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戰場之上,她終究是個將軍,不是需要他悉心照料,分神相護的柔弱女子。偷得片刻安寧後,桑祈正好看到自己剛纔的戰馬,便擦了擦手中利劍,起身,不加留戀道:“我去了。”
“嗯。”晏雲之淡淡應了一聲,溫然囑咐了句:“小心些。”
桑祈便朝他一笑,縱身躍下他的馬背,趁亂穿梭過人羣,來到自己的馬上,又策馬返還來找他,朝他使了一個慧黠的眼色。
二人並肩齊驅,相互照應,劍法配合得默契無間。抑或是他正面誘敵,她悄無聲息地從背後給予致命一擊;抑或是她吸引住敵人的圍剿,他行雲流水的劍術鬼魅一般將萬軍一一斬落。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幾乎毫不費力,便來到了敵軍後方,直面對方主帥。
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二人不用言語,就有這種默契。
面面相覷,對方領軍眸光一蕩,喚了聲:“二小姐。”
桑祈卻冷眼相看,一言不發,直接出了手。
沒過多時,在大司馬和左將軍的帶領下,幾人合力,擒獲對方兩員大將後,大燕的兵馬獲令撤回了城中,主動結束了這場膠着的戰鬥。
西昭人則似乎是因爲這次來的人數衆多,覺得根本就用不着攻城器械,衝車高櫓都沒出動,待到平津城門落下後,便也暫停了進攻。
雙方各有傷亡損耗,分別休整旗鼓。
桑祈將自己帶回來的人五花大綁,押到了議事廳。好奇的衆將們紛紛趕來,都想聽一聽這些人通敵叛國的理由。
晏雲之解了戰袍,端坐在上位,淡漠的目光停留在地上跪着的兩個人身上,又看了看桑祈,似有疑問。
桑祈心下了然,擡手分別指了指二人,介紹道:“左邊這人名爲桑光耀,是我一個遠房堂兄。右邊的名爲李裳,原來是我家的一名僕役,後被父親看中,培養成將領,留在茺州輔佐。”
多的話她也不想說,只用審視的眼神端詳着二人,眸光幽深,緘口不言。
屋內的另外幾個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晏雲之輕輕咳了一聲,衆人又立刻閉嘴了。
然而任他如何審問,此二人都死不開口,說什麼也不肯說出自己叛逃的始末。甚至連不得已,動了刑,也沒能撬開二人的嘴。
自始至終,二人始終挺直着腰板,看起來竟然還挺傲骨錚錚,不肯屈服的模樣。不得已,只好下令先將二人關押起來的時候,桑光耀才終於肯開口說句話,只道是有些話,只想與桑祈一個人說。
一時整個房間裡的視線,都凝聚在桑祈身上,桑祈在這探詢的目光中,目不斜視,鎮定自若地,微微點了點頭。
晏雲之便擺擺手,示意大家先退出去,並且自己也暫時離開,轉身幫她帶好了門。
議事廳裡,只剩下了昔日有過交情的三人。
一時沉寂無聲,空氣也凝滯了片刻。
桑祈方纔站着,這會兒尋了個正面對着二人的位置坐下來,兩手交叉而握,冷聲道:“有什麼話,說吧。”
沒想到桑光耀被俘以來,說的第二句話,竟是一句溫和的感慨,像所有親眷多年再見那樣平常,道:“桑祈,你長大了。”
桑祈設想過千萬次對方會說什麼,也沒想到是這句話。呼吸一滯,只覺心湖被投下了一顆落石,開始動盪不安。
不用她問,對方自己開口說了下去。
他說:“你放心,我們沒有背叛大燕。”
桑祈只覺這是自己從小到大,聽過最無恥的一句話了,不由得雙眸一瞪,笑出了聲來:“哈哈哈……難道你要說,剛纔的一切,只是我們所有人共同做的一場噩夢而已,實際上並未真實發生過嗎?”
面對她的嘲諷,桑光耀無動於衷,只平靜地又重複了一遍:“我們沒有背叛大燕,只是背棄了桑家直系,也就是你。”
這番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語氣太平常,太冷靜,內容卻又那麼非同尋常,桑祈不由又是一怔。
只聽他繼續道:“桑祈,桑家三代人,爲大燕盡職盡忠,浴血沙場。可是朝堂中留下的,卻只有直系正宗的名字。我們這些旁支,一樣在賣命,回報卻遠遠不如付出。沒有人爲我們歌功頌德,甚至連邊境安定之後,我們都不能回到洛京,榮歸故里,同你們一起享受榮華富貴,而是還要鎮守在荒涼的茺州。”
“……”桑祈不太懂他話裡的邏輯,蹙眉道:“此話怎講,即使我出身直系,你出身旁支,可我們都姓桑。每一份屬於桑氏的榮耀,都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啊。”
桑光耀笑笑,搖頭道:“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們不能混爲一談。我們之間,就像是下品與上品之間,存在着難以逾越的鴻溝。所以就連同一套武學槍法,傳授給我們的都有所保留。能夠統帥桑家所有軍隊的號令,也只能在本宗手中,永遠到不了我們手裡。就比如桑公薨歿,桑家的當家也只能是桑崇。哪怕他身體殘疾脾氣古怪,也遠遠輪不到我們當家作主。甚至,就連輪得到你一個女子,也輪不到我。這血緣的壁壘,就像銅牆鐵壁一般,不可撼動。”
“可是,你說得對,我們也姓桑,我們也應當擁有與付出對等的榮譽。桑祈,說白了,在桑家內部,是任人唯親,而不是任人唯賢。放眼整個大燕,也都是這樣的體系,這被世家望族壟斷的仕途,也是時候改改了。而今,我們便是要爲自己的命運爭上一爭。”
他是用怎樣溫和平實的語氣,說完這番驚天動地的話語的呢?
桑祈聽完,徒勞地瞪大眼睛,只覺思緒紊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半晌後纔看向一旁一直沒說話的李裳,問了句:“你也是這麼想的?若說我父親真是任人唯親,不是任人唯賢,你做爲一個奴籍出身的家生子,能率兵打仗,建功立業,用我父親傳授給你的武藝揮槍來與我爲敵?”
李裳剛被打了幾鞭子,如今微微低眸,嘴脣顫抖,臉色發白,也不知道是出於疼痛,還是出於愧疚,垂着頭不說話。
桑祈冷冷一笑,總結了句:“一派胡言。”
而後擡手一下一下叩着桌面,沉吟道:“這番話,是誰說給你聽的?”
桑光耀的表情浮現出一絲若隱若現的驚訝,被她敏銳地捕捉到,對自己的想法更加篤定,繼續道:“若說你對自己的待遇感到不滿,想要更多功名利祿,我可以理解。可是世家望族壟斷仕途,該改改了這句話,不是你能說出來的。定然是有人拿捏了你的心思之後,刻意給你灌輸的想法。這個人是誰?”
桑光耀眸光一蕩,顏色幾番變幻,而後才扯動嘴角,輕聲哂笑,又道了句:“阿祈,你真的長大了。”
“少廢話,是誰?”桑祈冷硬地重複了一遍問題。
桑光耀卻不正面回答,只是與她對視少頃,道了句:“晚了,阿祈,已經來不及了。”
桑祈蹙眉,細細琢磨着他的話,琢磨着最近自己知道的一切爲之震驚的消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看也沒看二人一眼,大步擦過桑光耀身旁便邁了過去,一把拉開門,急切地尋找晏雲之。
方纔離去的晏雲之,已經和其他將領一同換了個地方,開始清點此番戰役中,我方的損失傷亡情況。
桑祈叫了兩個士兵,先把俘虜的二人關起來後,匆匆趕來,道了句:“壞了。”
院中人不約而同回眸看她,不太明白什麼壞了。
“那二人跑了?”董先念眸光一凜,就要拔刀。
“不是不是。”桑祈剛纔一路小跑有點着急,邊順氣邊斷斷續續道:“不是他們。”
而後撥開人羣來到晏雲之面前,拉住他的袖子,問道:“你說已經在洛京留了後手,安排好了人,安排的是誰?”
晏雲之一挑眉,淡淡道:“我的貼身侍衛白時,還有我兄長帶領的私兵。”
“對,兄長!”桑祈趕忙問,“親哥哥嗎,還是旁系的遠親?”
晏雲之看她心急火燎的樣子,擡擡手示意她先冷靜,脣角含笑,從容道:“你去參加蘭姬的生辰宴時見過的,我兄長雲衾。”
言罷問她:“到底何事如此匆忙?”
桑祈擔憂地來回攪着衣袖,因爲不想公開說出來,導致軍心大亂,只得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暫時支吾道:“沒什麼,我就是擔心,洛京那邊,太子能不能保住,會不會有危險。”
晏雲之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有話沒說,儘量快地做好下一步部署後,便遣衆人去了,留下她,招了招手,道:“現在說吧。”
憋了一肚子話的桑祈終於撲通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來,一股腦道:“桑光耀不是主動叛變的。雖然他一直心裡有不滿,但還沒到會自己想出靠造反來表現的地步。他是被人煽動的,以我的推論,這個煽動的人肯定是卓文遠。想來,卓文遠是深諳這些旁支族系和下品寒門的心理,並且早就計劃好了要加以利用。原本你說在洛京留了人,我以爲我們不必太有後顧之憂,只要保住太子,很快就能平息這場風波了。如今看來……”
“如今看來,卓文遠能把胳膊伸這麼長,策反你堂兄,就也能策反我在洛京的人。”晏雲之聽完,略加思索,問道:“你是想說,這樣一來,我們留在洛京的勢力,也未必靠得住了?”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桑祈重重點頭,而後面色又沉了幾分,道:“還有,和西昭人勾結的也是他。西昭人此番來戰,並不是爲了侵略我國土,只是爲了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將我們拖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