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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陵王* 53、觀戲

樑珫陪完顏亮觀戲,收了伶人張仲軻。

樑珫爲了隨元妃進宮,不惜捱了一刀,他下這麼大的血本,可不僅僅是想當宦官,即使是當大內總管,也只是管管“宮闈”雜事,和那些老孃們兒打交道,婆婆媽媽的太沒意思。他心中一直嚮往的是權力,是當公卿將相。如果不被掠到北國,他這個秀才備不住就興考上頭名狀元,狀元往往就是欽點的八府巡按,最不濟也是個縣太爺啊。所以當了大內總管以後,他還不滿足,天天往皇上的寢宮跑,尋找各種機會,極力討好完顏亮。

這天,他見完顏亮批了大半宿奏章有些疲倦,就說:“皇上到宮外去散散心吧。奴婢聽說寶昌門外有人演角抵戲……”

“角抵戲不好看。”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完顏亮打斷了,“朕在南邊聽慣了絲竹雅樂,北方的角抵戲太粗俗。”

“這個演角抵戲的是個南人,叫張仲軻,小名牛兒。他不光演角抵戲,還會演南戲,特別逗人。”

完顏亮聽說是南人演南戲,來了興趣,換上便服,叫人準備車駕,微服簡從,到寶昌門外去看戲。

那時金國還沒有如宋國“勾欄瓦舍”那樣的演出場所,一般演戲都是“撂地攤兒”。完顏亮一行來到寶昌門外的十字街,戲已經開演了,人們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笑聲,叫好聲,此起彼伏。樑珫想叫護衛驅趕百姓,完顏亮擺擺手,制止了,他說:“朕喜歡與民同樂。”樑珫擠進人羣,在裡面放了一把椅子,讓完顏亮坐下,他和藥師奴,以及幾名護衛,在旁邊圍成一圈。

人們都被戲吸引住了,誰也沒有注意到皇上來了。但是站在場子裡的張仲軻注意到了,他倒不是認識完顏亮,但他那走南闖北練就的眼睛,特別“毒”,他從完顏亮的衣着、氣度和身邊衆多隨從上看出這不是凡人。

樑珫安頓好完顏亮,就走進場子,與張仲軻耳語幾句,又給了他一些銀子。張仲軻按照樑珫的要求,先扮作女人,尖聲尖氣地唱道“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完顏亮不知這“柳七”是誰,問樑珫,樑珫說,“就是柳三變,柳永啊!”

“哦。”完顏亮也是個詩人,當然知道柳永了。

接着張仲軻又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遊狂蕩?何需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是柳永的詞《鶴沖天》,是他在考進士不第時寫的。聽樑珫說,這首詞曾經引起宋仁宗趙禎的惱怒和斥責。

完顏亮感嘆道:“好個白衣卿相!好個風流才子!趙禎真是不識人啊。”

樑珫說:“柳永死後,羣**合金葬之。此後,每逢清明京師各地千百名**,成羣結隊雲聚其墓前,祭奠這位詞人,人謂‘吊柳會’。”

“哦?!”完顏亮越發感慨了。

樑珫又說:“後來有人在柳永墓前題詩,詩云:“樂遊原上**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衆紅裙。”

“風塵女子,情深憐才,可敬,可嘆!”完顏亮頻頻點頭。

正當他們爲柳三變的命運和風塵女子不棄不離的俠義之情,唏噓不已時,那邊的觀衆鬧了起來,他們聽不懂這文縐縐的唱詞,一齊嚷嚷要換戲。唱柳永的詞是樑珫爲投皇上所好,專門點的。張仲軻知道這些貴人雖然給的銀子多,但也是偶爾來一次,這些平民百姓纔是他衣食父母,不能得罪,只得重新上妝,換戲。他粘上鬍子,戴上一頂瓜皮小帽,穿上一件藍色大褂,裝扮成一個庸醫,演的是《拜月亭記》中的“請醫”一折。

這個“庸醫”一上場就自吹自擂,說自己醫術如何高明,名震三方……

旁邊幫腔的問:“人都說是名震四方,你爲何名震三方啊?”

“庸醫”答道:“有一方的人都被我治死了!”

觀衆哈哈大笑,完顏亮也被逗樂了,他說:“這個牛兒真是有趣!”

樑珫趕緊說:“皇上要是喜歡,就把他叫進宮裡,天天讓皇上開心。”

“塞痕!”完顏亮隨口說,“那就讓他做個秘書郎吧。”

聽說讓他進宮,張仲軻差一點兒沒嚇傻,他不知道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餡餅啊,還是橫禍。他想起“伴君如伴虎”這句老話,覺得皇宮不是個自在的地方,就收拾收拾衣物,想偷偷地溜走,可是,沒等他走出大門,樑珫就派人來了,不容分說,就把他塞進一頂小轎,擡到宮裡,不管他如何哭喊,強行着把他淨了身。

張仲軻沮喪地想,沒等怎麼的呢,就先斷子絕孫了,以後還不知道有什麼禍事呢,他跪在地上苦苦哀告樑珫放了他,說:“我就是個市井無賴,什麼也不會做,何苦養我這個廢物啊?”

樑珫笑笑,說:“也不讓你做什麼。你就調着法兒哄皇上開心就行。”

張仲軻想,這倒是我的長項,不過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懂這金宮裡的規矩啊,萬一犯了規,不是要殺頭嗎?”

“你不用守規矩。”樑珫說,“只要你不謀反,不調戲皇妃,犯什麼錯都沒事兒。”

張仲軻笑了,“謀反?你借我十個膽兒,我也不敢啊。調戲皇妃?我的子孫根都沒了,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啊。”

“不過……”樑珫湊近一點兒,低聲說,“皇上這邊有什麼大事小情的,你都要及時向我稟報。”

張仲軻這才恍然大悟,心說,“敢情!把我安插在皇上身邊,是給他做奸細啊!”

樑珫看出張仲軻心裡不服,語氣更加柔和地解釋道:“我這都是爲你着想。我得知道皇上的喜怒哀樂,遇事纔好爲你開脫啊。”

張仲軻嘴上說,“那就請大總管多多關照了。”心裡卻罵道,“老奸巨滑的東西,還想跟我玩心眼,我牛兒是那麼好欺哄的嗎?”

樑珫將張仲軻帶進皇上的寢宮,完顏亮正在批閱奏章,張仲軻跪下叩拜,完顏亮頭也不擡地揮揮手,說:“罷了。”

張仲軻不知做什麼好了,傻傻地站在那裡,端詳着完顏亮,只見他風度端嚴,神情閒適,外若寬和而城府深密,莫測高深,心想:“這個人可不一般,要小心些纔是。”

樑珫見他像個木頭似的站在那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皇上,心裡笑他沒見過世面,低聲喝道:“沒規矩!怎能那樣盯着皇上?”

張仲軻這纔回過神兒來,也低聲說:“你不是說我可以沒規矩嗎?”

“你可以沒規矩,但也不能這樣沒規矩啊?”

“那你說我應該怎樣沒規矩?”

聽他倆對話,完顏亮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算了,算了!牛兒,你在這宮裡不可拘束,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只要你在朕煩悶時,陪朕說說話兒,讓朕開開心就行。”

張仲軻鬼機靈,立刻討好地說:“皇上,幹別的牛兒不會,要說逗人開心,那可是在孃胎裡就會。”

完顏亮笑着問:“在孃胎裡,你逗誰開心啊?”

“我娘啊!用你們女真人的話說就是‘厄寧’,我左腿一弓,右腿一蹬,我娘就高興了,說,‘我兒子這是上山打虎呢!’”

張仲軻邊說邊比劃,完顏亮和樑珫都被逗樂了。

樑珫見皇上這麼高興知道自己這一招成功了,心裡暗暗得意,囑咐張仲軻好生侍奉皇上,便告退了。

完顏亮一邊看奏章,一邊問張仲軻:“你老家在哪裡?”

“汴京”

“是漢人?”

“嗯。”

“你都會些什麼?”

“三皇五帝,唐宗宋祖,才子佳人,古今故事都裝在牛兒的肚子裡。”

“最拿手的是什麼?”

“漢宮秋”。

“唱的是漢高祖嗎?”

“不是,是漢元帝派昭君娘娘與匈奴和親的故事。”

“漢不是大國嗎?爲什麼要和匈奴和親?”

“爲了邊疆安寧。”

完顏亮這才擡眼看了張仲軻一下,有些得意洋洋地說:“漢雖稱大國,封疆不過七八千里,今吾國幅員萬里,可謂大矣!”

張仲軻說:“本朝疆域雖大,而天下有四主:南有宋,東有高麗,西有夏,若能一之,乃大耳。”

完顏亮心想,沒看出,這傢伙不光會耍貧嘴,還挺有見識。他說:“爲君者應兼愛南北之民,敵國交兵,天下受弊。北自北,南自南,天下始安。”

“樹欲靜而風不止。”張仲軻說,“宋自仁宗起就與遼國修好,太祖伐遼時,趙佶不是也想趁機收復燕雲十六州嗎?”

“你是說宋人仍想收回兩淮之地?”

“何止兩淮。”張仲軻說,“陛下知道有一首《滿江紅》嗎?那是岳飛,嶽元帥所作……”

“朕知道。”完顏亮怎能不知道這首詞,“朕念給你聽聽。”他清理一下嗓子,輕聲念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眼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架長車,踏平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唸完詞,他已被岳飛激烈的愛國情懷所感動,不由得感嘆道,“岳飛真是個大英雄、大忠臣,可惜,他已經死了……”

“嶽元帥雖死,魂卻沒散……”

“哦?”完顏亮驚異地看了一眼張仲軻,“難道宋人還真想‘踏平賀蘭山缺’,滅了我大金國不成?

“那倒不一定,可是他們未必不想收復中原。”

“這話很有見地”,完顏亮想,“無能者如趙佶,還想收回燕雲十六州呢。”

“中原人也都盼望王師北上呢。”張仲軻也念了一首在中原流傳的詞,“‘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這是朱敦儒的《相見歡》,他在問‘中原亂,幾時收?’”

唔,完顏亮不語了,中原不穩,這個情況他還真沒有認真想過,如果中原動亂,他在上京可是鞭長莫及啊,這一下,他的思緒又回到遷都的主題上,只有遷都燕京,才能鎮懾中原!他終於下了決心:明日早朝,就殿議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