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棠從福善堂出來時,已是新月初上,他揹着手沿着大青石板徑一路向西,過月洞門,但見左側墨竹森森,右側春花爛漫,中央夾一條石子漫路,逶迤進竹林深處。
佛門清幽之地,也就三兩小道姑或看門婆子在這裡值夜。
現晚了更無甚人跡,月華如練,透過密葉和疏枝,篩落一地參差斑駁。
待走百步即可見一所小巧庵堂,沿石磯列級而上,楣懸一匾,書”慈雲庵“三個大字,門半虛半掩着,顯見有人造訪。
沈澤棠微遲疑,卻還是推門而入,穿廊,直朝三楹佛堂而去,近廳堂時,已聽有嘀嘀咕咕說話,及嬉笑聲入耳。
他深眸微睞,望見奶孃帶着荔荔,同個道姑打扮的女子,站在佛堂門檻前。
大抵聽有腳步聲,那三人也朝他望來,道姑漸站直身子,脣緊抿,神色十分淡漠;奶孃卻慌張迎來行禮,荔荔喜滋滋的跑至沈澤棠身邊,小手攥握他的衣袖,仰着同道姑有幾分像的小臉,天真問:”爹爹也是來看小姨麼?“
此話一出,三人神情皆變了變,小丫頭兀自不知,又把手裡的雪花豬油糕舉高給爹爹看:”小姨不肯吃,可我覺得很甜呢。”
“二爺,我帶小姐回去.......!“奶孃戰戰兢兢近前來,欲將荔荔拉走,沈澤棠一個眼神,唬得她忙把伸出的手縮回去。
沈澤棠復看向荔荔,撫她有些散開的鬢髮,語氣很和善:“出家人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她不是你的小姨,你可叫她夢清姑姑。“
看小丫頭懵懂迷糊的眼神,他不再解釋,微蹙眉,眸光幽黯流轉,看向奶孃,嚴厲道:”天色已晚,你帶小姐回去歇息,若再聽她提小姨二字,你知該如何懲處。“
奶孃委委應承,手腳都有些打顫了,牽起荔荔的手,告退着匆忙忙先行離去。
“......沈二爺這是何必,爲難個孩子。”直到離去的人影不見,道姑夢清冷冷丟下一句,佛塵甩晃,已轉身先行跨進佛堂裡。
沈澤棠略站了站,這才入佛堂,在佛龕前拜過上香,又跪坐蒼青綾錦蒲團之上,誦了經文,方站起,由小道姑引領至一扇鑲如意菱花窗格的小門,進得內室,在短榻端坐會兒,那小道姑奉了茶來,不吭一聲地重又悄悄退下。
他仍舊沉默的吃茶,倒是夢清實忍不住,笑得意味深長:”沈二爺今來爲哪般,是把我請去興隆寺,還是通教寺?“
話未落,臉面已肅穆:”我在這家庵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禮佛,爲你們沈府祈福頌德,何錯之有要驅我走?再者荔荔親孃離去時,託我照應這可憐的丫頭,我更不能往旁處去。“
”你是出家人,若不能做到四大皆空、六根清淨,便是對佛法褻瀆,亦我所不能容。”
沈澤棠嗓音低沉微斥:“如若你一意孤行,倒不如就此還俗罷!饒是這般,你讓荔荔喚你小姨,我願默許,否則,斷不允可。”
那句“倒不如就此還俗罷!”夢清眼睛驀得閃亮,卻聽得他說“你讓荔荔喚你小姨,我願默許“,眸光倏得燃成灰燼。
這男人實在冷情的很呢,看他溫潤若玉似的,其實真是壞透了,瞧他說的簡單兩句話兒,就可讓人又生又死的。
夢清嘲笑了一臉:”我知曉你爲何趕我走,不就是夏家新夫人要領進門麼?你放心,我一出家人,吃齋誦經,怎會無事去她跟前礙眼。”
沈澤棠放下茶碗,稍頃後,平靜的看她:”你即自詡出家人,我倒有一事需你相幫。”
“沈二爺通天的韜略,我哪有那個本事幫你。”
無視她話裡的譏諷之意,沈澤棠依舊面不改色:“朝堂中黨派傾軋,我無辜牽扯其中。所謂情定夏府之女一事實是有人故意散佈。”
”倒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使夢笙在雲南之地忽又出現,昊王會佈置兵民親眼所歷,並得口口相傳,她即生還,我定誓要尋她,到那時流言自會不攻而破!”
“現只缺一個同夢笙長得極像的女子,思來索去,唯有你,最像。“
他頓了頓,說的雲淡風輕:”等太子娶妃後,此事即算塵埃落定,你意下如何?“
夢清算是聽明白了。這男人今晚是來求她的呢,怎處處卻被他逼迫,迫得她神魂惶惶的,怕死被他趕出門去。
“不如同沈二爺打個商量,”她咬牙切齒的笑:“我索性還俗罷了,明你就同皇上稟,夢笙已回來了,我願以她的名號活過下半輩子。”此話聽着是氣話,她莫名其妙卻由生期盼,盼他爲着前程仕途,就願意將就一下,其實她比起姐姐,又能差到哪裡去。
她發現自已又錯了,眼見着沈二爺瞬間驚愕,又沉斂起的清雅容顏,他眸光犀利隱着怒意。
“此事你權當我沒提起過。”他冷冷丟下一句,站起甩袖便朝門外而去。
沈澤棠一腳已跨出門檻,聽得身後有話傳來:“我同你玩笑的,我只有一個請求,此事過了,你讓我還待這慈雲庵吧!外頭終是不慣。”還是哭了,有破碎的哽咽聲。
他寬厚高大的背影頓了頓,不曾回頭,淡淡道:“你收拾一下,半個時辰後去前門,有馬車等候,我的侍衛會一路護送你至藩王府,到那裡一切聽王爺安非行事即可。”
佛堂昏燈搖晃,隔壁屋裡,小道姑敲的木魚,聲聲淒冷。
夢清擡起溼潤的眼,門外不知何時,起了濃濃夜霧,月兒朦朧,那人早已不見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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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鈺一早回國子監,過太學門,巧着偶遇劉海橋,他穿藍襟月白布羅袍,雖身型精瘦,卻挺直腰板,走得昂首挺胸。
與唐冠甫打架鬥毆一事已出示公告,懲處可算不輕,罰那麼多俸祿,又大丟宿儒顏面。至少,看他一路走,無論是監生或教官,背後指指戳戳之輩不少。
“先生早!”舜鈺上前恭敬行禮,此事皆由她起,愈想愈過意不去,言行間皆顯歉疚!
“此事與你無干!”那劉海橋似看透她心思,手一揮,面容端肅,冷着聲道:“稍會上課,我要檢查你的字,若再無長進,依舊要打板子。”
這老兒........舜鈺咬咬嘴脣,把那歉疚的思緒,瞬間丟到爪哇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