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車伕向店小二打聽了一條可以繞開被封鎖的城池和官道,往平津去的路。蘇解語一行也繼續上路了。
崎嶇的山路,險阻難行,沿途一處人家也沒有,別說茶鋪,就連水井也難找到一口。而曾經從山上蜿蜒流下的小溪,已然乾涸。
天氣悶熱,馬車行進得又慢,帶不起風來,主僕三人都很難受。
車伕吳伯不停地用毛巾擦着汗,席笙則一邊給蘇解語打着扇,一邊也時不時地擡袖擦一擦額角。
“不必爲我扇風了,你歇息一會兒吧。”蘇解語微微擡眸,見席笙額頭上隱約可見一層細密的汗珠,緩聲開口道。
“是。”席笙應了下來,放下蒲扇,退遠了些。
這樣隔開距離,還能更涼爽幾分。
可是一會兒不扇風,蘇解語也出了幾滴香汗。
席笙眼明手快遞了帕子來,只聽她低嘆道:“要是有點熱茶喝就好了。”說着,舔了舔乾燥的脣瓣。
話音剛落,忽聽外面吳伯興奮地喊了一句:“小姐,前面有處棚子,看樣子好像是個茶棚,我們過去歇歇?”
一聽說這樣偏僻的路上,竟然還能遇到茶棚,蘇解語略感意外,挑簾向外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一簡陋的涼棚,上面果然飄着寫有“茶”字的旗子。
雖說對這種乾旱時期,茶棚還能不能經營不抱太大希望,但有個盼頭總是好的。
於是她溫然一笑,道了聲:“去看看。”
車伕便加快速度,一路趕到茶棚處,只見棚子裡坐着兩三個人,正在納涼,面前的杯中閃爍着晶瑩的水澤。心頭一喜,趕忙叫自家小姐和席笙下車。
席笙也是口渴壞了,剛要挑簾而出,忽然被蘇解語拉了一下,遞給她一張面紗,示意她戴好,壓低聲音道:“凡事小心爲好。”
便又暫且停住,順從地與她一同戴好面紗,而後才下車。
主僕二人的打扮,乍一看像是姐妹,一路上對外二人也都是這麼說的。因而下了車後,席笙便沒再看顧着她,只是跟在她身後,一同進了茶棚。
茶棚裡的三個人,看樣子,其中有兩個也是歇腳的旅人,穿着上來看似是商賈,旁邊停着的,想來是二人的馬車。估計已經停了好一會兒了,馬兒吃飽了草料,一動不動,正在打盹。
另外一個則是茶棚的主人,一見兩位姑娘,笑眯眯地把毛巾往脖子上一甩便拱手走了過來,熱情道:“二位客官,要熱茶還是涼茶?”
說話聲引起了兩個商人模樣男子的注意。二人也往她們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只一眼後,就若無其事地轉了回去,繼續聊起了私事。
沒等蘇解語答話,去安置馬車的吳伯回來了,擰了擰毛巾上的汗,擡手遮擋着太陽光,嘆道:“這大旱的天兒,虧了你這茶棚還能開得下去啊,經營不容易吧?”
“可不是。”濃眉大眼的小哥接着話茬道,“虧得家中有一口水井,永不枯乾,即使是天下大旱的年景裡,也能打上來水喝。平日裡也就是個普通的水井,真到了災年,可就是寶貝咯。”
“聽我祖爺爺說,他小時候啊,有一年比現在還旱,那簡直是寸草不生,連最耐旱的作物都枯死了。村民們喝不上水,渴死了好多人。幸虧家裡守着這口井,祖爺爺才能活下來,纔有了我。”
小哥邊講着傳奇故事,邊張羅叫她們進棚子裡坐。嘟囔着家裡也沒什麼別的營生,日子其實挺不好過。而今正好能指着這口井賺點銀兩,所以大熱的天,自己纔不辭辛勞地出來開茶棚。連開在這種偏遠之處的原因都說了出來,只道是知道現在官道不好走,特地跑到這兒來守着過路的商賈的。
大約是因爲路上實在人少,這小哥獨自一人久了,悶得慌。話匣子一打開,人就特別囉嗦。但細細聽來,覺得他說得話邏輯通順,銜接有序,都還挺有道理。
原本偏僻小路上突然冒出來一個茶棚,蘇解語心裡還揣了幾分隱憂,覺得有些奇怪,漸漸的也打消了疑慮,安心地帶着席笙進到茶棚坐下,要了一壺熱茶。
“好了您吶,馬上就上!”小二又一拱手,笑眯眯地轉身去棚子後面的茶爐燒水。
這時,原本在茶棚裡的兩個商人,有意起頭向吳伯搭話,問道:“看方向,你們也是往前線去的?”
吳伯回答之前,特地看了蘇解語一眼,用眼神詢問該不該回答。見蘇解語沒有阻止,方纔接道:“是啊。”
對方便開始感慨什麼道不好走,生意不好做之類之類,和吳伯攀談了起來。
閒閒聊了兩句,茶端了上來。平日裡即使在洛京最好的茶樓,點最好的茶葉,也不過十兩銀子一壺。而今這一壺放在洛京,任何一家茶樓都不會看上一眼的,最普通的茶葉,都要五兩銀子。這兩桌茶水賣出去,賺的錢都夠一個普通農家一整年過活了。
蘇解語不由心中感嘆,也不知這樣算不算是趁火打劫。
然物以稀爲貴,而今水源乃有市無價之物,就是人家漫天要價也只能忍了。但求能早些趕到水源充沛的平津就好。
席笙拿起茶壺,給自己和蘇解語還有吳伯都倒了水,動作嫺熟地將茶碗遞給二人。雖然期間沒有使用敬語,但精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之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乃是大戶人家的僕役長久養成的習慣。
包括喝茶這件事,明明三碗都倒好了,還要等蘇解語帶頭先喝,其他兩人才能動,這個小細節亦然。
商人之中的一個不由挑眉,疑道:“二位女郎,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出門,路途危險,也沒多帶幾個護衛?”
席笙動作一僵,警覺地看向蘇解語。
蘇解語本是背對着二人的,聞言眼眸也起了些許漣漪,放下茶碗後,卻是從容不迫地微微轉頭,淡笑道:“二位叔叔見笑了,我和妹妹哪裡是什麼女郎,不過也是商賈之家的孩子罷了。這不,先前父親變賣了家產,打算去洛京做一筆大生意,妹妹和我也想跟着去見見大市面。結果趕上戰亂,鋪子被砸毀,本錢全賠了不說,父親還被官兵誤殺。我姐妹二人而今,正着急回家找兄長呢。”
這套說辭,是她出於安全考慮,早就準備好的。一路上和席笙二人都穿縞素,也是爲了符合剛剛死了父親的設定。話裡主要想表達這樣兩層含義:第一,我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而且家裡現在沒錢;第二,雖然現在我沒帶護衛,但是家裡有兄長可以依靠,若是想惹我也沒那麼容易。
兩個商人互相對視了一眼,未加懷疑,只附和着感慨了句世道真亂,姐妹二人年紀輕輕的,真不容易。
蘇解語淡淡一笑,頷首表示了一下謝意。
一碗熱茶下肚,覺得舒爽了很多,棚子裡又難得陰涼,吳伯打了個哈欠,生出了幾許倦意。本想堅持住,可越來越困,實在是撐不住了,想着等會兒還有好遠的路要趕,下一次休息還不知是什麼時候,這兒的小哥看起來又很可靠的樣子,應該休息一會兒也沒事。便揉着眼睛對她道:“小……姑娘,我這昨晚沒睡好,有點累,先去眯一會兒,你們等下要走的時候再叫我,如何?”
蘇解語稍加思忖,也覺得他要是太睏倦,打不起精神來的話,待會兒趕路怕是有危險,便點了點頭,笑道:“辛苦您了,您先去睡會兒吧。我和妹妹再喝碗茶。”
吳伯獲了恩准,哈欠眼淚地,在長凳上躺了下來,頭剛剛枕上胳膊就睡着了。
蘇解語這個時候,還完全沒有做他想。畢竟,在崎嶇坎坷的山路上駕車了一上午,覺得疲乏倦怠,也是人之常情。
吳伯睡着後,她和席笙還怡然自得地喝了一碗茶。
並且,小二又熱情地過來一次,幫她們添了水。
然而,她沒有留意到的是,在這次添水之前,她身後的那兩個“偶然到此落腳的商賈”,和“熱情的店小二”悄悄進行了一次眼神交換。
若她背後有一雙眼睛,自然能看到這個眼神中顯露無疑的惡意。
可惜,唯一一個正面對着兩個商賈的吳伯,睡得正香。
待到她自己也覺得睏意襲來,身體感到異樣的時候,已經一切都來不及了。
“席……”
眼前一陣模糊,察覺到不對勁的蘇解語擡手,剛想拉住席笙,可是話都沒說完,胳膊便無力地滑落,擦着對方的袖角,墜了下去。整個人也搖搖晃晃地,向桌子上倒去。
“小姐!”
此時此刻也忘了什麼身份掩飾,席笙一着急,脫口而出喚了一句,立刻想去扶她起來。
可是下一瞬,自己也一陣眩暈,搖搖欲墜。
席笙記得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自己死命地想去牽住蘇解語,可五指再怎麼掙扎,就是不能往前挪動,哪怕只是一丁點。只覺得蘇解語的衣袖明明離自己那麼近,又是那麼遠。
終於,最後一絲指尖上透過來的陽光也消失後,眼前一片金星,失去了意識。
待到二人完全一動不動了,那兩個“商賈”起身,分別走到兩個姑娘身側查看了一番,擠眉弄眼地看了店小二一眼。
店小二也卸下了熱情的面具,冷笑了一聲:“一羣笨蛋。”
說完不屑地一擡腳,狠狠踹了一下吳伯躺的長凳,吳伯骨碌碌從凳子上滾了下去,仍然沉睡着,一聲不響,像個滾落的冬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