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邊關守軍,自從第一年對一切試圖渡過白馬河的行爲都予以了毫不留情的截殺,知道南燕人被他們打怕了後。便堅定地認爲,如今他們已經安生地窩在固若金湯的城池,過起了小國寡民的安逸生活。已經有兩年,都沒有再試圖渡河了。那龐大的城門,夜夜在暮色中高聳,始終沒有落下。隔着這道城門,經常能聽到城中傳來的仙樂飄飄,管絃歌舞聲讓人覺得可悲又可笑。
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絲竹喑啞背後,是閆琰帶着數萬大軍,在烏山深處日復一日的辛勤操練。三載如一,未曾有過一時半刻的鬆懈。
所以當西昭人再次表現出對富饒肥沃的南方徒弟虎視眈眈,當國內大大小小城鎮的老牌貴族因爲科舉等一系列政策,感覺到利益受到嚴重侵犯而情緒不滿,蠢蠢欲動的時候。齊國沒有太多顧忌,便將更多的兵力投入到了應對這些內憂外患,而不是繼續徒勞緊盯臨安上。
然而,一系列調走駐軍,消減軍費,減少巡邏次數,放鬆戒備等級的政策後,終於讓臨安人等到了可以突破的時機。一夜譁變,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奪回了嶽城。
而後在顧平川拉攏的貴族階層的支持下,一路勢如破竹,向東突破。
儘管卓文遠緊急調撥了大軍前來抵抗,奈何在洛水以北的軍隊被齊昌的桑家軍拖住,洛水以南這些兩倍於南燕軍隊人數的大軍,應付這支新生的由閆琰率領的隊伍,卻全然沒有勝算。
在閆琰的隊伍中,既有原本就武藝精湛、吃苦耐勞的桑家軍,也有忠心耿耿的閆家軍,還有英武不屈,戰術高超的晏家軍。三年中的隱忍,被嘲笑的屈辱,和想要一雪前恥,重奪山河,榮歸故里的一致目標。讓他們空前團結,軍心空前穩健,鬥志也格外昂揚。
而卓文遠登基之後,爲了避免軍權旁落,將領一家獨大,採取的一系列分化兵權、定期更換統帥,不允許將領擁有“親兵”等政策,初衷固然是好的,希望一兵一卒都能只效忠於君主。可產生的影響便是,將領操練士兵的時候更不用心,士兵對待將領也越來越缺乏敬畏。
於是這樣一支訓練鬆懈,不團結一致的隊伍,應付起嚴密統一,萬衆一心的南燕軍隊來,無論*還是精神上的戰鬥力,都可以稱得上不堪一擊。又沒有了像宋落天這般爲了勝利不擇手段的統帥,戰術上比起對方來也沒有優勢。
失敗,只是時間問題。
將來齊國舊臣再回顧往事,一定會記得這樣一個教訓——永遠不要輕視一個人回家的動力。
隨着迫近洛京的腳步,閆琰的隊伍中,許多人夜不能眠,鐵打的漢子,在無人的角落悄悄抹着眼淚。
而閆琰本人,如今已是統帥萬軍的大將軍了,還一路身先士卒,衝在隊伍最前面,恨不能自己是第一個衝進洛京城的那個人。悲催的是,儘管鬥志高昂,陰天下雨的時候,也還是免不了被腿上的舊疾困擾。
這一日便因爲早秋天氣微寒,又下了一場雨,膝蓋疼得額頭上冷汗直冒,只能在帳中臥着,趁着雨勢休整,暫緩了行軍。
離洛京還有二百里,只剩最後的二百里了。
他擦着手上,當年桑祈送給他的那把神威烈火槍,頗爲感慨地想着,再過不了幾天,大約就能看見她了吧。這樣一來,蓮翩也就應該能原諒自己了。
想到蓮翩,他不由手上力道一緊,蹙眉無語地哼唧了一聲。
這個丫頭未免也太難伺候了,誰能一生氣就生上三年,怎麼勸也勸不好,真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大脾氣……
出發之前讓她在臨安等着,說自己一定能打回洛京去,信誓旦旦地保證過會讓她與她家小姐團聚,竟然還一臉不相信的樣子,非要一起跟來,不知道這大軍中亂,隨時都有危險麼。
他眉毛擰成了一團,不由停下手上的動作,好奇了一下她現在在幹什麼。而後乾脆叫了個士兵把她找來。
結果士兵去了好半天,蓮翩才一臉不情不願地跟了回來,一進帳就問:“將軍找婢子何事?”
不知怎麼的,他一聽到這兩個稱呼從她嘴裡說出來,就覺得渾身不是滋味,不由哼了一聲,道:“不是說過不讓你這麼叫的麼。”
“是嗎,婢子不記得了。”蓮翩冷眼回看,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閆琰看出來她是故意的,端的無語,扶額道:“小爺真不明白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不是上輩子。”蓮翩糾正他道,“就是這輩子。你跟我保證過的事情沒有做到,不就是虧欠了我?”
閆琰想爲自己打抱個不平,說自己確實盡力了,只是沒有取得理想的成果。但又覺得這種託辭說出來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冷哼一聲便到底沒說出口。
蓮翩說完,在他的營帳中環顧了一圈,詫異道:“晏相呢?我之前找他,聽說他在你這兒來着。”
閆琰第一反應還以爲她說的是晏雲之的父親,前任晏相,剛想說不是在臨安城裡沒跟過來麼,轉念想到如今他早已退隱,丞相是晏雲之本人來做了,便摸了摸鼻子,嗯嗯啊啊一番,別過頭去,躲避着她的視線,道:“不知道啊。”
蓮翩一眼就能從他摸鼻子的這個小習慣看出來他在說謊,想來明明知道晏雲之的行蹤,但是不方便透露,因着反正也沒有什麼要緊事,便也不再問了,瞟了他一眼,便道:“既然晏相不在,你我二人獨處一室,孤男寡女的,傳出去影響不好,婢子還是先退下吧。”
“如今知道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好了,當年小爺光着膀子,你給上藥,摸來摸去的時候,怎麼不說呢?”閆琰真是受夠了她這種刻意保持距離的態度,咣噹一聲把槍丟在面前的桌案上,沒好氣兒道。
蓮翩面色騰地一紅,抿脣看着他,目光中似有無數委屈和怒氣,卻沒有宣泄的出口,一起身,二話不說便拂袖而去。
“唉……”待到反應過來又把人氣跑了,他糾結地想開口說都怪自己一時口不擇言,承認個錯誤把她叫回來,已經太晚了。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氣,無奈地自己揉着疼痛的膝蓋。愈發希望這雨早點下完,早點回到洛京。
蓮翩一路若無其事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帳中,一將簾子放下,便雙眸一溼,眼淚涌了出來,無力地靠在了帳上,低頭絞着自己的袖口。
她其實並不是那麼不能容人,小氣狹隘的人。儘管當初一時間難以接受只有閆琰一個人回來了的事實,確實跟他鬧過脾氣,生過他的氣,但實際上早就自己想開,不那麼怪他了。
可是知子莫若母,大概是因爲她與他使小性子的那段時間,閆琰討好她的表現太明顯,讓他的母親閆夫人看在眼裡,察覺到了什麼,因此對她有了戒備。
她至今都忘不了那天,閆夫人友好地把她叫到房裡單獨交談。說看得出來愛子有些喜歡她,問她願不願意給閆琰做個填房的小妾時候的表情。面上是精緻優雅的笑容,目光也是溫柔端莊的,卻讓人一絲溫度也感覺不到。
而她說了自己想要一輩子照顧自家小姐,不願嫁人後,閆母便當真轉變了態度,有些冷淡又嚴肅地警告了她,如果不願意從了閆琰的話,就不要總釣着他的心思,這樣對誰都不好。如果再發現她和閆琰糾纏不清的話,可能必要的時候,只能採取非常手段了。
並且還誠懇地請她考慮考慮自己的出身,考慮考慮閆琰未來的仕途。語重心長地勸她,不要在這條註定沒有結果的路上執迷不悟了。
其實閆母說的這些,她都明白。
縱使一直跟着桑祈,桑祈把她當做自己的姐妹一樣看待,在桑府中人人尊敬她,可以稱得上是半個小姐。她也一直謹記着在對自己的定位上不能逾越,謹記着自己並不是小姐,只是一個受寵的婢女。
最初桑祈對她說關於閆琰的事的時候,她還是主動說着“我們沒有以後”的那個人,可後來卻還是管不住自己,不可抑制地一步步行差踏錯,終於走向了一條萬劫不復的路。
無數個夜裡,她也曾咬緊牙關問自己:爲什麼不行?爲什麼我是個婢女就不行?如果他愛我,我也愛他,爲什麼我們之間還要硬生生地被迫插入第三個人,生生造出三個人都不好過的局面?
然而天亮之後,又必須面對這沉重的,壓得她連個抗爭的餘地都沒有的現實,選擇自我逃避。想着這樣是爲他好,他值得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名門閨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