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塬,是陝西渭北蒲城永峰塬上的一個村子。
這裡是全縣聞名的貧困村,沒有發展什麼商業或工業,而且塬上乾旱,人均地又少,所以村民人均年收入刨過口糧後,僅剩幾十塊錢。時間正是八月,村裡年輕一點的人都出外打工了,不然也可能會開幾個撲克攤,賭個一毛二毛錢的。
村子裡冷冷清清,家家都閉了門,狗子們都有氣無力地臥着,懶得叫起來。幾頭拴在外頭的牛,也不聲不響地在嘴巴上吊出一縷縷白沫子。唯一搞出點動靜的,是那在村裡到處跑着覓食的幾隻雞,不時地爲了搶一隻蟲子什麼的追逐一番。偶而也會有一隻知了拼了命地叫起來,但也少了別的知了應合,嘹亮幾聲就變得有氣無力,最後也悄了聲去。
在村頭的一家院子裡的一間屋裡,康順風一動不動的坐在牀沿上,他的手裡捏着一張紙,那是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他被S市一所有名的大學錄取了。他能聽到隔壁母親的嘮叨聲和妹妹順燕的哭聲,中間夾雜父親的咳嗽聲和嘆息聲,他知道母親又開始給妹妹做工作了,要妹妹嫁給村頭上張木匠的兒子。妹妹順燕十五了,在過去這個年齡的女孩早就許了人,但畢竟現在社會發展了,女孩子沒這麼早許人的。不過,在這個地方,這個年齡許人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問題是順燕學習一直很好,一點也不比他差,考上大學的把握也很大。所以她不願意就這樣沒了學業。
康順風真想一聲吼過去,讓母親別逼妹妹了。但他卻沒有動,他知道母親和他心裡一樣難受,母親是個善良的人,平常鄰里有事能幫都會幫一把,也很疼他們姊們三個,要不是沒了辦法,又怎麼會逼自己最小的女兒輟學嫁人呢?他怕看母親的眼淚,更怕聽父親的嘆息。父親原來是個多麼剛強的男人,在村裡說一不二,在家裡也是絕對的權威,一手好莊稼夥手藝四鄉聞名,家裡那時的日子,雖然不富裕卻也過得去。可是自從那一場車禍後,他就再也沒能站起來,姐姐順弟那時學習地很好,就是爲了給父親的病籌錢,才輟學嫁給了鄰村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男人。那男人對姐姐也一直不好,但好強的姐姐卻從沒有在家裡露出過一點半星的委曲,直到有一次順風買沒錢買一本很重要的參考書,他去找姐姐借錢,正撞上那個混蛋姐夫喝了酒拿姐姐撒氣,姐姐臉頰上的巴掌印激怒了他,他一怒之下就狠狠地揍了那個混蛋姐夫。連同姐夫的兩個哥哥,一個弟弟。要不是姐姐求情,他當時可能會在一氣之下打殘他。姐姐小時候是多麼疼他和妹妹,父親買點好吃的,他和妹妹都會忍不住一口氣吃完,可是姐姐卻總是把自己的一份留下來,等過幾天又拿給他們吃。
那一次打架後,據姐姐說姐夫收斂了很多,雖然常常仍罵罵咧咧,但卻再沒動過手。而這一次打架,也使他周圍幾個村子裡有了名氣,因爲混蛋姐夫一家三兄弟是有名的村蓋子。從這件事後,大家都知道康家塬有個康順風能打。但這件事,也讓師傅狠狠地罰了他,他整整一年時間每天的訓練中都多加了500次擰腰擺胯。
康順風嘆了口氣,坐了起來。他心煩的慌,考上大學這件事在附近村子再一次引起了轟動,多少年這個鄉都沒出過大學生。但上大學每年近六千元的學費對於他們這樣一個家庭來說,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隔壁妹妹順燕的哭聲漸漸小了,母親也沒了聲息,估計又在納鞋底子。他輕輕地站起來,拉開房門,他想去師傅那一下。他不想上這個大學了,雖然他很想上,而且他是男孩,在這個地方重男輕女的風俗中,妹妹爲他犧牲也是應該的,但姐姐當年爲了這個家,爲了父親的病犧牲了自己的學業和個人幸福,他不想再犧牲妹妹的幸福而成全自己。他也該爲這個家做點什麼。
師傅在康順風心中,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
康順風在竈火籠裡摸了個饃饃揣到口袋,就悄悄地出了門,轉過村頭,就往二十里外的崖上寨趕去。
康順風的師傅胡斜子是離康家塬二十幾裡地的崖上寨人,已經八十多歲了。崖上寨是比康家塬更窮的一個地方,胡斜子在附近十里八村是個很有名的人,據說年輕時曾在外面闖蕩過,跟縣城裡有名的武教師劉英武交往密切。
劉英武是蒲城縣有名的武師,當地流傳着一句話:蒲城縣震地虎,武教頭劉英武。劉功夫深厚,又精通紅拳高家門打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曾擔任過楊虎城西北軍第二十一軍武術教官。原陝西省國術館館長,紅拳名家神腿楊傑生前很推崇劉英武的功夫,曾經說過,西至寶雞,東至潼關,沒有人能吃住劉英武。意思劉的功夫在陝西蓋着呢。
當然這只是個說法,但劉英武於武藝一道,確實十分好學,年輕時跑過好多地方,河北,山東,山西,河南,湖北等幾十個省都訪過高人。而且爲人好動手切磋,遇見好東西,捨得花代價。胡斜子年輕時跟劉英武到處跑,劉於他來說,亦師亦友。解放後,劉英武由於歷史問題,被國家收監改造,胡斜子就悄悄地回到崖上寨,給當時的生產隊看牲口棚。由於崖上寨地方偏僻,倒也沒受什麼牽連,平平安安地一直活到現在。
康順風能拜到胡斜子門下,是由於他的姥爺康槐山早年曾對胡斜子有恩,至於什麼恩惠,他們這些後人並不知道,反正康順風的爺爺一直管胡斜子叫叔,在康順六歲剛上學時,爺爺就把康順風引到胡斜子的門下,因此康順風從小就跟胡斜子練習陝西傳統的紅拳。
胡斜子教拳,那叫一個嚴。康順風從小沒少捱過老頭的打,紅拳被稱爲軟拳,所以對撥筋盤補要求很嚴,紅拳門有盤不盤軟不學藝的說法,有一套專門練撥筋盤補的套路叫十大盤。康順風六歲學拳,筋骨還不算硬,但也爲撥筋哭了不知多少次,也爲動作不到位被胡斜子下狠手打過不少次。
其實十大盤除了撥筋抻骨以外,還以靜力訓練配合呼吸來增力強筋,十大盤的靜力訓練叫做涵勁,要求用金鎖拳,拇指要堵住拳眼兒,手用力握住,一直挺住勁兒,一式做完後才能放鬆。推掌時,要求一力三探,要穩住勁兒,將胳膊抻撥三次。十大盤的功法是練的越慢慢好,僅僅十個動作,現在康順風已經可以練足整整一個半小時。就這樣,一套十大盤他整整練了兩年,直到八歲時,胡斜子纔給他正式開拳,教了他一套小紅拳。小紅拳是紅拳中基本拳法,主要練上下起伏的身法和打法,其中有名的招式有撐補式、雀地龍、撩陰掌和穿堂腿、跟子腿等。這一套拳一練又是三年,三年裡,胡斜子每天就是看他打這套小紅拳,給他撥架子。在他十二歲,老頭給他終於加了一套硬十盤,這是紅拳裡的內壯功法,一般不是登堂入室的弟子,是根本不給傳的。大部分紅拳弟子學到這套功法時,都已經三四十歲了。因爲老師不經過十數年的考察,是不會輕易將這一套東西傳給你的。但會從中間擇一兩式,讓你練。真正傳全套,都是要經過長期考察的。
康順風由於自己姥爺的關係,所以胡斜子就早早將這套東西傳給了他。接下來,老頭又傳了他一套炮捶,一路虎翻身。炮捶是紅拳裡抹闖拳的代表,揭抹捅斬四式連環,打的是斧頭破硬柴之勢,而虎翻身則是身法拳,在紅拳中,有金不換的虎翻身之說,然後又是大小子拳,燕青掌,燕青六趟,少林八譜等。這一練又是三年,到他高中時,老頭子傳的東西又變了,傳他十二路彈腿、以及紅拳裡的排子手法,四排手,八排手,九手排子,十二排手法等等。在傳了他這些東西時,老頭開始給他破拳開理了,破拳就是把套路拆開來講每招的實用法,開理就是給他講拳理,教他按拳理來破拳,這樣就是遇到他現在沒學過的拳法,看一下走勢,就能知道用法。他每次去老頭家,老頭總是在其他徒弟都練完走了後,把門一關,給他傳授這些東西。
傳統武術的東西有很多隱晦的地方,老師要是不說法破理,靠學生悟,到死都想不出來。就像紅拳譜中有一句:丁膀不見膀,手去復探膀。這個丁膀之說,許多人都理解爲用釘捶攻擊對方的膀子,其實這個丁的意思就是取丁字的形狀,意爲以直破橫。對方出手時,我用手直擊,截擊對方大臂肌肉,打中有破,這樣的動作就是丁。
這些東西現在知道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這也就是現在許多練傳統武術的人老認爲傳統武術沒用的原因,其實只不過自己練的不好,達不到老師要求的登堂入室的條件,老師壓根不給破拳而已。這樣的人,說白了就是連傳統的門都沒入。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剛上高二的康順風打了自己的姐夫三兄弟,在四村八鄉揚出了名聲。胡斜子當時爲這事大發雷霆,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後,嚴令他不能再和人交手。但同時卻加大了他的訓練力度,也加強了他的實戰訓練,每天給他喂招拆手,和他跑門子。而且,老頭讓他開始練紅拳門增強殺傷力的鐵沙掌功夫。
康順風在一踏上沒人的小路時,就拉開了架式,他一路走着紅拳裡的擰腰擺胯的動作,住崖上寨走去。二十里路康順風就這樣一路擰腰擺胯走過來。
崖上寨村村子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胡斜子家就在村東第二家。康順風進門時,正碰見胡斜子的二兒子在門口撿麥子,老頭也六十多了,康順風管他叫爺爺。
“二爺,我姥爺在麼?”康順風打個招呼。
老頭擡送笑了,點頭示意他進去,後又低下頭撿麥子。
康順風就走了進去,一進院子就看見胡斜子正坐在院子裡的小凳上,一手裡拿着蒲扇,另一隻手拿茶壺,一邊扇扇子,眼睛卻盯着放在面前五子上一本線裝書。
“姥爺——”康順風叫了一聲。
老人擡起頭來,臉上就露出了笑容:“我娃來了,吃了沒?”
康順風點頭,就在老人身邊的小凳上坐下來。
老人合上了書,又喝了一口茶,就把茶壺一擱,把扇子一放,就站起身來:“姥爺這兩天身子不美,我娃陪我跑幾手……”
康順風苦笑一下,陝西紅拳有點怪,和其他傳統武術不一樣,把打散手不叫打散手,叫跑拳搭手。這老頭就是這樣子,經常愛和人打散手。他的徒弟們都很怕他,年輕時怕老漢手重,打一下他說他沒鼓勁,但別人受不了。等他老了,八十多了,更怕老漢有個閃失,誰都擔不起那責任。所以徒弟們都能不上老漢的門都不上門,就怕老漢要打散手。
但康順風卻是和老人打慣了的,其實傳統武術打法經驗的傳承,大量的要通過這種師徒間的動手來傳承的,大多數傳承也都是臨時起意的,打到那,老師感覺你不對,就會指點你,這種情況下,你應該盯對手什麼部位,對手這個部位怎麼動,將會進攻你那裡;遇到這種情況你該怎麼辦?怎麼引誘對方,怎樣判斷對方的虛實。因爲實情況是千變萬化的,這種東西沒有臨場實戰,說出來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康順風就站起來,說:“姥爺,我先換褲子”就進了窯裡。
渭北這邊由於是黃土塬,過去人都是在土崖上打窯洞居住。現在經濟發展了,大部分人都不住窯洞了,但在這些貧窮的地方,人們仍然住的是窯洞。
康順風在窯裡換上自己練功的褲子,這是一條老式的燈籠褲,是一個師兄在他前年過生日時送他的,已經微微有點小了,他在家裡自己練功時一般都是全身只穿個褲頭,但在老人這兒,他一直都穿着燈籠褲子練功,以示尊重。
等他出來時,老人已經站在院子中間了。老人的院子是黃土混了石灰再夯實的,平平整整,這種土地實而不硬,最適合練功。水泥地上練功容易震傷小腦,使人頭昏頭疼,而這種土地卻不會。
老人年齡大了,起手起了個六合手的門子。康順風卻走了個釘膀捶的門子,這個門子勢低,是以下三路開手的門子,他用來對付老人,就是欺負老人腿上已經有點不靈便了。
兩個人就在院子中轉了起來。
老人腿腳不便,所以並沒有四處跑動,而康順風卻仗着年輕,不斷地變換着手勢,腳下也漸漸地快了起來,圍着老人一會左一會右地打轉兒。
他的身體雖然一直的動作,但雙眼卻緊緊地盯着老人的姿勢,看着老人的步伐移動。終於,老人的腳在一次換步子應對他的變化時,腳下踩的重了一點,這一得,就意味着老人重新調整重心的動作稍微慢一點,這就是一個點。也就是過去人說的,所謂的破綻。
傳統武術中的破綻並不是像我們想當然的那樣,門戶大開呀,露出個胸呀,肋呀。而是在走動中形成的這種一時不慎的敵揹我順的姿勢。也就是在某一瞬間,對方移動或變化上的不靈變,才叫破綻。
就在這一瞬間,康順風發動了,他身形微轉,右步踏前,踏在老人在前面的右腳外側,覓住老人的跤口,前面右手一搭老人右手腕子,一翻手就順上去挎住了老人的右肘,這是傳統武術中很常見的打法,叫步步套,意思是一步一步把人套住,叫人進不來,跑不脫。和現在散打中,一手直奔人臉,打中打不中都是一下的打法不同。
康順風一招得勢,左手隨步前衝,向老人後腦上輪去,準備搬個鎖口捶。當然不會真的打後腦,他的拳奔的是老人的右肩,這也是傳統武術練散手的一種辦法,是爲了防止不必要的傷害。大家走場子,要的主要是個得勢,就是佔上風的意思,並不能傷害對手。
這時老人右腳由於落地重了,再起來就不容易了。而且康順風微微的一轉身形,轉到老人的右後方,老人的左膀在這一時間就不可能攻擊他,就等於將老人的左膀在這一刻廢了,這也就是傳統武術中封的意思。
就在他感覺這攻勢已成,心中一鬆時,這時老人的頭卻往左後方偏去,康順風的左拳崔勁,想追過去,正在這時,他感覺自己踏上去的左腿脛骨上被狠狠的擊中了,他正在空中往前踏的左腿不由自主地落下來,踏在地上。亂中他一低頭,原來老人避開他頭部攻擊的同時,將重心放在右腿上,左腿卻從後面拐過來,用了一個擰腰擺胯的敗勢,左腳掌腳尖往下,腳根往上反踏在他的左腿脛骨上。有效地阻住了他的攻勢後,在他左腿慌亂地落地,尋找重心的同時,老人卻左腳順勢轉正,順他的左腿脛骨落下來,在他立足未穩的左腳面上狠狠一踩。然後,整個身體快速左轉,翻身輪劈,左手從一個弧形,小臂交叉下劈在他的左大臂上,將他的鎖口捶破了,康順風的左手臂被狠狠地斬落,那個手下落的同時,拳頭卻掛在他的肩上,順肩劃過胸部再到肋上,劃得他的肌肉熱辣辣地疼。一下子,就主客易勢,成了老頭勢順康順風勢背了,他的右手被老頭關在了攻擊範圍之外,也在一時間成了廢手。
老頭左拳一招得手,右手緊接着毫不遲疑地輪下來,卻高舉輕落,輕輕地拍在他的左臉頰上,就這都震得他的頭一陣發暈,老頭手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擊之後,順勢翻手,以手背封住他的額頭眼鼻,微微用力一頂,他就感覺重心不穩,想扯腳後退,維持平衡,但他的左腳卻被老頭踩住了,只好一個趔子坐倒在地上。
這幾下說起來洋洋萬言,其實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從康順風開步進攻,到他被打倒在地,前後不到一秒時間。胡斜子等他站了起來,就又回到了小凳上。
康順風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剛纔上了老頭的當了。老頭其實是賣了個破綻給他,讓他以爲他右腳踏重,重心難移,其實老頭已經將重心倒到右腳上。跑拳打手,在大家功夫反應都練的差不多時,就是打個腦子。看誰腦子動的快,誰能引誘誰,誰能識破誰。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也走到小凳前坐了下來。
“我娃有心事,給姥爺說下”胡斜子抿了一口茶水,看了他一眼,順手拾起了放在地上的蒲扇。
康順風沉默了一會,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情況和想法告訴了胡斜子。
聽完康順風的話,胡斜子笑了,喝了一口茶水,才又對他說出一番話來。這番話,使康順風番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