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晏雲之十年磨一劍,終於出山,並帶領年輕的左右將軍取得了首戰勝利,一舉斬獲西昭兩員名將。
但遺憾的是,此戰並未從根本上改變敵強我弱,敵多我寡的事實。短暫的歡欣鼓舞后,兩方戰爭進入了漫長的僵持階段。
按照晏雲之只守不攻,重點防禦平津一帶的戰略決策,我方相對被動,只能等對方先出擊。而西昭人又遠離補給,不敢二十萬大軍全數推進。每每總是三五萬人來犯,又在平津城的充分準備面前不得不退回去。
一來二去地,硬是拖了好幾個月,從入冬,一直糾纏到開春也沒有個結果。
而原本,鎮守平津可以仰仗着距離嶽城近,我方糧草無虞的考量,如今也要重新思慮了。畢竟,嶽城再物產豐饒,要長期供養這突然冒出來的幾萬人,也頗有壓力。
爲了做好長期消耗下去的打算,過完年,晏雲之的大軍裡就開始儘量縮減開支,減輕後方補給的壓力。
三月,已是氣候回暖,草長鶯飛的時節。
平津城外被馬蹄、落石、箭矢、流火摧殘了一冬的大地上,也有頑強的新草,堅韌地冒出頭來,爲荒涼的土黃色裝點了一抹鮮亮。
桑祈靠在城樓上向下看。
距離西昭的上一波攻勢結束,已經有半個多月。城外混亂的戰場,如今已經被重新清理乾淨。還有幾個士兵,正在三三兩兩,張羅着重新佈置絆馬索。
不遠處的河面,結束了一冬的沉寂,也隨着雪山融水的匯入,煥發出生機。閃爍着晶瑩的輝光,如一條銀帶,蜿蜒向東流去,河中不時能看到有幾尾小魚歡快地躍起。
她注視着那一片碎光斑斕,不由得下意識地按了按肚子。
打仗最辛苦的,莫過於心靈受到的煎熬。這煎熬來自長久的忍耐,反覆作戰的疲憊,還有飲食的糟糕。
本來就吃不到什麼好的,最近節衣縮食以來,更是爲了以身作則,連吃上一頓肉的機會都少了。
看着那幾尾游魚,難免心裡有點想法。只可惜,魚還太小,撈上來恐怕都不夠塞牙縫,估計還得過一個月才行。
她自顧自地想着,不由嘆了口氣。
正好,蓮翩覺着風大,上來給她送件披風,見她一邊盯着遠處的河岸,一邊搖頭嘆息的,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問:“小姐,在想什麼呢?莫不是西昭人太久沒來,手癢癢了?”
她以爲,小姐不是爲戰事操心,就是爲茺州那三萬桑家軍至今沒有消息而擔憂。
沒想到桑祈回過頭,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答了句:“我覺得,河邊樹林裡,肯定有不少蘑菇。”
沒魚沒肉,來點鮮美可口的蘑菇也是好的啊。
蓮翩嘴角抽了好幾下,到底沒說什麼,只是也往河邊瞥了兩眼。
“唉,罷了罷了,還是回去煮點蘿蔔吧。”
平津人人都忙得什麼似的,哪有那閒工夫去採蘑菇啊。桑祈也就是那麼一想而已,將她帶來的披風繫好,擺擺手叫上她一起,準備回去吃午飯了。吃完午飯,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從城樓下去,再走回住處,一路上遇到的將士們,大多會友好而恭敬地向她問好,態度比剛剛出發時緩和了不少。
畢竟,她已經向世人證明了自己的實力,靠真本事,教非議的人都住了嘴。
而且,閆琰比她還要積極。
首戰的風頭都被她搶了之後,一直憋着一口氣,卯足了勁在幾次敵軍來犯的時候,都主動請纓出城迎戰,也算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兩個年輕的將軍,現在是越來越得軍心了。
桑祈從茨城帶回來的那千餘人,也陸續在軍隊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這不,就有一個圓臉粗頸,面目憨厚的大叔,舞刀弄槍實在不在行,可在烹飪方面頗有心得,善於用簡單樸素的食材製作出不輸肉類的美味。
於是桑祈看完魚肚子餓了,就去找他,想討論討論中午吃什麼這一重大命題。
後廚裡炊煙裊裊,雖然天氣仍是料峭春寒,圓臉大廚卻一邊揉麪,一邊被蒸籠的熱氣薰得面色紅潤,揮汗如雨。見桑祈進來,咧嘴一笑,打了個招呼,道:“將軍又來啦。”
“嗯。”桑祈輕輕聞了聞,將蒸籠挑開一條縫,好奇道:“今天吃什麼?怎麼感覺這饅頭氣味和顏色都怪怪的。”
“嘿嘿,因爲裡面加了些黑豆麪,將軍沒吃過吧。”圓臉大廚擦擦汗,解釋了一番自己雜糧饅頭的做法,嘆道:“將軍們在洛京養尊處優,聽說你們那兒都是吃大米白麪,多的吃不完,甚至拿來喂牲口。想來,是吃不慣這些東西吧。”說着,還挺同情地看了看她。
桑祈卻無所謂的樣子,聳聳肩,道:“其實只要味道好,吃的東西貴賤倒是無所謂。我就是吃不到肉有點難過……”
看她哀怨地坐在一旁,擺弄着廚案上剛洗好的野菜,圓臉大廚只覺在戰場上再英勇無畏的將軍,說到底還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不由想笑,擦擦手,走到她面前,眯着自帶笑紋的小圓眼,狡黠地低聲道:“要不,小的晚上幫你偷偷做點送過去?”
桑祈先是眼眸一亮,而後只一瞬又暗了下去,擺擺手道:“罷了,不好壞了規矩。大司馬說了逢五食肉,就是逢五食肉,他自己都不例外,更何況是我呢。”說着拿了根穿心蓮在手裡,邊閒閒揪着葉子,邊道:“我就是來隨便看看,先回去了。”而後便哼着小調往外走。
圓臉大廚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停留在盈盈一握的腰肢上,搖了搖頭,暗暗想着,小丫頭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嘛,又是名門閨秀,居然連續幾日連塊肉都吃不上,也真是怪可憐的。再想想從前聽說過的,洛京世家裡的奢侈做派,不由唏噓。
桑祈其實倒沒有他想的那麼嬌貴,自我安慰着,少吃點肉,說不定還能瘦點。以前在洛京的時候,不是經常有僕役說她體態豐腴什麼的……
正準備回去小憩一會兒,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號角聲,緊接着是接連不斷的銅鑼聲從城門口一直傳至中央——警示衆人西昭人又來了。
半年來,在平津生活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這一套路。
桑祈也反應極快,趕忙轉了個方向,快步朝晏雲之的住處走,自覺地去與諸將匯合,商議此戰對策。
進門的時候,大多數該來的人都已經到了,見面相互草草打了個招呼,便直接切入正題。
“這次來的敵軍數量較多,雖然未仔細觀察,但應有先前的兩倍。而且他們還帶了攻城用的大型器具。”剛從城樓上察看完敵情跑下來的,一個負責瞭望的小個子匆匆道。
“想來,物資貧乏的冬季已經過完,他們也不想再撓癢癢了,要來一發硬的。”主要負責守城工事的董仲卿蹙眉分析了一句。
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凝重,衆將的緊張感都有所提升。
只有晏雲之,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先淡聲問了句:“城門封鎖了嗎?”
“稟司馬,已經封鎖。”
“弓箭手?”
“已就位。”
“滾石和油料?”
“數量充足。”
“城外的絆馬索和陷阱?”
“剛佈置好半數。”
寥寥數問,將我方準備情況瞭解得差不多了之後,晏雲之微微點頭,沉穩道:“既然他們帶了攻城器械,又人多勢衆,我們這次就關緊城門,不出去應戰,只集中在城樓上做好防禦。”
說完大致安排了一下任務,便教衆人抓緊時間去落實了。
分配到任務的諸將,紛紛四散離去。桑祈做爲一個精敏的神射手,箭術方面比閆琰有優勢,不出城應戰的話,正是她發揮威力的時候。於是主動申請了到城樓上去帶領弓箭手。
可身上穿的還是常服,上城樓之前,得先回去換一身衣裳。
“蓮翩,我的護手放哪兒了,你記得嗎?”快步回到自己住處,還沒邁進屋子,她就揚聲問了句。
屋裡沒人回答,蓮翩不在。
她也沒在意,自己進去換好了鎧甲,收拾好頭髮,又開始找護手。然而因爲不是自己收的,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爲了趕時間,只好就這樣出門,匆匆跑上城樓,接過了副將遞來的弓箭,向城樓下看去。
方纔還空曠寂寥的大地上,如今已是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人羣之中,還有不少只消看上一眼,就覺脊背發涼的大型器械。高聳入雲的雲梯、發出巨大轟隆聲響的衝車、還有足以比肩城牆,可以瞭望城中的高櫓。
這架勢,可比先前幾次的過家家看着認真多了。
城樓上的我方士兵,神情也都看得出來比先前要緊張,步履匆忙,各自就位。桑祈一挑眉,將金翅木硬弓拿在手裡握了握,覺得沒有護手等會兒掌心出汗肯定會影響發揮,便叫住一個剛好路過自己身邊的守城官兵,囑咐道:“幫我找找蓮翩姑娘在哪兒,若是找到了,讓她幫我把護手送過來。”
“蓮翩姑娘?”那守城的官兵聞言一怔,皺起了眉頭。
“嗯。”桑祈以爲他不知道是誰,剛想解釋一句就是總跟着自己的那個女子。
卻見他突然驚恐地瞪大眼睛,猛地一拍大腿,道了句:“糟了!”
說完就趴到了城樓上,急急向遠處看去。
“怎麼?”桑祈疑惑地上前問了句。
只聽他心急火燎道:“事發突然,我差點忘了。蓮翩姑娘方纔出城了,說是要採蘑菇去,剛纔關門的時候,好像還沒回來啊。”
城樓下方,就在數十丈開外,已經響起了西昭人的戰鼓和叫囂聲,這番話在嘈雜的喊聲和呼嘯的冷風中,顯得顫抖而不清晰。
桑祈手裡的弓差點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