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畢,徐令邀衆人去書房,徐藍待要告辭,沈澤棠想了想,朝他溫和道:“你如今在五軍都督府任職,有些話倒要問你,就一道隨來罷。”
徐藍恭敬的答是,再無多話。
出了花廳,沿前廊慢走,過月洞門,進了園子,但見樹木墨翠蔥籠,菊花凋殘,秋風動,灑落一地蟹黃瓣兒。
李光啓擡首看了會柿子樹,說道:“你這柿子結得比沈二府上的稠密,個頭卻小許多。”
“哪裡有小,你眼神不好使。”徐令哼哼着不服氣。
高達拈髯評斷:“你這柿子如拳頭大小,沈二府上的恰如燈籠。”
“燈籠?!”徐令冷笑:“若如燈籠那般你敢食?不怕撞到柿子精,當心把你吃了,再把你那夫人小妾一個個吃掉。”
“老匹夫!”高達怒目圓瞪,捋袖勒臂狀似要打。
沈澤棠揹着手,微笑不語。
倒是陳延看不下去,出聲解圍道:“管那柿子個頭大或小,滋味香甜便是好。今是沈二夫人回門之日,不看僧面看佛面,俱消停些罷。”
徐藍跟在後頭,把此怪象盡收眼底,他暗忖,如父親這幹朝廷重臣,上疏奏表進諫皇帝時,指點江山,慷慨陳詞,神端行正,清高倨傲,令人只可遠觀不敢近前矣。
可此時你再看他們,爲着雞毛蒜皮大點事,嬉笑怒罵要打,不過是滿身煙火氣的凡夫俗子,便如沈澤棠者,亦一副旁觀好戲的態。
他那顆敬畏之心忽而一淡。
還不知形象已跌落神壇的衆大員,沿青石板路走數十步,過紫藤花架,遠遠見有座家廟,朱門緊闔,隔着粉牆,隱隱有梵音奏樂之聲。
李光啓似想起甚麼,朝沈澤棠看去:“猶記你府中慈雲庵有位夢清道姑,現可還安好?我那夫人倒常惦念她,喜歡聽她講經。”
這位道姑曾去他府上,給後宅女眷念過金剛科儀,自然知曉些她的特別之處。
沈澤棠很平靜:“她遠在昊王府祠堂內修行,待我兩江巡過回京才得音訊,已因重疾不治而歿。”
李光啓有些吃驚:“夢清道姑正值芳華,又常年吃齋素,靜心理經,會得甚麼重疾不治?”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生老病死天定不由人。李大人又有何奇怪的。”沈澤棠語氣更顯漠然。
李光啓頜首不再問,也曉得問不出甚麼所以然來,只把一絲疑雲暗藏心底不再提。
...............................
一衆進書房落座,小廝斟好滾茶即退下。
“昨日常朝時,工部秦侍郎展擺的那些自造兵器,是得何人起首允肯?”沈澤棠吃口茶問。
李光啓掃過四圍,忙擺手:“你們看我作甚?秦硯昭雖是我女婿,如今託大,我哪入得他法眼,整日裡愛搭不理,陽奉陰違,倒是與徐炳永往來甚密,打得火熱,依我看,此番舉措定是受徐炳永指使而爲。”
沈澤棠略沉吟:“製造兵器按六部職責,應由兵部統管,怎會與工部有所牽扯?”
陳延蹙眉道:“製造兵器原是由兵部統管不假,兵部下轄軍器局、兵仗局及火藥局,軍器局設軍器人匠提舉司,內有軍匠千餘名。”
“四月前,兵部尚書夏萬春提摺奏疏,防海將兵巡察到商客田玉船隊,從佛郎機(葡萄牙)、高麗及朝鮮運送火銃及兵器至吾朝境內,嚴防之下亦被他逃脫。衆所周知,此三國造的軍器兇猛,現忽有大量軍器涌入,質疑是昊王爲叛亂所購自用。”
沈澤棠神情一凝:“既然如此,恰可依謀逆罪發兵征討,大好時機皇帝怎會輕易錯過?”
陳延繼續說:“蹊蹺的是這批軍器入境後,皇帝遣派撫遠大將軍吳彪,率兵鎮守雲南境口,旦得擒獲將直接發兵攻打昊王府。萬事俱備,只欠此股東風。”
“哪想苦等數晝夜,竟未等來這批軍器,也不知到底流向何處,就這般離奇消失不見,皇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弒皇叔,只得撤兵,無功而返。”
沈澤棠頜首:“如此說來,秦侍郎自造兵器,是得皇帝及徐炳永允肯而爲。”
“何以見得?”高達心中疑惑又添。
沈澤棠解釋道:“皇帝對這批流失軍器忌憚,定要造出更爲精勁的應對,秦侍郎想來必是毛遂自薦,再由徐炳永推舉,皇帝默許,工部才得以參與兵部共同打造軍器。”
他頓了頓:“我原擔憂工部會被徐炳永所統,是以對秦侍郎擢升尚書百般阻之,不曾想他倒另闢蹊徑,工部頹勢難擋。縱觀朝堂上下,工、戶、刑三部已皆由徐炳永把持手中。”
衆人神情肅然,心頭皆沉甸甸地。
徐炳永爲官捭闔縱橫數年,性陰沉機警,擅老謀深算,若他效忠國事,大權獨攬,昊王稱帝的進程將艱難許多。
沈澤棠倒笑了笑:“汝等也勿絕望,徐炳永此舉亦是柄雙刃劍,他握之權乃天子皇權,皇帝敏感多猜疑,豈肯皇權旁落,如今只爲‘削藩’暫時結盟而已。”
陳延深表贊同:“沈二說的有理,兵部夏尚書效忠皇上毋庸置疑,是以製造軍器還是以兵部主導,工部協作之式推進。怪只怪兵部無能人,讓秦侍郎佔得先機。”
“秦侍郎佔得先機?”沈澤棠斂起脣角,神情莫測,遂從袖籠裡取出一卷絹紙,攤擱於桌案,他慢慢道:“你們來看。”
“這是甚麼?”徐令等站起圍簇過來,徐藍也走近伸頸細看。
絹紙上用墨筆密密麻麻細描着火炮、火銃、火箭、大小鐵炮甚有戰車等樣式,皆標名稱註明。
衆人忽得神情大變,難掩震驚之色,高達嘴皮子都不利索了:“秦侍郎造兵器的設計圖樣,怎會在你沈二的手裡?”
徐令瞪他一眼:“胡說甚麼,竟連沈二的墨跡都辨不清,顯而易見這是他親手繪的圖樣。”
李光啓腦裡亂糟糟地:“造兵器的設計圖樣......難不成.....沈二是你給秦硯昭的?這又是爲何?”
沈澤棠默了默,開口道:“我曾在兩江巡察時,偶遇過田玉,他將畫有佛郎機所造火器樣式的冊子,贈予我一本,平日裡閒來無事,我會邊看邊琢磨,怎樣改進能使得將兵用來更順手,且火器更威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