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門

抱着薄毯正要入睡之際,小紗端着寧神消暑的湯進屋,見我神色蔫蔫的躺着,遂站在我牀邊輕聲道,“尊上若是覺着屋內悶得很,天之涯上有一棵雲澤古樹,枝葉繁茂高可入雲,在上可見蓮海全貌,不妨移駕去瞧瞧。”

我趴在軟榻上懶了一會,又翻了個身,還是爬起來,出門去了。

雲澤樹上空氣的確是好,視野開闊,放目瞧去蓮海碧波萬頃,荷葉層簇,偶有輕舟泛於其上,遠遠一點,纖巧秀美。天空亦似被洗淨了一般的澄澈。

我找了個枝葉密集的枝幹躺着,仰面樹葉繁茂,陽光碎成星辰,滿滿的掛在葉隙之中。和風陣陣時,不久便入眠。

人道,沒心沒肺的人是很少做夢的,因爲白日裡思的東西少了,晚上自然也沒什麼可想的。

我不記得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做過夢,更何況還是數不清的萬年前,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

我同千溯姑且算是魔界中血統最爲純正的魔族,得有父君母上一手庇護。

千溯上頭還有個姐姐,名爲千涼。尚還沒有我的時候,她便自己一人離了家門,獨立成卻魔尊名號。

後魔界曠古一戰,母上爲了護我周全,將我魂魄肉胎轉移到崑崙玉中,交給千涼,囑咐她,讓她好好照顧我。

我那時雖然是在玉中,卻是真真切切有思想感觸的,千涼她抱着我意欲離開的時候,母上冰涼的手貼着我的臉頰,素來寧靜沉定的嗓音中帶了顫音,與我道,是她對不住我。

自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我孃親了。

千涼將我放在一處地底冰川中,說等我自己破玉而出的時候,她就會來接我。

我深信不疑的在那暗黑的冰川中等了不曉多少年歲,沒人爲我提供滋養,我便自己以神識一點點的搜索冰川中的靈脈,小心的汲取着,生怕引得冰川中暗藏的妖獸注意,將我吞了。

多年後,冰川再度給人發現轟開,我等來的不是千涼,而是一干並不認識的魔族,見着我時,欣喜若狂。

我那時尚還是一枚圓潤的玉石,說不得話,也掙開不得,不能告訴他們我還要等姐姐來接我。被人連磕帶碰,拖拽出了冰川,重見一番天日。

魔族食人的傳統素來有之,尤其血統純正的魔胎,是最佳的補品,有增進修爲之效。當然,這等的事我也是之後許多年才曉的。

我給人放在銅鑄的鼎爐之中灼燒着,感覺連喘息都困難,拼命的想要掙脫玉殼,可那玉殼於我而言仍舊不可撼動。

灼燒的熱度漸漸透過玉殼傳來,連觸一下都是撕心的痛。

只得忍着疼蜷縮做一團,無法抵抗的無助着,靜靜睡去。

醒來的時候,鼻口之間都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像是一股無言的威壓,迫得人無法喘息,像是有什麼在身邊潛伏着,危險如斯。

眼前若墨的黑暗揮散不去,什麼都不瞧不清。

我揉揉眼睛,不經意碰了下玉殼,卻聽得咔嚓一聲的脆響,緊接着整個人就咕嚕的從玉殼裡面滾了出去。

下頭正是個斜坡,地面比我想象的要更硬一些,突起的石按壓在我的膚上便是劃下一道道的口子。滾了沒兩下,下面正好有人伸出手,將我接了個滿懷。

被他抱着的時候,我明顯的聞到,那血腥味又濃了一層。

洞內淡淡的幽火漂浮而起,我尚還未來的及打量四周,有一冰涼的手指戳了戳我的額頭,懶懶的聲音帶着點無力道,“我家的洛兒怎生這般的不中用,破個殼還要摔好大一跤。”

我給他戳得被動點了兩回頭,他護着我的手似是不能得力的一鬆,我便晃悠幾下,腿下一軟的坐在他膝上。張嘴,聲音卻無法發出來。

我的確是不中用的,從事實而言,我頂多算是個營養不良的早產兒,還屬於好不容易搶救過來的那一類,能醒來當屬不易了。

雙手捂額,略委屈的擡頭時,眸光不期然落入一雙寂黑含笑的眸,深不可見底,偏偏和煦。

容貌同千涼七分相似,膚若玉瓷,微挑一雙細長含魅的桃花眼,眼角一點淺色的淚痣,那絕美魅惑的容顏叫人一時辨不出雌雄。也便是那時,我瞧見他手腕上一道可怖的刀痕,血流涓涓。

那絲絲血液順着陣法的牽引,引入我玉殼所在的方位,予以滋養。

想是注意到我矚目在引血的陣法之上,他拿手揉了揉我的頭髮,柔聲道,”不用擔心,我會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語中含笑,道不出的暖意,”洛兒,我是你哥哥,千溯。“

……

夢醒之後,陽光正是傾瀉,自樹葉縫隙中散落在我身上,並未有暖意。

縱然千溯總讓我將那些灰暗的記憶便當做是前世,淡化忘卻。可我卻記得,之後千溯的勢力之下,有不少人輪番的進諫,讓他將我丟了。

拖着一個軟肋級別的拖油瓶,對於四方戰亂的魔尊而言,是個多麼大的紕漏。

親情,對於魔族而言,本就單薄。

我縮在千溯的麾衣中,靜靜聽着。

當他低頭,我便不自覺的磕上眼,裝睡。

千溯該也察覺到我的不安,一步不離身的將我抱着,連夜晚也會將我擱在貼近他心口的位置。

誠然那個時候,我仍是虛弱得離斷氣只差一步,時不時的大病,總將千溯折磨得不輕。他因此也素來不敢將我獨自一個放着,或者交給旁人,只將我藏在寬大的麾衣之中,時時垂頭看看我是否安好。

後來,我終於被他養的白白胖胖的時候,他才告訴我。我幼時虛弱之時,他每每感知到懷中沒了動靜,都會無法抑制的恐慌。

怕低頭看,也怕趕不及救我,幸得,我最後還是爭氣的活下來了。

魔界終於安定,我與千溯雙尊臨世,暗地的猜度挑撥也漸起。

道我時時將千溯掛在嘴邊,事事以千溯爲先,不是對千溯別有用心,便是韜光養晦,在等一個翻盤的日子。

嚼舌根的大多是後世之人,未歷經過那一場隕魔的戰亂,人心隔着肚皮,他們又怎會懂千溯之於我,是個怎樣的重要程度。

只是時光漸漸流逝,那一戰之中存活的魔漸漸消匿。我同千溯存活得久,愈是久,便愈是體會到那一種孤寂。

我堅信着,只要有千溯在,我便可以什麼都不要了。

可當真正聽到一句,“我知道”的話語時,方纔曉得。

人都有其軟肋在,破開心門,或許只需要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