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祈不說見慣大風大浪吧,怎麼也算是手刃過歹徒的人,面對區區一衆手持田園用具的長工,鎮定自若並無需僞裝。平靜如水的目光看着對方,任其上前,紋絲不動。
黑麪男子走近,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操着粗嗓,語氣不善道:“這位女郎要去何處?還是煩請繞路吧。今兒問題不解決,我們是不會讓開的。”表情不好,但言辭還算客氣,想來能看出來面前的女子出身尊貴,不好得罪。
可是……去北坡的山道只有這麼一條,往哪裡繞!
桑祈視線越過他,往人羣中瞄了瞄,正色道:“你們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何必動手動腳。我既恰好途徑至此,便不妨爲你們主持個公道。且將糾紛儘管說來。“
一聽這話,人們面面相覷,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
很快,便有另外一撥人的領頭人過來,行了個大禮,含冤帶泣道:“小的是茶園管事。女郎可千萬要爲我們做主啊。他們園子實在欺人太甚,前日打傷了我們的人,我們不過是將那傷人者暫押,想給他個教訓而已。不成想,他們竟然還來勢洶洶,上門討人。而且還一個個的都帶了傢伙,這陣仗,我們……我們實在不敢交啊。”
黑麪男子一聽這番話,臉立刻拉了下來,暴喝道:“喂,姓廖的,可不要紅口白牙說瞎話!”
“我哪句說得不對了,你倒是指出來!”
“你哪句不是……”
眼看二人又要吵起來,平白拖延時間,桑祈忙開口勸阻,道:“打住,我明白了。”
先看向黑麪男子,分析道:“你們園子的人打傷人在先,確有不對。”
繼而又看向另一個人,話鋒一轉,“可你們私自關人在後,也有不對。”
而後揮了揮袖,做了個總結:“若我看,不如雙方各退一步,讓傷人者對被傷者道個歉,給點賠償。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吧。這麼耗下去,也耽誤各位園子的活計不是?眼見還有不多時便是清明瞭,這會兒應當正是茶園忙時吧。”
她說的這番話倒是合情合理,可是聽完,兩邊人的臉色都變了變。
憑藉着女人敏銳的直覺,桑祈隱約覺得,大概這其中還有什麼內幕,猶疑地看向黑麪男子。
果然不出所料,不提園子還好,一提起來,黑麪男子好像脾氣更大了,憤憤地將手裡的木棍猛地往地上一摔,怒道:“還不就是因爲茶園!若不是因爲園子的事,老張家的那麼老實的一個人,又怎會出手傷人?分明是你們欺人在先,如今倒還惡人先告狀,真真叫一個不要臉面。”
那個姓廖的管事本來就長得白,這會兒臉色更白了,剛纔還在喊冤,如今低着頭,竟顯出幾分心虛。
桑祈覺得事情愈發複雜了,不由也好奇起來,便詢問那黑麪男子到底是怎樣一番前因後果。
黑麪男子嘆了半天氣,只道是:“這位女郎,不瞞您說。我們兩家的茶園比鄰,一個在路的這邊,一個在路的那邊。”
他說着用手指了指。
桑祈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隱約覺得其中一處好像有些眼熟。
“原本一直以來,雖然沒什麼交情,也還算相安無事。今年不知怎的,姓廖的他們就像是吃錯藥了似的,總派人跑到我們園子裡來惹事……就說打人這件事吧。沒錯,是我們動手打了他們的人。但他怎麼不說,在此之前,他們打了我們的人多少回?”
“這些不要臉的,竟然仗着有宋太傅撐腰,要我們把今年收成的五成交給他們!”
“就是,這般無理取鬧,我們自然不肯答應。不答應他們便動手打人,還威脅我們不可告訴東家,否則就打死爲止!”
“畜生,一幫畜生!連小孩子都不放過,老張家的要不是因爲小兒子被他們打傷了眼睛,又怎麼會一怒之下跑去算賬?”
“要不是因爲我們人比他們少,還不敢得罪宋太傅,也不至於忍氣吞聲到現在!”
“可憐我家虎子,才七歲啊……便瞎了一隻眼,以後可怎麼活喲……他爹去討說法,竟還被他們關起來不放,倒打一耙說我們惹事。這年頭,還有公理沒有……”
黑麪男子一邊的人一提起這個話頭,紛紛抱怨了起來。當中還有一婦人,邊說邊掩面痛哭。從那紅腫的眼睛和悲切的神情來看,恐怕就是被打傷眼睛的幼兒的母親。哭着哭着,便無力地栽倒下去。幸好身邊的人眼疾手快將其扶住。卻也只顧嘆息,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桑祈越聽越覺得一顆心沉了下去,緊盯着姓廖的管事,眸中晦暗幽深,冷麪不言。
在這樣的壓迫感下,姓廖的額上滲出了幾滴冷汗,擡手擦了擦,賠着笑道:“女郎,莫聽他們瞎說……哪有人會平白要別人家收成的,又不是一個園子。”卻是沒有什麼底氣。
是,按說兩邊不隸屬於同一個東家,宋家的茶園管事斷沒有跑去別人家茶農那兒要收成的道理。可是個中詭異舉動的緣由,這些受到騷擾的茶農也許想不通,她卻知曉大概。
石灰,是那次她和蓮翩來撒的石灰的問題。
因着石灰的效用,怕是宋家茶園的茶樹長勢不好,眼見再過一個月左右便要到收成的時節,管事着急了,才引發這一連串的事件。
那麼說到底,這場紛爭,她也有責任。
桑祈心裡有點不安,本意只是想着教訓一下宋落天,讓他吃點苦頭就好,不成想卻給這些無辜的茶農帶來這麼多麻煩。
不知姓廖的管事是得了上面東家的指示,還是自作主張這樣做的,但無論哪種,她都從黑麪男子一方人的議論中,聽出一種濃濃的狗仗人勢之感。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奴才,連宋落天手下的人行事都如此腌臢。
也真是難爲了黑麪男他們。
念及此,她也嘆了口氣,開口喚車伕把自己原本準備送給師父做見面禮的東西取下來,交給黑麪男子,道:“這裡有些藥材,也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場。你們拿回去,看是給孩子用了,還是賣掉換錢請郎中。另外有些小玩意,也應該值點銀兩。”
這一舉措來得突然,過於出乎意料。黑麪男子一聽,趕忙推脫,連聲道:“這怎麼敢收……女郎與我等素昧平生……”
“沒事,你且拿着吧,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桑祈執意把東西塞到他懷裡,要求他收下。
黑麪男子一臉爲難,身後的一衆人等也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姓廖的管事低着頭,眼珠直轉,似乎在快速做着關於局勢的判斷,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
桑祈知道,這事兒還沒完,自己走之後恐怕兩邊人還會發生事端。
於是冷眼看着他,從懷裡掏出幾錠碎銀,道:“你們回去把人放了,這裡另外有些銀子,就當是給你們的傷者的賠償。以後某要再尋釁滋事。若東家難爲你們,你便叫他直接來同我說話。”
“這……嘿嘿,怎麼好意思。”姓廖的管事說着接過銀子,目光閃爍道。
光靠一張嘴說是沒用的,這道理桑祈自然也懂得。淡淡笑了笑,接着道了句:“明日桑家會派人來,看看你們到底把人送回去沒有。”
這一句話說得看似漫不經心,卻有意無意地表明瞭“桑家”這兩個字。
而後在他震驚錯愕的目光下,腳步從容沉穩地往車上走,直到放下車簾前,才兀自甜甜一笑,強調道:“對,就是你覺得‘不會吧’的那個,大司馬府,桑家。”
說完收回柔荑,落了簾,對車伕道:“走吧。”
這會兒衆人都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路來。
桑祈從簾縫中留意到,姓廖的額上的冷汗更多了,黑麪男子一干人等則還沒琢磨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兒,一個比一個迷茫。
待到馬車駛過,回眸再看,姓廖的那些人一副奸計未遂,中途挫敗的樣子,恨恨朝黑麪男子他們唾了兩口後,罵罵咧咧地拂袖而去,黑麪男子等人也撓撓頭,拎着傢伙陸續散了。桑祈才坐安穩,靠在車裡把玩着袖口沉思,明日派幾個府上的侍衛過來,幫那黑麪男子他們一同看守茶園估摸就沒事了吧。
量宋家茶園的人再怎麼仗勢欺人,應當也不敢動他家的人。總之,她雖然一向不喜歡用名頭壓人,今日有意把桑家的名號放出去,也應是無奈之下的一個明智之舉。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便繞過半山,來到了北坡。
車伕尋了陣路,找到了蓮翩提過的那個舊道觀,在觀外將馬車停下,通報道:“小姐,我們到了。”
桑祈方纔回過神來,眼眸一亮,行動快速而敏捷地跳下馬車,迫不及待便要入內。
只聽車伕在身後又一次擔憂地喚:“小姐……你方纔把準備的禮品都贈人了,這會兒便只空手前去麼……”
於是腳步一頓,哭喪着臉又退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