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百里行暮,仰起頭,無聲無息,笑起來。
因爲,他不用看,已經感覺到了那是什麼人。
是她!
是她呀!
小魚鳧王、四面神的後裔,她終於幻變成功。
東井星的光圈,在她眼裡,已經真的只是清掃宇宙的工具而已。
一把掃帚,豈能抵擋黃帝的後裔?
她衝出來。
就像一股颶風掃過大漠。
那一刻,她主宰了整個大漠。
如夢初醒的巨人,再次閃避。
金杖再次揮出,定位在百里行暮心口的光圈,忽然消散。
半空中,四個窈窕的影子。
她比鏡子更高,甚至比百里行暮更高。
四道紅色的身影,四張美麗的面孔,奢華的蜀錦王服,將頭頂紅月亮的詭豔也徹底遮掩。
唯有金杖,閃爍出漫天的光輝。
還有她頭上那金燦燦的飛鳥魚鳧王冠。
小魚鳧王。
古蜀國的新女王。
這纔是真正王者的架勢。
她在這裡,正式登基。
所有人都呆住了。
就連百里行暮也呆住了。
她卻平視他——以前,他幻變的時候,她總是隻能站在他的掌心,跳躍,玩耍,撒嬌,就像他小小的寵愛。
小小的花瓣,從來翻不出他的掌心。
唯有這次,她平視他,長長的睫毛,幾乎觸及到他紅色精靈般的頭髮。
甚至,她伸出手,輕輕地,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滿頭的紅髮——手心也是溼漉漉的,那是滿手溼潤的鮮血。
就如她此刻的心。
溼漉漉的心,來不及哭泣。
她也沒有時間哭泣。
她已經被一股巨大的憤怒和殺機徹底填滿。
心中只有一個字:殺!
我要殺光你們這些敵人!
可是,再大的憤怒,也無法阻擋他滿頭的紅髮變得憔悴,委頓,已經失去了生命的光華,枯燥得就像是一把冬天的落葉。
呵,百里行暮。
以前,她總是仰望的對象。
現在,她覺得他那麼弱小。
他山一般的身形,忽然幻變,下一刻,已經如常人一般大小。
她和他並肩而立。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比肩——忽然覺得他那麼軟弱,那麼軟弱。
而她,勇氣倍增。
她的手,還是輕輕放在他的紅髮下面,輕輕的,彷彿想要傳遞一些能量給他。
這無聲的舉動,他當然明白。
可是,他只是搖頭。
沒用的,初蕾,沒用的。
她聲音哽咽:“百里大人……”
他忽然笑起來,聲音溫柔得出奇:“初蕾。”
她也笑起來:“百里大人,我說過,我不會一直是你的負累。”
他點點頭,非常認真:“魚鳧國的女王,又怎會成爲他人的負累呢?”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心口。
那是她第一次瞧見他的內心——真的,透明光圈之下,五臟六腑皆是生生的呈現眼前,包括他那顆如岩漿中焚燒過的萎縮得幾乎快要消失的心臟。
那不是新傷。
那是舊傷疊着舊傷,居中,一個小小的焦炭似的黑點——就算沒有今天的流彈一擊,那心臟也只能垂死掙扎了。
只是這一擊,加速了死亡的到來,他身上最後一滴血,已經徹底流乾。
以前,她竟然一直不知道這一點。
一路同行那麼長的時間,自己竟然不知道。
真是無法饒恕的粗心。
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給挖出來。
“呵……初蕾……”
她笑盈盈的,淚水,卻順着臉頰流下來。
“初蕾……”
她從未聽過他如此溫柔又如此軟弱的聲音,就像一股氣流勉強凝聚,然後,又緩緩地消散,一絲一絲,無影無蹤。
那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的到來——一種幾乎是看得到的死氣沉沉。
多可怕!
就像她越來越充沛,越來越源源不絕的能量——本以爲是不周山之果,可是,涯草說“你這個可恥的叛徒,你居然以自身心之血爲她解毒,讓她繼承你絕世的能量和元氣……”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自始至終,都是他在爲她奉獻,爲她犧牲。
她想,自己爲他做過什麼呢?
真是什麼也沒做過啊。
她微笑,聲音也溫柔得出奇:“呵,百里大人,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光他們……我要把他們統統全部殺光……涯草……大費……白袍怪……還有小狼王……所有你的敵人,我統統都要殺光……”
一念之間,心魔永駐。
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永遠也找不到了。
“別……初蕾,別這樣……”
他眼神晦暗,可是,還是溫柔得出奇。
殺戮,永遠也不能解決問題。
死亡,絕不是人類的終極宿命。
就像不周山冰川裡那些凝固萬萬年的可憐的人類——上億的人死去,可這個地球,還是地球。
人類,還是沒有絲毫的教訓和進步。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涯草。
飛翔的鏡子大吼大叫,氣急敗壞:“殺……殺了她……你們快殺了她……不然,大家都得死……”
鏡子,重新旋轉,飛舞,聲音已不再嬌媚,充滿了恐懼:“快上啊……”
倖存的巨人們,如夢初醒,揮舞着刑天斧,再次一擁而上。
百里行暮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近。
這些,全是他的族人。
他想阻止他們。
可是,他發不出聲音。
而這些矇昧的巨人,還在鏡子的指揮下,一往無前,就像一羣失去理智的行屍走肉。
鳧風初蕾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直到他們奔過來。
金杖過處,又是一片血肉橫飛。
七八個巨人,陳屍當場。
已經只剩下兩三名巨人。
他們稍稍落在後面,僥倖逃過一劫。
他們已經被這巨大的殺氣震驚,生平從未有過的恐懼,將他們徹底攫取,一個個站在原地,徘徊不前,連後退都不敢。
他們的目光,從百里行暮身上,轉移到鳧風初蕾身上。
明明是來殺百里行暮的,怎會一個個死在這樣一個嬌弱少女手上?
百里行暮對他們一直手下留情,可是,她,絕不會!
再也不會!
巨人一族和魚鳧國的死仇,就此結下。
老巨人胸口一道血口子,驚懼得步步後退,紛亂的褐色鬍鬚顫動得就像快要枯萎的野草。
在這場可怕的廝殺裡,他第一次感覺到恐懼。
因爲清醒,而來的恐懼。
不僅僅是因爲這個一拳就能砸死一名巨人的可怕的小姑娘——更在於那面妖異的鏡子。
清醒之後,他已經完全聽到了那熟悉至極的聲音。
涯草!
那是涯草的聲音。
幻變時扭曲而妖嬈的身影,也是涯草的身影。
他第一次盯着那面飛翔的鏡子,好像在問:這是涯草嗎?這真的是涯草嗎?涯草明明死在了巨人們的眼前,而且被自己一行人親手掩埋。
可是,她怎麼會變成一面鏡子?
鏡子還在連聲催促:“快上啊,你們愣着幹什麼?”
另外兩名巨人上前一步,老巨人卻一動不動。
他死死盯着鏡子,顫聲道:“涯草?你真的是涯草?你沒有死?”
涯草大喊:“快殺了那個小賤人……你們答應過我,一定要殺掉那個小賤人……”
的確是涯草!
再無疑惑。
“你們在我墳頭髮過誓!快殺她,否則,你們必將遭受最惡毒的詛咒……”
多可怕!
居然真的是涯草。
一切的真相,原來是一場可笑的陰謀。
一切的正義,變成了無聊的走狗。
而且,還附帶了這麼巨大的死亡和犧牲。
“快,巨人們,上……用你們的拳頭,用你們的鐵蹄,踩死她,砸死她……快啊,還傻站着幹嘛……”
老巨人,茫然看着一步步走過來的鳧風初蕾。
在他旁邊,兩名年輕巨人衝上去,一左一右,一如大象包圍了螞蟻。
螞蟻跳起來。
兩隻拳頭幾乎是同時落下,一左一右,精準地砸中了兩名巨人的腦袋。
砰砰巨響聲裡,兩名龐大的巨人就像是忽然被抽掉了脊髓的軟體動物,轟隆倒下去。
老巨人,已經徹底忘記了涯草。
他被這親眼目睹的奇景驚呆了。
螞蟻,竟能一拳砸死大象。
此刻,那小姑娘已經捏着拳頭衝過來——一拳,便要砸爛他這顆老巨人的頭顱。
老巨人,本能逃竄。
可是,已經太遲了。
她橫在他的面前。
一股巨大的殺氣,他不得不停下腳步。
她仰起頭。
他沉重地低下頭。
這可怕的普通人類,令他感覺迅速到來的死亡。
“以前,因着百里大人的關係,我不願和你們巨人一族結怨!可是,他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巨人一族殺光殺絕!”
她指着他:“你記住,一個活口我也不留給你們!”
老巨人,再次步步後退。
“我要把你們整個防風國,徹底殺絕!”
妖冶的鏡子卻飛起來,怒火萬丈:“小賤人,你竟敢如此大言不慚!你算什麼東西?不就是有點四面神的微不足道的本領嗎?顓頊尚且死得那麼狼狽,你算什麼東西?你顯擺什麼?”
金杖伸展,橫掃過去。
饒是鏡子躲閃極快,也差點被掃中,在半空中劇烈翻轉,噹的一聲掉入黃沙便消失不見了。
可是,鳧風初蕾絲毫也不敢大意,金杖再次衝着地面扔出去。
金杖就像一把鋒利的鋼刀,從一片黃沙劃掃而過。
方圓一公里的距離,黃沙漫卷,自動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黃沙下面,竟然涌出一道長長的血泉。
所有隱匿的白狼國“地殺”士兵,無一倖免,斷手斷腳鋪滿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