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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指着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對吉良貞家說道:“還有他們,每個水手都是一部書,我的第一個老師就是鮎魚仔,他教我結繩,使用網刀。”

吉良貞家頷首應道:“是,在下明白了,每一位水手都是先生。”

崇文又叮囑了吉良貞家幾句,這才轉身問總兵順道:“此去宮古島有多少海程?海況如何?”

總兵順說道:“據阮明所說,大約10更海程,順風正好一日夜,如果不出意外,明日此時就應該到與那霸港。只是這4百里沒有島嶼和人煙,沒有地標,針路稍有差池就會偏離航線,若遇到風暴,也無處避風。”

崇文走到羅盤面前看了看,磁針顯示,船隊正沿着庚申位,向西南方向航行。船艙外,浪涌2尺,風向西北,正是行船的好天氣,有阮明領航,他不擔心迷失航線。

崇文不再糾纏這個話題,繼續說道:“宮古的蠻子還沒有臣服,我們不必登島,繞過就是,那些島夷讓尚巴志頭疼去吧。”

總兵順應道:“喏。”停了一下,老海賊沉聲說道:“適才阮明說。。。林喜老夫子回到唐營以後,絕食水,一言不發,怕是大限將至。”

崇文一愣,久久無語,老狐狸拼上性命,逼迫他離開他的龍王島,離開他九死一生開創的航線,偏生又是一副純臣模樣,讓崇文頭疼又厭惡。可是林喜以死謝罪,也是條鐵錚錚的漢子,又如何恨的起來。

崇文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他不再言語,信步走出羅盤艙,下到上甲板。

只聽艉樓露臺上有人大聲呼喝,轉身觀看,原來是親衛甲長喇叭虎正在操練那些野豬牙,古見地頭永良比金擔任通譯。

崇文遠遠觀看了一會兒,喇叭虎左手持藤牌,右手持短棒,正和一個蠻人對打。那蠻人手中卻持的是短馬刀,舉刀猛砍,喇叭虎揮盾格擋,藤牌順勢向左側一帶,蠻子一個趔趄,喇叭虎腳下一勾,那傢伙撲倒在甲板上。

喇叭虎扯着嗓門大喊道:“蠢貨們,這藤牌一定不可與敵兵刃硬碰硬,要藉着敵人的力往一側順,只要把他們帶偏,你右手的刀就可以殺人了!”

永良比金學着喇叭虎的口氣,大聲翻譯出來。

喇叭虎繼續說道:“刀盾威力巨大,但要是不會運用,只有送死的份。。。再來,來兩個,你,你。”短棒隨意指了兩個蠻人,示意他們上前廝鬥。

這些黑炭頭都有股子狠勁,兩人上前,不管不顧的揮刀亂砍。喇叭虎揮舞藤牌,把這兩個蠻人帶的東倒西歪,右手木棒卻始終不出手,口中卻喝道:“殺人不是用蠻力,最關鍵的就是要掌握好出刀的距離,你個蠢貨離我八丈遠,能砍中個鳥!”

一個蠻子打的興起,大吼一聲,合身撲過來,短刀直刺喇叭虎頭面,刀勢兇猛,看看要傷人,永良比金急的大喊:“不可!”

喇叭虎毫不在意,左手藤牌從下向上順勢一撩,砰然一聲,鋒利的短刀飛上天。那蠻人猝不及防,合身撲到藤牌上,撞的鼻青臉腫,鼻血長流,摔倒在地。喇叭虎藤牌反揮,將另一個蠻人打倒在地,短刀順着甲板滑出老遠。

喇叭虎哈哈大笑道:“你兩個蠢貨,只知道正面亂砍,不知道爺爺的短處在背後麼?既然你們有兩個人,爲何不前後夾擊於我?再來,這次上三個!”

崇文笑着搖搖頭,看來這喇叭虎是在立威,說明這傢伙在用心教授,不是隨便敷衍糊弄。如此就好,也許真能讓他練出一隊精兵,萬里南洋,多幾個堪用的人手總是好事。

看着這些兇猛廝打的漢子,崇文心中忽然敞亮起來。入孃的,海上人家,生生死死太過尋常,死個老傢伙算個鳥。

馬上要入冬了,琉球以南海域隨時會變成東北風,船速會更快,崇文沒什麼可擔心的。

整整一個白天,崇文只見了真乙姥一次,那女子歡天喜地的來到舶長艙,嘰嘰呱呱的向他述說船上的各個艙室,各種新奇說個沒完。

崇文耐心的聽着,臉上帶着機械的笑容。

好容易等她說完了,纔拿出膳艙仴廚製作的精緻點心,一碟麻糬,一碟糰子,一碟大福,一碟銅鑼燒,五顏六色,看着精緻的很。

真乙姥一邊嚼着麻糬,一邊笑呵呵的說道:“這些我都在膳艙吃過了,那仴國廚子手真的巧,這種麻糬最是好吃,還有一種櫻餅,口中有花香,偏生又極好看。”

崇文笑着打哈哈,心中卻有些苦澀,看來美食誘惑不管用,人家自己會尋到廚下,她想吃什麼,哪個廚子敢不巴結。

等她吃了幾個,崇文把她領到內套,一一指給她浴桶、衣物、妝筪、花鞋、頭面、胭脂等等,果然惹得真乙姥拍手歡喜。

崇文指點她各種玩意兒的用法,又親手給她口脣搽了胭脂,給她戴上金步搖,把玉鐲套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拉過銅鏡給她看。真乙姥捂着臉,羞澀的倚在崇文身上,溫香滿懷,不由得心神一蕩。

恰在此時,竹田國賴前來稟報,已經配製了第一批瘧疾藥,請他去醫艙看一看,崇文只得離開。瘧疾藥是丸藥,以黃酒爲藥引內服,崇文命名爲蒿芩返魂丹。

去了半個時辰,崇文回到舶長艙的時候,真乙姥又不見了,只留下一桶渾水,和一件洗淨晾曬的長蕉布裹裙,拉開妝筪,首飾頭面居然一件也沒有動。

崇文搖頭嘆息,索性隨她去吧。

午後,風向變爲東北風,風力卻開始減弱,到了天將擦黑,海上起了霧,看不到星光。

頭船燃起了船燈,在迷霧中搖搖晃晃的行駛,崇文下令燃起船燈,給尾船指引方向,同時加快船速,向頭船靠攏。

崇文在羅盤艙,看着逐漸接近的頭船,說道:“入孃的,霧越來越大,他們的船速並不慢,姓阮的那廝不怕把我們帶到溝裡去麼?”

總兵順說道:“看來這片海域沒有什麼危險,大出海不必擔心。”

崇文看了看羅盤,說道:“保持航向,跟緊了那條帶路犬。”

總兵順笑道:“放心吧,看不到星星,不會和船燈混了。”

崇文並不放心,一直在羅盤艙呆到二更,這才帶着來財牛回到舶長艙,舷上飛正在鋪上翹着腳,抱着一卷書冊看的津津有味。

見崇文進艙,舷上飛趕緊起身見禮,崇文笑道:“你這廝當了掌書記,還真離不得書了,看的是什麼?”

舷上飛訕訕笑道:“我這個掌書記,實在是不稱職,沒讀過什麼書,什麼子曰詩云也實在讀不下去,倒是這話本有趣的緊,拿起來就放不下。在仴國京都,尋得一卷《三國志平話》,無事就翻一翻,倒是覺得漲了不少見識。”

來財牛拿出茶合放在書案上,引燃木炭煮水,崇文舒服的坐下,笑呵呵的說道:“那只是市井野語,若真按演義措置生意,非出大亂子不可。你若想怡情,我倒是覺得,不如尋一卷《水滸傳》來的爽利。”

舷上飛幫着打來淨水,洗滌茶具,聽崇文這麼說,沉吟着說道:“三國謀臣猛將輩出,奇謀善策皆可爲我所用,爲何會出大亂子吶?”

崇文說道:“什麼奇謀善策,那都是書生坐在書齋胡思亂想出來的。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那是主將知己知彼,料敵機先。爲了得到敵情,不知費了多少心力錢財,還要搭上不知道人命,那豈是書生懂得的。

戰場上,你不和敵軍接觸,坐在書齋裡瞎想?你知敵兵力多少?武備如何?戰力怎樣?戰場之外,你不和敵軍接觸,你知敵人要戰要和?何處用兵?像演義所說,打仗就是兩員大將大戰數十合,如兒戲一般,實在上不得檯面。”

看看紅泥小爐的水半開,來財牛把一把黃山毛峰灑進壺水中,重新蓋上壺蓋,坐在一旁,默默聽着兩個人說話。

舷上飛說道:“那三國謀士,揣摩人心,無有不中,實在有神鬼之能。”

崇文笑道:“黑躂末年天下大亂,若羅貫中果然有揣摩人心的本領,如何沒有在哪位英雄賬下效力?揣摩人心?那不就是瞎猜麼,猜中了你能打勝仗,若猜不中吶?如何能把國家興亡、全軍性命寄託在猜測上?

就如打馬吊,庸劣之人,有一手好牌也會打贏,可你不能指望每把都是好牌。這就是爲何我要細作諸監,要內情監,需要強大的斥候隊,而不是靠你這個掌書記的奇謀善策,或者讓阿牛宰了敵將,然後就入孃的取勝了。”

黑塔巨人撓撓頭,甕聲甕氣的說道:“哪有那麼容易。”

舷上飛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說道:“言之有理,可是那《水滸傳》也是這一套,爲何你如此推崇?”

水滾沸了,來財牛沏了三盞茶,把茶盞推到兩個人面前,三人一邊品茗一邊閒談。

崇文輕啜了一口,讚了一句好茶,這才緩緩說道:“《水滸傳》最和我心意之處就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不怕拋頭灑血,誰委屈我們,我們就幹他娘。”

來財牛說道:“自從跟隨大出海,就再沒受過任何人的氣,實在是暢快。”

崇文點點頭,說道:“正是,盡信書不如不讀書,書中誤人之處甚多,若在在皆信,我們也就成了瞎猜之人。以揣摩辦事,終究是不成的,反倒不如阿牛厚重無文,老老實實和敵人廝殺,打的過就打,打不過就入孃的登船逃命。”

聽崇文說的有趣,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舷上飛說道:“我也奇怪,我朝開國30餘年,大體也算是國泰民安,怎地那些奇人異士一個也無,倒是漢末衰敗,能人卻入孃的層出不窮。”

崇文不屑的道:“因爲那是假的,哄騙市井愚夫腰裡的幾個銅板而已。梁山好漢,可自古就有,君不見我龍王島衆,縱橫四海,不爲任何人折腰,也絕不會學宋江招安,自己給自己找個主子跪拜。”

三人相視大笑,果然暢快。

閒談了一陣,崇文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向內套方向瞟了一眼,問道:“真乙姥還沒有回來麼?”

舷上飛說道:“下霧的時候回來過一次,在內艙梳洗之後又出去了。”

來財牛說道:“值宿親衛說,真夫人午後在帆蓬上鬥,後來在後錨碇艙呆了好久。”

崇文嘆了口氣,說道:“入孃的,上天入地,神出鬼沒,哪像個女子。錨碇艙除了鐵就是鐵,有何可看,真是孩童一般貪耍。阿牛,你安排幾個人,暗中盯着她,別讓她出什麼危險,也別讓她靠近神艙。”

來財牛其實早就安排人了,此時依然應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