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起先是微小的震動,就像指尖敲過木頭。並不惹人注意。不過很快,它就擴張到石錘敲擊地面的程度。
黑漆漆的教堂高塔微微顫抖,那是爆炸餘波的威力。
月光透過牆壁的小窗戶照射在地面,形成一道道光斑。
禁閉室內,克洛伊被爆炸聲喚醒,她抱着膝蓋,抑制着自己不時冒出來的嘔吐之意,不時的打着寒顫。
如果這噩夢想要嚇她,那它確確實實已經達到目的了。
當某種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在自己面前之後,她覺得自己的信仰遭受巨大的衝擊,這幾乎是精神上的腦震盪。
她不斷的提醒自己,這只不過是自己的夢境,夢到這種事情,感到羞恥和無地自容應該是自己纔是。
可更可怕的是,隨着在這地方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感覺自己甚至有些記不清現實究竟是什麼模樣了。
“我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啊?”
她死死的揪住自己的頭髮,想把那不存在的邪念給拉扯出去。
不知在禁閉室裡關了多久,可能有一晚上,可能也只有十秒鐘。牆上的小窗外突然傳來輕聲呼喚:“嘿,勒梅小姐,您怎麼了?”
克洛伊慢吞吞的擡起頭,看到在禁閉室的小窗外,一個有着金色頭髮的男人正提着馬燈,擔憂的看着自己,火光下,他臉龐半明半暗。
是奧爾多。
“對不起,嚇着你了麼,勒梅小姐?”
窗外的人問。
她鬆了口氣後陡然厭惡起來,不僅僅是因爲受到的驚嚇,更是因爲那件事給她帶來的陰影,尤其是在這個修道院,她憂鬱痛苦的說:“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答應巴赫那傢伙,要在他不在的時候保護你。奧爾多說道,“我翻牆進來的。”
“他怎麼不自己來?”
“他有事去了。”
“那也不用你來操心,離我遠點。”她煩躁的說道。
“那可不行,外面已經有人攻打進來了。”
奧爾多嘆息道:“再不離開,可能會很危險。”
克洛伊站起身,臉色慢慢蒼白下去,“誰攻打過來了?是你!?”
“是的,還有穆勒.曼斯那羣人,我很抱歉,勒梅小姐,爲了你的安全。我們必須帶你離開這裡。”
說完,他取出一根鐵鋸,用力的在門外的鎖鏈上鋸了起來。沒過多久,隨着嘩啦一聲鐵鏈聲響,門被奧爾多推開了。她看到奧爾多那張汗津津的臉,還有伸出的手掌。
“走吧,去找巴赫先生。”
昨天遭遇的邪門夢境在真實回憶的衝擊下顯得無足輕重。她聽見守衛室邊傳來喊叫,以及槍炮轟擊的聲音,某種極爲可怕的事即將降臨,她預感到了,但無力阻止。
“不用。”
她繞過對方伸出來的手,走出了禁閉室。站在高處,她看見遠處亮着星星點點的火焰,炮擊聲和槍聲連綿不絕,成羣結夥的暴徒舉着火把,跨過街道,向修道院涌來。
這正是當初她被黛爾菲娜從修道院帶走之前最後看到的景象,第二天,她就在報紙上看到了泰拉爾修道院全員慘遭黑巫師毒手的消息。
“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奧爾多提醒克洛伊。
二人走下樓梯,迅速朝外走去。一路人心惶惶,克洛伊沒看到珊妮莎修女和雷德神父,只看到幾個慌亂着跑來跑去的修女,她們自顧不暇,根本沒在乎克洛伊還有她身邊的奧爾多。
轟隆隆!
突然,遠處傳來劇烈的爆破聲。修道院的建築劇烈震動了幾下,灰塵撲簌簌直掉,隨之而來的便是慘叫和咒罵。
關心則亂,克洛伊擡腿就向聲音的源頭跑了過去。
“別去那裡!”
奧爾多拉住了她,“這些都是虛假的記憶,你當時不是這樣告訴我的麼?”
爆破聲和慘叫聲越發劇烈,潛意識形成的那些修女瘋狂逃竄,一絲絲鮮血從地面的石縫中蔓延過來,一點點的流淌到克洛伊腳下。
“塵歸塵,土歸土。”
奧爾多說道:“你情緒越激烈,這噩夢的環境就會越激烈。”
“說得輕巧,你也是當初參與屠殺的一員,不是麼?”克洛伊看着奧爾多,咬牙切齒。
“如果你想要復仇,我不介意。”
奧爾多倒顯得頗爲平靜,“你有那個權利。”
突然,他劇烈咳嗽起來,一些銀色小魚混合着晶亮的液體從他的指縫中掉在地面,活蹦亂跳。
克洛伊看着他,本能的想要關切他,卻又強行壓制下內心溫和的一面,擺出強硬的姿態,扭頭就走。
沒走多遠,她卻又停下了腳步。
迎面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他身穿黑袍,有着金色的頭髮,步伐緩慢。他手裡還提着一具滿是鮮血的軀殼。她面容扭曲,無牙的嘴巴不斷張合。前胸裹着血跡斑斑的衣服,不可遏抑地啜泣,哭腔中帶着深深的恐懼。
正是不久前還給自己送飯的修女薇薇安,這慘烈的畫面讓克洛伊鼻酸不已。她不斷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似乎這樣能讓自己好受一點,但她做不到,因爲她知道,這一切,很有可能真的發生過。
高大的身影接近了。
他的五官在走廊的燭火下逐漸清晰,看清來人,奧爾多停止咳嗽,惱火的罵出聲。
“見鬼!”
“你是誰?”拖着軀殼的男人看着面前的奧爾多,一臉困惑。
“我不喜歡虐殺,老實說,這所修道院裡被我殺死的人,走的沒有那麼痛苦。”奧爾多對克洛伊說道,但換來的只有她仇恨的眼神。
噩夢奧爾多將手裡的殘軀棄如敝履,“等等,你身後那個女孩,是克洛伊.勒梅麼?”
正常奧爾多攔在了克洛伊前面。
問題無人回答,噩夢奧爾多舉起了魔杖,擺出了一副決鬥的姿態。
正常奧爾多嘆了口氣:“不過不得不說,從某種角度來看,我的過去着實不堪。”
一道透明的光束直奔他面門而來,他就地一滾躲過魔咒,隨後,又翻身躍起,將另一個自己猛地撲倒在地,兩個一模一樣的傢伙扭打成一團。
他們長相相同,體能相似,可唯一不同的便是一個可以使用魔法,而另一個不可以,噩夢奧爾多倒地後便舉起魔杖,一枚紅色的信號彈被射向天空。
正常奧爾多預感不妙,他張口咬在噩夢奧爾多的手腕上,毫無形象,但效果頗豐,噩夢奧爾多吃痛鬆開魔杖。
正常奧爾多奪過魔杖,掰成兩段後退到克洛伊身邊,推着她的肩膀:“去,離開修道院,去找巴赫。”
話音剛落,黑影一閃,噩夢奧爾多像獵食的黑熊一樣撲來上來,重重將正常奧爾多按在牆上:“你是誰,爲什麼用複方湯劑來僞裝我!?”
“你什麼也不是,連個影子都不是。”奧爾多悲哀的說道,“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
噌!
噩夢奧爾多抽出一把匕首,頂在對方臉上。
“不說,等我殺了你,我要先揭下你的臉,看看究竟是誰敢冒充我!”
互相角力之中,刀鋒搖搖晃晃,異常危險,眼見自己要被尖刀戳瞎眼睛,正常奧爾多艱難說道:“你.....你.....肩膀上.....有一隻.....蟲子。”
噩夢奧爾多面色一變,他觸電般扭過頭去,就在這分神的一瞬間,尖刀被奪走,奧爾多翻身將噩夢版的自己壓在身下,一刀劃過。
好似劃破了一個裝滿鮮血的皮袋,紅色汩汩流下。他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筋攣的掙扎起來。
奧爾多神色複雜的看着另一個自己,扔掉手中尖刀,來到克洛伊身邊:“這讓你好受點麼?”
“果然,死亡對你們來說什麼都不是。”克洛伊麻木的說道。
“至少是要學着習慣的事,勒梅小姐。”
奧爾多說道。他看着克洛伊,眼睛如一泓注滿悲傷的深潭。
克洛伊背靠牆壁一點點的劃了下去,她眼眶紅紅,頭髮亂糟糟,長嘆一口氣:“也罷,你又不是主謀,主謀是曼斯,你不過是服從命令罷了,我又有什麼資格一直遷怒於你。”
......
......
離開修女身邊之後,霍法獨自一人沿着巴黎城的街道向外走去。由於沒有魔法,他進行速度和普通麻瓜沒有區別。
他雖然在這裡生活了半年多,對這裡的環境還挺了解,但夢境中的世界和現實中的世界完全是兩回事。經過長時間的行進,他深切體會到夢境在空間構成上的弔詭。
在離開克洛伊所在的修道院,他一路往北。穿過那一片人聲馬嘶、汽車鳴笛的街道,來到了城市近郊。
到了這裡之後,他再也看不到半個人影。方圓好幾英里內都是這些醜了吧唧的工業用整塊石料,以及大量煤渣、礦渣、沙子和廢棄物。
他覺得自己可以走出夢境,可好景不長,在穿過一片佈滿農田,倉庫,和貨車倉庫的城市郊外,他便又回到了一開始的地方,車水馬龍的市中心。
彷彿夢境讀出了他的意圖,將地圖框死在了二十公里左右的範圍,無論他向左,向右,向東,向西,向南,向北。他都會經歷城市,工廠,郊區的循環,最終回到原點。
“只有這種程度了麼?”
在確認夢境的範圍之後,他並未氣餒。
而是直接盤膝坐在了地上,開始冥想。但這次卻不是爲了恢復魔力而冥想,只是提高精神。等再度睜開眼睛的一刻,他眼神變得淡漠且虛無起來。
夢境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它就像被打翻的顏料盒一遍,迅速攪動。任何肉眼可見的景觀全部融化,它們組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灘如墨一般的深潭,潭中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但那影子年邁滄桑。
“過去尚未過去,未來尚未到來。”那影子開口說道:“男巫,請止步於此。”
“巫師之心,從不止步。”
霍法說完,一點都不理睬那影子,他直接起身跨過深潭,直直向下墜去。
有漂浮的美女展開四肢,赤裸裸向他飄來,趴在他身上,舔舐他的臉龐他的胸口,還有他的下體,霍法不理睬她們,她們就變成了蛇羣四散開來。
再往前,他見到一場長桌上的盛宴。參與者都一些長着巨大嘴巴,卻沒有其他五官的怪物。
它們東倒西歪地趴在傾倒的椅子和杯盤狼藉的餐桌邊,那桌子上滿載着世界各地各式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美食。最中央甚至有童男童女被活生生的插在鐵釺上,供人享用,但他們臉上卻閃耀着殉道者的光輝。
墜落之際,身邊出現了無數或是美麗,或是珍奇,或是恐怖,或是怪異的東西。有的閃耀着高貴的神性,有的則是徹底的瘋魔。
但這些東西都沒有阻攔他分毫。他絲毫不感興趣。
最終,他跨過虛假的夢境。
來到了這未知精神世界的最底層。
這裡,他並未看到任何街道,也並未看到任何工廠或者倉庫,有的只有一片狹窄的沙灘,還有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正如他一開始從沙灘上醒來時一樣。
看着那片大海,再看看身後。
那是高聳入雲的櫃子,櫃子裡擺放着無數精美的玻璃罐,而自己所經歷的荒島,地底,還有所謂的巴黎就像裝在售樓部玻璃櫃子裡的迷你模型一般,異常的不真實。
“到極限了麼?”
他盯着面前的大海,開始思考。
他把從夢境開始,一直到現在所經歷的一切全部都梳理了一遍。
梳理完畢,他不再往回走,而是一步步從沙灘走向海洋。海水逐漸淹沒了他的衣服,淹沒了他的胸膛,淹沒了他的腦袋。
海底突然斷裂,他一腳踩空,直直的往下墜去,泡在深藍色的海水中。
沒有魚羣,沒有珊瑚,沒有海藻,沒有生命。但在一片荒蕪之中,他看到了震撼心神的一幕。
一隻長滿倒刺的巨大手臂泡在海水之中,隨着海浪緩緩飄動。那手臂直插深不見底的海底,看不見末梢。
霍法繼續下墜,越墜越深,終於他看清楚了這個“島”底部的全貌。這哪裡是一個島,分明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生物,它乍一看像是個人,但是有四隻手臂,雙腿的位置卻是幽靈般飛舞的勾刺觸鬚,讓人只是看一眼便幾乎要尖叫出來。
更讓他心驚膽戰的是它的腦袋,那個腦袋每一根頭髮都是長達十數米的海蛇,祂頭朝下泡在海水中,沒有呼吸,臉龐和乍一看像一個女人,但組合在這具身體上,卻散發着令人膽寒的恐懼威壓。
和祂相比,漂浮在海中的霍法就像螻蟻一樣。
自己經歷的那一切都是這個巨型生物的夢境麼?
霍法顫抖的伸出手,把手按在了對方的額頭上。那觸感彷彿是鱷魚皮混合着鯨魚般粗糙。
龐然大物的眼瞳微微睜開。
裡面銀白色的光芒流轉。
這一刻,無數畫面從他眼前閃過。
他看到閃耀着金光的大廳中,一個光頭女人微笑着扳下扳手。他看到黑暗的地穴中,一個白髮老者向自己祈求着死亡,他看到世間飄滿火焰,無人生還的末日......
他猛地移開了手掌。
龐大的信息讓他的大腦產生了近乎撕裂般的劇痛。劇痛之中甚至和麪前的怪物詭異的產生了一種親密無間的錯覺。
這親密感實在恐怖。
他勉強剋制住一波波洶涌襲來的移情作用,調動全部意志力,撲滅那種可怕的,想和它融爲一體的衝動。
“到此爲止了。”
海水中他暗歎一口氣,吐出無數泡泡,奮力向上游去。
那生物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從無底的深淵中擡起如山巒一般的手臂,想抓住霍法。
伴隨轟隆一聲水聲,霍法游出海面。十分鐘後,他重新站在岸上,渾身顫抖不已。
這場噩夢比他想象中的要來的更加深邃,那怪物的臉,居然和克洛伊有幾分相像。
“該死的,你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
他喘息片刻,心有餘悸的看着那泛着白沫的海水,扭頭朝島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