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忠上前作揖並低道:“沈二爺中了箭,蕭大夫在裡頭診治,命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出。”
話音才落,醫女捧着銅盆子出來,裡頭血水濃稠。
雖是赤日當空,舜鈺卻手腳冰冷,她深吸口氣,讓自己儘量鎮定下來:“怎會中的箭?”
前世裡沈二爺胸口中箭,她特在衣裳前面夾層裡做了防護.........。
倪忠忙回話:“當時軍中混入兩員叛匪,一衆皆在纏鬥,具體怎地還不曉,但二爺神志尚算清醒,讓屬下帶話給你,莫替他擔憂,並無甚大礙!”
沈二爺心思慎密,他能說出這話......定是傷得快要死了.....。
舜鈺閉了閉眼再睜開,徑自要往營帳裡去,張宏急忙攔道:“蕭大夫交待你不可進去。”
舜鈺沉沉看他,張宏昨吃過她煎的梅菜肉餅,所謂吃人嘴軟,神情便有些不自然:“沈二爺也交待不允你進去。”
“我不哭不鬧不擾他們,只進去看看二爺傷勢都不成麼?”舜鈺咬緊嘴脣,眼裡閃爍着怒意。
張宏顯得很爲難,倪忠過來打圓場,勉力笑道:“二爺的命令實不敢忤逆,還請馮生多加體諒,不妨你先回帳中歇息,待蕭大夫好了,立即去通知你。”
舜鈺低眉垂眼默了默,忽然轉身離去。
張倪二人鬆口氣,卻不過幾句話功夫,又怔怔見她端把椅來,眼眶發紅的尋個地兒一擱坐下了。
張倪不敢再勸,只得隨她。
這般日光流轉,鶯過無聲,待得暮色漸黃,將士們拖着疲累的身軀凱旋而歸,安靜的營地瞬間沸騰起來。
沈桓等幾焦急的圍簇過來詢問情況,還不可得,卻瞟見舜鈺抻着腰靜靜坐在那,沒甚表情的一言不發。
“從正午坐到現在了,沒吃沒喝的......。”倪忠湊近沈桓的耳邊低語。
沈桓看她那小模樣,如朵被豔陽摧萎的花兒,感覺可憐的很,不由濃眉緊蹙,去倒了碗涼茶,走至她面前。
“喝茶,別沈二爺好了,你倒病了。”
舜鈺不理不睬,茶碗擱左邊,她就把頭扭向右邊,茶碗送到右邊,她就朝左邊看。
一來二去的,她忽得把茶碗推開,裡頭的茶水,悉數濺潑到沈桓的鎧甲上。
”二爺還沒死呢,你在這裡喪着臉給誰看。“沈桓瞪圓銅鈴大眼,粗着喉嚨吼。
誰這個時候能有好心情.....他心裡其實也火燒火燎的,比誰都難受百倍千倍,可就見不得別人喪,晦氣!
舜鈺的手指摳着椅上的裂縫,垂着頸也不看他,聲音僵僵地:“我昨說甚麼,讓你今日寸步不離二爺左右,你回我的話還記着哩,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不下去了,擡起腳用勁踢他大腿:”把吃進肚裡的肉餅吐出來。“
沈桓也不躲,任她隨便踢騰,話說的不管不顧:”要怪就怪徐將軍,他今日跟丟魂般,三心二意,中肯之言皆不理,若不是二爺替他擋背後一箭,早就小命休矣。“
徐涇走過來勸和,恰聽得此句,掃視周圍幸無人在意,拍他肩膀喝阻道:”事已至此就勿要再提,更況後續徐將軍英勇神武,贏得此役大捷,也算不負二爺重託,你們莫要吵鬧,靜等蕭大夫出來就是。“
舜鈺恍然明瞭,沈二爺原是爲救徐藍啊,而徐藍的反常,怕是與昨晚他突然來訴情腸有關。
如此看來,沈二爺的重傷與她竟也脫不得關係.....。
莫名的就難過起來,她一點都不想有甚麼內疚感,特別是對沈二爺。
沈容端來兩碗烏骨雞湯麪條子。
“吃!”僅簡短一字,把碗塞進她手裡,自己則端了碗坐在塊圓滑大石上,顯見餓極,“滋溜滋溜”吃將起來。
營帳簾子一掀,衆人皆望去,是個醫女拎着桶血水出來,沈桓撲上去指着問:“怎會流這麼多血?二爺到底如何了?”
那醫女被唬了一跳,脹紅着臉也不理他,從徐涇身側一溜煙跑了。
”怎跟見着鬼似的,我又不吃了你。”沈桓氣得額頭青筋直跳,恨不得來個單掌劈大石,來泄心中憤。
遠處飄來陣陣飯菜香,打了大半日的仗,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徐涇把他三拖四拽勸慰着離去。
舜鈺本就沒胃口,挾着麪條子一根根吃得極慢,不過半碗功夫,忽聽簾子簇簇響動,蕭大夫滿臉疲倦地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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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爺赤着脊背趴躺在榻上,白羽翎箭沾滿鮮血,隨意丟棄在地上,傷處從後背至前胸厚厚裹了一層棉紗,似乎還在流血,模糊的紅正往外洇滲。
他還沒有醒轉,雙眸緊闔,嘴角緊抿,臉色因失血而顯得蒼白。
舜鈺坐榻沿呆看着,營帳裡並無他人,燭火映得四圍忽明忽暗,她滿眼悵然,心底有種難以明說的滋味。
人這條命原本就是這般無常,辰時他還披盔戴甲,跨騎大馬之上威風凜凜,現卻毫無生氣的躺在這裡,生死難測。
一如前世裡,正同兄姐在園中嘻笑玩鬧,頃刻間錦衣衛捲袖勒臂如狼似虎而來,神仙地淪爲陰曹府,生死兩隔。
還有這沈二爺,給她一個遠走高飛的美夢,又在她面前生生的撕裂.....她其實恨死他了。
臉頰涼涼滑滑的,不知何時眼淚竟然掉下來。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她飄泊無依的魂魄,是甚麼時候,再次牽落到這個人身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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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藍站在簾後,默默看着舜鈺坐在榻前,金黃燭光溫柔籠罩她的背影,肩膀一抽一聳在顫動。
她真的在哭呵,舜鈺不曾在他面前哭過,或倔強毫不示弱,或咬牙暗自隱忍,甚或被欺負勃然憤怒,她從不會掉下眼淚。
而此時她卻低低在啜泣,把自己心底最脆弱的情緒,展給榻上的人看。
她何時這麼歡喜老師了.......他又該何去何從........。
徐藍手指緩緩離開簾子,任房內一幕瞬間被遮掩不見。
輒身茫然地走着,滿天星空璀璨如海,很遠處有將兵在吹玉蕭,滿是思念的情思,溫暖着身在異鄉的人們。
徐藍的眸瞳忽然有些潮,他手掌握緊成拳,心底終是曲不成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