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禍水 演技與尺子

第408章 禍水 演技與尺子

傷害不大,侮辱性極強。

楊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兩百多隴西郡狗大戶差點都要氣炸了肝肺,一個個看向其背影的目光,似乎都能殺人了。

然而,當那些健卒們打開木箱,露出裡面金燦燦的錢幣和白生生的羊脂玉雕件時,這些人都傻眼了。

相比之下,他們送出去的那些玩意兒,如今就堆在楊川曾經坐過的馬紮子旁邊,灰不拉幾的,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簡直沒法比啊。

而且,這還是人家楊川兩個月的零花錢?

簡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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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分明就是欺負人好吧?

漢帝國的有錢人會玩得很,像什麼青銅器,金器,玉石雕件,琉璃器,陶器,直至後來的‘楊氏瓷器’,都是狗大戶們最喜愛的物件兒,每一個有點‘品味’和身份的狗大戶家裡,多多少少自會收藏一些。

當然,這些所謂的‘阿堵物’,用楊川的話說,也就是一些身外之物罷了。

真正屬於讓人玩物喪志的,其實還包括小婦人、書童、男朋友。

等等,不一而足。

總而言之。

大家都很會玩物喪志,但這些隴西郡的狗大戶們,包括那些根深蒂固的李氏家族的族老、家長們,在楊川面前,卻是遜色不少。

畢竟,人家的背景和爵位就擱在那裡……

……

當晚的酒宴上,楊川與董仲舒談笑風生,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各地的風土人情,朝堂爛事,那叫一個熟稔與愜意。

董仲舒滿面紅光,侃侃而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時不時的還要感慨幾句,說自己若能常年累月的在長寧侯家裡蹭飯就好了。

讀書人的不要臉,在董仲舒身上也算是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不僅惹得楊川哈哈大笑,讓同席而坐的隴西狗大戶們也是搖頭苦笑不已。

想要給楊川送禮,拉攏腐蝕這位年輕的長寧侯。

不料,人家隨手送回來的幾十箱子金幣和羊脂玉雕件,就算用腳指頭去計算,也比他們送出去的珍貴好幾倍。

想讓大讀書人董仲舒在學問上鎮壓之。

看來,也沒什麼把握,聽聽人家楊川與董仲舒之間的對話,一會兒天文,一會兒地理,一會兒五行八卦,一會兒又是農桑稼穡、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諸位老先生根本就跟不上人家二人的節奏……

總之,這一頓飯,就吃得很是難受和憋屈。

這個眉清目秀的長寧侯,簡直就是一妖孽,第一次見面,就讓這些老李家的話事人們覺得無所適從,還真是想不出該如何應對。

楊川居中而坐,將衆人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冷笑不已。

老李家經營隴西郡幾百年,多出大讀書人,多出名將,多出良家子,佔有一半以上的良田、人丁、礦山、沼澤和山林,這些只是表象而已。

他們最大的底牌,其實並非這些。

而是羌人和氐人。

甚至,還有匈奴人的影子。

漢帝國的名門世家有一個共同特點,那便是每一個狗大戶的背後,都有一個或一堆連朝廷都會忌憚的敵人,就譬如隴西李氏的背後,是羌人、氐人、匈奴人;河北袁氏的背後,是匈奴、東胡;齊魯公孫氏背後,是東越、鮮卑、朝鮮……

差不多便是如此吧。

用楊川的話說,無非就是養寇自重罷了。

漢帝國立國近百年,表面上繁榮昌盛,無論文治還是武功,似乎都很牛逼,尤其是在劉徹當上皇帝的這些年來,整座天下被鎮壓的服服帖帖,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樣,就連朝堂老賊都會產生某種錯覺,以爲皇帝的話就是聖旨,朝廷政令就是鐵律,所謂的三公九卿就是個人物。

實際上,這都是表象。

皇命不出長安城,朝廷政令不出三輔之地,這纔是漢帝國的真相。

想想一兩百年後的三國戰亂就能知道,漢帝國的皇帝,在很大程度上不過一個‘天下共主’而已,大一統的漢帝國,在眼下來說,還是一盤散沙。

也就是說,軍閥割據、混戰的局面,已然初現端倪。

這口鍋,只能由漢高祖劉邦來背。

那老小子出身低微,泗水亭長,擱在後世兩千年也就某派出的所長,陡然之間得了天下,當了皇帝,一拍腦門,廢黜暴秦的郡縣制,重啓分封制,將自家的一大堆兒子全都封了王,爲後來的天下大亂埋下禍根。

那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所以,本就對皇權沒什麼好感的楊川,對那位‘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高祖皇帝並無好感。

甚至,還有些莫名的生氣。

要知道,大秦帝國雖然殘暴,但人家始皇帝卻憑一己之力,硬生生的將天下的諸侯、貴族、狗大戶們鎮壓掉,並以郡縣制的手法一統天下,那纔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大一統。

至於說劉徹想要完成的‘文化大一統’,則是另外一個層面的事情,楊川以爲,其功不亞於始皇帝的‘物理大一統’。

當然,如果可能,劉徹的‘大一統’內容,若不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就好了……

……

“長寧侯,小老兒斗膽,再請長寧侯考慮一下,給我等一個田地兌換爵位的機會。”

就在楊川略微有些失神時,一名老者站起身來,規規矩矩的躬身施禮,神情頗爲恭謹的說道:“想我隴西李氏,鎮守大漢西北門戶幾百年,爲了抵禦氐羌匈奴,多少大好兒男前赴後繼,戰死沙場,致使隴西郡人丁單薄,民生凋敝,很多地方名爲縣,實則還不如說是一片焦土荒地罷了。”

“長寧侯,看在那些戰死沙場的兒郎面上,還請勿要推卻爲盼!”

得,這就開始道德綁架了。

楊川不經意的瞅一眼董仲舒,旋即轉頭看向那老者:“本侯也想給咱隴西郡多爭取一些卿爵爵位,怎奈,朝堂之上,有些人百般阻撓,本侯的這大漢列侯的爵位,差點因此而被奪……”

他喟然長嘆一聲,端起一碗酒,一飲而盡。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楊川提起酒罈,給自己又斟滿一大碗酒,端起來沉吟幾聲,似乎想要訴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仰着脖子,再一次一飲而盡。

爾後,便擺了一個悵然若失的表情,垂首不語。

這一幕,讓在場之人的心情都有些不好了。

看看,爲了爲隴西郡,把這位只有十八歲的大漢列侯給愁成什麼樣子了……

糟老頭子們好一陣唏噓,無不搖頭苦笑、嘆息,向楊川投來甚爲歉意的目光,其中飽含了歉疚、慚愧和心疼,宛如一羣心思純潔的長者,關切的看着自家的後學小輩。

就連楊川都差點被感動了。

看看,大爺還是你大爺,單就這一份演技,便能秒殺多少後世小鮮肉、小坤坤!

楊川再次喟然長嘆,自斟自飲,眼角餘光不經意的瞥一眼董仲舒。

老賊心領神會,也給自己斟滿一碗酒,一飲而盡,沉聲道:“長寧侯,真是難爲你了。”

“不過長寧侯。”

老賊話鋒一轉,神色淡然的說道:“據老夫所知,朝堂之上,此番給你長寧侯使絆子,不給隴西郡百姓人進爵者,主要是丞相公孫弘和御史大夫兒寬,他們自己吃肥了,門下走狗如雲,卻要將別人的道路封死,這恐怕有些不夠意思吧?”

“長寧侯,要不這樣,伱太守府再給朝廷上一道奏表,懇請朝廷鴻恩,給咱隴西郡的百姓人進一次爵,老夫也給皇帝修書一封,看看能不能討一分天恩浩蕩?”

董仲舒左一句‘朝廷’,右一句‘皇帝’,說得就很是冠冕堂皇,實則不動聲色的將禍水引向公孫弘、兒寬等人,果然就是大讀書人的手段。

楊川微微點頭,沉吟着答應下來:“奏表早已寫好,只是本侯擔心再次招來旁人置喙,故而,這幾日一直都在猶豫。

既然董公願意出手幫忙,那就最好不過了。

不過,若是此番上表請命,害得本侯被皇帝再次訓斥,並一個不小心被奪了爵、丟了官,你董仲舒可得幫襯一二,實在不行,本侯一家子便要搬進你家去,蹭吃蹭喝一輩子!”

大堂內,登時爆發出一陣歡聲笑語。

“長寧侯大義,隴西郡百姓沒齒難忘!”

“長寧侯真妙人也。”

“是啊是啊,不愧是咱大漢朝最爲年輕的列侯,長寧侯說話太好聽了……”

在一輪五顏六色的彩虹屁中,楊川的臉色漸漸舒展開來,鬱結於心的那一股子悶氣,似乎也消散不少,整個人似乎都高大威猛起來。

“長寧侯,小老兒代表隴西郡百姓,敬您一碗!”

“長寧侯,今後若有什麼爲難之處,儘管開口,只要是在隴西郡境內,哪個狗日的不睜眼惹您生氣,老夫打折他的狗腿!”

“長寧侯,我等先行告退,回頭有空,還請您多走走、多看看,咱隴西郡別的沒有,這好山好水卻還是有那麼幾處……”

一番客套後,那兩三百糟老頭子終於告辭出門,一個個的臉上,自然滿是笑意,一言一行,更是彬彬有禮,比讀書人還像讀書人。

“啊,終於送走了。”

打發那些人離開,楊川長吐一口氣,看着依舊大吃大喝、洋洋自得的董仲舒,笑罵:“董仲舒,這些人跑來太守府鬧事,是不是你給出的主意?”

董仲舒哈哈大笑:“老夫不過教導他們幾句,讓他們不要空手而來,你長寧侯不是經常說,這天下之事,並非全都是打打殺殺,更多的,還是這人情世故麼?”

楊川搖頭苦笑:“本侯的真正學問你一竅不通,平日間的一些閒言碎語,你倒是記了個清楚!”

董仲舒搖頭,正色道:“長寧侯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這天下學問,看上去各有千秋,有深有淺,歷代典籍有薄有厚,在老夫眼裡,卻不過是一些死學問,沒什麼意思,無趣得很。

然而,長寧侯,你可知曉,孔夫子之所以能成爲聖人,憑的是什麼?

憑的,便是他的那些閒言碎語。

爲什麼呢?

因爲,孔夫子早就知道,在這世上啊,並沒有什麼完美無缺的東西,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完美無缺的人,正所謂金無赤金、人無完人,便是這個意思。

所以,孔夫子自然也就懶得著書立說,整那些沒有什麼用處的玩意兒,只是用一些所謂的閒言碎語教化這天下……”

董仲舒一旦開講,往往便是高談闊論,滔滔不絕。

同時呢,因爲長期當老師的緣故,不僅能將一些簡單的事情說出一大堆道理,還能做到深入淺出、循循善誘,就很有後世教員的模樣。

然並卵。

對於楊川來說,這種滔滔不絕的話語,只要他想說,估計都能講上三日三夜都不帶重複的。

打口炮,有嘴就行啊。

最後,他實在忍無可忍了,終於開口:“董仲舒,現在沒有什麼外人在場,你能不能別裝了?”

董仲舒老臉一僵,旋即哈哈大笑,伸出一指,點着楊川的鼻子罵道:“老夫好不容易蹭一頓飽飯,還飲了七八碗烈酒,難道就不能好好講一些道理過過癮?”

楊川搖頭:“這些道理你都講了不知多少遍了,就在本侯這裡,至少也有七八次之多,你煩不煩啊?”

董仲舒乾笑兩聲,嘟囔罵道:“其實才講了三四次……”

楊川瞅着董仲舒,意味深長的笑問一句:“董仲舒,對於孔夫子,本侯也有些甚爲獨到的見解和看法,你要不要聽?”

董仲舒拱手:“老夫洗耳恭聽,長寧侯學究天人,定能講出一些新意。”

楊川擺手笑道:“你董仲舒誇讚一個人學問好,往往都有一個潛臺詞,那就是你講得很好,以後就別講了。”

“本侯並非你儒門弟子,但對孔夫子、孟夫子卻還是心存敬意,並無半分褻瀆之意,至於今日要給你講的幾句話,也不過是拾人牙慧,你這位大漢第一讀書人姑且聽之就行了。”

董仲舒眼見得楊川如此說,反而變得神色肅穆起來,躬身一禮,道:“請長寧侯解惑。”

楊川想了想,只說了一句:“其實,孔夫子之所以是孔夫子,是因爲他是一把尺子。”

董仲舒愕然擡頭,盯着楊川的眼睛:“何解?”

楊川道:“你說的一句很對,那便是金無赤金、人無完人,相比之下,孔夫子比我們每一個人都做得好,克己復禮,嚴於律己,故而,他便是一把尺子。”

“這尺子,不是用來丈量的,而是一個底線。”

“關於人的,道德的底線。”

“或者說,是一個人之所以稱之爲人的標準和底線。”

董仲舒垂首,沉思良久,漸漸擡頭,長跪拱手:“朝聞道,夕死可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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