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工夫,芳姐拿來了紗布和藥水,又打了一盆溫水放在旁邊,鑑冰解開陳子錕的襯衣口子,看到繃帶已經被血浸透,眉頭一皺,拿了把剪刀剪開繃帶,胸膛上赫然一個槍眼,驚得她剪子差點脫手。
上海灘是冒險家的樂園,黑道火併是家常便飯,身爲風塵女子的鑑冰,一隻腳也算踏在黑道之中,耳濡目染的事情多了,在女校書的培訓項目中,就有處理外傷這一條,但是培訓歸培訓,碰到真格的,她的手也抖。
“冤家,你招惹了什麼人啊。”鑑冰顫抖着說,招呼芳姐:“快去把張醫生叫來。”
陳子錕虛弱的擺擺手:“不能驚動醫生。”
鑑冰明白了,八成陳子錕是犯了事被巡捕打傷的,找醫生的話難免驚動官府,她沉吟片刻道:“芳姐,去把大門關了,今天概不接客。”
芳姐道:“先生,今天王老闆說好要過來吃老酒的,哪能回答伊?”
鑑冰道:“就講阿拉病了。”
說着便扶起陳子錕向牀走去,巨大的重量壓得她只能艱難的挪動着腳步,天知道她嬌小的身軀裡怎麼蘊含了這麼大的力氣。
短短几步,陳子錕也是走的氣喘吁吁,在外面的時候還有精神支撐着,到了書寓他便徹底垮了,前胸後背的傷口都迸裂了,鮮血噴涌而出,眼前一黑就栽到了牀上。
鑑冰手忙腳亂,拿紗布捂住傷口,很快紗布就被血浸透了,換了一塊又一塊,終於胸口的血止住了,但褥子上又是一大團血跡,鑑冰又去堵背部的傷口,可是傷口很大,血呼呼的往外流,眼瞅陳子錕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了,鑑冰飛快到跑到小佛堂裡,匆忙對觀音娘娘拜了拜,然後抱起香爐迴轉牀頭,抓起香灰灑在傷口處,依然無濟於事。
鑑冰把心一橫,徑直跑進了廚房。
廚房的竈里正燉着銀耳蓮子羹,廚娘和丫鬟坐在竈旁閒扯着今天的不速之客,忽然看到自家老闆滿身是血的進來,頓時嚇得跳了起來:“先生,儂要緊麼?”
鑑冰沉着臉道:“今天的事情,誰敢亂講嚼舌頭,丟到黃浦江裡尕混沌。”
大家立刻噤若寒蟬,眼睜睜看着鑑冰將火筷子伸進竈臺下燒的通紅拿了出去,等她走遠,廚娘和丫鬟大眼瞪小眼,依舊不敢說話,她們都是靠鑑冰吃飯的,先生髮了話,自然不敢亂說。
鑑冰風風火火回到臥室,見傷口還在流血,一咬牙將火筷子壓了上去,頓時一股焦糊味飄起,昏迷中的陳子錕抽搐了一下,流血終於被止住了。
鑑冰終於鬆了一口氣,再看臥室裡已經血流成河,牀上的錦被、地上的地毯,都沾滿了血污,對着鏡子一看,自己更是滿身滿臉的血,但她卻絲毫也不害怕,反而朝鏡子裡的自己笑了。
讓芳姐進來換了牀單被褥,把沾了血的東西拿去洗了,又讓廚房燉了人蔘烏雞湯,忙完這些,鑑冰回到牀前端詳着陳子錕,用蔥白般細嫩的手指愛憐的觸摸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堅挺的鼻翼,硬朗的下巴,緊閉的雙眼。
“冤家。”鑑冰低聲道。
房門被輕輕敲響,芳姐在外面說:“先生,王老闆來了。”
鑑冰頭也不回道:“不是說了麼,推了。”
芳姐爲難道:“先生,王老闆給儂帶了禮物的。”
鑑冰一聲冷笑,風月場中的規矩她何嘗不懂,王老闆出手闊綽,肯定給了芳姐不少小費。
“推掉。”她乾脆利落的答道。
“曉得了。”芳姐嘆口氣走了。來到門口,婉言推辭了王老闆,王老闆倒是個癡情種子,將新買的一副翡翠鐲子留下便回去了,還說過兩日再來相看。
芳姐很替自家主子惋惜,王老闆家裡是開銀樓的,闊氣的不得了,人雖然年齡大點,對鑑冰小姐卻是一往情深,女校書雖然比長三幺二都要高級,但畢竟也是風塵中人,年輕時風光無限,人老珠黃之時再想退路可就難了,鑑冰在上海灘也算紅極一時的風流人物,不過歲月不饒人,再過幾年,哪裡是那些十六七歲新出道的姑娘的對手,不趁着當紅趕緊找個靠山,去倒貼小白臉,這生意真是越做越回去了。
臥室中,鑑冰衣不解帶的伺候着陳子錕,幫他清洗傷口,換繃帶,餵飯,昏迷中的人吃不下飯,便用小勺子將牛奶一口口的喂進去,到了晚上,陳子錕開始發燒,額頭滾燙似火,嘴脣乾裂,汗流浹背,面龐呈現病態的紅色。
鑑冰令人打來冰冷的井水,絞了毛巾把放在他的額頭上降溫,不大工夫毛巾也變得滾燙,見效果不佳,鑑冰又取了一瓶酒精來,剝掉陳子錕身上的衣服,拿手帕蘸着酒精幫他擦拭腋下、手心、腳心等位置。
擦拭過程中,陳子錕身上的傷痕讓她心驚肉跳,除了前胸後背這兩處新槍傷之外,胳膊和肩膀上還有子彈穿過的圓形疤痕,刀砍過的條狀疤痕,左手手心和手指上有燙傷痕跡,掌紋都被燙掉了。
“天啊,他到底是什麼人。”鑑冰喃喃自語道,這個男人絕非北京來的大學生這麼簡單,他的身上一定藏有許多傳奇經歷。
忙乎了半宿,高燒終於退去,陳子錕渾身上下卻又變得冰冷無比,牙齒不停的打顫,四肢不斷抖動,蓋了三條被子還是發冷。
上海冬天也不算很冷,所以書寓裡沒有火爐之類的取暖設備,鑑冰猶豫了一下,脫掉了身上的衣服,鑽進被窩裡,用體溫溫暖着陳子錕。
凌晨時分,陳子錕終於從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中漸漸醒來,驚訝的發現一具一絲不掛的胴體正纏繞着自己,紅羅帳下雪白細膩的肩膀,黑瀑布般的秀髮,一張秀氣的小臉上,睫毛低垂、睡的正香。
這是誰?陳子錕藉着黯淡的燭光端詳了半晌,才發現躺在自己身旁的是鑑冰。
穿上衣服竟然認不出了,陳子錕感慨道,再摸自己身上,傷口處纏着紗布,別處卻是寸縷未着。
他輕微的動作驚醒了鑑冰,女校書睜開眼睛,如釋重負的一笑:“你醒了,可嚇死人家了。”
忽然發覺下面有異狀,低頭一看,不禁嬌笑道:“流了那麼多血,還能這樣。”
陳子錕大爲尷尬,但此時他也是身不由己,想側過身子,卻失控趴在了鑑冰身上。
“冤家,早晚是你的,急什麼,你身上有傷,不能亂動。”鑑冰說着,披衣起來,穿上了肚兜和褻褲,想了想又批了一件外衣,以免刺激到陳子錕,這才端了一碗人蔘烏雞湯過來,坐在牀頭拿小調羹喂他。
“我自己來。”陳子錕道,卻被鑑冰溫柔而堅決的拒絕了。
早上,丫鬟送來了早點和報紙,陳子錕此時已經可以動了,半躺在牀上拿了一個小湯包放進嘴裡,咬下去卻被滾熱的汁水燙得叫了一聲。
“冤家,慢點吃,沒人和你搶。”鑑冰笑道。
陳子錕擺擺手:“不吃了,燙。”
鑑冰拿起湯包,輕輕咬破小口將汁水吸了,把包子皮遞給陳子錕:“吃這個,不燙。”
陳子錕不吃包子皮,炯炯目光盯着鑑冰,看的她渾身不自在,白眼道:“怎麼,昨晚沒看夠?”
“多謝救命之恩。”陳子錕很懇切的說道,頓時破壞了鑑冰營造出來的曖昧氣氛。
“因爲你,耽誤我好些生意,你說怎麼賠吧。”鑑冰也一本正經的說道。
“我現在身無分文,將來有錢一定賠你的損失。”陳子錕沒想到鑑冰忽然變了臉色,只好老老實實的回答。
鑑冰卻噗哧一聲笑了,拿纖纖素手點着陳子錕的額頭說:“戇都。”
陳子錕見她眼波流動,盡是柔情蜜意,心中不一陣盪漾,他從來未曾和異性如此親密接觸過,不由得口乾舌燥道:“鑑冰,我……”
“什麼也別說,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你只要心裡有我就行了。“鑑冰拿起一枚蟹黃包,塞進了陳子錕的嘴裡。
按照往日習慣,每日早餐後鑑冰都要讀報,《申報》是她必讀的報紙,可是因爲有陳子錕在,她也顧不上看報紙了,剛要將報紙丟到茶几上,頭版的消息卻吸引了她。
老閘巡捕房二西捕命喪公寓,疑爲前日遊行暴民報復殺人。
下面是$3000的粗體字。
再看內容,上面寫的是前日外灘某公寓內發生一起血案,兩名英籍巡捕中彈身亡,據印度守衛說兇犯系一華人男子,行兇後業已逃亡,巡捕房方面稱,被害兩名巡捕此前均曾向遊行隊伍開槍,懷疑是華人激進分子報復殺人,目前案件正在調查之中,賞格已經提升到三千塊錢。
鑑冰看完報道,大驚失色,她猜到陳子錕是做大事的人,但沒料到這小冤家如此膽魄,竟敢在租界繁華之地刺殺英籍巡捕。
陳子錕注意到鑑冰神色的變化,也看到了報紙上的大標題,半開玩笑道:“你大可以把我賣給巡捕房,立刻就有三千塊的進賬。”
豈料鑑冰當即變色道:“我鑑冰身在賤業,也曾讀過聖賢書,雖不敢與柳如是、李香君相提並論,但一顆愛國之心卻是日月可鑑的,如果我貪慕錢財,昨日就將你拒之門外了。”
陳子錕趕緊撐起身子道歉:“我說錯話了,下次不敢了。”
鑑冰噗哧一聲又笑了,佯怒道:“你這人真是,還想着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