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龍山上沒有電燈,只有志願者帶來的蠟燭在細雨中散發出點點微光,劫後餘生久別重逢的兩位知交好友,雖有千言萬語,卻只能化作熱淚長流。
“跟我走。”蕭郎緊握住龔梓君的手。
“如果不麻煩,能多帶幾個人麼。”龔梓君道,棚子裡坐着一對年老夫婦,一個抱孩子的婦女,還有一個半大男孩,想必也是逃港難民,在患難中有過交情。
這幾個人都用充滿期盼可憐巴巴的眼神看着蕭郎,生怕他不同意。
蕭郎用力的點點頭:“當然可以,都是同胞。”
回頭看太太,美英也微笑着點頭。
趁着等待Sqeenze買食物飲水的空當,蕭郎問起當晚偷渡的事情,龔梓君說天降大雨,大家被困在梧桐山,遭遇邊防軍,很多人被打死,他僥倖逃脫卻傷了一條腿,硬是冒着大雨爬過界線,被新界的農民所救,因爲腿瘸找不到工作,活的很艱難,幸虧這幾位接濟才苟延殘喘到現在。
說着他一指棚子裡的幾個人,眼中盡是感激。
蕭郎一躬到底:“謝謝,謝謝。”
過了一會,Sqeenze等人來了,搬着成箱的汽水、礦泉水,一袋袋麪包,免費分發給山上的難民,山下燈火闌珊,陸續有私家車開到,大批港人帶來食物飲水援助內地同胞。
這些志願者中有留着大包頭穿着緊身牛仔褲的大學生,有穿着中式褲褂的新界老嫗,有衣着考究的富商,更多是普普通通的香港人,龍山上的難民大多是廣東過來的,在香港有親戚、同學,朋友,每個人起碼能聯繫到十個香港人,這就是說有三十萬香港人在關注着龍山難民事件,佔全港人口的十分之一。
這些數據是Sqeenze告訴蕭郎的,他在港大讀法律,同時也是一個基督教志願組織的頭頭。
難民們領到了汽水也麪包,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和可口可樂,鬆軟香甜的麪包,都是內地花錢也買不到,幹部都吃不上的好東西,大人們捨不得吃,省下來給孩子,看着這些五六歲就跟隨父母偷渡的兒童棲身於蒼蠅飛舞垃圾遍地的棚屋裡,大口大口吃着麪包喝着汽水噎得直打嗝,一些年輕的志願者背轉身去,用袖子擦着眼角。
據說夜裡警方就要採取行動,強制遣返,事不宜遲,蕭郎立刻帶着龔梓君等人下山上了汽車,車廂狹小,坐了這麼多人極其擁擠,半大男孩只好藏在後備箱裡。
汽車前行,警察攔住去路,蕭郎掏出一疊鈔票準備行賄,那巡警卻道:“前面關卡有鬼佬值班,你們過不去的,走另一條路。”
“多謝。”蕭郎感激的一瞥,調轉車頭走另一條路,龍山四周全是軍警,所有道路都被封鎖,但這種封鎖形同虛設,警察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難民在港人的掩護下離開。
這條路上果然沒有鬼佬警官,只有幾個穿雨衣的普通巡警在沙展的帶領下臨檢,看見汽車過來根本不管,擺擺手示意通行。
忽然兩道雪亮的車燈射過來,一輛陸虎越野車攔在前面,車上下來四個警察,爲首的肩膀上一顆花,束着亮閃閃的小牛皮武裝帶,和那些只束帆布S腰帶的警察不同,他是幫辦級別的警官。
警官示意車輛停下,這回蕭郎已經淡定多了,在車牌內夾了幾張大鈔等待着,幫辦走過來,敲敲車窗:“臨檢,麻煩看下車牌。”
蕭郎從容遞上車牌,幫辦看見了裡面夾着的鈔票,帽檐下一雙冷峻的眼睛盯住蕭郎,看的他直發毛。
幫辦舉起手電,照向車內,衣衫襤褸,驚魂未定,定然是難民無疑。
蕭郎的手放在門把手上,隨時準備推開車門砸倒幫辦,讓難民逃跑。
“什麼人。”幫辦問道。
“是我親戚。”蕭郎乾巴巴的回答。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幫辦收回手電,將車牌連同裡面的鈔票一併還給蕭郎:“先生,謝謝配合,你可以走了。”
“謝謝。”蕭郎發自內心的說道。
幫辦敬了個禮,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我也系中國人。”
繼續駕車前行,發現馬路上有大批汽車從港九方向駛來,全都打着雙閃,新界對於香港本島和九龍來說屬於遠郊,城市裡的人是不會在這個時間點大規模下鄉的,蕭郎忽然明白,這些汽車是奔着難民去的。
他將車停在路邊,沒熄火,下車對太太說:“阿英,你送他們先回去,我有事做。”
美英道:“不如一起回去,明天再說。”
蕭郎皺眉道:“男人做事,女人收聲。”
美英只好道:“那你小心。”挪過來接替駕駛位,蕭郎對後座龔梓君打了個招呼,正要離開,美英拿出自己的身份證遞過來:“拿着,可能會有用。”
蕭郎接了身份證,大步流星往回走,來到龍山腳下,只見山上一陣騷動,大批難民涌下來,企圖奪路而逃,頓時警笛響成一片,數百名頭戴英式鉢盂鋼盔手拿藤牌警棍的防暴隊員衝上去攔阻,在嚴密的藤牌陣前,難民無處可逃,竟然齊刷刷跪下,哀求警察放自己一條生路。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現了,警察竟然沒有揮動警棍痛毆難民,而是丟下了藤牌去攙扶難民,有些警察還和難民擁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許多難民趁機逃離,路邊汽車都打開招呼,招呼難民上車,免費送他們去九龍。
直到英國籍高階督察帶隊趕來,才堵住這個缺口。
蕭郎趁機上山,和學生志願者一起幫助那些年老體弱的難民下山,雖然山下警察密佈,但如同漁網一般都是漏洞,只要不碰上鬼佬警官就肯定能溜出去。
警戒圈外還有大批港人提供自己的身份證件,讓山上的人冒名頂替下來,反正身份證遺失可以補辦,對於山上的難民來說,卻是一條生路。
蕭郎護送四個難民下山的時候,看到路邊停着電臺的轉播車,港島各家電臺的主持都來到龍山腳下進行現場直播。
忽然,一顆紅色信號彈升上天空,數千軍警開始行動,到處都是手電光,到處都是犬吠,天上還有駐港英軍的威斯克斯直升機在轟鳴,雪亮的光柱到處掃射,人聲鼎沸,亂作一團。
電臺女主持人拿着話筒,連珠炮一般介紹着行動情況:“據悉,警務處長嚴令,不行動者以抗命論處,各單位警員遂開始上山搜捕,知情者爆料說山上大約有三萬名難民,而今晚從各處趕往龍山的本港市民高達十餘萬人次……”
在英國籍警務處長的親自監督下,警察們終於將龍山完全控制,一片鬼哭狼嚎中,難民們被拖下山來,押上早已準備好的卡車。
黑色的警用卡車,蒙着雨棚,車廂用鐵絲網圍着,下面是持槍的警察,市民們望而卻步,眼睜睜的看着難民們坐在車裡哭泣。
一切都結束了,蕭郎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爲力,他將最後幾個難民送上汽車,自己在夜色中孤獨的往回走,昏黃的路燈將他的背影拉的很長。
羅孚轎車停在身旁,美英探出頭來:“找了你一圈,終於找到了。”
蕭郎上車,疲憊的閉上眼睛:“他們都安頓好了麼?”
“安排妥當了,你的朋友住在家裡,那幾個人安排在工人宿舍。”
“很好。”
汽車往回開,途徑旺角時,卻發現所有的酒吧、夜總會、賭場、三溫暖全都熄燈關門,往日燈紅酒綠,霓虹閃爍,今夜卻是冷冷清清一條街。
蕭郎明白,這是黑道社團對港英當局遣返難民無聲的抗議。
回到溫暖的家裡,美英立刻下廚去看煲的湯,龔梓君已經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精神面貌好了很多。
“老龔,我知道你有很多話,但你現在急需休息,有什麼話咱們明天再說。”蕭郎將龔梓君送入客房歇下,回到客廳,美英端來豬手黃豆湯,道:“你朋友呢,我煲了湯,很補的,讓他也來喝吧。”
蕭郎道:“他先睡下了。”
美英道:“那我給他留一些明天喝。”
蕭郎道:“美英,我明天還要去龍山。”
美英點點頭:“我陪你。”
……次日黎明,蕭郎再次駕車趕往龍山,山腳下道路兩旁已經聚滿了上萬民衆,警方拉起封鎖線禁止任何人越線,到了八點左右,最後一個藏匿的難民被警犬搜出,押下山來送上警車,警務處長下令,出發前往新界口岸。
車隊緩緩啓動了,一輛輛卡車上,哭聲震天。
突然,一羣年輕人衝到馬路當衆,爲首的正是港大的Sqeenze,他們擋在汽車前,躺在車輪下,卡車一輛接一輛的被迫停下,人羣中爆發出喊聲:“快跳車,跑啊。”
難民們如夢方醒,急忙跳車逃命,每輛車只有兩名警察護衛,根本擋不住,也不願意阻攔,大批難民跳下卡車,衝進路邊人羣,隨即就被人掩護起來送走,警察吹着警笛到處追趕,抓回來的寥寥無幾。
附近的一座樓宇上高高飄揚着港英政府的藍底旗幟,風中獵獵飄揚,誰都知道這是殖民地的旗幟,屈辱的象徵,但在這面旗幟下,蕭郎卻第一次理解了“同胞”這兩個字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