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薛婷醒來是在醫院裡, 渾身的骨頭像被拆散了,臉也整個腫起來,微微動一下舌頭, 都引來面部肌肉的疼痛。
原來她還沒被揚州打死。
薛婷最後的意識停留在揚州抱着她, 不知是後悔, 還是心疼, 哄孩子一樣, 搖晃着懷裡的她,流淚痛哭。
她想說,揚州, 我這麼可惡,不要有任何自責, 只要你解恨了就好。
大概因爲眼睛也腫着, 她艱難地動了動眼皮, 卻只睜開一條縫。
將周遭的環境一掃,居然在牀邊看到一個面容熟悉的男人。
她下意識裡使勁縮了下眸子, 才認出他——墨兆錫。
“是你……”她試圖說話,可嘴裡插着東西,她的吐字,非常含糊。
墨兆錫坐下來,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他嘴脣動着, 可她什麼也聽不到, 胃裡難受, 好像要吐東西出來, 接着她逐漸縮窄的眼縫裡,是墨兆錫焦急地跑出去叫醫生, 而她……又陷入昏迷。
薛婷能感受到,她這一躺,睡睡醒醒,昏昏沉沉,大抵過了很久。
她心中有個信念,她要醒過來,她必須向揚州問清楚何仲到底是被誰帶走了?他在哪裡?她還要見一面活生生的何仲再死去!
她記不得是多少小時以後,指尖能動了。
可動那一下,就耗費了她全身的氣力,查房的護士發現異常,不會兒好幾個醫生涌了進來,對她的全身做檢查。
她看着他們在自己身體上忙活,而她,也終於走出寂靜的世界,模模糊糊地,能聽到聲音了。
薛婷捨不得睡着,怕一睡不醒。
之後,陸續有人走進病房探望她。包括墨兆錫、甘擎和揚州。
揚州伏在她牀邊,癡然呆望,赤紅着眼睛,就這麼坐了十五分鐘,一句話不說。
看來,她傷得真的很重,否則,他是不會原諒她的吧。
這段時間,一直有按時按點來跟她說話的,似乎只有墨兆錫和甘擎。
墨兆錫那次來,是與警察一起,她聽力恢復許多,眼睛消腫後也眨得動了,她認出警察中有當初負責張權和谷皓一案的姜警官和趙警官,薛婷知道,他們來應該是與何仲有關。
趙警官說:“薛婷小姐,我問你答,你回答是,就勾一下手指頭,不是,就不動。好嗎?”
薛婷眨眨眼,動動食指。
趙警官回頭和墨兆錫對視,點頭。
兩位警察將四個多月之前審過她的問題,重新問一遍,薛婷一一屬實作答。
包括她曾兩次給張權五十萬,還有她和何仲在同志酒吧打探到黑市交易紛爭那塊,最後,趙警官問何仲是否在S市吸.毒,薛婷情緒激動起來,眼淚向外涌,滲到紗布裡面的傷口,刺拉拉地疼。
她使勁搖頭,求救地望向墨兆錫,支支吾吾要說話。
墨兆錫按住她的手臂說:“薛婷,你冷靜一點!”
她頭腦裡全部是何仲發作時的痛苦和蒼白無力的臉,忽而,腦子又有些亂,一陣陣地,從裡面向外蔓延地刺痛。
盤問進行不下去,又隔了幾天,墨兆錫獨自前來,帶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在揚州提供的線索下,警方已將教唆殺害張權和谷皓,並且襲擊揚州,強迫何仲吸.毒的幕後黑手繩之以法。
壞消息是:何仲下落不明。
98
薛婷重傷陷入昏迷24小時裡,曾一度失去生命體徵,揚州將她送到醫院,她似乎已經奄奄一息。
六個小時搶救結束後,薛婷被送入重症監護,還沒有脫離危險,揚州投案自首,並交待所有經過。
三個月前,揚州還沒有離開A市,被人砍傷,對方留下揚州一條命的條件是,當薛婷回到A市與他見面時,他必須通知他們。
揚州見到薛婷得知她在幫人戒毒,便猜到那人是與自己有相似遭遇的何仲,不過何仲比她慘太多,居然被強行注射。
揚州恨薛婷的欺騙和一走了之,跟蹤到了她和何仲的愛巢,找機會,將何仲的下落出賣出去。
油條,就是小油條的哥哥,等一干人,只是折磨何仲的爪牙。真正的黑手另有其人。
揚州見過這個人。是個女人。
他猜到了她的身份,薛婷跟他坦白過,三年前她和墨兆錫、甘擎,和何仲恩恩怨怨的來龍去脈,自然也還記得她的名字——鍾素凝。
害死薛婷哥哥的女人。
可龐大的鐘家枝葉繁茂,豈是她薛婷一個普通人能搬倒的?當年薛婷哥哥的案子可謂個轟轟烈烈,不曾想,這場戰火直到如今仍在蔓延。
三年前薛婷費盡周折,伺機報復,搞得鍾素凝名譽掃地,狼狽收手,那時,鍾素凝開的酒吧內,已有不乾淨的交易,而在薛婷出國離開這三年,鍾素凝一直在設計和醞釀,如何報復薛婷。
三年,鍾素凝利用其不引人注意的身份,繼續在A市毒.品交易市場裡猖狂,且越做越大,真的如染毒一般,根本無法收手。
她派人找到了薛婷混跡地下酒吧時最好的朋友張權,便開始一步步地佈局,等待薛婷的歸來,將她和她的朋友一網打盡。
只是,事情總有意料不到的外因來干擾。
鍾素凝怎麼也料不到薛婷會在美國暴富,並且還有個何仲參與進來,不過,薛婷似乎想忘記三年前的一切,重新開始,甚至給了張權五十萬,要帶他離開是非之地,幸好張權有個谷皓牽制着,沒有如薛婷的意。
那麼容易就想得到新生?憑什麼?薛駿的死毀了她原來大小姐生活,薛婷的種種瘋狂行徑又來毀了她的一生!她還沒有從三年前的餘波中平靜,薛婷卻金錢男人兩豐收?簡直妄想!
鍾素凝索性將計就計,利用張權,一路將薛婷拖進泥潭,讓她也嚐嚐整日提心吊膽暗無天日的生活。
在張權失去利用價值時,鍾素凝本想放他一馬,但他因爲私吞一千克的貨而與谷皓髮生矛盾,張權是薛婷唯一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關係相當於半個家人,等同於薛駿的存在,這讓鍾素凝動了殺機。
殺了張權,一方面殺雞儆猴,一方面報復薛婷,一石二鳥。
張權喪命後,谷皓也攙和進來,谷皓居然威脅她?跟她談條件?鍾素凝順水推舟清理門戶,並在負責散毒的人挑選找了個可靠的頂罪。
揚州表示與警方合作,並且願意出庭作證,指認鍾素凝。
因爲多年的吸.毒史,鍾素凝被抓捕歸案時狀態還不清不楚,同時,警方在現場繳獲大批毒品。
當初何仲在機場的路上被劫,隨後被人帶到S市,輾轉進了毒窟。本來與何仲不認不識,對他毒打和強制注射,油條不過拿錢聽命照辦。
何仲被薛婷救走以後,油條也找人追過查過,沒想到等來的是鍾素凝按兵不動的指令,再一等,就是毫無預兆地,大批警察同時出動,將整條著名的“毒”街都堵了個水泄不通。
逃不掉了。以油條爲首的S市販.毒鏈條同時被一網打盡。
可是,趙警官和姜警官帶着隊員將整條街都搜遍了後,卻沒發現何仲的身影。
審問油條時,油條交待說:“那傢伙大概活不長了。”
99
薛婷出院是在兩個月之後。
她的顴骨和額頭多了兩道粉紅色的傷疤,脖子還套着護頸,人卻胖了一圈。
墨兆錫和甘擎接她出院,她還開玩笑地問甘擎:“我這樣,是不是就叫虛胖啊?”
甘擎說:“哪有,還是胖一點氣色好很多。”
薛婷記不得那是多少天了,她才能夠正常的喝水、吃飯,她是內傷,除了三根肋骨骨折,肺和肝脾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損,加之嚴重的外傷和腦震盪,還能撿回來一條命,她是不是該感謝揚州手下留情?
揚州大抵不想再見到她,她也確實沒再見過揚州。
揚州。這個名字,只成了她記憶裡的一部分。
揚州說過,她可以不愛他,但他也不會讓她忘記他。
是的,他留給她一身的傷,留給她好幾塊疤,她是忘不掉的。不過,薛婷也奇怪,她腦海裡偶爾蹦出“揚州”這個名字時,她回憶到的,竟都是那纏綿悱惻的日子裡,他在陽光下,擁有的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和身上溫暖和煦的味道。
住院期間,薛婷和甘擎成了朋友,但,說是朋友,也是點到即止的,畢竟她曾深深傷害過墨兆錫和甘擎,而且是不遺餘力地。
他們可以一笑泯恩仇,薛婷發現,她自己卻不可以。
也許真的有因果報應。
即使得到了原諒,可做錯的那方,是更放不下的那方。
在得知自從她歸國之後,她莫名其妙地陷入怪圈,捲入一場場與死亡擦肩而過的事故中,這一系列的佈局竟都是出自鍾素凝之手,她都不得不佩服鍾素凝了。
可薛婷彷彿在她身上也看到曾經的自己。瘋狂,不計代價,只爲報復後快意。
我過得不好,別人也別想過得好!
這種足以毀滅一切的執念,真是可怕。
不過,鍾素凝大概不知道,待到報復真正實施以後,人的內心是平靜不了的。
就如當年的她,破壞了又怎樣?得手又怎樣?一時痛快而已,未來要承受的,比之前的恨,要難熬一百倍一千倍。
不過,這一點覺悟,鍾素凝只能在監獄裡體會了。
薛婷本想去探望下鍾素凝,猶豫之後,還是作罷。結束吧。她不想再與從前的薛婷有一點瓜葛。
薛駿,鍾素凝,張權,墨兆錫,甘擎,揚州……
都從她生命裡這樣一個個消失吧。其實,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一串的名單裡,她始終無法將那個人劃入其中。
他是唯一一個薛婷放不下、忘不掉的。
半年後。
薛婷回到老房子,將一些母親和哥哥的遺物收拾妥當,存進銀行保險箱,又一件臨走的事辦妥了。
她要走了,波士頓的大學正在等着她,在輾轉A市和S市半年後,她沒有半點何仲的消息,是生是死,何仲此人,成了一個謎。
她決定去讀書。
然後……誰知道呢。
這半年,她認識了新朋友,生活圈完全天差地別,她按時運動,提早睡覺,每天早起做飯,把廚藝練到精湛,身體也基本完全恢復。
她偶爾會單獨出去旅行,偶爾與朋友小聚,偶爾會形單影隻在小資調調的咖啡室裡一坐便是一整個下午,她似乎在等待着誰,也似乎在試圖忘記誰……
看似充實的日子,薛婷卻時常感到空虛,她想,是時候做點什麼了,於是她想到了原來的打算,讀書。
拿到機票,薛婷坐在候機大廳裡休息片刻,從包裡拿出一打明信片,隨手寫字。
這半年,她仍有收集明信片的習慣,只是她常常是一揮而就地寫完了,不知寄到哪裡去。
“我要離開了,你在哪裡?我很好,你好嗎?”
她寫完,眼眶痠痛,掉落的淚水模糊了字體。
“還是你以前寫的明信片……內容比較有趣。”身後忽然有人說,語帶戲謔和幾分熟悉的暗啞。
薛婷一怔,手裡的筆滑落下來,掉在地上。
她像木偶一般不能動,也不敢回頭,生怕是自己的幻覺,眼淚卻越流越兇。
男人從身後的座位起身,繞到她面前,拾起筆,遞給她。
薛婷沒有接,而是緩緩起身,從眼淚薄起的水霧中望着他……
何仲。
他彎起脣角,微微展顏:“你上次給我的支票,被我弄丟了……五十萬,你說怎麼辦?”
薛婷傾身向前,攀着他的肩頸,奮力吻上他的脣:“抱歉,何先生,我沒有錢了,只有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