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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姬嘆息說道:“開創歷史何等艱難,即使三郎懂得了這些道理,實行起來也非朝夕之功。平海幕府,絕不是三郎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將來的路還有很長。”

崇文說道:“不錯,所以要重用人才,不拘一格用人才。不管他是康人,是海賊,是商賈,是工匠,是穢多還是非人,只要有一技之長就要禮聘到幕中,量材而用。

不僅如此,還要大力興學,擠出錢糧鼓勵童子讀書,公平取士,仴國過去那種戶籍法,實在是要不得。濃姬說要改變仴國,要人人吃上大米,要我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只有人人讀書明理,仴國才能永遠告別貧苦。”

濃姬微笑看着大內教佑,輕聲說道:“三郎,你知道如今第一件事情是什麼了麼?”

大內教佑想了想,說道:“我知道了,這銀閣就有仴局大掌櫃五峰先生,出了正堂我就應該拜訪他,說服他支持平海幕府。如果他能支持我,就會有很多仴局契東支持我,我就邁出了平海幕府理政的第一步。”

濃姬說道:“想法不錯,但不是你該做的第一件事。你爲何不請大出海殿下爲你推薦幾個人才吶,禮賢下士就從眼前做起吧。”

崇文哈哈大笑,大內教佑轉向崇文,躬身說道:“還請大出海殿下教我。”

崇文凝神想了一會兒,說道:“我來仴國不過一年,如何知道仴國的人才在哪裡。但是我聽說角根幕府曾經派了兩個人去大康南京,談判康仴通海。此二人說服了大康黑衣宰相陳仁孝,同意勘合貿易,讓我頗爲吃驚,那一定是有眼光有手段的人才。

只是此二人並非武士身份,一個是僧人祖阿,一個是博多商人肥富,若他們二人肯幫助平海幕府,三郎你就多了兩個臂助。”

大內教佑躬身說道:“在下明天就派人尋訪。”停了一下,他直起身說道:“還有一件事情。。。在下該如何與室町幕府相處,又該如何與兄長持世大人相見,難道兄長要向我行君臣之禮麼?”

崇文說道:“禮不可廢,持世大人雖說是幕府執事,但也是角根氏家臣,公堂之上當然要向平海將軍行君臣禮。但是親亦不可輕,私下相處,我以爲三郎還是應該向持世大人持兄弟禮。你兄長是個明事理的,絕不會因此計較。

難的是與室町幕府相處,如今你們有共同的敵人,幕府餘孽,不臣海賊,如此等等,你們自然會攜手對敵。將來外患不再,兩府必有紛爭,但有壹層,你們兄弟和你們的子孫一定要謹記,就是不管多大糾紛也要協商,絕不能刀兵相向,骨肉相殘。”

停了一下,崇文嚴厲的說道:“你們兄弟不和,不符合仴局利益,如果你們誰主動啓釁,仴局一定會全力干預,嚴加懲處,就算是我也無能爲力。”

大內教佑點頭道:“明白了,在下一定要把此言作爲家訓,傳諸子孫。”

看着大內教佑退出正堂,崇文握住了濃姬一隻柔荑,感慨的說道:“終於見面了,這一個月像一輩子一樣長,可惜幾天以後又要出征,不能親眼見證平海幕府誕生了。”

濃姬把另一隻手合在崇文的手上,忽然輕聲說道:“你不必看仴局契東顏色,也不必依靠東海商團。有大內氏的支持,你會成爲仴國的幕後將軍,和我永不分開,難道你真沒有想過這樣的後半生麼?”

崇文輕輕把濃姬摟在懷裡,撫着她的秀髮,久久沒有說話。燈火把他們的身影映在雪白的牆壁上,像兩座依偎在一起的山峰。

良久,崇文才說道:“我千辛萬苦經營出的東海商團,終於成長爲一頭猛獸,我已經不能駕馭了。如果我叛出商團,仴國將永無寧日,商團會舉東海之力而來,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初生的新仴國早晚毀在他們手裡。”

濃姬在他懷中低聲說道:“我從未發現你是一個畏懼戰爭之人,我們會打垮商團的。”

崇文輕笑了一聲,說道:“是啊,我會打垮他們,可是隻要有大海,有無盡的慾望,商團就是無法消滅的。他們會遊蕩在仴國海岸,讓仴國陷入永無休止的動盪之中,人民沒有一刻安寧,初生的新仴國能堅持多久?”

停了一下,他繼續說道:“不不不,這不是我要的,我們披堅執銳,本意是建立一個公正之仴國,希望之仴國,而不是戰亂之仴國。

背兄弟者誅,絕不是一句虛言。到那時,不知道會有多少殺手環伺於我們左右,我們不能外出,不能與友朋宴飲,不能秋遊清水山,不能縱馬馳騁於仴國的大好河山。

我們要小心我們的門子、廚子、馬伕、轎伕、侍衛、朋友,刺殺無處不在,我們誰也不敢相信,甚至是我們的親人。我們只能像籠中鳥一樣,躲在這個大院子裡,每日戰戰兢兢,相對無言,僅僅是爲了活下去,這真的是我們想要的日子麼?

何況背棄同船兄弟,這是何等卑劣之事,一生良心不安,食不甘味。哪怕是爲了仴國江山,我也不願這麼活着,仴國很大,但不是一切。”

濃姬低聲說道:“所以,你只能成爲商團和仴國的橋樑。”

崇文輕撫着濃姬的秀髮,低聲說道:“如果說商團是我的兄弟,仴國就是我的姐妹,我一個也不能割捨。我要盡我的全力,讓我的兄弟姐妹團結起來,世世代代,千年萬年,因爲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這個苦極的世界活下去,才能感到心裡的安寧。”

濃姬悵然說道:“明白了。。。”她忽然掙脫懷抱,直起身問道:“既然仴國是你的姐妹,你爲何不將廂館置於兩幕府統轄之下,一定要讓你姐妹分家吶?難道你不知道老毒蛇何等兇險,時刻想着顛覆大內氏麼?”

崇文搖搖頭,說道:“阿濃,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曲沃代翼的故事。我經常想,如果姬晉當時不是分成兩宗,而是三宗,他們還會有後來骨肉相殘的慘劇麼?

歷史已經給出了答案,3百年後三公分晉,經過殘酷的戰爭,晉國分爲韓、趙、魏三個國家。三晉維持了250年,雖說也有紛爭殺戮,但總的來說還是攜手抗敵,相互扶持。

把廂館勢力併入兩大幕府的任何一個,都會造成一大一小,弱小幕府是一定會被吞併的。即使現在不會,將來也一定如此,難道這是你我希望看到的局面麼?

阿濃,要保證大內氏兩大幕府的和睦,必須要增加第三種力量,這支力量要獨立於兩府,又不會威脅到兩府中的任何一個。他還是兩府都憎恨的人,讓大內氏兩宗時刻警醒提防,無暇內鬥,勵精圖治,奮發圖強,終成你心中那個美好仴國。

讓佐佐木道譽開府箱館,有利有弊,但利大於弊。你要相信你的兄弟們,他們都是有志氣的好男兒,只要大內家堅持抑制豪強,工商興國,佐佐木家就奈何大內家不得,現在不能,永遠也不能。”

濃姬輕撫着崇文的臉,輕聲問道:“那麼你吶,你的未來在哪裡?”

崇文苦笑道:“這麼久以來,這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關心我該如何。所有人都入孃的向我要這個,要那個,其實我只是個漂泊東海的浪子,一文不名。”

濃姬歪頭看了看崇文,輕笑道:“不像。”

“不像什麼?”

“不像浪子,還是像我勇敢的大海賊。”

崇文哈哈大笑,猛然把濃姬抱在懷裡,糾纏着倒在錦席上。

良久,粗重的喘息漸漸平息,兩人安靜的摟抱在一起。濃姬輕聲說道:“初次見你是在惡石島黑檻之中,那時候真是暗無天日,隨時會葬身蛇腹。這一年真是奇妙,波波折折,擔驚受怕,不知怎麼就到了鴨川之畔,撲面而來的是京都的秋風。”

崇文低聲笑道:“好在擔驚受怕只有一年,若是等我們頭髮白了纔看到鴨川,又該如何是好?仴國的幽魅啊,對我們算是格外開恩了。”

濃姬拉着崇文的手,輕聲說道:“明天就是中秋節了,往年家家都要做月見糰子,鴨川上燈涼會像流動的光海。我多麼希望看到這樣的鴨川,讓我覺得我們乾的是好事,不是像細川賴之那些人一樣,爲了他們的尊貴奢華,把仴國變成戰亂和飢貧之國。”

崇文啞然失笑,說道:“大軍壓境,想要太平景象怕是不容易,不過明日我們可以夜遊鴨川,過一個我們自己的中秋。”

濃姬高興的坐起來,說道:“這是個好主意,明日我會把兄長和三郎都請來,大內家要在京都團聚,過一個川上中秋,想來父親大人也會安心吧,我們做的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崇文笑道:“我記得你還要登清水山,參拜下鴨神社,把京都踏在腳下。明日我要陪你一天,一起遊歷京都山川美景,只是我可不會寫入孃的和歌,不會煞風景吧。”

濃姬輕嘆道:“是因爲你馬上又要出征琉球,讓我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麼?”

崇文也坐起身來,輕輕環住她的纖腰,低聲說道:“我們現在征戰廝殺,是爲了將來公正和平,再無擔驚受怕的女人。。。總有一天,所有人都能過上太平日子。”

良久,濃姬說道:“你還沒回答我,你要的是什麼,你會一輩子征戰海上麼?”

崇文盤起雙腿,讓濃姬靠在他身上,沉聲說道:“我想要一個公平公正的東海商國,這個海國是由無數公平之國組成。在這裡,沒有掠奪,沒有欺詐,沒有因爲身份而天生的高貴,沒有因爲殘暴而天生的帝王,沒有人爲別人的暴怒而黯啞,沒有人向他人卑躬屈膝。

所有人都勤苦勞作,公平交易,少有所教,老有所養。有了災難困苦,大家守望相助;有了兇惡敵人,大家並肩而戰。我們的商船成羣結隊,通行四海,一直到大海盡頭。

我想我的海國生出翅膀,飛向天空,飛向月亮,摘下星辰,獻給我最珍愛的女人。”

濃姬抱住崇文,輕聲說道:“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