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冬至日, 一場大雪來襲,交通癱瘓,城市的血管封凍了。平日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 硬生生拖到了六個小時。

暮色四合, 記憶中的景物終得以與現實重疊。

老巷子的肅寂是被一陣笨拙的“撲通撲通”聲打破的。

季鬧鬧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 扒拉下口罩, 露出了燦爛的笑臉, 曲起小短腿奮力踩,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季桐音忍笑拉他起來, 彈掉他身上的雪。

“姑姑,這是誰的家呀?” 胖胖的爪子把帽檐向上推了推, 好奇地看着坐落在面前的小別院。看到姑父拿鑰匙開門, 他更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是我們的家。”

季桐音小時候和爺爺在這裡生活過一段時間, 那是她最無憂無慮的一段快樂時光。

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溫暖的午後,她搬了張凳子, 爬到花樹上,坐在樹杈,吹着和煦的風,樂悠悠望着天上的雲朵,哼着跑調的童謠。

可是, 麻煩很快來了, 等她想從樹上下來時, 發現凳子倒了。爺爺去西邊的小溪釣魚還沒回來, 怎麼辦, 她下不去!

躍躍欲試好幾次,她始終不敢往下爬, 急得“哇哇”大哭。

院外響起“蹬蹬”腳步聲,她從指縫間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從深巷跑來,手中的球躍起,翻過牆頭,落到了院中。

她止住了哭泣,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能進來撿球嗎?”少年禮貌地問。

樹上的人點點頭。

球到手,他望了望樹上的女孩,道了聲謝,轉身要離開。

季桐音急了,又扯開喉嚨大哭。

“你哭什麼?”少年頓住腳步,好笑地問。

她哭着說:“我下不去!”

“那你怎麼上去的?”

“我、我站凳子……凳子倒了……”她語無倫次解釋着。

少年上前扶起凳子,站了上去。“你把手給我,我抱你下來。”

季桐音擦擦眼睛,溼漉漉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凳子上的少年,陽光下,他白皙面頰上的笑容那麼溫暖。

哭聲漸止,她乖順地伸出手。

胖乎乎的手勾住他脖子的時候,她鬆了口氣,“咯咯”笑起來。

“謝謝你,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蔣照言。”

“蔣、照、言,這樣寫的嗎?”她拿樹枝認認真真在地上寫下這三個字,又挨着寫了三個字:季、桐、音。“我的名字!”

那是三月,少男少女的笑容,比春光明媚許多。

小升初,因爺爺的堅持,季桐音沒有被送去所謂的貴族中學,而是去了建校歷史悠久,校風很好的市一中。開學典禮上,季桐音驚喜地發現,作爲高一優秀學生代表發言的是蔣照言。她簡直高興壞了。

從此,她就小心翼翼,百折不撓,一路追尋他的腳步……

多年未回,院中花樹還在,默默盛開,又默默凋謝。

“我一直以爲,你什麼都不知道。”

望着一樹瓊枝,想起童年往事,季桐音不禁感慨。她一直以爲那點小心思藏得好,沒想到,他什麼都知道。

蔣照言捏捏她凍得紅彤彤的臉:“你以爲誰都像你那麼死心眼,那麼傻。”

怎麼可能不知道。他雖不是狂妄自大的人,卻不傻不遲鈍,季桐音這樣心思簡單,一望可知的女孩兒,他怎麼會不明白她的一番心意呢。只可惜,他的固執,他的自私,讓他們生生浪費了好多年。

“姑姑,我要堆雪人。”鬧鬧球一樣滾過來,扒着季桐音大腿。

季桐音斷然搖頭,她最怕冷了,這麼厚的雪,看一眼都渾身哆嗦。

蔣照言牽起鬧鬧:“走,堆雪人!”

一大一小在院中鬧作一團,室內一片暖意盎然。爐子水燒開了,泡一壺水仙,一室醇香。

季桐音坐在爐邊,隔着氤氳茶霧眺望遭雪覆蓋的院落,鬧鬧旋風似的跑來跑去,她眼角笑意蔓延開。出事以來,鬧鬧好久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她無比悔恨,無比自責,如果時光倒流,她寧告知徐婕真相的人是她。

季康收拾了盧晨,季桐音不是不感動,兩人之間一度緊張的關係得到緩和。彼此心照不宣,那晚的事誰也沒提。季康不是糊塗的人,孰重孰輕,他總該拎得清。但是,她忽略了周小潔。那個冷靜自持的女人,也會有瘋狂的時候。

不知道周小潔到底說了什麼,一向恬靜如水的徐婕氣瘋了。沒有哪個心智健全的女人,能大度到對出軌的丈夫忍氣吞聲。

徐婕發作的方式很特別,不吵不鬧,徑直扔給季康一份離婚協議,帶了鬧鬧就要走。

那也是季桐音第一次見到穩重的兄長如此失態,方寸大亂。徐婕的車前腳離開,後腳季康就追了出去。

媽媽絕少單獨帶自己出去,鬧鬧坐在兒童座椅上,小腳興奮地撲來撲去。“媽媽,我們要去哪兒?”

媽媽不回答。車開得越來越快,窗外的樹飛一樣後撤。

徐婕目光緊盯着後視鏡,車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季桐音至今都不敢回憶那天,比自己車禍更恐怖。

季康頹然倒在急救室外的牆上,像死了一般。鬧鬧嚇傻了,坐她懷裡一個勁哭。汪若秋六神無主,既擔心徐婕安危,又惦記家裡老爺子。醫院外面還擋着一羣無孔不入的記者。

一團糟的局面,蔣照言宛如天神一般降臨。他沿着走廊大步颯沓而來時,季桐音彷彿看到他身後萬丈光芒。

經搶救,徐婕脫離了危險,但是一年半載下不了牀。

家人輪番照顧她,除了鬧鬧,她不願同任何人講話。

一日,季桐音爲她換衣服,她流下了一串眼淚,沙啞着聲音說:“音音,我把你當親妹妹,爲什麼你也要瞞着我?我寧願是你告訴我,而不是那個女人當面嘲笑我……”

她痛悔不已。

原本定好的婚期,因家裡一連串事情,只能推後。她很擔心,蔣母會不會生氣?

“不用擔心,我媽不是不講理的人。事情已經發生了,除了補救,其他都是無益的。音音,不管發生什麼,我都在你身邊。”

現在的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蔣照言。

如他所言,徐立榮這一次的表現,很讓季桐音感動。

“誰都不願發生這種事,婚事往後推推,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哥真是糊塗,但願以後能吸取教訓。”

周小潔另投別家,帶去了公司部分機密,給公司造成了重大損失。季康強打起精神,勉力應付。家裡家外都不順,他真是倒黴透頂。也許,這就是報應。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行爲負責,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兩個月後,爺爺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季桐音決定,婚禮不能再拖了。

那是一場盛大溫馨的婚禮,所有生命中她珍視的人都到場了。

“親愛的,你今天真漂亮!”雲葦抱着她哭得一塌糊塗。

“喂喂喂,打住,別把眼睛哭腫了,別人一看,嚯,伴娘這麼醜,我臉上多沒光!”

季桐音好說歹說都沒勸住,直到化妝間門打開,蔣照言和伴郎林子俊走進來,伴娘才慌里慌張擦眼淚。

新郎牽走了新娘,對化妝間四目相對的兩人說:“給你們二十分鐘,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那麼多年的糾葛,遠不是二十分鐘能解開的。他們能平靜面對彼此,已經是好的開始。

他們沒有計劃蜜月,爺爺知道了,非要他們出去玩幾天,好好享受一下兩人世界。

季桐音哪有心情玩,想來想去,突然想到老家還有這麼一處清靜居所,恰恰也是他們初識的地方。

“哇,姑父好棒!姑姑快來,雪人堆好了!”

被歡快的童音感染,怕冷的季桐音從屋子裡鑽了出來。看了眼雪人,再看到蔣照言凍得通紅的雙手,二話不說,撩起胸前的圍巾包上。

“我泡了茶,快喝一杯暖暖吧。”

一杯茶水落肚,身上暖和不少,這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這是一個沉默的電話,他從頭到尾沒說一個字,掛上電話表情也是寡淡的,像一杯白開水。

季桐音感到奇怪,問:“誰的電話?”

“林子俊。”他擡眸,目光望向雪地上奔跑的鬧鬧。“嶽東的調查已經進入取證階段,很順利。裴文卿……明天,開庭。”

握住他顫抖的手,季桐音說:“如果我沒有出現,你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不!”他抓起她的手輕吻,“跟你沒關係,他早晚會走到今天這步。我只是有點難過。”

“我懂。”

季桐音握住他寬厚溫暖的手掌,那麼暖心。日後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會再放開他的手。

雲層露出一角紅紅的暖光,風拂過,一樹雪沫揚揚灑灑。爐火愈燃愈旺,茶香四溢,室內一派春意盎然。

春天,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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