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鈺聽得他問,忙點頭應諾,呈上早備好的戶部頒發執照、籍貫登記薄等文書予他。
章蘊途仔細查驗過,這才從隨帶的匣子內,拿出一卷蠟封的箋書遞上,眯眼賀喜道:“馮生學識不斐,卷藏錦秀,得監事沈大人、祭酒宋大人賞識,現招錄入國子監。五日後辰時二刻前去進學,需所帶之物寥寥,你適中備齊即可。”
箋書光滑皮面觸及掌心,倏得握緊,舜鈺那顆綿上飄浮的心,猶然不知處,不自禁再三確認:“章大人,其中不曾弄錯麼?”
“弄錯?”章蘊途一怔,笑容微斂:“關乎學子前程,國之命途的招考大試,光試卷複審就四次,豈容有半點失誤,馮生此話到底是何意?”
“鈺兒年輕尚小,考學回來只道文章未作好,此時喜出望外,言語多無忌了。”秦仲忙上前打圍:“萬望章大人見諒。”
章蘊途這才緩和下臉色,又言還要去旁處送信,背上匣子由小廝引領出門。
房裡陡然靜寂,餘下二人面面相覷,各懷複雜心緒,世間人算總有失常,原道塵埃落定的事,此時復又方寸大亂。
默了稍刻,舜鈺將箋書恭敬捧與秦仲面前,先開口低懇道:“還望秦伯伯成全。”
秦仲慢慢擱下茶碗,似千金重般接過,溶蠟開卷,眼神沉黯地,將箋上一字一字細念。
爐上紫煙嫋嫋,光景斑駁一片,桌上的滾茶漸殘冷,舜鈺依舊抿緊脣,十足耐心的等。
終聽秦仲仰首長嘆,聲裡關憐不遮不掩:“舜鈺啊!天意即如此,秦伯伯無話可說。只提點你一句,生存自有艱難面,世道難免多詭譎。凡事切忌三思後行,若日後舉步維艱時,莫藏掖不言,只管坦白講與我聽,雖螳螂之臂,亦可盡薄綿之力。”
“是!”舜鈺喉哽語噎,索性撩袍跪下磕首,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最爲愧對的,即是這位眼前人。
........
回至玄機院,明顯院落上空的風景都比往常活潑了許多。
丫頭婆子忙進忙出的,在拆她已打包好的幾箱行李,天氣晴好,春陽溫煦,肖嬤嬤曬了一牀石青色錦褥,半彎着腰,用藤耙正輕輕拍打。
顯見已曉得她的事了,每個人臉上都有笑容,甭管真心還是假意。
舜鈺纔在房中坐定,肖嬤嬤就領着個婆子進來,那手中攥着個鼓囊囊的綢緞包裹。
卻是認得,她手傷時這婆子來探望過,孫氏身邊伺候的桂嬤嬤,起身謙讓一番後,桂嬤嬤尋凳子坐下,滿面陪笑道:“恭喜賀喜表少爺,聽老爺說能進國子監那塊寶地,表少爺的一隻腿就已踏入仕途的檻兒,日後定是官命通暢,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哩。”
“承你吉言。”舜鈺命人給她上茶,桂嬤嬤忙道不用:“還趕着回去,不吃茶了。前陣子給表少爺裁的幾件新衣裳,今裁縫鋪子才送過來,惹得大奶奶發了好一通脾氣,直說若是個多心又計較的,還當她說話兒不算數,故意苛扣着不給,不知怎麼把她往壞裡去想呢。我就說了,表少爺飽讀聖賢書,心胸豈是一般人可比,更況表少爺吉人天相,這不才得了喜訊,這衣裳就送到,反倒分外的應景。”
她頓了頓,再從袖籠裡掏出個錢袋兒,繼續道:“大奶奶聽了方纔歡喜,特取這二十兩銀子讓一道送來,只說旁人給什麼都未必合心,還是銀子最實在的。”
舜鈺覷眼聽着,待她說完少頃,才笑了:“好話壞話都被桂嬤嬤說淨,我反倒無話可說,替我先謝過大夫人費的這些心,等空下來定親自去道謝。”逐讓肖嬤嬤把包裹及錢袋接過收好,又賞了她一吊子錢,桂嬤嬤忙拜謝過,歡天喜地去了。
肖嬤嬤解了包裹,四五身衣裳簇新新的,用的綢絹,淺淡各色,花樣也頗時興,拿來給舜鈺看,照身形比劃番,顯得有些寬大。
孫氏見風使舵可真本事,前兩日把她往泥裡踩只怕是忘了。
舜鈺摸下料子,未必是給她裁的,借花獻佛而已,她偏要收下。
.......
舜鈺入國子監,不用回肅州,高興壞了的唯秦硯宏莫屬。
一掃前些日因離別而頹喪的情緒,這日,得空閒進了舜鈺的房,見她仍在埋頭苦讀,索性上前抽走手裡的書冊,不滿嗔道:“還看,眼都紅了。國子監已招錄上,怎不讓自個歇息幾日?”
“做學問,停一日手就生了。”看着他將自個書冊扔飛,舜鈺搖頭苦笑,不曉得何時惹上這混世魔王,前世裡不曾與他打過交道,怎忒般纏人呢。
擡頭瞧見門側,有位穿褐衣麻布戴帽的青年,肩挎泛油花的木箱,手捧食盒而立。
“你又要給我看什麼稀奇?”舜鈺無奈的問,再把那青年看一眼,莫名熟悉。
硯宏欲攬她的肩膀,卻被躲過,只得改爲扯她的衣袖口,拽至桌前同坐。
示意那人隨意,自個則得意洋洋道:“王姑娘衚衕新開家烤鴨鋪子,無意吃過一回,滋味好極,請你幾趟一道去,跟犟驢般死活就不肯,又不要你掏半分銀錢......我只得把他帶進府來,現片鴨給你吃。”
“你是瘋了麼?”舜鈺瞠目結舌。
那青年不多話,很老實木訥的樣子。
趁說話間,已將食盒擱桌上,揭開蓋子,煙氣氤氳冒騰,聞着噴香味道四溢開來,抓鉤拎起只大肥鴨子,酥皮豔紅得透亮,時不時滋滋的滴着油珠子。
他再從木箱中取出大小不一的鋒利刀子,開始手法極利落的掀鴨皮,片刻功夫,鴨子如羞答答的少女,敞開了雪嫩的胸懷。
吃鴨子極講究溫差,冷熱間的味道如天似地。眼前但見薄薄的鴨肉,被片的若雪紛飛,刀光激寒,手腕迅轉,速度快得眨眼功夫,已擺了滿盤。
餘剩的僅一副剃乾淨的鴨架,讓嬤嬤送去廚房,並附上熬湯的法子,卻是簡單,只加清水,添薑片、蔥數莖,一勺黃酒,用大火煮十滾,去沫,再慢火煨湯白,起鍋即可。
第叄伍回 兄弟聚
那青年揭精白麪餅一片,攤於掌心,塗上赤醬,夾一片鴨肉、幾條蔥白、薑絲、黃瓜,嫺熟裹起,再默默遞到舜鈺面前。
舜鈺接過,輕嚼一口,鴨皮焦酥,鴨肉嫩軟,混着清甜爽脆,及隱隱辣味兒,委實不輸高檔酒樓的手藝,順帶的,她終於憶起這個人是誰了。
此人名喚蕭荊遠,現初開這家“憶香坊”的烤鴨店,二三年光景,一間門面翻成四層小樓,日夜經營,生意鼎盛時,百張桌椅無虛席,賺得盡是盆滿鉢滿。
還曾奉旨入宮擺宴,得皇帝及后妃賞識。可卻好景不長,被吏部尚書沈澤棠,安以謀逆治罪,凌遲處死。
此人被細剮三日,挨千刀,血流成河。即使如此。他始終痛嚎不絕,喊冤難止。
自此後,民憤四起,沈澤棠忠奸難辨。
而此時,他還是個不善言辭、衣裳破舊的老實青年。
“味如何?”硯宏用肩輕搡舜鈺一下,有些得意洋洋。
不習慣這份親密,舜鈺朝邊挪了挪,嚥下口中之食,讚了幾句,狀不經意問蕭荊遠,你刀功精湛,可是會武藝?
蕭荊遠愣了愣,直搖頭,只道原在莊家生活,常進山打些獐熊虎狼,爲得防身,跟着老把式學了些拳腳,卻連京城的地痞都招架不過。
舜鈺盯着他的面龐,暗忖此人未必如表面這般老實,轉想與已何干,便打住話尾,倒是硯宏開起玩笑:“瞧他片鴨嫺熟,就一定有蓋世武功?你少鑽進書裡不出,真以爲有黃金屋、顏如玉不成?還是多與我去外頭廣見世面,眼力就不會淺顯成這般。”
話音落,就見舜鈺瞪他一眼,頰腮生紅,小嘴兒油汪汪的,看着着實另人怦然心動,忍不住壯起膽擡手去搭少年的頸。
突得一陣骨軟筋麻,卻是舜鈺拿筷敲他的手指骨節處,可狠,一點情份不留。
“四表哥好自爲之。”低聲警告,眼神凜凜。
硯宏果然不敢造次,心裡滿腔又喜又憾,只得過過嘴癮:“今生緣份不夠,只與你修得表兄弟,來世若是女兒身,我定八擡大轎將你明媒正娶。”
雖玩話,竟莫名將幾許真心交付。
舜鈺哼一聲,半點未入耳中,倒把蕭荊遠暗瞄了會,見他連眼皮都不曾擡,平靜地往盤裡擺一個裹好的鴨肉麪餅。
“知你嫌棄我紈絝習氣。”硯宏有些失落,狠嚼一口鴨肉,話說的含混:“那是不曾早些遇着你。”
這世上有一種人,情愛如流火,炙不過半日。
舜鈺與硯宏朝夕相對幾月,早看得透徹,欲要嘲笑他是個糊塗人,忽聽有人拍掌:“好啊!老遠聞到香味,原是你倆在此快活,把我忘記也罷,怎連住一個院子的三哥也不請?”
鈺宏二人不防,吃了一嚇,扭頭去看,簾子打起,秦硯春跳了進來,身後又跟進一人,卻是秦硯昭,雙目爍爍將他倆打量,暗撇了下嘴。
硯宏見硯春鬼着臉,搶去絹荷手裡的茶吃。
狠剜他一眼,再走至硯昭跟前見禮,因曉三哥多嚴厲,說話不覺小心翼翼的:“表弟得進國子監,我特來慶賀,三哥素日這時應已去衙府,如曉得在,豈會不請哩!”
秦硯昭不置可否,淡應,越過他至桌前,饒有興味看蕭荊遠片鴨,不去拿盤裡現成的餅兒,而是拈起薄薄一片鴨肉放進嘴裡。
恰廚房婆子端熬好的鴨湯來,揭開蓋,湯清鮮而不淡薄,味濃厚而不油膩,一衆圍桌歸坐,絹荷去取白瓷碗來,用勺舀了擺各主子面前。
硯春已狼吞虎嚥把一個裹好的麪餅吃去大半,見硯昭那般,當是什麼新奇的吃法,也拈片嚼,半晌笑道,淡而無味,不如麪餅裡夾了,沾上甜醬等吃口濃烈。
秦硯昭看他,語氣難得很柔和:“你這個毛燥性子,可曉得通知萬事,最需刪繁就簡,返璞歸真的道理,吃亦如此,這鴨肉一片,你細嚼慢嚥它,便能品出些門道來。”
“其肉嫩汁肥無草腥氣,應甄選的南京湖鴨,滋味鮮甜,隱有果香,定以桃杏李木當柴,果木堅硬久燃,適宜用泥爐膛內掛壁炙烤,而擅此法者,僅流傳於京師。再瞧這鴨皮比旁家更鮮豔紅亮,所食更多幾分焦酥香脆,想必上糖色時,增調入大紅浙醋、白醋,又抹玫瑰露酒染色添香,而這三樣在南方廣東,是市井百姓常用之物,這位小師傅......!”
秦硯昭頓了頓道:“這位小師傅想必是打南邊來,卻在京師學得一手烤鴨好手藝。”
“.......!”
氣氛有些詭異!
一衆鴉雀無聲,舜鈺暗自吃驚,硯宏滿臉膜拜,硯春則聽得雲出霧繞,一隻竹筷兒,從手心裡掉桌上,猶不自知。
倒是蕭荊遠抱拳作揖,率先開了口:“這位爺猜得準,我是廣東清遠縣人,來京師足三年,今年初從全聚樓抽身,用攢的微薄本錢,盤下東北城角王姑娘衚衕一家小鋪子,做烤鴨買賣,因那裡來往多是清遠鄉客,便依着他們口味改良,與旁處確是有所不同。”
秦硯昭笑了笑,又問:“你可是在容滄海的武館練過拳腳?”
蕭荊遠臉色大變,瞬間又復平靜,語多敷衍,只說學過皮毛而已。便再不願多言半句,把刀具收拾進食盒裡,就要告辭。
硯宏遂也不留,命秦貴去取食錢給他,又多給了幾百錢打賞,那蕭荊遠忙作揖相謝,接了錢自去不提。
硯春這時還過魂來,直接拿手再盤裡又拈一片鴨肉,放嘴裡細嚼,努力回味,半晌放棄,撓着額頹喪道:“實在無三哥神機妙算的本事,我原還誇自個長着個富貴舌頭,卻是個嘗不出百味的豬口條。”
硯宏擡手給他腦門上一個爆慄,唬着聲嚇:“豬口條可是你說的,還要這廢物作甚,不如把它割下煮了,再蕩壺酒來吃。”
衆人連硯昭皆都笑起來,靠牆立邊的丫頭小廝用袖口捂着嘴,也偷偷的樂。
硯昭不落痕跡的瞄舜鈺,她一掃往日陰澀,邊小口喝鴨湯,邊和硯宏低聲嘀咕着什麼,不知怎地,就見不得她眉開眼笑、心情很好的模樣!
逐朝硯宏硯春冷笑:“你們當我有包公之神麼?如若真如此,我作何不去刑部或大理寺,再織造局混什麼日子。”
第叄陸回 巧論辯
“三哥此話怎講。”硯宏疑惑的問,舜鈺也放下碗兒朝秦硯昭看來,不知他又有何驚人之語。
“兩年前我曾在廣東清遠,督導修渠築堤數月,與當地河工吃住皆一塊,那裡有一道肉菜,喚作‘插燒’,色似胭脂,味猶鮮甜,與這烤鴨色味有異曲同工之妙。更況那小師傅清遠口音頗重,實在猜得容易。”
聽得秦硯昭一席話,硯宏按捺不住,插話搶問:“即便如此,三哥怎曉得那人曾在什麼容滄海武館處習武?”
秦硯昭涼涼的朝舜鈺看來:“這裡不是有位三試案首,國子監監生麼,日後可是上朝堂,老謀深算的人物,你們問他便是。”
老謀深算!他怎會用如此犀利的詞形容她?暗掃某人絹嫩面,兩汪汪清泉水眼,他莫名有了笑意。
掩飾般端起碗兒,一口鴨湯入喉,讚了聲,味道真不錯!
關.她.什.麼.事.兒!
舜鈺無語問蒼天,這人怎就見不得她好過?
然硯宏硯春還眼巴巴的,靜待她說個首尾,無法,沉吟半晌道:“三表哥所言非虛,人的閱歷見識足夠,凡事定能猜個八九成不爲過。依我拙見,有句話江湖中傳得久遠,‘南滄海,北鐵山,一嶽擎天絕世間。’姜鐵山使鎖喉槍,容滄海擅八卦棍,二人五年前比武時未用兵器,天下人才知他倆拳腳功夫亦是了得,後容滄海借水陸險勝。自那日起,上門拜師學藝之徒絡繹不絕,他爲將武學發揚光大,在清遠開設百家武館,廣招子弟,日漸聲名遠播!”
頓了頓,繼續道:“那小師傅手掌食中二指末關節、小指近腕處結硬繭,有一指關節變形,這斷不是片鴨操刀能形成,唯練拳習掌使然。再看他片鴨刀法虎中生威,手腕力道精準,非尋常片鴨師傅路數。且觀他朝三表哥用抱拳還禮,抱拳多於習武人禮儀,最後他手腕隱現一處刺青,據聞滄海武館弟子皆有標誌,不知可是這個,所能想也僅這些了,莫在難我!”
秦硯昭原還不在意,此時愈聽,愈震驚,看她的眼神愈複雜。
田家九姑娘,前世裡他每每去母親房中問安,她總侍立一邊兒,除了奉茶,便是從額前柔軟發簾處,覷着眼偷偷看他。
看什麼看,自春梅跳井後,他那會又厭又憎她,嘴角總噙着厭蔑,連同她多說一句話兒都不屑。
這個胸中有丘壑的馮舜鈺,怎會於前世裡那個判若兩人?
他心裡轉而冷笑,其實她原就如此吧,怪他把人低看了,否則抓入掖庭宮受苦役的罪臣之女,若沒些通天的本事,怎會冊封爲母儀天下的皇后!
“表弟果然學識淵博,和三哥不論伯仲。”硯宏嘴裡贊,又罵:“那廝初初還欺瞞你我,我又不找他比試武藝,遮掩個甚麼。”
舜鈺隨口道:“或許他有不便說的苦衷。”話音才落,秦硯昭喉間嗤笑一聲,眉眼含嘲,神情難形容。
舜鈺猶生一絲惱火,這人要麼言語虛實難分,要麼陰陽怪氣,總讓她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秦硯昭似乎知道些什麼。
可他怎會知情呢?前一世裡錦衣衛來府裡捉人,她的身世才大白,可見秦仲劉氏口封極嚴,斷不會泄漏出去。
翰林大考失利讓她整日裡思緒緊崩成弦,或許真是她太過草木皆兵!這般一思量,倒嘆了口氣兒。
神思迴轉,卻聽秦硯昭正在問硯宏硯春功課:“最近你們在義塾聽先生講四書,他可有出題考你們?”
“有有!”硯春總算有能答出來的,搶話道:“先生昨以‘顧鴻’二字命我等制藝,據他說是往年會試卷子裡出過的。”
秦硯昭蹙眉呵斥:“那先生可是要誤人子弟?這確是會試題不假,卻也被沈大學士狠一頓批駁,把出題的考官罷黜。他倒心大,竟還拿來用?”
硯宏聽得好奇,忍不住問:“三哥說的沈大學士可是沈澤棠,那好生厲害的人物!”見秦硯昭頜首,又問:“這題哪裡出錯了?”
舜鈺裝作吃茶,也豎起耳細聽他說,秦硯昭繼續道:“這原取自孟子二章中:‘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顧”字後有鴻雁麋鹿,卻單提出個“鴻”字,純屬斷章取義,怎做的出好文章來。”
“沈大學士作詩責之:‘禮賢全不在胸中,扭轉頭來只看鴻,一目如何能四顧,本來孟子說難通。’一味的截字作題,割裂斷意,實是專以此刁難考生,哪判得出才能來,故大爲震怒。”
“原是如此啊!”硯春嘻嘻笑:“這制藝我不做了,若先生要罰我,我便把三哥的話講與他聽,臊他老臉。”
“你要把三哥的話講與誰的呢?”忽聽有人笑着問,簾子撲簇響動,由外打起簾子,順聲望去,幾個丫鬟簇擁進來一婦人,衣裳簡素,滿面笑容,確是二夫人劉氏。
秦硯昭幾個忙起身行禮,丫鬟端來杌子伺候劉氏落坐,奉上茶來,他幾個才重歸坐。
硯春天真爛漫,把方纔的話說與劉氏聽,劉氏接過丫鬟手裡帕兒,替他拭嘴邊油漬,邊道:“你又淘氣,仔細想想,你讓先生臊臉一次,他卻能抓你錯處,罰你幾十次,這又是何苦來着。”
側頭嗔秦硯昭:“你只顧攛掇,怎不把這個理講給春哥兒聽?”
秦硯昭餘光掃着舜鈺在看他,那眼神,好似他故意陷硯春不義似的,不由抿了抿脣,他何時攛掇了,實話實話而已。
恰下人捧了漱盂來,他吃了茶漱過口,指着衙府還有事要走。
劉氏也不強留,只叮囑外頭柳絮漫天,他有喘息之症,注意掩口鼻,秦硯昭應過一聲,自去了。
硯宏硯春到底顧忌着劉氏,不敢瞎說話兒,又坐了會,說要回去念書,起身也結伴出了門。
劉氏這才讓肖嬤嬤命外頭的人,擡進來一個紅樟木箱子,笑道:“知你得進國子監,一早各房送了禮來。”
拉着舜鈺至箱跟前,下人已揭開蓋板,裡面疊堆的各物,滿滿當當撩人眼。
第叄柒回 報良善(二更)
劉氏指着道:“這是老太爺賞的,《陳竹山文集》一部、李昇的《瀟湘煙雨圖》一幅,三房五房經商,除筆墨紙硯及箋紙外,還特送來些倭國稀巧的玩意兒。”
舜鈺瞧去,一律的筆墨紙硯及箋紙,拿了個筆筒端詳,笑說:“果是倭人所制,那裡的匠人喜鍍金鑲四角,再雕暗花襯之,猶顯古雅精麗,只是價也甚貴。”
遂不敢要,要退了回去。
劉氏卻不以爲意,只道:“硯昭在織造局當差,這禮你收或不收,他們總免不了有事來求,你膽怯什麼。”聽她如此說,舜鈺也就作罷。
又逐一撿視,竟尋着個秋香色金線繡雲紋荷包,蕩着飽飽薑黃穗子。簇簇新應是剛縫的,抽開系子,裡擱着柑橘味香餅兒。
“這是.......?”不待舜鈺說完,劉氏微蹙眉,已先開了口:“這是翦雲那丫頭給的,瞧着繡工還算精緻,你就拿去戴吧。”
舜鈺心底詫異,轉而關心問:“六妹妹的病可有好轉些?”
劉氏默了默,原有些着惱的氣色漸變煩憂,欲言似又止,舜鈺朝肖嬤嬤使個眼色兒,肖嬤嬤帶着下人退去。
房裡一時無人,劉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方說道:“還是病秧秧的,老爺去瞧過,身子卻無恙,只說落下的大抵是心病,開了些養心調氣的方子,每日裡三頓煎服着。”
“翦雲雖是我十月懷胎養出,卻性子膽怯又沉悶,打小與我就不親近,在老爺跟前也不懂討喜兒,我也不知該怎樣教養她,平日裡只會督促她多做針黹,把繡藝練習的比別家女兒更精進非凡些,往後嫁入婆家,雖不會人情世故,好歹看在手中有活的情面上,少苛待她些。”
“這丫頭卻不能領會,被旁人再挑唆幾句,只當我在變着法奴役她。昨晚晴姐兒跑來見我,說那丫頭同她講了好些心酸的話,我這才曉得她在我跟前嘴上不說,心裡不曉得怎麼恨着呢。”
說着竟忍不住落下淚來。舜鈺忙上前勸慰着:“姨母說六妹妹被旁人挑唆,你不也聽風就是雨麼!”
見劉氏語塞,繼續勸:“六妹妹性子恬靜,雖不愛說話,心地卻是良善的,斷做不出恨自個親孃的事來,現只是年紀還小,道理不曾想通透,就鑽了牛角尖去。”
劉氏嘆道:“你說她人小,可怎就動了心思?還是對你起意.......!”心緒繁雜的很,再說不下去。
舜鈺體貼的奉上一碗碧螺春,劉氏接過吃了會,情緒漸趨平靜,半晌才道:“前幾日大夫人同我說,有個五品官戶,在替自個家裡的哥兒尋親事,聽說模樣端得周正,還是個舉子,現也在國子監進學,謂之前程光明。我卻私下琢磨,若那哥兒萬般的好,大夫人逞強好勝慣了的,自會留給晴姐兒,哪捨得給翦雲呢。”
舜鈺聽出她話音,逐順着笑回:“這有何難,過幾日我即入國子監,那哥兒姓甚名誰,我替六妹妹仔細打聽就是,若委實不濟,有旁合意的兒郎,我自會替她留心。”
此話正中下懷,劉氏方還愁鬱的面龐,透出幾許驚喜來,說那哥兒名喚傅衡,父親是吏部員外郎,家宅安在保大坊眉掠衚衕,欲參加明年春闈考。
舜鈺一一記進心裡,劉氏見她鄭重,更加歡喜,命守在簾外的大丫頭蓮青,帶了包銀子進來擱桌上,乃道:“這有十兩銀子,你也不用瞞我,自是曉得你手上沒幾個錢兒,原是備下給你回肅州的盤纏,現即不用回去了,也一併送予你,平日裡買些書籍筆硯什麼的,遇事也可救個急。學堂生活清苦,若逢初一十五下學,你就回來,課業不懂的問問硯昭,想吃什麼儘管同肖嬤嬤講,無人敢虧你。”
劉氏頓了頓,難掩憂慮繼續說:“自個朝晚定要多警醒,若有人察覺你些微不妥,勿要抱以僥倖,及時同你秦伯伯與我商量,可懂得?”
舜鈺淺淺笑着點頭,聽她絮叨個不停,有股子溫暖在心底流淌,當初在田府,大哥去國子監入學,孃親也是這樣,說不完的話兒。
送劉氏與院門外,望那背影躇躇漸遠,舜鈺立門檻邊略站會兒,憶起前世裡,她初初被秦仲帶回,放在劉氏身邊做丫頭。
劉氏那會被丟了孫子的李嬤嬤整日叨煩,心氣實在不順,待她亦是疏冷的很。
有一晚兒,她因打碎只菊花白玉小酒鍾,被大丫頭訓誡不許吃飯。肚皮餓的緊,想起從前富貴日子,倒底孩子氣,一個人躲在園子角落偷偷哭泣。
“你哭什麼?”她擡起淚眼,一個年紀彷彿的女孩兒,看打扮是府裡小姐,撐腮蹲身盯着她,還不待答話呢,又過來個錦衣女孩兒,舜鈺認得,是五姐兒綰晴,皺着眉不耐煩催:“肖嬤嬤那有新蒸的木樨鬆穰卷兒,哥哥們都去了,你在這磨蹭什麼,去晚了可沒得吃了。”
木樨鬆穰卷兒!父親身邊的侍衛田榮,除會舞刀弄棒外,做得一手好點心,他極擅用白細糯米粉作糕,生豬油子味重,口感粗,就改用鵝油或雞油淋之,再將核桃、芝麻、瓜子等果仁碾碎加冰糖揉成餡,表面刷層油脂,灑木樨和鬆穰,擺進大籠擱柴火竈上蒸,半個時辰後,一掀竹蓖鍋蓋子,滾滾煙氣兜頭撲面,那熱糕兒香鬆柔軟,看得人口舌生津。
飢腸轆轆一回想,舜鈺抿緊嘴兒,嚥了記口水,肚裡咕嚕一聲,可響。
兩個姐兒撲哧的笑開來,綰晴拿指尖戳她腦門,學着長輩口氣:“讓你摔了小酒鍾,就該餓幾日,連水也不得喝,才能長記性。”
舜鈺咬着牙,此時小姐的傲氣還未褪乾淨呢,索性反手抓住在自個額上作亂的指頭,又狠狠一甩。
綰晴怔了怔,待回過神,唬起臉兒衝上來要打。
另一姐兒忙上前攔下,使眼色讓她快跑,自個則拽住綰晴衣袖,笑着低聲溫勸。
舜鈺腳底如抹油,把一團罵鬧擲與身後,耳邊只聽寒風呼呼作響,如只受驚的兔子,一口氣也不曉得跑至哪裡。
直待天已作晚,滿園鬆梢吱嘍嘍發哨,吹得雨簾重重幕,她萬般淒涼暗生,抹着淚兒七繞八轉回到劉氏院子時,恰遇來尋她的肖嬤嬤。
第叄捌回 春畫兒
肖嬤嬤遞過來個油紙包,拆開看,是四個木樨鬆穰卷兒,顯已冷透,泛起一層白豬油凍花,看着油膩膩的。
順道告訴舜鈺,這是六姑娘秦翦雲偷偷讓留給她的。
肚餓人便氣短,也無了資格嫌棄,舜鈺含着淚不吭聲,慢慢吃了一個,又拈起另一個。
秦翦雲,她在心底暗自記下。
.........
舜鈺轉身進院回房,但見絹荷,紫桐兩個丫頭坐檯磯上,正挑着繡香袋的花樣,還有秦硯昭身邊伺候的李瑞,馮祥四五個,有吃殺鬧象棋的,還有閒散扇火正烹茶的。
她抓住其中個小廝,問可瞧到秦興或梅遜,不待說話,李瑞已攥着一子“炮”,朝抄手遊廊盡頭處指,笑嘻嘻的:“他二人呆那裡許久,正學着爺也要讀書考功名哩。”
舜鈺點頭,抽過他手裡的“炮”,棋盤落子,“將”吐出一字,心情頗好的轉身離開,背後有小廝嘟嚷,不肯認輸兒。
李瑞所言非虛,秦興與梅遜果然在,看背影兜頭搭腦的緊挨捱,專注的連她靠近都不曾察覺,怎麼看都一副鬼鬼祟祟的。
“你們在看什麼書?”舜鈺探過頭去,好奇的問。倒把秦興梅遜唬的怔住,差點把手裡的書扔了。
秦興機靈,忙站起作揖,嘴裡道:“是從專管採辦的吳勇那裡得的,裡頭畫的是佳人配才子,在這裡看着耍。”
一邊朝梅遜擠眉弄眼的讓他趕緊藏了。
舜鈺愈發疑惑,似笑非笑的看看秦興,再朝梅遜一抿嘴兒:“在我面前裝神弄鬼,趁早把書給我,否則有你倆好果子吃。”
梅遜終歸老實忠厚,猶猶豫豫遞上,舜鈺接過,朝欄杆榻板處一坐,書是蓮青封面皮子,描着燙金人形,一出佳人鞦韆蕩,才子立牆頭馬上的風情畫。
遂瞅一眼秦興:“此類如牡丹亭、西廂記的戲劇唱過數次,聽都聽煩膩了,你遮掩什麼?”
秦興撓撓頭,嘿嘿笑兩聲,有些欲言又止:“看過的皆說好......小爺你若喜歡最好不過。”
舜鈺翻始頁,娉婷寫首小調:郎在東來妾在西,少小兩個不分離,自從接了媒紅訂,朝朝相遇把頭低,低頭莫碰豆花架,一朝露水溼郎衣。”
旖旎曖昧的風情,讓人默唸間,一縷魂兒飄蕩。
舜鈺素日裡皆讀的正經書,不由暗詫,原來世間還有如此撓人心的曲調,忍不住一頁頁翻着,越翻,頰腮連耳暗染桃紅,內裡畫的可與封皮、與這調不符,竟是男女的春畫兒,面貌虛筆朦朧,卻把豐茹肥屯連那大物細細勾勒,清晰又委實誇張的很。
她暗瞟秦興同梅遜也在偷瞄她臉色,想着若是羞惱倒不像個男兒樣,逐佯自鎮定的看到末底,把書闔上,站起咳了聲清嗓,邊不屑道:“掛羊頭賣狗肉的,哪裡好了?粗製濫造,你們是未見過唐先生的鴛鴦譜,配以題跋,書畫俱佳,那纔是極好.......!”
話音未落呢,竟溜眼瞟到秦硯昭不知何時,在自個房門檻前倚站,神情頗難形容,也不曉得立了多久,又將她的話聽了多少去。
手裡的書冊頓如燙手山芋,索性擲向秦興,裝樣的跺了跺腳,朝秦興兩個訓道:“你們私下傳閱罷了,勿要被我抓到,若再發現,罰你們一個月例銀。”
這般唬了一頓,才頭也不回的入西廂房去。
秦興撓撓頭,小爺不是看的挺帶勁麼?怎說翻臉就翻臉哩!忽聽得有人喚他名,轉身望去,了不得,竟是昭三爺在,嚇得一激靈,忙奔過去,只問有何事吩咐。
“拿來!”秦硯昭指指他懷裡,語氣不容置疑。
秦興便曉得方纔一幕,這位爺都瞧進了眼裡,索性乖乖把那書奉上,涎着臉討好:“表少爺說這個不好看,提起個甚麼鴛鴦譜,講那纔是好的。”
秦硯昭已皺着眉頭翻了半數,聽得小廝這話,擡起頭把書丟給他,嘴角撇了撇:“鴛鴦譜我這倒有,你同她說,若想看來問我討就是......就怕她不敢來。”
說話間,李瑞已來傳二門的轎子已備好,秦硯昭不再多話,吃幾口馮祥遞上的碗茶,一徑朝院外走了。
秦興這纔拿袖口抹去一腦門子汗,看梅遜涎着臉湊近,吵着要把剩餘頁兒看完,哪裡還有這個心思,訓他不長眼,自個把書冊捲起往懷裡一揣,各幹各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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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交五鼓,窗外還昏蒙一團,玄機院西廂房內,燭影瞳瞳,夾雜着嘀咕人聲。
舜鈺把一碗稠濃濃軟香稻粳米粥吃得見了底,絹荷又從外頭端了盤子來,上疊着幾張炕的焦黃蕩面薄餅,散着白芝麻混蔥香味兒。
她便就着汩汩冒油的泰州鴨蛋又吃了半塊餅,才把筷著停下,端起半盞茶水漱了口,這會功夫,肖嬤嬤已使喚着秦興梅遜二人,書筆文物擺進囊篋,日常穿戴盥洗等物,把紫竹箱籠裝的嚴實。
舜鈺喚秦興一同梅遜至桌前來,指着早飯道:“這幾碟醬菜、糖蒜瓣兒不曾動過,你們混着燙餅湯飯吃個飽,一刻後即動身去。”
秦興笑嘻嘻地:“曉得要和小爺去國子監長見識,我興奮了一宿,三鼓就去廚房吃了兩大碗湯麪條子,現肚脹得很,已是吃不下。”
聽得舜鈺彎起脣角,旁幾個候立的丫鬟都抿嘴笑,肖嬤嬤笑罵道:“你興奮什麼?大字不識一個的,去了莫污了鈺哥兒體面就謝天謝地!”
“我雖不識字,可腦瓜還算活絡,呆得久了,耳濡目染,雖做不出錦繡文章來,能練得口吐蓮花,也不枉太學府走一遭不是?”秦興不服氣的辯。
舜鈺頜首贊他有大志向,梅遜聽着無趣,只盯着盤裡的燙餅,嘴倒饞了,索性揭張餅,鋪攤上甜醬瓜茄,再上下掖起,左右一裹,包捲起和着稀湯一頓吃了。
吃畢,天色已清,秦興背起箱籠,梅遜叫來等在廊上的粗使小廝,合力擡起囊篋,至二門馬車處擱置。
舜鈺先去翰墨院給秦老太爺請安,大丫頭秀琴正站廊前挽發,忙洗了手。
上前稟說老太爺還在苦露寺清修未回,曉得他能入國子監,也是與有榮焉,特備下禮轉交,說着話兒,過來個才留頭的小丫鬟,遞上一包銀子。
第叄玖回 功名路(二更,求收求票票啦)
舜鈺謝着接過,不做多留,又徑自去見劉氏,秦仲新納了房嬌妾,常宿那處,今卻也在,正端坐太師椅,邊翻《傷寒雜病論》邊悠悠吃茶。劉氏則在妝奩前梳理,臉龐帶着絲明媚。
摒退下衆人,秦仲簡單說了些國子監規矩,囑咐她尊師敬長,只需一門心思勤學苦讀,勿要若事生非。舜鈺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事,點頭應諾下來。
劉氏又拉她至跟前說話,無非說些凡事要多謹慎,莫允他人勾肩搭背,洗漱浴身小心提防,夜裡宿睡更需警醒等,說着由不得傷感起來,眼眶泛紅,只道:“可憐見的,同雲姐兒相仿年紀,怎就要受這許多罪。”
秦仲將書往案面重重一擱,壓低聲叱責:“婦人嘴鈍愚癡,當心被人聽了去,現木以成舟,是鈺兒自個擇得路,再難也得走。”
“老爺真是鐵石心腸......!”劉氏起了三分氣,舜鈺忙笑着圓場:“知曉姨母擔憂我,還望放寬了心,曾在肅州府學也讀書幾年,未曾被同窗察覺絲毫,我曉得如何防範。”
又說了些勸慰的話,看外頭已天白,遂起身行禮告辭,袖角被人拽了拽,順着看去,卻是劉氏,眼波微動,嘴脣嚅了嚅,欲說未說的情態。
舜鈺擅忖人心,瞬時意會指翦雲一事,附耳輕言,只讓她毋庸焦躁,靜待消息即可。
待走至簾前,又被秦仲叫住問:“可去與硯昭辭別過?”
舜鈺道一早去辭過,可表哥整宿未曾回過院房。
秦仲聽着,臉色有些難看,蹙起眉宇欲發火的模樣,劉氏使眼色讓她快走,舜鈺這才終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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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輪子軲轆軲轆,沿途風景極壯麗,舜鈺看得稀奇,秦興土生土長於京師,往年隨硯昭來往國子監,已是熟門熟路,倒是安之若素。
遠遠見湖泊曲折潺潺,有一行白鷺直上青天,梅遜指着問興哥兒這是哪裡,秦興掃一眼說:“這是南海子,其週一萬八千六百六十丈,因着湖沼如鏡,滋潤得遍處林樹蔥籠,更有珍禽異獸時常出沒,亦是每年皇家狩獵必來之地。”
說着已從南往西轉道,過五里秦興又道:“你們瞧這是渾河,學名盧溝河,由太行山奔流而來,那長二百餘步石橋建來已久,橋石欄刻獅形,每早將明未明時,西沉月色倒影水中,可是奇美的,爲京師八景之一,曰盧溝曉月。”
舜鈺笑贊:“前人曾就此景有詩云:長橋彎彎抵海鯨,河水不濺永崢嶸,遠雞數聲燈火杳,殘蟾猶映長庚月。”
又嘆:“離不遠是興國寺,每殘月落日漸升時,那晨鐘暮鼓響起,意爲驚醒世間多少名利客,再佛號經聲誦起,願喚回苦海太多夢迷人。”
秦興撓撓頭道:“我雖不曾識字,但聽小爺講來極是動聽,只是有點不明,佛寺僧尼普渡衆生,告知天下人需淡汩名利,莫枉加追隨,想必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可小爺瞧這道上,車馬聲急,皆是去國子監求學入仕的生員,如若不好,怎個個趨之若鶩?那小爺你哩?”
舜鈺一時語塞,梅遜噗哧笑出了聲:“趨之若鶩什麼意思,文縐縐的,興哥兒哪像沒讀過書的,實該學富五車纔是。”
秦興臉紅了紅,知在嘲諷他,貓身湊上去抱梅遜的腰要打,兩人扭成一團笑鬧,倒把方問的話給忘了,或許也僅隨口一說,並不求解。
舜鈺側頭看河邊黃蘆簇簇至半人腰,春風柔吹,散一團蘆尾煙靄,白鷗飛下銜起條肥美鮮魚,她的神情突然起了晦澀之色。
這條道不只秦硯昭帶着秦興走過,自個的大哥田舜吉也曾在這踏溝西道,他定也像自個這般,在某個日子,隨着馬車晃盪掀起轎簾,遠眺京華漫漫曙色,襯着盧溝橋上風月如霜,他定吸了口清晨微寒的空氣,盈滿一腔雄魂壯志,籌謀着仕途前程,忒般的意氣風發。
誰又能想得到呢,他才中探花,剛入翰林,正欲施展拳腳大展鴻圖,卻倒底是家國山河一夢遙。
那功與名,利與祿,委實半點不由人。
秦興問的好,那爲何衆生還爲了這些個,寧願把身家性命皆拋?
舜鈺忽兒想起前世裡,有次在沈府的棲桐院,她落寞的立在穿堂門前,問過沈二爺。
穿堂風寒,沈二爺解下身上的黑色大氅,替她披上,似乎詫異她怎會問這個,眼眸裡有淡淡笑意,僅簡單提點:“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
他的聲音一貫溫和,那話意卻猶爲深寒,舜鈺不禁打了個噤。
握以治世大權,這天下,還有何是得不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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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北安門,穿教忠坊,過十四鋪,衚衕溝壑。
轉拐安定門,入目一彩繪牌樓,上嵌藍底大匾,有“崇教坊”三個鎏金大字,車馬禁在前。
舜鈺攜着秦興幾個只得沿道步行,但見兩旁槐樹成行,因着天暖雨足,樹間已結了米粒大小的白色花苞,鼻息間有清雅淡香瀰漫。
再走一射之地,即見三間烏油大門洞開,呈坐北朝南之勢,門上亦懸集賢門字樣,便知是國子監正門,不停步往前,又是一道太學門。
舜鈺邊走邊新奇的四處張望,除他們這些新來入學的,在讀者皆穿藍色鑲青邊的圓領袍子,寬寬大大,遠望頗有些道骨仙風的感覺。
今是月中十五,監生下學休憩的日子。
不用讀書,皆出來偷得一日閒,這門內外進出的人,熙攘如流水,有四五一道立碑亭細量,也有步履匆匆埋頭獨行,更有攜妻慢慢走逛,春陽和煦,撲灑在身上,略微蒼白的面龐,染上輕鬆愉快的神態。
過太學門,是座面闊七間帶抱廈的大房,高懸“彝倫堂”大匾,樑柱檐飾透刻敷彩,藍漆描金雕菱花,雖看着豔麗卻不流於俗氣。擡眼望晴空如碧,那單檐懸山頂映得粼粼發亮,忽啦飛來一羣白胖鴿子,立於樑上梳羽啄毛。
春光十里,不及這裡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