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這個名字在江東三千萬人民心中的分量之重,是這些年輕學生難以想象的,四十年來,陳子錕與江東休慼與共,同甘共苦,從驅逐孫督軍,到改旗易幟率軍北伐,到艱苦抗戰敵後遊擊,再到毅然起義,投奔光明,他的每一個選擇都將江東人引領向光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刻在江東人的記憶深處,對很多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陳子錕就是江東王,就是神。
如今,神也要被趕下神壇了。
這隊紅衛兵來自江東大學“搏浪擊水”戰鬥隊,是一支很有戰鬥力的紅衛兵組織,昨天圍攻省委的壯舉就有他們的參與,今天乘勝追擊,要把江東最大、最反動的軍閥頭子陳子錕徹底打倒。
紅衛兵們事先已經收集好了情報,知道陳子錕的家住在哪裡,今天集合主力,浩浩蕩蕩殺奔戶部街十七號,沿途又有一些好事羣衆加入,更顯隊伍雄壯無比。
來到陳家門口,狹窄的巷子裡擠滿了人,兩個紅衛兵上前掄起拳頭砰砰的砸門,門開了,一個保養很好看不出具體年紀的半老徐娘站在門內道:“你們找誰。”
“找陳子錕。”紅衛兵們粗魯的推開門,一擁而入,站在院子裡叉着腰大喊:“反動軍閥陳子錕,出來向人民謝罪。”
半老徐娘趕上來道:“他不在,你們改天再來吧。”
領頭的紅衛兵司令揮舞着紅寶書道:“這個狡猾的老狐狸躲起來了,小將們,把他揪出來。”
紅衛兵們立刻衝進屋子,四下亂翻,書桌衣櫃五斗櫥裡的東西全翻出來丟在地上,牆上掛着的字畫也扯下來,有經驗的戰士還敲打着牆壁和地板,試圖找出暗道機關保險櫃。
今天家裡人大都不在,只有鑑冰看家,面對窮兇極惡的小將們,她束手無策,正巧劉婷和林文靜回來了,見到這副亂局,劉婷大喝一聲:“住手。”
紅衛兵們頓時停止動作,惡狠狠地看着劉婷。
“你是誰。”
“這話應該我來問吧,你們是誰,憑什麼闖進我家。”劉婷質問道。
“我認識你,你叫劉婷,是陳子錕的秘書兼情婦。”一個女紅衛兵跳了出來,指着劉婷的鼻子道:“你和陳子錕私通多年,你們的醜事全省人民都知道。”
劉婷氣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
林文靜道:“你們不要含血噴人,他們是合法夫妻。”
紅衛兵們哈哈大笑:“合法夫妻,請問合法夫妻怎麼一個丈夫四五個老婆,這不是封建殘餘三妻四妾那一套麼,舊社會窮人娶不起老婆,富人卻佔了一大羣老婆,過着荒淫無恥的生活,可笑你們竟然還不知羞恥的說什麼合法夫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女紅衛兵道:“我代表人民宣佈,解除你們這幾個可憐蟲和反動軍閥地主惡霸陳子錕的非法婚姻,你們解放了。”
紅衛兵們一起鼓掌,林文靜等人卻不說話。
屋裡出來幾個紅衛兵,手裡都拿着東西:“看我們發現的戰利品。”
陳子錕當北洋上將時期陸軍部發的九獅軍刀,鎏金嵌玉,奢華無比,還有江北護軍使的關防大印,各種花花綠綠的勳章、綬帶,其中就有蔣介石授予的青天白日勳章。
“陳子錕妄圖復辟,特意留着這些東西,同志們,鐵證如山啊。”紅司令激動的直抖手,猛然振臂高呼:“打倒陳子錕。”
“打倒陳子錕。”紅衛兵一起高呼,震得屋檐下的燕子嗖的一聲飛了出去。
又有大量戰利品被搜出,毛呢料子、綢緞布匹,旗袍西裝禮帽貂裘高跟鞋,以及陳子錕各個時期的軍裝、武裝帶、馬靴,還有夫人們的化妝盒、首飾盒、名牌手提包、披肩圍巾手套等物,既有收藏價值,又有紀念意義。
“這些散發着資產階級腐朽味道的破銅爛鐵,簡直令人作嘔,同志們,我建議把這些骯髒的東西一把火燒掉。”紅司令的建議得到大家一致響應,一個紅衛兵用汽油淋在陳子錕的一件軍裝上,擦着火柴點燃,火焰騰空而起。
“燒得好。”紅司令帶頭鼓掌,外面圍觀羣衆也鼓掌叫好,鄭傑夫和馬京生也被戰友們的革命鬥志所感染,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
“你們住手。”林文靜掙脫抓住自己的手,衝了上去想從火堆裡搶救東西,卻被一個紅衛兵伸腿絆了一下,摔在地上滿臉血,痛苦的伸出手:“不要燒啊。”
紅衛兵踩住她的手,喝道:“燒,還有什麼東西,全都燒掉。”
大批書籍典冊從書架上被掀下來,投入熊熊火堆,其中有陳子錕和吳佩孚的來往書信,有寫給林文靜的情書,這些故紙在烈火中迅速捲曲,化爲飛灰,林文靜和劉婷欲哭無淚。
正燒着,一人從外面衝進,抓起牆角的大掃把試圖撲滅火焰,紅衛兵們立即阻攔,那人竟然揮動掃把將兩名紅衛兵打翻在地。
“膽敢襲擊革命小將,堅決打倒她。”紅司令一聲令下,小將們紛紛撲了上去,卻又被一一打退。
勇鬥紅衛兵的是夏小青,她雖年近七十,但到底是練武出身,一身功夫沒落下,古稀之年面對十餘名青年遊刃有餘,如同泥鰍一般在人叢中鑽來鑽去,大耳光抽的紅小將們鼻青臉腫。
一個女紅衛兵拎了根木棍藏在身後,一直偷眼觀察情況,趁夏小青打倒兩人喘息之機,猛然揮棍打向她的後腦,夏小青覺察到風聲,身子一側,棍子貼着腦袋砸下去,正中肩膀,畢竟年紀大了,骨頭酥了,行動還算利索,但不抗打了。
夏小青慢慢的倒了下去,紅衛兵們一擁而上,掄起了拳頭和皮帶,雨點般打下。
“砰”一聲槍響,陳嫣端着嫋嫋冒煙的雙筒獵槍站在屋門口。
紅衛兵們悻悻停手,橫眉冷目看着陳嫣。
“怎麼着,你還想報復革命小將不成。”年輕的紅司令走到陳嫣面前,毫無橘色的面對槍口。
陳嫣將獵槍頂住他的胸膛,道:“帶着你的人滾蛋,不然一槍打死你。”
紅司令輕蔑的一笑:“你太小看我們搏浪擊水戰鬥隊了,我正告你,我們不怕死,有本事你就開槍。”
陳嫣鎮定地扳動擊錘。
紅司令臉色稍變,道:“不敢開槍了吧,告訴你,今天暫時到此爲止,改天我們再來,同志們,撤。”
一聲令下,紅衛兵們迅速撤走,林文靜和劉婷鑑冰扶起了夏小青,檢查傷勢。
“我沒事。”夏小青嘴角流血,氣息很弱。
“快送醫院。”陳嫣放下槍道。
……當陳子錕回到家裡的時候,院子裡只剩下一堆灰燼和殘骸,半個世紀的家當全部化爲烏有,先是產業,然後是房子,最後是這些隨身的細軟,這些東西燒掉之後,陳家已經所剩無幾了。
夏小青的傷情不算嚴重,這倒不是小將們良心未泯不忍向老婦下手,而是陳嫣那一槍響的太及時了。
陳嫣在醫院威信極高,年輕醫生基本上都是她的學生,所以夏小青受到極好的照顧,紅衛兵只顧着衝擊黨委政府學校機關,顧不上造醫院的反,所以住在這裡還是安全的。
陳子錕坐在病牀前,拉着夏小青的手責備道:“女俠,你還當是年輕時候啊。”
夏小青道:“老胳膊老腿,打不動了,要不是嫣兒在家,我這把老骨頭今天怕是就栽了。”
陳子錕嘆口氣:“以後這種事情怕是還會有,再動手的時候,一定先把領頭的放倒,不下狠手鎮不住人。”
夏小青道:“他們還是孩子啊……”
陳子錕無語,只能安慰夏小青好好養傷,讓鑑冰劉婷林文靜她們輪流照顧。
出了病房,正遇到在護工的攙扶下上廁所的徐庭戈,徐廳長傷得重,頭上纏着繃帶,胳膊上打着石膏,走路一瘸一拐,見到老熟人,徐庭戈讓護工先走,問陳子錕:“有煙麼。”
陳子錕掏出兩支香菸點着,遞給徐庭戈一支。
徐庭戈抽着煙,看着遠方,久久不語。
“世道變了。”徐庭戈道。
“世道一直在變。”陳子錕道。
“但這次不一樣,我有些把握不住革命的脈搏了。”徐庭戈深深抽了一口煙,“國家主席被打倒了,失去了人身自由,中央很多高級幹部,包括元帥在內,都被揪鬥,你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究竟想幹什麼,難道就這樣縱容學生們鬧下去麼。”
陳子錕淡然道:“亂了好啊,亂了敵人,鍛鍊了羣衆。”
徐庭戈苦笑搖頭:“想不到啊,連你鐵骨錚錚的陳子錕也會背幾句語錄了。”
陳子錕道:“好好養傷吧,少陪。”轉身離去。
徐庭戈悵然若失,他和陳子錕認識快五十年了,前四十多年一直被對方壓着,這兩年才揚眉吐氣,可這種優勢似乎保持不了太久,在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面前,所有人又都一律平等了。
陳子錕回到戶部街十七號,院子裡冷冷清清,一片狼藉,鍋裡沒飯,屋裡亂七八糟,被褥都被扯開,棉絮滿地,牆壁也被鑿了幾個洞,紅衛兵們抄家很有一套,陳家的存摺、現金、糧票都被他們偷走了。
黑暗中,門外傳來一個冷峻的聲音:“陳子錕,市高校紅衛兵聯盟通知你,明天上午八點到市體育館接受羣衆批鬥,到期不至,後果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