嬰爲柱國,食邑五縣,熊心也滿面笑容的一口答應,開開心心的替老項家獎勵背叛自己的陳嬰。
熊心的精乖救了自己一命,原本項羽和曹咎早就拿定了主意,準備着只要熊心不聽話,就馬上廢了熊心改爲擁立景駒爲王,可是看到熊心這麼溫順乖巧,政治數值爲負的項羽和政治能力其實也不算高的曹咎也就沒了藉口,再加上之前堅決主張擁立楚國王室後裔爲王的範老頭極力規勸,說行廢立之事畢竟有傷國本,容易引起楚國震盪,也有可能招來關外五國的不滿,項羽和曹咎等人這才強忍怒氣,放過了熊心一次,讓熊心繼續在王位上做項家的傀儡。
宋義最倒黴,才過了一天,宋義就被老項家安排的官員彈劾,說他縱容兒子欺壓百姓,強奪民田,被項羽一黨逼着熊心把他貶爲會稽郡的大末令,打發到這個時代還到處都是一片瘴氣的衢州一帶去吃糠咽菜。
強行趕走了宋義之後,志得意滿的項羽又很快叫來了項康派來的代言人陳平,大大咧咧向陳平說道:“陳平先生,別浪費時間了,快帶着我的書信回去告訴我阿弟,就說彭城這邊已經不用操心,叫他趕緊帶着軍隊回來,我們好一起協商如何爲叔父報仇的大事。”
陳平眨巴眨巴了三角眼,拱手說道:“前將軍放心,在下這就返回睢陽,去替前將軍催促右將軍回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