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白市驛機場,陳子錕拿着航空委開出的公文找了一圈,終於在維修車間找到了自己那架dc-3運輸機,望着機翼上的累累彈孔和蒙皮上的厚厚灰塵,他大爲心疼:“不是自己的東西就不知道愛惜啊。”
這架飛機的發動機被日軍高射炮擊傷,需要大修,可是重要零件需要從美國進口,所以一直擱在機庫裡,本來有人想把機器設備拆了放在其他飛機上使用,卻被航空委員會秘書長宋美齡否決,理由是這架飛機是陳子錕將軍曾經使用過的,有紀念價值,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以拆散。
陳子錕是前航空委主任委員,討回自己的飛機不在話下,可是飛機接近報廢狀態,他也無能爲力,只好先去香港訂購零件。
重慶至香港的航班一直沒有中斷,中華航空的客機大部分都飛這條仙路,淞滬會戰之後,居留上海的北洋政客、軍閥、文藝界人士,大凡有影響力的人物都逃到了香港,人員和資金的流入使得香港忽然變得熱鬧繁華了許多。
陳子錕帶着雙喜搭乘華航客機飛往香港,這也是一架dc3客機,機上坐滿乘客,因爲高空飛行寒冷,旅客們都裹着大衣縮在座位上打盹,以此渡過漫長而無聊的旅程。
華航的飛行員都認識陳子錕,邀請他到駕駛艙指導工作,陳子錕饒有興致的去參觀了一下,回來的時候,發現有個中年旅客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禁回望過去,那人卻將禮帽扣在臉上,裝睡了。
雙喜也狐疑的看了對方一眼,那人帶了兩個隨從,看起來都是練家子出身。
終於抵達香港,老岳父姚啓楨親自開車來接他,岳父母不習慣重慶溼冷的氣候,嫣兒赴美之後就定居在香港,喝喝茶,打打牌,囤積點緊俏物資倒騰到內地,兩不耽誤。
姚家在香港有一處房產,位於港島維多利亞灣附近,地勢絕佳,價格不菲,附近鄰居也都是從上海逃難來的闊佬大亨們。
“香港以前不如上海,日本人在上海搞了個暗殺名單,把愛國人士的名字全都列在上面,讓七十六號按圖索驥,搞的血雨腥風,人心惶惶,只要有點能耐的人全逃到香港來了,港英政府可開心了,你想啊,上海的精華和財富全過來了,港督再不高興,那就真成了戇都了。”
姚啓楨談笑風生,時不時迸出兩句粵語,氣色也很好,看來香港的水土很適合他。
陳子錕半開玩笑道:“要是日本人哪天打過來,這些人再往哪兒逃。”
前交通次長嗤之以鼻:“日本人?借他兩個膽子也不敢招惹英國人,英國皇家海軍天下無敵,新加坡就停着艦隊呢,日本人敢動,就封鎖他的海上交通,困都困死他們,日本人也就是欺負欺負咱們中國人,還不敢和英美叫板。”
陳子錕道:“此一時彼一時,歐洲情況也很緊張,真打起來,英國顧不上亞洲,誰能保證日本人不鋌而走險。”
姚啓楨抽着菸斗若有所思,半天才道:“不用擔心,歐洲有法國呢,天下第一陸軍,馬其諾防線固若金湯,德國人怎麼都得掂量掂量。”
陳子錕忽然想到1936年在柏林奧運會上看到的情景,納粹黨治下的德國和歐戰時期的德意志帝國截然不同,有着令人恐懼的秩序和狂熱,如果歐洲再次爆發大戰,肯定要比上次慘烈的多。
姚啓楨見他沉默不語,不禁心中一動,女婿是高級將官,莫非得到什麼小道消息了。
“怎麼,時局又有變動?”
“不是,我在想歐洲的局勢,德國法國英國,還有蘇聯,下一步將會怎麼發展,對了,您知道杜月笙住在什麼地方?”
“我有他的電話號碼,現在就打?”
“不忙,我先去港口把美國運來的貨收一下。”
……
次日,陳子錕聯繫上了杜月笙,前往他的寓所,昔日上海灘大亨遠走香港,氣勢不減當年,公館內警衛森嚴,杜老闆親自到門口迎接,依然是長袍馬褂打扮,面容略顯削瘦。
一番寒暄後,杜月笙請陳子錕上樓,書房內奉茶,在這兒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是昨日同機來港的那個神秘男子。
男子和昨日表現完全不同,熱情上前握手:“陳將軍,幸會,我是組織部的吳開先,昨天沒打招呼,是因爲飛機上人多眼雜,怕耽誤了大事。”
陳子錕恍然大悟,怪不得有些面熟,原來此人是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的副部長吳開先,自己和黨部方面交情不深,但高級別人物總還是眼熟的。
“原來是吳次長。”陳子錕和他握了握手,分賓主落座,杜月笙道:“我正在和吳次長談事情,陳將軍不妨加入進來,吳次長以爲如何?”
吳開先遲疑了一下,隨即笑道:“本來此事是高級機密,但陳將軍乃黨國高層,自然不在保密範圍之內,是這樣的,上海淪陷之後,中央設立地下黨部從事敵後工作,汪逆叛變以後,抗戰情勢發生改變,不少黨部委員被拉攏利誘,公開投敵,參加所謂的‘和平運動’委座命我潛入上海收拾殘局,消滅叛徒。”
說着說着,吳開先的面容嚴肅起來,陳子錕也不禁肅然,原來此人身懷秘密使命,怪不得在飛機上裝着不認識自己,不過現在卻有開誠佈公的全盤說出來,又是什麼用意?
很快就有了答案,杜月笙道:“上海的水很深,吳次長需要藉助各方面力量,我杜某人讀書不多,精忠報國的道理還是明白的,此番赴滬,由我的管家萬墨林全程接應,有什麼事情,都是一句閒話。”
“多謝杜先生。”吳開先道。
“上海各方勢力錯綜複雜,漢奸四處暗殺綁票,烏煙瘴氣,青幫弟子附逆的也不少,張嘯林就認賊作父了……”杜月笙侃侃而談,忽然話鋒一轉,“陳將軍的三槍會就很有骨氣,一直和日本人作對。”
陳子錕明白了,對方要藉助自己的力量,畢竟上海已成孤島,日本人勢力極大,能多一份力量,吳開先的勝算就更大一些。
“正好我要去上海,不如同行。”陳子錕道。
“那太好了,我們再次同機。”吳開先眼中閃過驚喜之色,他可是做過功課的,陳子錕在上海的地下勢力雖不如杜月笙,但也有單獨的一套系統,三槍會在閘北頗有名氣,在租界也是打出過威風的。
“坐飛機不行,虹橋機場在日本人控制下,特務雲集,飛機坐人太少,一個航班就幾十個人,目標太明顯,我建議坐船去,我來安排。”杜月笙提議道,說是提議,其實已經作出了決定,一個是黨國上將,一個是組織部次長,出了紕漏他可擔待不起。
說走就走,杜月笙當即安排了五張船票,是一艘掛法國旗的客船,從西貢過來經停香港,終點是上海,頭等艙太惹眼,安排的是二等艙,一船有上千旅客,倒也適合掩藏身份,另外陳子錕還有一批貨物需要運至上海,走船運更方便一些。
吳開先身懷使命,心事重重,上海乃敵佔區,稍有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復,陳子錕卻沒這個心理負擔,就算是東京他都敢闖一闖,何況上海又是自己及其熟悉的地方。
一路之上兩人聊了不少局勢方面的話題,陳子錕對吳開先的印象不錯,起碼此人的心比較正,看來蔣介石識人用人的水平還是有的。
三天後,船到上海,停泊在十六鋪法國碼頭上,遙望浦東,日本紗廠上太陽旗獵獵飄揚,南市的建築物上則是僞政府的五色旗,碼頭內外,人潮涌動,苦力、小販、旅客,熙熙攘攘,安南巡捕吹着警笛拿着長竹竿維持着秩序,幾個戴墨鏡的漢子站在角落裡,抱着膀子注視着來來往往的旅客,不曉得是哪方面的特務。
爲防萬一,陳子錕不和吳開先一起下船,兩人分頭行動,他在艙裡對着鏡子貼上兩撇黃色小鬍子,戴上假髮套,儼然一個外國紳士,雙喜拎着皮箱,帶了頂巴拿馬草帽,臉上塗了些東西使膚色變得黝黑,看起來就像是熱帶生活了多年似的。
相比之下,吳開先和他的保鏢就沒有任何僞裝,直接下船,果然,那幾個特務對視一眼,正準備過來盤盤海底,忽然一個瘦高的男子迎上去,和吳開先握握手,將他接上一輛汽車,特務們面面相覷,只得退下。
“那是杜月笙的管家萬墨林,上海灘誰也不敢不給他面子,因爲他代表着杜老闆在上海的利益。”陳子錕向雙喜介紹道。
兩人下船,陳子錕故意亮出一口流利的法語,伊利哇啦一通說,雙喜跟着不斷點頭,特務們見是從越南來的洋人,正眼也不看他們。
順利出關,一羣黃包車伕圍上來,操着洋涇浜英語法語招攬客人,陳子錕上了一輛車,直接用地道國語吩咐道:“大馬路東亞旅社。”
“喲,先生您會說中國話啊。”拉黃包車的苦力一多半都是蘇北人,練就在大上海討生活的本事,一邊跑一邊搭訕,陳子錕信口開河應付一番,到了南京路東亞旅社,進門繞了一圈,出來後已經換了一身行頭,恢復了中國人的打扮。
“上海,我回來了。”外灘的鐘聲裡,迴盪着陳子錕鬥志昂揚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