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子幾步走了進來，找到懸掛在房樑上的那盞油燈，點燃：“魯二爺，你在哪個洋人的使館做事？”
魯二這個時候已經看清楚了他的樣子，思緒中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可是看看彪子等人那個架勢，他也知道是來者不善。
“你問這個幹什麼？”
魯二在牀上往後捲縮了一下，想站起身子來，彪子卻一下上去按住他的肩膀，從懷裡把手槍掏出來，指着魯二的腦袋：“跟我走一趟，帶你去個好地方。”
魯二就是一個狗仗人勢的傢伙，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黑洞洞的槍口指在他頭上的時候，他整個身體都在發抖！
當別人都離開的時候，楊小林才從旁邊的小門進來，他沒有想到那個女人這時候居然在院子裡面坐着。天氣很冷，她坐在石凳上面，摟着她的孩子，眼神呆呆的看着這偌大的宅子。
楊小林有些錯愕，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去和她打個招呼。女人的手輕輕的抹着孩子的頭，很溫柔，很專注。他不想打擾她的專注，可是又覺得一句話不說就這樣離開好像不太禮貌。
就在楊小林有些猶豫的時候，少奶奶的說話：“你打算住多長時間？”
楊小林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半個月，可能再長一些。”
她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可是楊小林卻有一種聽她傾訴的願望，腳步往前走了兩步，在合適的距離停了下來：“少奶奶，你打算怎麼辦？”
她笑了一下，這是楊小林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那笑容中惆悵的味道更濃了：“你不用操心，半個月想來還拖的下來，等你事情辦好了，我把這宅子一燒，就乾淨了，誰也別惦記着。”
這種方式顯然太過極端了，楊小林覺得不管怎麼樣，用這種對毫無好處的辦法來解決問題，都是愚蠢的，而且，她們母子日後的生活怎麼辦？
“不如你把房子賣給我吧？”
“你真的是和盧默宗一起從遼西回來的苦力麼？”
“是。”
“一個苦力，怎麼能開口要買這麼大的宅子？”
這個女人顯然比楊小林想的要聰明，在這樣的環境下她還能敏銳的把握住楊小林話語中的毛病，真的讓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藉口來掩飾自己剛纔的失誤。
她也沒有追問：“你們一來我就知道你們不是苦力，最少你不是。你也不用告訴我你來幹什麼，盧默宗那個人很老實，你們若是壞人，他不會和你們呆在一起。”楊小林看了她一眼，忽然說道：“我只是想幫幫你。”
這話說的有些唐突，可是少奶奶卻並沒有見怪：“謝謝。那你幫我做一件事情好麼？”
“可以。”
“西邊那廂房裡面有一口大箱子，箱子裡面都是一些書，你幫我把它們搬出來，那是他的命根子，燒了什麼也不能把書給燒了。”
那個他，顯然是衆人口中說的趙少爺。
那口箱子真的很重，即便楊把總的力氣不小，搬出來之後也是氣喘吁吁的。少奶奶的手輕輕的在那箱子上面抹着，好像是撫摸着什麼讓她無限留戀的東西一樣，楊小林看見她的臉頰有些顫動，甚至眼眶一下變的通紅。
“他是一個書呆子，整天就知道抱着這些書讀，我以前以爲這是好事，男人麼總要考取功名的。”
她忽然沒來由開始傾訴，楊小林不知道她爲什麼對自己說這些，更不知道如何去接口，可是他明白，當一個女人傾訴心中痛苦的時候，你只要做一個忠實的聽衆就可以了。
少奶奶的聲音有些哽咽：“那天，北京城好亂。所有的人都在想着辦法逃出去，只有他，非要帶着一幫人去和洋人拼命。我攔着他不給他去，我說老佛爺都走了，你去逞哪門子的英雄？他打了我一巴掌。從嫁入趙家，他從沒有打過我。”
楊小林還是沒有吭聲，她的聲音已經是哭訴了，雖然他已經從旁人那裡知道了那趙少爺的事情，但如今聽她親口說出來，依然觸動了楊小林的心絃。
“他罵我婦道人家，說我沒念過書，見識短，不知道什麼叫捨生取義，什麼叫精忠報國。我是見識短，我當時就想着他要出了什麼事情，我和孩子怎麼辦？我抱着他的腿不給他走，可是他用力推開我，我沒有他的力氣大，一不小心沒抓住他，他拿着把刀就和一幫人往城門衝過去了。我跟在後面喊他他也不回頭，一顆炮彈打過來，整個人就沒了……”
她已經說不下去了，那哽咽的哭訴變成的酣暢淋漓的發泄，孩子被她緊緊的摟在懷裡，摸樣好像有些害怕，輕輕的用小手爲她擦去眼淚：“娘，不哭。”
這個時候應該遞上手帕的，可是楊小林的身上卻從來不裝這些東西，因爲那不符合一個苦力的身份。他又往前走了兩步，本來是有一種去輕輕拍拍她後背的衝動，可是那手到半路的時候發現不妥，中途改變路線輕輕的摸了一下那孩子的頭：“他爹是個男人，你沒嫁錯人。”
趙家少奶奶擡起那朦朧的淚眼：“我到希望他沒有讀那麼多書，如果他不知道什麼道理的話，最少現在還陪着我。”
剛剛說到這裡的時候少奶奶忽然站了起來，抱着孩子往後退了兩步，楊小林心中驚覺，回頭發現彪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身後不遠的地方。
他回頭望去，彪子居然有些想閃躲。楊小林馬上明白，自己和這個寡婦的距離顯然太近了，在這個禮教甚嚴的年代容易讓人誤會。
他馬上向後退了兩步，同時看看彪子，彪子衝他點點頭。
楊小林對趙家少奶奶說道：“我有點事情要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不會耽誤您太長時間的。”
“在哪個領事館給人當廚子？”
這話彪子剛纔問過一遍了，魯二這個時候已經知道這幫人不是善類，特別是在盧默宗的房間裡面，七八個人圍着他一個，更是讓他有一種恐懼感。
“是，是法蘭西領事館。”
楊小林呵呵一笑：“彪子，巧了。”
彪子在後面也笑了：“是啊，這小子咋辦？”
楊小林揮揮手：“你把槍收起來，別嚇着朋友了。來，快給人家身上繩子鬆開，倒杯水。”
魯二那緊繃的神經剛剛鬆弛下來，就聽楊小林問道：“哪裡人？”
“北京的。”
“我問你老家！”
“山東的。”
“家裡還有什麼人沒有？”
“還有一個兄弟，不過十幾年前就找不到了。”
楊小林點點頭，盤問人他很在行的，在問這魯二的時候，他忽然又找到當初當小片警的感覺，就差做筆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