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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崇文說道:“明白了,那天竺僧是畠山家的細作,組長也是畠山家的人。他們只知道爛賭鬼是你的舊相好,但不知道其實你們舊情已斷,拿爛賭鬼要挾你是無用的,他們也不知道你和爛賭鬼其實育有一子,竹丸纔是你真正的命門。

可是爛賭鬼良心發現,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他把竹丸被細川家掌控的秘密告訴了你,希望你設法解救,這就是角田屋的秘密。如果這個秘密傳到我的耳朵裡,你就會失去花世界大掌櫃的地位。一旦你無用處,竹丸立即就會死在細川氏手裡,這纔是你必須要殺死他們的原因,也是你一定要找到那個天竺僧,殺死那隻鸚鵡的原因。”

小百合低聲說道:“那隻鸚鵡不是我殺的,是天竺僧被捕前死掉的。”

崇文微微一笑,看着小百合道:“天竺僧在你手裡沒有活過兩個時辰,何況是一隻鳥。”

小百合低頭不語。

崇文點點頭,說道:“如此說來,收買山口城阿須陀黨刺殺我的,是畠山家。以後逼迫你泄露我仴局軍情的,是細川家。。。都入孃的不是善茬啊。”

小百合垂首說道:“主公視我如家人,妾身辜負了主公信任,磔刑而死也無怨言。只是懇求主公,看在我爲龍王島出生入死的份上,饒了竹丸一命。”

崇文輕嘆一聲,說道:“你泄露我的行藏,險些讓我死於山口城,其罪一也。泄露仴局軍情,險些讓仴局敗於日和佐浦,其罪二也。又泄露我偷襲京都之計策,只可惜這是個假的,最終暴露了你自己,但是其心可誅,是你第三條大罪。

數罪並下,我誅你一族不爲過,但龍王島兄弟有罪,罪在一人,絕不株連他人。況且你雖有罪,身爲母親,其情可憫。我已經收養竹丸,他就是我的義子,我懇求青蓮院尊園親王殿下,請他收竹丸爲徒,將來他會成爲一代高僧大德,你不必擔心。”

小百合淚光閃閃,悲切的喊了一聲:“主公。。。妾身來世必結草銜環以報。。。還有一個人,主公也要萬萬小心。”

崇文哦了一聲,問道:“是誰人吶?”

小百合說道:“是佐佐木道譽那個老毒蛇。”

崇文點點頭,問道:“早聽說佐佐木家的細作遍及全仴,我也奇怪,爲何沒有在平戶發現蹤跡。”

小百合說道:“那是因爲佐佐木家的細作埋的太深,早在4年前,他就掌控了一人,幫助他慢慢攏起了一個小海幫,只是當時並不是爲了對付我們,而是爲了掌握平戶商情。”

崇文目光炯炯的盯着小百合,問道:“此人是誰?又是如何被道譽掌控?”

小百合堅定的說道:“是陳火燒。”

崇文吃了一驚,那個麻臉海賊的樣貌出現在腦海裡,再也想不到,這傢伙竟然早早投靠了幕府權貴。怪不得佐佐木家在澱川之戰中一直做壁上觀,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怕是比其他權貴更瞭解東海商團的實力,不肯完全把賭注下在幕府一邊。

他微微揚起下頜,不動聲色的說道:“你繼續說。”

小百合說道:“陳火燒在平戶對岸的長崎有家室,這並不稀奇,平戶康商在長崎有家眷的不少,有些還有產業。可是既然他投靠了我龍王島,爲何不把家眷接來平戶?就是在九州探題府大舉圍攻松浦郡的時候,他的家眷還是留在長崎港。

我心裡起疑,就派人到長崎暗中調查他,一查之下,才知道他老婆是平戶仴商之女,那仴商名糟谷仲秋。糟谷氏不算什麼名門,本是關東鎌倉六角氏的庶支,而六角氏,卻是道譽的母族。

這就可疑了,繼續深查,我斷定糟谷家就是佐佐木在長崎的細作巢穴,陳火燒,就是佐佐木家伸向平戶的觸角。”

崇文暗自沉吟,這種謊言是經不住察查的,心中信了七八分,他沉吟着又問:“既然如此,你爲何不報於我?”

小百合低聲說道:“妾身要查明他的黨羽,不敢貿然上報,等查清楚了,主公又調他到了蝦夷地。。。然後妾身就來了這裡。”

崇文終於問道:“他出賣過我們麼?”

小百合說道:“他十天一去長崎,據蕭雞爛和其他人說,仴局出征那幾天,他幾乎每晚都去長崎,平明回來。”

崇文明白了,陳火燒必是佐佐木家細作無疑,小百合終於把他挖出來了。

他低頭看着小百合,心中悲憫,由良村、平戶城,一幕幕往事浮上心頭。小百合並非無義之人,一邊出賣着自己,一邊還在爲自己辦事,如今卻是這等結局,實在是。。。可悲。

他狠了很心,說道:“同生死者即兄弟,背兄弟者誅,你若是負我一人,縱有千般不是,我也不會計較,可你負的是東海商團,是龍王島,是滾海龍王旗。。。”

小百合捂住臉面,淚如雨下。

崇文抱起竹丸,走到小百合面前,把孩子放下。竹丸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哭泣的小百合,輕輕伸出一隻小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小百合一把把竹丸摟在懷裡,再也不肯鬆開。

崇文緩緩站起身來,推開紙門走到迴廊,回身把門輕輕合上,留下那對苦命母子。

黑塔巨人來財牛跪在在迴廊上,正襟危坐,忠實的履行着職責,崇文走過去,坐在他身側,久久無言。

好一會兒崇文才問道:“跟我說實話,你怨我麼?”

來財牛聲音低沉的說道:“你本可以把事情推給吉良貞家,推給軍師,推給我,可是你沒有,該你自己受的罪你沒有逃跑。”

崇文看着樹影婆娑的庭院,忽然問道:“龍王島陣亡將士的遺骨都收斂好了麼?”

來財牛沉聲說道:“全部131人都已經收斂,找不到遺骨的只能是遺物。一律是上好棺槨裝殮,高手匠人打製,前天就已經在岸和田裝船,他們和我們一起回家。”

崇文說道:“連夜安排人再打一口,龍王島也是小百合的家,我們不能把她丟在仴國,這裡給她的只有痛苦。”

來財牛躬身應道:“喏。。。”

當晚,前花世界大掌櫃小百合自盡於銀閣。

第二天,崇文率領龍王島幕府離開京都六波羅密寺,南下岸和田與琉局大軍匯合。浩蕩的隊伍中有一輛炮車,車上搭載着一口楠木大棺,棺上蓋着一面猙獰的滾海龍王旗。

幾天以後,仴國最北部的大間岬海岸,秋風瑟瑟,不遠處海面上駐泊着幾條大船。海岸上,是密密麻麻的仴人男女,正是佐佐木一族,此時,曾經不可一世的仴國權貴已經沒有了往日威風。

他們正在登船,走向大海對岸的蝦夷地,這些仴人雖然落魄,卻頗守法度。武士一個個背刀跨箭,表情堅毅,老弱婦孺也無人哭泣,互相攙扶着向小船上走,然後登海上大船。

最輕鬆的是一羣短打的康人,他們擁着一個滿臉麻點的海賊,正在大聲說笑。

陳火燒意氣風發,仴國真好啊,他本是泉州一個小扒手,流落仴國。自從被糟谷仲秋抓獲,被當做借種的贅婿,不成想因禍得福,從此走上了飛黃騰達之路。

到如今,他現在已經是龍王島和仴局在蝦夷地第一號人物,過去的主子佐佐木道譽,就在他的監視之下。那時節,想見這個大人物一面都不可能,現如今,他一句話就能讓個顯赫家族消失在蝦夷地。

每一次押寶都正確無誤,早就了廂館細作監的大首領,這不是媽祖娘娘保佑是什麼?

正在和弟兄們說笑,仴人羣中擠出一隊黑衣人,這些傢伙身材高大,和矮小的仴人大大不同,一看就是大康海賊。走到近前,陳火燒纔看清楚,爲首的是鮎魚仔的親將白沙爬。這必是要緊大事,不然鮎魚仔不會派重要親信來傳令。

鮎魚仔是龍王島在仴國所有勢力的最高長官,算是他的頂頭上司,是真正的大人物。陳火燒卻心中鄙夷,那小屁孩子有何本事,無非就是會拍大出海的馬屁罷了。

見那隊黑衣人走來,他換上一張笑臉,遠遠拱手道:“老白,你怎麼來了?”

白沙爬也笑着還禮,說道:“京都有機密要事通報你,借一步說話吧。”

陳火燒不疑有他,向旁邊一伸手,說道:“請吧。”

兩人走開數十步,遠離陳火燒部下,白沙爬從懷中取出一封紙箋,遞到陳火燒面前,低聲說道:“你自己看吧。”

陳火燒雙手來接,書信卻突然掉到海灘上,驚愕之間,白沙爬雙手探出,死死握住陳火燒雙手。陳火燒雙手像被鐵箍錮住,掙脫不開,不由得驚呼道:“你要幹什麼!”

氣息一滯,他怎麼也叫不出來了,一條細細的皮索從後面勒住他脖頸,向後面猛拽,一條鐵一樣的膝蓋頂在他後腰上。

陳火燒身形後仰,大張着口卻沒有進氣,臉憋的青紫,意識漸漸模糊。眼角餘光看到,那隊黑衣人手持大刀火銃,已經把他的部下包圍起來,幾個親信被從人叢中扯出來,強按在地下,有人揮舞利刃,正在肆意殺戮,海灘上頭顱亂滾,血流成河。

白沙爬拍拍陳火燒的臉,說道:“鮎魚仔向你問好。”

血從脖頸中流出,陳火燒雙手還在摳着皮索,口中嗚嗚的掙扎着。

白沙爬笑着說道:“你安心去吧,糟谷夫人和孩子,都會送到龍王島,安生活下去,你的醜事也不會宣揚,記着下輩子不要做吃裡扒外的小人了,不會有好下場的。”

陳火燒目光漸漸暗淡下去,手足無力的垂下,後面一鬆,整個人像麻袋一樣軟倒在地。

遠處的仴人依然排着密集的隊列,等待上船,沒有人向這邊看一眼。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