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的堂屋裡忽然進了冷風,所有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但讓他們更心驚的是站在門口的不速之客。
這傢伙個頭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還猛點,黑黃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長,身上是光板羊皮襖,腰裡扎着大帶,殺的緊緊地,顯出細腰乍背來,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條黃呢子馬褲,皮頭靸鞋,看的屋裡人心頭一震!
這可不是一般北京爺們的打扮,只有關外漢子才戴這種狗皮帽子,黃呢子馬褲更不是平頭老百姓能穿的,誰都知道,那是軍官配馬靴的服裝,這一身混搭穿出來,透露出來的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關外來的鬍子。
鬍子就是土匪,關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來打去,地面上土匪橫行,盛產槍法好、膽量大的好漢,可那都是在山海關以北的事情啊,怎麼就跑到我老馬家的府上來了呢。
“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關東大俠駕下雙槍快腿小白龍是也,大夥兒別怕,兄弟是來拜壽的,那個穿警服的哥們,手放到桌子上來,別摸槍,誤會了就不好了。”
這番話一說,屋裡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只剩下白銅爐子裡炭嗶嗶剝剝燃燒的聲音。
馬老五本來想去摸槍的,可是聽來人這麼一說,趕緊放到了桌上,他深知這些關外鬍子的厲害,打槍不用瞄準的,說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彈喂出來的百發百中的本事,自己這點小能耐欺負毛賊還行,在鬍子面前就不敢顯擺了,搞不好先拿自己開胡,弄個一槍爆頭那就吃什麼都不香了。
還是馬老太爺沉得住氣,他這輩子見的太多了,八國聯軍、義和團、袁世凱的北洋軍,張勳的辮子兵,光皇帝他就經過五個,咸豐爺、同治爺、光緒爺、宣統皇帝、外帶一個洪憲皇帝,他什麼沒見過,一個關外來的小土匪在馬老爺子面前就像玩橫的,門都沒有!
老爺子乾咳一聲站了起來,手裡還端着一杯酒,手腕紋絲不動,那叫一個淡定。
“英雄,既然來了就是客,坐下來喝杯酒吧,王媽,拿副招呼來。”老頭的氣度和膽略讓每個人都爲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
傭人搬了一張椅子過來,奉上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陳子錕也不含糊,坐下來拿起酒杯自己倒滿:“馬老太爺,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乾爲敬。”
滋溜一聲,酒下肚了,拿起銀頭烏木筷子,撿那大塊肉可勁的招呼,大家看的是面面相覷,心說這土匪是餓死鬼轉世吧。
陳子錕纔不管那個,他今天溜溜的香山跑了個來回,腿都快累斷了,一天水米沒沾牙,再不墊點肚子,別說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動。
趁着土匪埋頭吃飯的空兒,馬老太爺示意傭人出去喊援兵,看着王媽出去,衆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覺得這個場合,自己作爲京城地面上的執法官,不說兩句場面上的話似乎說不過去,於是便掏出一包三炮臺香菸來,矜持的問道:“英雄,抽菸麼?”
“抽,怎麼不抽。”陳子錕一把將整盒香菸都拿了過來,他還挺有規矩,先給馬世海上了一支,然後給在座的每個人都上了一支,最後才輪到自己,摸摸身上,自言自語道:“沒帶洋火。”
李警正剛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卻見那位鬍子徑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銅爐子旁,拿開燉在上面的白鐵壺,在衆目睽睽之下,居然將一隻手伸進了熊熊燃燒的爐膛,就這樣硬生生拿了一塊火紅的炭出來。
“來,老爺子,我給您點上。”陳子錕面色不改,捏着炭火直遞到馬老太爺面前,每個人都聞到了皮肉被燒焦的味道,臉色不免大變。
馬世海心中暗暗憂慮,這一套玩意並不稀罕,天津衛的那些混混們玩起來比這個還狠,但他們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這位好漢的路數他承認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着炭火點着了煙。
陳子錕繼續拿着炭火給每個人點菸,炭火燒的他的手掌滋滋直響,但他居然臉上還帶着笑,這傢伙還是人麼!
點了一圈下來,最後陳子錕纔給自己點上,手裡卻依然捏着那塊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夠味啊。”
說着把炭火丟進嘴裡,竟然大嚼起來。
所有人都看的毛骨悚然,屋裡就聽見他卡啪卡啪嚼炭的聲音,最後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實此刻陳子錕心中也沒底,單刀赴會的買賣他還是頭一回,以前光聽綹子裡那些大哥們講過類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蘆畫瓢賣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兒八經不帶一點虛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們眼前玩天橋那套騙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
手燙的火辣辣的疼,但臉上還要裝着無所謂的樣子,實在是一種煎熬,不過事到如今也只有這麼一條路可走,要不亮這一手把他們鎮住,怕是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馬家惡名在外,五個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鏢不下數十人,陳子錕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就算是救出了杏兒,招惹了馬家這輩子也別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強攻。
他低頭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馬世海臉上陰晴不定的,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英雄,既然你有這個心意,我姓馬的也不含糊,來人啊,給英雄拿份盤纏來。”
傭人端來一個托盤,裡面是三十塊銀元,一疊中國銀行的鈔票,起碼有百十塊錢之多,這麼多錢打發一個土匪,應該是綽綽有餘。
可那位雙槍快腿小白龍居然連看都不看一眼,繼續大吃大喝,馬世海臉上陰鬱之色更重,衝老五使了個眼色。
“小子,你想怎麼着,有什麼道道就劃出來,少他媽唬人!你當我馬老五是嚇大的麼!”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着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單腿踩着椅子,右手擱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上,兩隻眼睛惡狠狠盯着陳子錕。
陳子錕正在撕咬一隻雞腿,吃的不亦樂乎,根本不搭理馬老五,把雞腿啃乾淨之後,兩隻手在皮襖上擦了擦,平靜的說:“我初到寶地,未曾到府拜訪,是我的不對,可府上也犯不着把我沒過門的媳婦給綁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口氣我要是能咽得下,還他媽的是男人麼!”
最後這句話他突然發威,聲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所有的杯盤碗筷都跟着一震,就連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裡的酒水都灑了出來。
馬老五一哆嗦,差點掏槍,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陳子錕眼裡散發的兇光嚇了回去。
馬世海終於明白是怎麼一檔子事了,他這個惱啊,老二辦事太不牢靠了,買個大閨女都能買出這麼多事端來,惹誰不好,偏偏惹上個大土匪。
不過他更惱怒的是,這個外鄉人居然敢在自家地頭上撒野,土匪怎麼了,老子我見的多了,老子跟八國聯軍開兵見仗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和泥玩呢,別管是哪路的豪傑,到了北京城的地面上,是龍得給我盤着,是虎得給我臥着。
本來他以爲對方只是來打個秋風,最多討百十塊錢就滾蛋,如果是那樣,馬家也犯不上惹麻煩,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可對方居然上門索討自己剛娶的妾,那就是蹬鼻子上臉了,馬世海活了快七十歲,要的就是一個面子,這要是在壽宴上被人把新媳婦給搶了去,那以後姓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上混了,丟不起那個人!
想到這裡,老頭子緩緩站了起來,喝問自己的二兒子:“老二,爹是怎麼教你的,怎麼幹起欺男霸女那一套來了?”
父子連心,馬老二當然知道爹爹話裡什麼意思,他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張賣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紙黑字紅手印,這丫頭是我從她爹陳三皮那裡買來的,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佔着理啊。”
馬世海滿意的掃了二兒子一眼,道:“英雄,你也聽見了,我們家向來不做那種事情,至於你說是你沒過門的媳婦,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話倒把陳子錕問住了,他說杏兒是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只不過想在道理上壓別人一頭,沒成想反而給自己下了套,人家是買賣人口的契約,自己可拿不出婚書來。
“哈哈哈”陳子錕仰天大笑,彷彿聽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馬家一夥人莫名其妙。
笑聲戛然而止,陳子錕冷冷道:“他媽了個巴子,你當我雙槍快腿小白龍是吃齋唸佛的良民麼,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媽還坐在這裡和你們廢話?早把貴府一把火燒了!老子和杏兒兩情相悅,正要帶她去關外享福,陳三皮是什麼狗東西,也有資格賣女兒?,老子不喜歡廢話,就問你們一句,是交人,還是不交!”
馬世海看看窗外人影晃動,知道援兵到了,底氣大增,冷冷道:“不交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