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色漸漸暗了。&

楚離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聽到身後穗穗的腳步聲。

“楚離,”穗穗在她身邊坐下,有些擔憂地望着她,“你沒事吧?”楚離看起來很不好,陷入灰暗天際裡的背影落在穗穗眼中,竟然顯出些狼狽的佝僂之態。那階梯層接層,連接着烏雲和灰撲撲的泥土,彷彿想吞沒楚離似的。

楚離低下了頭,聲音沉悶,“沒事。”

可穗穗卻看到她臉上的蕭索茫然。是啊,直以來她賴以堅持的東西——正直勇敢善良不欺人——造就瞭如今的楚離,可現在卻在她所堅守的城牆上撕出道口子來,而且撕就是又深又重的口子——畢竟,背叛個曾經生死與共的朋友,個拼死也要保護自己的朋友,那愧疚已經淹沒了楚離。

即便她曾經懷疑過渠迪,然而那懷疑虛實難定,可渠迪對她的好卻是實打實的歷歷在目。

在她孤身人舉目無親的時候,渠迪站了出來幫她。平城的那些日子裡,她跟渠迪的往事她從沒忘過。她個人獨在異鄉,渠迪就好似那雪中送炭的人,越是這種時候出現的渠迪越是讓楚離深深感激。屢次忤逆,渠迪不怪;跪傷膝蓋,渠迪照顧;帶她遊城,與她稱友;替她解圍,代宴百官……楚離在平城半年,這半年的時間裡,她只認識了個上谷公主。按照時下境況,身爲皇族上上品的上谷公主,皇室貴胄,卻能放下身段與她相交,這本身就是件讓人感喟的事情。即便楚離不認爲皇室有多麼尊貴,但她會考慮到整個大魏的風俗習慣和公主的出身及成長環境,她認爲人不分貴賤,可上谷公主顯然不可能這樣想。上谷公主拓跋迪門第觀念極重,等級分明,但卻能聽得進去楚離的話,待她親厚。這份情誼……何其重!

而且這路跟着楚離長途跋涉,面對層出不窮的那些暗殺,上谷公主屢次出手相助,救了楚離次又次。其實,只要不跟楚離在起,就不會有生命危險啊。可上谷公主卻從沒有離開楚離,更沒有丟下楚離不管。甚至在東泰州通天塔處,還險些喪命。

回憶着這大半年以來的點點滴滴,楚離幾乎喘不過氣來。

上谷公主沒有半點對不起她,相反,還對她有恩有義——救命之恩,相助之義,生死之交的情誼。可自己對她做了什麼呢?楚離茫然極了,心中的愧疚簡直要吞噬了她。

奪她寶貝,欺瞞她,還要假裝自己不知道?自欺欺人又怎麼能騙過自己的良心。

“楚離,這個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的。”穗穗輕聲說,“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情。好心能做壞事,壞心也可能做好事。今天的事情,對公主來說,或許是好事呢?”

楚離沉默了會兒,勉強擡頭看了看穗穗,卻是聲苦笑。

是啊,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毫無道理啊。楚離想,就像她母親,未必不疼愛她。相反,正是因爲愛楚離,所以纔想帶着楚離起成仙成佛。只不過魔怔的母親大人選擇的是,殺了她。她的父親也未必不愛妻子,只是極爲厭惡妻子癡迷佛教,畢竟父親醉心於道家。

而楚離自己呢?她又怎麼可能不愛自己的父母?可是,她想愛卻無法愛。畢竟,讓她如何去愛個整日沉迷於佛教還想殺了她的母親?又讓她怎麼去愛個癡迷煉丹不顧她死活的父親?

可這天下又豈止楚離個家庭是這樣?佛教正如日中天,幾乎天下皆信徒,民不聊生故而求神拜佛。這麼久以來,楚離不是親眼看到了嗎?

再者就像皇帝拓跋燾。歪曲楚離的本意,強行勒令年輕的僧侶還俗,雖然荒謬但這種明目張膽的霸道舉措卻很好的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年輕人不敢再出家,畢竟進去了還會被帶到戰場上去,所以對於農事發展起到了很好的推動作用。

只不過這個黑鍋是楚離背的而已。可這件事能怪拓跋燾嗎?楚離心裡比誰都清楚,有些事情就連皇帝也只是想做而不能做。拓跋燾有意控制佛教,可佛教勢力猖獗,幾乎要壓皇權頭,拓跋燾不能輕易採取行動。他不能逼得天下百姓反目,所以這個黑鍋定要有人來背。百姓僧侶要恨的人定不能是皇帝,不然只會天下大亂,又次陷入紛爭不休的戰亂中去。

這天下的事情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看他是錯的,他看你纔是大錯特錯。

可到底什麼是對錯呢?

可恨的皇帝潑了楚離身髒水,讓楚離終日陷在被追殺的困境中,可卻因爲那政令減少了多少僧侶,救下了天下不知道多少百姓。這樣來,皇帝是對還是錯呢?

而楚離背棄了自己的原則,背叛了朋友,卻換來了救石霂的希望。用傷害來換取條性命,這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她心有千千結,陷入團亂麻中去。好像……好像這個世上,根本沒有真正的對與錯。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這麼久以來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呢?

不不不,楚離想,不是這樣的。皇帝利用陷害自己,固然可恨,可自己利用欺騙上谷公主難道就不可恨嗎?皇帝有皇帝的理由,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可如果欺騙和利用只要情有可原,就可以不付出代價,那是非對錯還有什麼意義?天下事難道就可以因爲“情有可原”而隨心所欲嗎?

對事情的衡量,永遠不能抹去是非的界限。對錯是評價,利益纔是決定性的選擇因素。件事可能對,也可能錯,然而選擇做不做件事情,卻不是因爲它的對錯,而是做了能帶來什麼。

但有點卻不容置疑,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無論怎樣粉飾太平,是非黑白就該如此分明。有是非之分,就不能抹煞任何個犯錯的人該爲錯事付出的代價。

楚離想,皇帝對得起因政令受惠的天下人,卻對不起被犧牲的自己。就像自己對得起石霂,卻對不起上谷公主樣。

她擡起頭,目光沒什麼焦點的望着遠方。第次,楚離心裡有了除是非外的概念,那就是權衡,取捨。對錯之外,做任何件事情與否要考慮的當是願意爲結果付出多少代價。

這人世啊,本就是混沌和平衡。所有的力量都在尋求平衡的支點。五行尚且相生相剋,沒有任何東西能真正獨霸方。制衡纔是世間之道。

現在的楚離不會知道,這次背叛和思考,將影響和改變她的生。

她太乾淨,所以才能想得透。可想得越透,那壓在心口的大石也就越重。

穗穗不說話,默默陪在她身邊。良久,直到夕陽落入山坳,暗色籠罩了大地,楚離才啞聲道,“穗穗,你幫我照顧好渠迪。我回去看看師姐。”

穗穗應下,又道,“今天的事情,我們誰都不要告訴任何人,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嗎?”

楚離垂眸“嗯”了聲,她知道如果讓巫溪或者其他任何墨莊的人察覺到穗穗違反了規矩,那麼穗穗必將受重罰。

呵,事情就是這樣,有好的面,就必有壞的面。穗穗於朋友之義上,無失。可卻在墨莊規矩上,違反了道義。楚離脣角勾出諷刺的笑來,她頭次覺得,自己把這個世界想得太純粹了。

不可能,這個世界永遠不可能達到她想要的那種乾淨。甚至,如果真的乾淨純粹到那種地步,也未必就是個好的世道。

楚離眸子冷了冷,她緩緩站了起來,臉平靜地跟穗穗告別。

平靜到……讓穗穗覺得,眼前的楚離好陌生。

而楚離,在徹底離開穗穗的視線後,拔足狂奔。那麼用力,那麼瘋狂,山風吹得她眼睛睜不開,腳下磕磕絆絆撞傷她腳趾,重摔幾次,卻仍舊起來後用力奔跑。似乎是要甩開這個人世。

這座山的距離,竟變得如此遙遠,可路程卻又變得那麼近。

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楚離就回到了家門前。她怔怔地望着燭火明暗不定的木屋,院落裡那棵合歡樹竟在這時搖曳得正歡。嫩綠的枝葉托起如拂塵的花,葉纖似羽,綠蔭如傘。合歡,合歡,日落而合,日出而開。楚離想,連合歡樹都知道審時度勢養精蓄銳,何以自己就要坐以待斃任由皇帝潑髒水呢?

不在乎不代表就不反抗。

明豔而美麗者,最易夭折。楚離斂去情緒,眸中的光在月色裡忽閃忽閃。她撣了撣自己的衣服,擡頭看看時辰,月居斜宮,亥時人定,夜色已深。

打開柵欄,推門而入,卻見院落側石霂煢煢孑立,站在月華如水的涼夜裡,守着那株韋陀花。楚離怔了怔,上前道,“還沒睡?”

石霂轉頭望向她,“回來了。”

楚離點頭。

石霂笑笑,又專注地看向韋陀花。

“花要開了?”

“快了。”

這是石霂親手栽種細心呵護的株瓊花。入夜開花,夜半謝幕。石霂愛極了它。

“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千百年來,她只肯爲韋陀現,可韋陀始終沒有看她眼。聿明氏甘受天誅地伐,只爲成全有情人。離兒,你說,到底是瓊花癡情,還是韋陀無情,又或者聿明氏多情?”

那源自個故事。韋陀花,又名瓊花,曇花。在曇花的傳說中,曇花花神愛上了每天給她澆水除草的年輕人,玉帝得知後棒打鴛鴦,罰花神年只能開瞬間,還把年輕人賜名韋陀,送去出家。花神爲韋陀守候千百年,每年在他經過時默默綻放,可韋陀從不曾看她眼。生生世世,相見不相知。後有聿明氏感其癡情憫其哀憂,四十年問,百二十年問了三次,臨終圓寂之時送花神入佛國得見韋陀。最後花神得以和韋陀再續前緣,可聿明氏卻因爲違反天規受天罰,不死不滅,不入仙佛,永生靈魂漂泊,永無輪迴。

楚離不知道這個傳說。她道,“聿明氏無情。”

石霂看了她眼。

“聿明氏愛曇花,如同愛韋陀。天理不開眼,便願以己之力奉行天道,縱粉身碎骨亦不悔。玉帝以爲罰聿明氏永世漂泊便是天罰,可對聿明氏來說,他無需輪迴,也不需要成仙成佛。他自成天道,他就是天道。他愛人間有情。”楚離輕聲道,“至道無名,至聖無情,至人無己。聿明氏想必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曇花現爲韋陀,這般情緣何有錯,天罰地誅我來受,蒼天無眼我來開。”石霂輕輕念着這些話,又擡眸望向楚離,“或許,你說的沒錯,聿明氏心甘情願。”

她聲音極爲輕柔,像是被風吹散在了夜色中。

楚離覺得她有點不對勁,正要詢問時,聽到石霂輕輕柔柔地聲音,“開了。”

便見那花瓣微微顫動,含羞帶怯地擺動着。楚離不由得屏住呼吸,凝神關注。然而半天時間過去了,那花卻並沒有動靜。她正奇怪,卻見石霂伸手取走了那支花。

“哎——”楚離驚道,“師姐你——”

“這是白蘭。”石霂平靜地道,“瓊花夏秋纔開。”

“……”楚離不解,“那你剛剛……”

剛剛?剛剛——她只不過需要個答案罷了。她所說的“開了”並非指花開,而是心定。心結打開,決心已下,萬緣成空。

而那株白蘭花,花開而不放,花性含蓄,然而秉性高潔莊重,極爲端莊,就如此時的石霂。她靜靜地看着楚離,“不要出去了,好好修行吧。”

“什……什麼?”楚離驚疑不定,“修……修行?”

石霂面色沉靜,點了點頭。楚離離開日,石霂卻整天都憂心忡忡。她怎麼會不知道楚離在想什麼,可有些事情根本沒辦法說出口。她心想着讓楚離動情,然而卯時楚離那番話,卻讓石霂如遭雷擊。儘管她不想承認,可事實就是,楚離心性與衆不同,極有慧根。最難得的是,楚離能做到泛愛萬物不滯於情,這是多少人修行輩子都未必能達到的境界。

她有很多話沒對楚離說,當今這個世道讓楚離出去會讓楚離遭受什麼,石霂並不知道,但能肯定傷害必定不小。楚離性子裡有十分執拗的部分,而且容易認死理,剛極易折這個道理石霂再清楚不過了。她原以爲楚離做了國師,被北朝皇帝利用,所以才拼死救了南朝皇帝。如今的局勢,能和大魏抗衡的也就只有劉宋王朝了。方面,她可以借南朝皇帝之力保住自己,另方面就算到時候楚離在北魏有個萬,還可以投入南朝來。她先給楚離鋪路。可現在,石霂覺得自己千算萬算,唯獨少算了樣——她低估了碧海寒蟬對自己的傷害。

也許是因爲她逆天改命,強行延長南朝宋帝劉義隆的性命遭到了天譴,所以元氣損傷遠比她預料中要嚴重得多。而且千年紅參極爲難找,那株已經所剩不多。沒有千年紅參打底,石霂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去。

如果……如果自己死了,潛心修行的楚離是會鼓盆而歌還是會難過呢?

可還是……不甘心啊,不捨得。所以她借曇花的傳說最後試探了楚離,楚離那番話在情理之外,卻是意料之中。

石霂微笑,“是。”

楚離抽了嘴角,不可置信地望着石霂,“石霂,你怎麼突然也信這個了?你……”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離兒,此事信者衆多,你若不信大可試試,真真假假不就自有定論了?”然而事實終究難如人意。倘若石霂今天早上告訴楚離這番話,說不定楚離還真會考慮下。可眼下……眼下楚離已經不完全是早上那個楚離了。

僅僅是步之差。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楚離沉默會兒,堅決地搖了搖頭,“我不會留下來的。”她望着石霂的眸子,神情堅定,“我要做個真正的國師。”不管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千年紅參,亦或者爲了彌補渠迪,楚離都不會再讓自己這麼隨遇而安下去了。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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