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黑夜中的一個夢境,輕輕地來,又隨時會輕輕地溜走。
因爲懼怕,她一直緊緊抱着,絕不鬆手。
不知爲何,她預感他會離開——長久的,永遠的離開。
“百里大人……抱着我吧,就這樣一直抱着吧……對,就是這樣,兩隻手抱着,抱緊點,再緊一點……”
擁抱的力量滲入骨髓。
直到疼痛的到來,才感覺到真實的力量。
她很喜歡這種力量。
她覺得這樣子才安全。
一個沒有盟友,沒有力量,無力對抗的軟弱者——極度渴望的那種安全的感覺。
“初蕾……”
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很溫柔。
他今天來,是有事情要告訴她。
她擁抱的雙手慢慢鬆開,擡起臉看着他。
這一次,看得真真切切——那是溫柔而慈悲的眼神。
是極其的深愛才有的眼神,真的,和百里行暮臨死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忽然很恐懼。
“百里大人……百里大人你不會再離開我了吧……你不會再離開了吧?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想要去找你……”
他將她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不要再企圖去尋找百里行暮了。他只是某個半神人複製的一個假人而已……”
她還是迷惑地看着他,彷彿不解其意。
“百里行暮只是某個半神人複製的一個假人,他從聯盟的數據庫裡盜取了我的部分腦電波,讓百里行暮幾乎看起來和我一模一樣。這麼說吧,那個人只是隨便複製了一個類似於我的假人,將我的腦電波安在他的身上,那就是一個模型而已……不過,現在百里行暮已經不存在了,以後,也必將永遠不存在了……”
“你已經找到了百里行暮?”
他點點頭。
“他在哪裡?”
“他已經不復存在!”
她還是迷惑地看着他,表情並不如他想象的那麼震驚或者痛苦。她只是迷惑,一直迷惑地看着他,就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離奇的怪事而已。
“當年,你親手將他葬在周山,他的確是死了。”
他慎重其事,重複一遍:“他真的已經死了!”
她還是疑惑地看着他。
就像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卻一本正經:“我已經死了,我真的早就死了……”
“百里行暮早就死了!你掘開他的墳墓發現空空如也,並不是因爲他復活了,而是因爲有人偷走了他的屍體!那個偷竊屍體之人,也許原本是打算再次將他復活,只不過,他沒想到我剛好從弱水出來了,所以,他就徹底將百里行暮的屍體毀滅了……”
“也就是說,百里行暮已經被毀屍滅跡了也或者說他整個人早就煙消雲散了!”
換而言之,毀滅了一個模型而已。
這樣的模型要多少有多少。
可腦電波只有一個。
永遠只有一個。
真相很殘酷。
他也不想遮遮掩掩。
一勞永逸是最好的辦法。
他只是略略不安地看着她。
可是,預料中的放聲大哭或者癲狂悲哀都沒有出現。
她沒有任何表情。
還是同樣的感覺,就像你明明在和一個人說話,他卻一本正經地告訴你:自己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她無法形容這種奇異的感覺。
“鳧風初蕾,百里行暮已經死了,所以,你不必再去找他了。真相就是這樣,你不用再浪費任何時間了。”
她終於開口了:“是誰製造了這個假人?”
“我正在調查。無論是誰,我都會把他給揪出來。只不過,這事情很可能牽涉到聯盟的半神人,以你的力量是無法對抗的,所以,你就不用參與了,也不必再徒勞無功到處尋找了。”
他今天出現在這裡,就是爲了告訴她,你不要白費勁了,你不要再去找百里行暮了,今後,他也再不可能出現了。
她還是很平靜。
不知怎地,他卻有點難受,甚至是憤怒。
因爲她太過平靜了吧?因爲她聽得百里行暮被毀屍滅跡太無動於衷了吧?可是,既然他收攬了百里行暮所有的腦電波,那他就和百里行暮的行爲,審美,記憶,甚至經歷的一切一模一樣——他忽然覺得她的反應太過平淡了,以至於讓他有點受不了。
可是,她還是十分平靜。
“其實,我可能知道是誰複製了這個假人……”
“是誰?”
“就是屢次給我下毒的那個人……只有她纔可能複製假人。”
“你知道給你下毒的是誰?”
“呵,當然知道了,我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
“烙印?”
她忽然笑起來。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有熊山林最後一戰,那人以爲我必死無疑,一定會變成一隻蛇妖……可是,我沒有,我不但沒有,我反而給她烙印了痕跡……我用我的太陽神鳥金箔發出了最後一擊……呵,在萬神大會上,我和比魯星大神等人爭吵,他們圍攻我,惹怒了大熊貓……就是大熊貓撲上去廝殺的時候,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痕跡……正是太陽神鳥金箔的痕跡……她自以爲天衣無縫,她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可是,我還是留下了烙印……”
大神們當然無影無蹤,凡夫俗子無法對付。
可是,她畢竟是中央天帝后裔,畢竟掌握了太陽神鳥金箔這種大神們都渴望不已的神器。
“那烙印,一般人是發現不了的……呵,可能她當時沒有在意,所以才露出了馬腳……可是,我已經發現她了,我清楚地認出了她來……”
他很震驚。
“那個人,究竟是誰?”
她忽然仰起臉看他。
她後退一步。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你不是要和她成親了嗎?
至疏至親夫妻。
如果不是至疏而是至親呢?
她很謹慎。
可是,她還是緩緩地:“她……馬上就要和你成親了……”
他死死盯着她。
竟然是這樣。
竟然真的是這樣。
他面上沒有特別震驚的神情,也並未流露出太大的不安,也因此,鳧風初蕾更是惴惴的。
她想,他是不相信這話吧?
就像禹京一樣,壓根就不相信自己吧?
禹京只是一個暗戀者尚且如此,他可是公然要和青元夫人成親了呀。
他送了十萬噸黃金做聘禮,他豈會相信自己?
再者,就算他相信了自己又能如何?
就算他相信這一切都是青元夫人乾的,又能如何?
他完全可以不屑一顧,或者敷衍了事——無非是一個大神處罰一個小小的人類而已,在大神眼裡根本不是什麼大事。
就像人類殺了一隻很可愛的羊羔,或者殺了一隻非常美麗的翠鳥,這又如何?誰會因爲這一點而去處罰他們?
殺雞宰羊,本就是人類的天性。
殺掉不聽話的人類,沒準也是大神們的天性?
一念至此,她閉口不言了。
她想,自己以後再也不要提起這事了。
到處哭訴的人,往往只是失敗者,軟弱無力的可憐蟲,真要復仇,那就得不聲不響,悄然發力,一舉滅殺。
他卻一直在沉吟。
他臉上的神情很平淡也很奇怪。
過了許久,他看了看天空。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然後,他轉過了身。
她想,他可能要走了。
看樣子,他真的要走了。
他真的不是百里行暮。
他走這一趟就是告訴她這一點:百里行暮死了,世界上沒有這個人了,或許,你再也不要纏着我了?
她忽然很絕望。
她還是鼓起了勇氣:“百里行暮雖然死了,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
他本不想回答,卻還是聽着。
“一個人的本質,是他的肉體還是他的靈魂?”
他不假思索:“當然是靈魂!靈魂無可取代,而肉體隨時可以被取代。只要靈魂存在這個人永遠存在,跟肉體其實沒任何關係。”
換而言之,肉體就好比靈魂的一個房子而已。
一個人住在一座房子裡時,這房子是他的家。
可若是這房子爛了壞了,他隨時可以換一座新的房子,搬一個家,而他還是同樣的一個人。
房子,本質上和他沒多大關係。
“你以前告訴我,說大神們每到一段時間便會更換載體,以另一種方式活着,就像死去的人類,肉體死去,靈魂還在,靈魂會改變一種寄生方式而已,是不是?”
“基本上是這樣。”
“一個人,是不是隻要意識或者說靈魂不死,他本質上就還活着?”
就好比一個人,他活着的絕對不是手和腳,也絕不是單獨的五臟六腑,事實上,手去掉了,腳換上了假肢,或者換了肝腎,換了心臟,那都是同一個人,那個人依舊活着——因爲控制他整個神經中樞的大腦還活着。
只要大腦活着,本質上這個人就永遠活着。
所以,人類才熱衷於私下裡研究換頭術。
“你說有人盜取了聯盟的數據庫,複製了一個假的百里行暮,但是,他的腦電波和意識,全部都是承繼於你,跟你的想法和行爲一模一樣,對不對?”
他點頭。
“無論他是生是死,只要你一出來,你立即就會承襲他全部的想法,也就是說,他所有經歷過的腦電波會全部被你佔領,是不是?”
“不是被我佔領!是因爲那些意識本來就是我的!我一現身,意識就必須迴歸我的本體!所以,我一出現,他就必須死掉,就算不死,他也只能成爲毫無意識的白癡。就像是一個已經沒用的模型,模型,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