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草轉身就跑。
跑出去很遠,她纔回頭,但見百里行暮還是躺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好像只是累了,在這清風明月的夜晚小憩一下。
她嘶聲道:“我就不信,在鳧風初蕾面前,你還是這樣!”
無人回答。
她也不敢再次靠近。
過了很久,當她試圖再次返回的時候,發現腳下已經沒有路了——周山上下,已經將她徹底隔絕。
從此,她便再也無法靠近武器庫的位置,甚至是周山了。
她內心恨得吐血,卻再也不敢停留,急匆匆地便往山下奔去。
清風就像情人的手,輕輕撫慰過最疼痛的過去。
百里行暮一直閉着的眼睛慢慢睜開。
五臟六腑裡的沸騰逐漸平息,上萬年的痛苦憤怒慢慢消停,在那火焰隱隱的最後,他看到一朵紅色的花蕾。
就像分別時,她滿心期待的眼神。
他坐起來,滿面微笑。
下一刻,已經大步往山下而去。
周山,跟不周山其實南轅北轍。
當初之所以選擇周山爲武器庫,便是因爲它距離不周山的距離實在是太遠了,如此,就算敵人突襲,也來不及一舉得手。
現在,百里行暮只想有一艘維馬納,哪怕是最差最古老的維馬納,也遠遠勝過這個世界上現有的千里良馬或者一切神奇的飛禽走獸。
但是,古老的維馬納停留在崑崙之巔,燃料耗盡,他只能憑藉巨大的白鸛,馭風而行。
黑夜裡,他成了真正的柏灌王。
一想到涯草背後的主謀可能已經找到了燃料庫,便不由得心急如焚。可是,下一刻,他又安慰自己:燃料庫真要被找到了,那被開走的就不是一艘維馬納了!就算那些人擁有燃料,也只有一點點。
饒是如此,他已經憂心忡忡。
他擔憂的是那一顆阿格尼亞。
白鸛飛上了千米高空,這已經是它的極限,更高,就無法煽動翅膀了。畢竟,血肉之軀哪裡比得上冰冷機器?
月色很美,天空很亮,遙遠的星辰顯得分散而悽清。
通往不周山的路,被一片海洋所阻隔。
這便是中原人許久不能到達不周山的原因。
慢慢地,白鸛可能是飛累了,便減速俯衝,直到翅膀飛濺起浪花,百里行暮聽得天空中一聲巨響,緊接着,一道白光一閃而過。
竟是維馬納!
真有人駕駛着維馬納往西北方向去了。
他看看天空,又看看海洋,西北方向,那是防風國的領土,過了防風國,則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
從地圖上看,那片沙漠的範圍,達到了驚人的八百多萬平方公里,幾乎相當於現在整個大夏,包括大夏全部邊遠屬國的四分之一的範圍。
可是,這片沙漠已經不屬於大夏了。
那是一片無主之地,因爲苦寒死寂,連軍隊都不願意涉足,跟中原也向來不通任何音訊。
算算時間,距離和鳧風初蕾約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可是,維馬納既已現身,他便只能追下去。
他站在白鸛的背上,眺望四周,當即改變方向,徑直往西北方向追去。
連續兩場大雨,陽城一夜之間就像進入了冬季。
但是,接連有好消息傳出,據說,大禹王服用了巫醫的藥之後,大有好轉,尤其昨日還開始上朝了。
在朝上,衆臣發現,大禹王面色紅潤,中氣頗足,較之大病之前,更顯得神采奕奕。
待得處理了一切積壓的政事,衆臣以爲要退朝了,卻見大禹王站起來,走了幾步,“各位,本王還有一事。大家還記得萬國大會上九鼎破裂一隻的事情嗎?”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後,有些目光便落在了大費父子身上。
大費很是難堪,因爲當初正是他負責監製九鼎,爲了趕工期,逼着工匠提早出爐,才造成了九鼎的破裂。
大費一直辦事老練,但這件事情的確是出了差錯,而且,因爲在萬國大會上表現很一般,只一招之下便被共工打翻,毫無還手之力。
諸侯們便漸漸地看出來了,比起那個傳說中的廢物啓王子,大費將軍,其實並不佔據什麼優勢。
如果單論功夫,啓王子可能還在大費之上。
輿論的天平,便逐漸傾斜,大費的全民偶像形象,也慢慢地出現了嚴重的危機。
更有甚者,甚至私下裡議論是不是大費故意偷工減料,破壞九鼎,從而破壞大禹王的萬國大會。
皋陶心知肚明,可此時面對衆人質疑的目光,他只能乾咳一聲。
夏后氏道:“工匠不是已經檢驗了嗎?說破裂原因在於出爐太早,而非有什麼不祥之兆,大王不必介懷。”
斟灌氏遲疑一下,還是直言不諱:“九鼎破裂,民間頗有謠言,都說什麼是天意難測,不祥之兆……”
大禹王搖搖頭,朗聲道:“本王從不信什麼不祥之兆,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已經善待本王,讓本王一次次有驚無險,才換得大夏今天的國泰民安,四海歸心。破裂一隻九鼎根本不算什麼,本王考慮的是,可不能因爲一隻九鼎廢棄了,便廢掉九鼎壯舉。實不相瞞,本王雖然尚未詔令工匠檢查九鼎,不過,粗步判斷,這一批九鼎都存在問題。不如打回熔爐,全部重新鍛造,這一次,務必出爐完美九鼎,各位意下如何?”
有男氏立即道:“大王所言甚是。九鼎既造,就沒有中途而廢的道理,只要九鼎完美重現,便可讓民間的一些小道消息不禁自止……”
大費越衆而出,一揖到地。
大禹王道:“大費將軍,這是何意?”
大費滿面愧色:“下臣監工不力,又急於求成,才導致九鼎破裂,還請大王贖罪……”
大禹王和顏悅色:“大費將軍快快請起!這一次塗山大會,多虧我們君臣同心,才圓滿完成任務。縱然九鼎破裂,也不是你一個人之錯!”
他笑道:“既然大費你站出來了,那麼本王還是把這個艱鉅的任務交給你,你再次收集青銅,讓九鼎重回熔爐,務必要打造出最好的九鼎……”
大費見大禹王居然又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很顯然是絕無芥蒂,顯示親厚之意,不由得感動涕零:“大王放心,這次,下臣一定會呈上完美的九鼎!絕不辜負大王的期待!”
大禹王點點頭,“人無完人,大費你根本不必把這區區小事放在心上。你已經是全大夏最傑出的年輕人了。”
“謝大王誇讚。”
夏后氏卻笑道:“大費將軍的確是大夏數一數二的傑出年輕人,不過,啓王子也在萬國大會上表現突出。尤其是面對共工大人,啓王子有勇有謀,甚至沒有落下風,這可真是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
有男氏急忙道:“可不是嗎?啓王子真是深藏不露。可見平常一定是因爲謙虛謹慎,不愛出風頭而已……”
就連彤城氏也由衷道:“啓王子的劈天斧,可能在全大夏再也找不出任何對手了。大王有這樣的兒子,真真是大夏的福氣……”
斟灌氏笑道:“既是如此,可不能埋沒了啓王子的天分,我覺得大王應該放手讓啓王子出來鍛鍊鍛鍊,如此,大夏也新添一員猛將……”
……
衆人七嘴八舌,全是對啓王子的盛讚之詞。
因爲以前是衆所周知的廢物,所以,劈天斧一出,才震驚天下,就連最是挑剔的大臣,也不敢再小看啓王子,而且,看到那麼多部族主動求大禹王聯姻,大家暗忖,啓王子以後無論如何也會佔據一席之地,所以,誰也不肯落後,都爭先恐後大大誇贊啓王子。
大禹王雖然連連謙虛,可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且,在二十幾年中,這個兒子從來沒有幹過一件爲自己長臉的事情,他本來都已經絕望得快徹底放棄了,誰料,兒子卻來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而且是在萬國大會這樣的關頭。
每一個做父親的,誰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本領高強?
所以,他就算明知不該在這樣的場合過度誇獎自己的兒子,但還是沒能阻止羣臣,只是笑眯眯地沒有做聲。
大費在一邊冷眼旁觀,發現自己的老父皋陶面色從未有過的尷尬,就好像一場比賽,你贏得了開頭,贏得了中間,卻在快臨近終點的那一刻,忽然就輸了。
怎麼輸的,也是莫名其妙。
下朝後,各走各路。
羣臣並未如以前那樣和皋陶父子特別熱絡。
大費披着斗笠急匆匆回到家裡,僕從爲他接過斗笠一看,驚呼:“大費將軍,外面竟然下雪了?”
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斗笠上有細碎的雪花,再探頭看看窗外,但見天空不知何時已經飄起了密密麻麻的雨夾雪,然後,這雪花逐漸變大,到後來,已經隱隱地能瞧見地上有一層淺淺的白色了。
他吐一口氣,搓了搓冰冷的手,“這該死的鬼天氣,怎麼還不到九月就下雪了?”
僕從低聲道:“要不要生一盆火來?”
他心煩意亂:“快去。”
火盆很快點燃,屋子裡也變得十分溫暖。姬真端了一壺酒上來,無聲無息伺候在一邊,斟了一樽,才跪着遞過去,“大費將軍,請喝一口熱酒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