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回到家,洗了澡,蔣照言把紙袋裡的衣服掏出來,掛進衣櫃。

有個聲音響起——

“洗了,我手洗的。”

他抿掉髮上水珠,拉開櫃門,取出那件衣服掛到立在牆邊的衣架上。他有個習慣,喜歡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放在顯眼處。

這夜睡得不踏實,夢裡老有一撮頭髮在他眼前撩來撩去,撩得他口乾舌燥。

早上起牀,不小心碰翻了立在桌上的手提紙袋,掉出一個東西,一看,是手鍊。

大清早的,頭有點疼。

***

盧晨接到短信很開心,蔣照言請她吃午餐。老早就停了手裡的活,對着化妝鏡補了個妝,赴約。

手鍊戴到手上,她笑成了一朵花,一迭聲道謝:“你眼光真好。”

蔣照言面露微笑:“是文卿眼光好。”

她笑容一僵。

蔣照言面不改色:“他選的,說你喜歡這種款式,看來他真挺了解你的。”

盧晨把鏈子握進手心,指甲把肉掐得生疼。

*

六月中,天熱成了蒸籠。

季桐音從外邊買了個大西瓜回宿舍,熱成狗。正準備拿刀殺西瓜,學習委員一個電話讓她從六月天墜入了寒冬臘月。

學習委員告訴她,說她有一門考查課的作業沒交,任課教師□□很生氣,決定取消她的成績,下學期重修。

季桐音說絕不可能,她交了。

學習委員無辜地表示他只是負責傳遞消息,具體的,要跟徐老師聯繫。

季桐音不想下學期重修,丟不起那個人。沒敢耽擱,下午就去找了□□。

□□對她的到訪一點不驚訝,彷彿料定她會來。

季桐音不卑不亢,誠懇地說她絕對交作業了。

□□堅持說沒有收到,拍着手邊一摞厚厚的作業:“都在這兒,你要能找到你的,我叫你老師!”

碰上故意胡攪蠻纏的,季桐音沒轍。

僵持半天,□□伸手推推鏡框,端起茶杯,慢悠悠吹開杯中浮葉。“這樣吧,你去找一下肖副院長。”

季桐音納罕:“爲什麼找他?”

“他是主抓教學的副院長,最近正抓學習上的典型,好的壞的都要抓,我剛把你名字報上去。所以你現在找我沒用,懂了嗎?”

季桐音當然懂。她恨得咬牙,公報私仇,教授的嘴臉真是太難看了!

*

一夜苦思,次日上午,她敲開了方修方院長的辦公室。

令她大吃一驚的,肖方國竟然在裡面,還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好幾天沒見到的蔣照言。

“是季桐音同學吧?”方修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你去年的演講很精彩,我有印象。找我,有事?”

季桐音點點頭,瞧了眼蔣照言,只見他快速朝自己眨了下眼,她沒看懂什麼意思。餘光瞥見面目可憎的肖方國,怒氣上涌,索性不管了,我就是來告狀的!

一口氣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沒漏掉肖正平欺負雲葦。最末,還氣鼓鼓瞪着肖方國黑成鍋底的臉補了一句:“我很懷疑肖老師能否擔得起‘爲人師表’四個!。”

氣氛尷尬到極點,辦公室陷入一片死寂。

須臾,蔣照言挺身站起來,走到季桐音跟前,輕輕鬆鬆捉小雞似的把她摟進懷裡,使勁揉了揉她腦袋。

她腦袋“嗡”了一聲,只聽他笑言:

“她亂七八糟的書看多了,有被迫害妄想症,整天嚷着有外星人要來追殺她。肖老師別介意,她還小,腦袋不太好使,我代她向您道個歉,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這就帶她出去醒醒腦,二位慢聊。”

“不是——”季桐音嘴巴剛張開就被他狠狠掐了一下臉,她呼痛,一邊揉臉一邊被他強行拖走。

一路疾行,直到小竹林,蔣照言才停下腳步,放開了捂胸小喘的季桐音。

她光潔的額上趴着一層細密的汗珠,小臉通紅,噘着嘴,烏溜溜的大眼珠一瞬不瞬瞪着他。

他笑。

居然還笑!季桐音氣壞了。

“爲什麼?!”

胸脯起伏半天,脫口只問出這三個字。但她知道,這三個字,把該問的都問了。

“氣性不小。”

蔣照言伸手摘下一片竹葉放在掌心把玩,卻被人一掌拍掉,擡眉,一雙沁着水的晶瑩眸子哀怨瞪視着他:“你怎麼會是這樣?!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

他微微斂了斂眉心,冷冷道:“知不知道你方纔的行爲多麼幼稚可笑?沒錯,我說的‘幼稚可笑’等同愚蠢!”

她眼中水滴越聚越多,他只當沒看見,繼續說:“他爲什麼只敢動你,不動雲葦?”

季桐音負氣把臉轉向一邊,不理他。

他折了折眉毛,長臂一伸,把她腦袋撥正,板着臉:“回答我!”

她“哼”了聲:“他知道雲葦的父親是誰。”

蔣照言揚揚脣角,臉色稍緩。“腦袋不是挺好使的嘛,那爲什麼不再多轉幾圈,爲什麼沒想起那晚我對你說的話,爲什麼不拿這個做文章?或者,最簡捷的,爲什麼不來問我?”

季桐音不說話,凝望着他,目光很冷。

“你想說你不屑,你想說你對我很失望,是不是?”

季桐音鼻子一酸:“是。”

這些話誰都可以對她說,唯獨他不可以。

他是她仰望了十多年的人啊!

“季桐音。”涼涼的聲音冷不丁喊她名字,她周身一顫。

“聽着,這是生存,這就是生存。如果適應不了,就好好在金絲籠待着。”

她眼底淚意迅速集結,就要哭了,右臉突然被一根涼涼的手指輕戳了戳,傳到耳朵的語氣很軟很軟:“掐疼你了?”

這一軟,眼淚終於被逼了出來。“沒有。”她搖頭,聲音含混,摻雜了一半的哭聲。

**

期末考試很快來臨,對很多人來說,大三的末考是人生最後一場考試。許多同學考完就回家鄉實習了,壓抑的考場暗暗激盪出一股離愁別緒。

最後一場考完,班長組織聚餐,算是明年畢業大聚餐的彩排,人來得很齊,玩兒得很開心。玩瘋了的季桐音沒想到,明年的畢業聚餐,她竟然要缺席了。

次日晚上,季桐音去火車站送一位女同學回家。一路說說鬧鬧,到了進站口,兩人互相擁抱,這一抱,竟將眼淚抱出來了。季桐音低着頭推她進去,自己捂着嘴轉身跑了。

火車站附近有一個露天大市場,賣什麼的都有,吸引了大批淘客,非常熱鬧。雖位於城市中心,卻頗得城鄉結合部精髓。季桐音沒來過這裡,看時間尚早,就想去體驗一把。

果然名不虛傳。

季桐音踏足進去就被喧天的叫賣聲震住了。

“江南皮革廠倒閉了!老闆跟小姨子跑了!吐血大甩賣了!”

“您瞧瞧您瞅瞅,純棉文胸純棉內褲,絕對純棉,百分百純棉,親膚透氣,比您的愛人更愛護您!”

……

聽着這些神詞,季桐音邊捂嘴笑,邊小心朝擁擠街面行進。小販賣力吆喝,路人時有駐足。小販分毛必爭,最不吝惜的是音響音量,一首首神曲把天幕都震得往下降了一降。燒烤攤濃烈的香氣,致命地撩着所有人的胃。這裡可能是悶熱的城市中,最具活力的地方。

人間煙火,大抵就是這般吧。

季桐音頭一次覺得,籠子外面的世界好美,連吸入肺腑的空氣都是五味俱全的。

遊走於市井喧囂,心裡卻無比平靜。一連經過了察好幾個燒烤攤,胃早被撩得死去活來,正當下定決心要買一串嚐嚐時,街邊一道人影闖進視線,藉着飛蛾亂撲的燈光,還能看見那人後腦纏着的紗布。

心裡暗叫不好,她立即掉頭往回走。

可惜,肖正平眼尖看見她了。儘管她一路小跑,然而拼體力女人永遠是弱者,更何況肖正平還有個同伴,兩個大男人幾乎沒費什麼勁就攆上了她。

“滾!”

乜斜一眼已於她肩齊的男人,季桐音罵了聲,剛想加快步伐拉開距離,一隻爪子已伸到肩上,繼而堵上了她的嘴巴。

“親愛的,你胃不好我纔不敢讓你吃烤串,怕你吃出毛病來。我錯了,別生氣了。你要吃多少,我都給你買!”

街上一片嘈雜,所有人都專注於買和賣,根本分不出神太注意街面異狀,偶有看到的,還當是鬧彆扭的小情侶,更無一人上前過問。有經過他們身邊的,聽到肖正平親暱的口吻,更確認是男朋友在鬨鬧彆扭的女朋友。

季桐音腰身被他粗胳膊緊緊夾着,嘴巴也被他捂得嚴實,呼吸都不暢,幾乎失去了反抗能力。嘴巴發不出聲,不能呼救,只能徒勞地伸胳膊肘捅,擡腳踩,然而對於一個成年男子來說,這點力道跟撓癢癢差不多。

前方几步遠就是一個小巷,肖正平朝故意落在後面幾米以防止路人起疑的同伴甩甩頭,強行拉着季桐音拐了進去。

不同於外面的鼎沸喧囂,巷子裡頭簡直安靜得可怕,恐懼壓頂而來。掙扎中的季桐音彷彿看到了死神親臨,一度停止了掙扎,木偶一樣被他拖入巷子深處,腳下被石塊絆了一下,這一絆,倒是把求生的意志激出來。腦海有個聲音在響:決不能再往前走,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她像瘋了,拼命拿長指甲掐他的爪子,掐不動就張嘴咬。

肖正平慘叫一聲,一巴掌掄到季桐音臉上:“媽的!”

力道太猛,季桐音半個腦袋都是懵的,險些沒站穩摔倒。她待要逃,又被肖正平提着胳膊狠狠摔傷路邊牆,重重的一下,後腦連同後背都要碎掉了。剛想摸摸後腦,臉上又重重捱了一記。

季桐音忍住劇痛,努力不哭出來,咬着牙,奮力踹了他襠部。

怕被身後趕來的哥們看笑話,肖正平嘴巴都歪到腦後了,生生忍下沒嚎出來,嘴裡紛紛罵着,爪子又高高揚起。

季桐音機敏地偏頭一躲,躲開了,他爪子來不及收回,直直拍上了堅硬的牆上。

季桐音抓準這一線生機逃了。可是,她忘了,肖正平還有個同伴。沒跑多遠就被堵回來了。

季桐音再度被逼至牆根。

肖正平又要動手,同伴戲謔:“肖,小師妹嫩得很,悠着點,打壞了就不好玩了。”

他冷哼一聲,狠狠擰了把季桐音的臉。

“水挺多嘛,就是不知道下面水多不多。”他猥瑣地笑了,同伴也笑得同樣噁心。

季桐音氣哭了,從來沒有人敢這麼羞辱她。

但她終於沒有讓眼淚滾出來,有一種變態最喜歡看到弱者的眼淚,你哭得越兇,他變態心理越得到滿足。

“哭啊,怎麼不哭,我特別想看你哭。”肖正平把她的頭摁在牆上,滿目兇光,“哼,敢砸我,敢去老方那裡告我爸的狀,誰給你的膽子?蔣照言?呸!那是我爸給他臉他纔有今天,我爸伸伸指頭就能弄死他!”說着另一隻爪子勾了勾季桐音倔強昂着的下巴,“瞪什麼瞪,弄死他你不樂意了?呵,你跟了他多久了,是不是被他睡得很爽?這樣吧,今晚你在牀上把我伺候好了,之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蔣照言那裡我也不追究了,算下來你也不吃虧!”

“呸!”

季桐音“啐”了他一臉,怎麼會有如此無恥的混蛋!

“你TM給臉不要!老子——”

“砰”一聲腦袋被飛來石塊砸了一下,他被嚇了下,鬆開了季桐音,轉過身破口大罵:“誰他孃的裝神弄鬼!”

昏慘慘的光線裡,一個挺拔的身影漸漸趨近。來人身量頎長,又被光線拉得更長,黑黢黢映在地上,乍看恍如鬼影,有點瘮人。

肖正平和同伴肩並肩抵在一起,如臨大敵望向那人。

只看了那影子一眼,季桐音立即擡腳朝那人飛奔去,勢同飛蛾撲火,孤注一擲。

不管山巔雪是否晶瑩,她只知道,此刻,他是她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