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鰍擡頭看着矮胖富態的爹,輕聲問道:“爹,你真的疼兒子麼?要是爹真的爲兒子好,明知道兒子喜歡小蔥,咋還要這樣做哩?就不能幫着兒子用心去求想要的?”
劉三順聽了這話,呆怔住了!
這話聽着咋這麼耳熟哩?
是了,當年他就這麼對自己的爹劉大胖子質問過,那是爲了菊花,他希望自己的爹能跟張大栓夫妻一樣,上鄭家去求親。
劉三順呆愣半響,才艱澀地回道:“泥鰍,爹一直都順着你的心思,那年也去張家求親了。可是,你外婆把這門親給攪了。爹還是沒死心,也一直等張家鬆口。可是,張家被流放了,這還不算,小蔥她……小蔥她不在了呀!兒子,你醒醒,小蔥她不在了!”
泥鰍無力地往椅背上一倒,雙眼空洞無神地望向房頂。
眼下,不是跟爹爭執的時候,他要如何應對黃秀才這門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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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隔壁,李長明家也是一片歡笑聲。
李敬文先去李家祠堂祭過祖宗,然後逐一拜見長輩,又細細述說了在京城大比的情形,和這次去岷州任官的情況。
喧鬧了一天,夜幕降臨,親友們逐一告辭,農家小院也安靜下來。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和暖的微風穿過籬笆牆,院子裡盪漾着一股清新馥郁的芬芳,聞之使人覺得渾身慵懶陶醉。
一家人在上房廳堂分坐下,閒話家常。
就着搖曳的燈光,再一次打量正跟弟妹們談笑的大兒子,李長明兩口子如同做夢一般。
這個身穿官服、侃侃而談的青年真是他們的兒子?
他看起來是那麼威風,一舉一動都像個官兒。恍惚間,兩人看見牙牙學語的小敬文。蛻變成淳厚穩重的少年,再變成眼前帶着官威的青年。
好快呀!
“敬文,咋想起來去岷州當官哩?那地方離家遠,又在打仗。你楊子叔可不就是在那邊出事的!”
敬文娘看着兒子心疼地抱怨。
李敬文停下說笑,命弟弟妹妹們都出去後,他才小聲對爹孃說了西南的消息:“爹,娘。兒子猜那黎章肯定是板栗。要真是這樣,那我可要去幫他。還有,今兒聽人說起那個從西南來的林聰,兒子覺得。他只怕就是小蔥也不一定哩。”
李長明夫妻大驚,互相望望,眼裡有歡喜。還有不信。
李敬文就說了自己猜測的理由。
李長明沉吟道:“要真是板栗和小蔥。那你是要去幫他們。最近村裡都在傳,皇上要爲張家平反了。咱們這些鄉鄰,還是要跟着使一把勁纔是,免得到時候又出岔子。”
敬文娘欣喜地一拍手,樂呵呵地說道:“去吧,去吧!不要不放心家裡,我跟你爹身子骨都好着呢。兒子。你一定要把小蔥找回來,再娶回家給娘當兒媳婦。”
李敬文聽了雖然高興,忍不住又有些臉紅。
他擔心地問道:“可爺爺和外公今兒都催我成親……”
他娘一揮手,跟切蘿蔔似的,又快又脆地甩出一串話:“不用理他們,你的親事我跟你爹拿主意。咱老李家多的是兒子,有的是傳宗接代的,幹嘛非要盯着你?再說了,你爹當年不是二十七八歲才成親的麼,不也沒耽誤生娃!所以說,甭管他們。人老了,就是囉嗦!”
“娘!”
李敬文挨在娘身邊坐着,抱着孃的胳膊,心裡感動莫名,他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自己這個娘更好的了。
李長明看着他們母子,憨憨地笑了下,道:“敬文,你用心些,能幫上張家更好,你槐子叔和菊花嬸子也該回來了。唉,桃花穀草長得好深哩,沒法進人了。”
李敬文聽了神情黯然。
敬文娘見了,眼珠一轉,先嘻嘻乾笑了兩聲,然後湊近兒子小聲道:“敬文,娘跟你說,那劉家……”
李敬文猛然瞪大眼睛,吃驚地問:“這是真的?他們咋不等泥鰍回來再定哩?”
敬文娘摸摸梳得光滑的髮髻,撇撇嘴,幸災樂禍地說道:“想孫子想瘋了唄!這下好了,沒人跟你搶小蔥了……”
“娘!”
李敬文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家孃親,這麼幾十歲的人了,還是一如既往地天真爛漫,喜怒皆放在臉上。
李長明扯了扯妻子衣襟,小聲提醒道:“梅子,別讓兒子笑話。泥鰍也怪可憐的。”
敬文娘扭了扭身子,不樂意地說道:“我又不是看他們笑話,是他們自己沒主意,怪得了誰來?聽秦大夫說板栗他們三個都死了,他們就信了。我纔不信呢!”
三人感嘆了一番,都替泥鰍頭疼。
因此事,李長明兩口子都催兒子趕緊上路:“明兒就走。早些去,瞧瞧那人是不是板栗,也好幫把手。”
敬文娘還有另外的理由,她振奮地說道:“敬文,你攆快些,說不定還能趕上那些個軍爺,看看那個林聰到底是不是小蔥。要是的話,不就能跟她搭伴到岷州了麼!”
她想着,年輕男女搭伴走路,又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泥鰍又不在——眼下他不論怎樣處,肯定走不了了——這一路走下來,沒準小蔥就成了自己兒媳婦了。
李敬文聽了,雖然沒有說話,暗暗地卻捏緊了拳頭。
知子莫若母,敬文娘見兒子這樣,有些不放心,往兒子身邊坐近些,叮囑道:“敬文,要說女娃兒的心思,娘可是比你清楚。娘跟你說啊,甭管你多喜歡小蔥,你都不能逼她,要隨她自個的心意……”
孃的樣子雖然讓李敬文覺得有趣,卻很認真地聽她說,因爲,他真的對女娃兒心思不大瞭解。
敬文娘現身說法,將自己跟李長明的過往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道:“瞧,你爹就算救了我,也不肯拿這個逼你外公外婆,也從不在村裡說這個事兒。你奶奶碎嘴的很。他也不許你奶奶說。娘那時候就覺得,天底下再也沒有比你爹更好的男人了……”
爹孃的往事李敬文也聽說過一些,但箇中詳情、爹孃當時的想法,他卻是不知道的。見娘如此說,又看了看低頭尷尬搓手的爹,忍不住笑了。
“所以說哩,你待小蔥也要這樣。要順着她的心意來,哪怕她心裡惦記泥鰍,你也要先忍着。你可不能怪她……你爹就是這麼把娘娶到手的!”
李敬文點頭讚道:“這叫‘預先取之。必先予之’。又叫‘以退爲進’,爹其實很高明。”
他娘眨巴兩下眼睛,表示很懵懂。想不明白,就不想,只說道:“總之,你要讓她看明白:你爲了她什麼事都肯做,這樣她纔會覺得你待她最好……”
李長明聽妻子對兒子傳授經驗。聽着聽着覺得不對勁,忍不住插話道:“梅子,我那時候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你好……”
敬文娘白了他一眼道:“我也沒教兒子學壞呀!我不就是讓他對小蔥好麼!”
李長明愣神:真是這樣麼?
他怎麼覺得這娘倆都是一副算計的模樣哩?
這一出“當面教子”直到夜深才散。
李敬文給爹孃請過安,出了上房,站在院子裡靜靜仰望天空。
月華一點也不清冷,好像太陽般帶着暖意,從小清河邊吹來的風兒拂過臉頰,芬芳中帶着一股溼氣,西廂傳來妹妹慕琴哄小外甥的呢喃聲,山村的夜晚是那麼靜謐、安寧。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轉頭一看,原來是爹出來了。
“爹,你咋還不睡哩?”
李長明輕咳了一聲,站到兒子身邊,躊躇了一會,才道:“敬文,那個,你娘說的話,這個,不是那樣的。爹當年是真想你娘好,爹沒用啥心思。爹就想着,不管你娘嫁給誰,只要她高興,爹就喜歡。”
李敬文一震,定定地看着爹,輕聲問道:“娘要是真的嫁給青木叔了,爹也喜歡?”
李長明點點頭道:“爹是這麼想的。那會兒,鄭家比李家富,青木又比爹年輕,還識字,人品也不錯,爹覺得,你娘要是嫁了他,肯定比嫁給爹過得好。當然了,真要是那樣,爹會難過一陣子,但肯定不會阻止你孃的。”
李敬文道:“可是娘嫁給爹了,也過得很好。”
李長明點頭道:“是這樣。可這是你娘自個心甘情願選爹的;要是你娘不樂意,那爹娶了她,咱家就不是這樣了。所以說哩,爹就想跟你說,你要是真喜歡小蔥,就該讓她嫁自己喜歡的人。爹沒讀過書,也說不好,反正爹就是這麼想的。”
真喜歡她,就讓她嫁自己喜歡的人?
爹真真是傻透了。自己能做到嗎?
不對,就因爲爹愛娘到這個地步,所以娘才選了爹;若是他也爲小蔥做到這個地步,小蔥會不會選他呢?
即便最後不選他,只怕從此也再難忘掉他了!
這麼想着,李敬文的神情就堅定下來,心裡有了決斷。
他看着月光下身材高大的粗漢,忽然鼻子發酸,眼睛溼潤了:他們家,最睿智的不是當家作主的娘,不是他這個中了進士的兒子,而是這個看上去憨默寡言的爹。
他扶着李長明的胳膊,輕聲道:“爹放心,兒子聽明白了。要是小蔥不樂意嫁給兒子,兒子不會強求的。兒子會真心幫她,讓她嫁自己喜歡的人,過自己喜歡的日子。”
李長明歡喜地笑道:“噯,就是這個意思。到底你讀的書多,就是不一樣,比爹說的好。”
李敬文搖頭,苦澀地說道:“爹不要把那些讀書人高看了。有些人讀了一肚子書,卻看不開、看不透,整天鑽營謀利,再不肯放棄一點點,比爹差遠了。”
李長明忙道:“那些貪官咋能跟你比,他們白糟蹋了那些書。”
李敬文默然無語,扶爹進屋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