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到上海,從火燒趙家樓到三大賣國賊被罷免,陳子錕自始至終都是參與者,望着街上洶涌的遊行人羣,他不禁唏噓起來,這一個月,對於自己就像是過了一年那樣長。
按照大師兄的交代,陳子錕率領精武體育會的學員們參加了大遊行,與上次郭烈士追悼會不同的是,這次遊行是慶祝性質的,大家都喜形於色,神采飛揚,彩旗招展,人聲鼎沸,復旦、聖約翰、南洋公學等學校學生以及商界人士、工廠工人數千人,將道路擁塞的滿滿當當。
爲期一個月的抗議終於見到成效,北京政府罷免了親日的高官,外交代表堅持不在合約上簽字,還有轟轟烈烈的抵制日貨行動,都讓大家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絲曙光,中華民族還有救!
遊行隊伍載歌載舞,一路從法租界進入了公共租界,忽然隊伍停止了前進,半天都沒挪動一步,精武體育會的學員在中間的位置,大夥兒不清楚前面發生了什麼事,七嘴八舌的問着情況,司徒小言蹺着腳也看不見前面,於是問陳子錕:“五師兄,前面怎麼了?”
“巡捕。”陳子錕答道,他個子高,看得遠,街角處站着一排穿黑色制服的白人巡捕,正擋在遊行隊伍的前面,學生們在高大的巡捕面前顯得格外弱小,唯有一位身材頎長的男生正在說着什麼,距離太遠聽不清楚,不過陳子錕卻認出這個男生正是前日在馬路上見到的那個領頭喊口號的學生。
司徒小言不解的問道:“巡捕爲什麼要攔路?”
陳子錕沒有說話,因爲他也不知道爲什麼租界巡捕要攔住遊行隊伍的去路,畢竟這次不是示威遊行,而是慶祝勝利的嘉年華,而且和租界當局一毛錢的關係也沒有,這幫白人巡捕難道是看不慣中國人開心麼。
“你們在這兒別動,我過去看看。”陳子錕交代了一句便穿過人羣擠到了前面,站在最前列的是聖約翰大學的學生們,這所大學是教會學院,所以學生們的英語都很流利,這回陳子錕聽清楚了,那位高個子男生一口英國牛津腔據理力爭,言明遊行是民衆的權利,租界當局無權阻止云云。
一個身材魁梧的警官冷着臉聽着他的話,然後生硬的回了一個字:“NO!”
男生還想爭取一下,警官卻不耐煩起來,拿出警棍迎頭就敲,男生的額上當即流出鮮血來,踉蹌了一下倒在地上,警官還不罷休,擡起穿着馬靴的腳就踢,一個女生髮瘋一般撲過來,抱住了警官的馬靴,警官大怒,吹響了警笛,一陣馬蹄聲響,十幾匹高頭大馬出現在街頭,騎士們頭戴鋼盔,手持警棍,虎視眈眈。
巡捕的粗暴舉動激怒了遊行人羣,大隊人馬不顧一切的向前涌去,巡捕們阻攔不住,瞬間被沖垮,帽子掉了,警棍也掉了,淒厲的警笛聲響成一片,面對洶涌的人潮,馬隊也慌了手腳,馬匹暴躁的在原地團團亂轉,一時間人喊馬嘶,場面亂成一團。
這一切發生的極其突然,絲毫預兆也沒有,一場歡慶遊行轉眼就變成了暴力衝突,陳子錕深知這種混亂場面下最容易發生踩踏傷亡,趕緊衝到受傷的男生旁,拖着他往街邊去,剛纔那個抱住警官馬靴的女生也幫着他一起拖。
“謝謝你。”男生虛弱的說道,鮮血染紅了他的面龐,斯文中帶上了一絲英氣。
“不客氣。“陳子錕道,剛想問他姓名,忽然槍聲響了,剛纔還奮勇向前的人羣忽然退潮般奔了回來,大街頓時變得空曠無比,兩個歐洲巡捕站在馬路中央,一個拿着左輪手槍,一個端着馬槍,就像在郊外射擊野鴨子那樣,朝着遊行人羣慢條里斯的開着槍。
“砰”
“砰”
“砰”
每一次槍聲過後,遊行隊伍中都有一個人倒下,
陳子錕睚眥欲裂,伸手去摸後腰,但卻摸了一個空,六月的上海天氣已經很熱,駁殼槍體積太大,無法正常攜帶,所以他今天身無寸鐵。
“不要以卵擊石!”男生拉住了陳子錕的胳膊,制止了他的衝動。
巡捕馬隊趁勝追擊,馬蹄鐵在路面上敲出一串串令人心悸的音符,滿大街都是丟棄的帽子、鞋子,還有中彈倒地的無辜學生。
剛纔那個用警棍毆打男生的警官,此刻已經打空了他的英國造韋伯利左輪手槍的子彈,打開彈巢將滾燙的子彈殼倒了出來,又拿出子彈來一枚枚的裝填着,忽然他看見了躲在街邊的陳子錕和那兩個大學生,衝他們猙獰而輕蔑的一笑。
這副嘴臉瞬間在陳子錕腦海裡定格,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將此人碎屍萬段!但此刻卻只能委曲求全,他雖然莽撞,但並不愚蠢,在荷槍實彈的巡捕面前硬碰硬,唯一的下場就是被人當成槍靶。
另一個警官也打光了馬槍裡的子彈,瀟灑的將槍橫在肩膀上,衝他的同行喊道:“嘿,洛克,你打中幾隻猴子?”
“大概六隻,你知道,我的槍法是在利物浦鄉下打獵時候練出來的,打活物的準頭沒得說。”洛克裝好了左輪槍的子彈,回頭再看自己的目標,那三個人卻消失在路邊了,他無所謂的聳聳肩,繼續向前走了。
臨街是一處店鋪,華人店員打開一條門縫,冒死將陳子錕他們拉了進來,然後緊緊關閉了店門,外面充斥着英語的叫罵聲、馬蹄得得聲,還有時不時響起的槍聲。
“他們竟然開槍了,向着手無寸鐵的民衆開槍。”男生額頭上的血已經凝固了,粘住了一絲散發,眼神中充滿了悲痛和不解,聲音也在顫抖。
“慕容學生,他們爲什麼要開槍打我們?”那女生帶着哭腔問道,可是這一次無所不知的慕容學長卻無法回答她,只是痛苦的搖着頭。
是啊,他們爲什麼要開槍打我們?這個問題同樣縈繞在陳子錕心頭。
陳子錕透過門縫向外看去,大街上穿黑制服的巡警更多了,還增添了大批穿卡其軍裝的士兵,他們揹着上刺刀的步槍在街上佈防,甚至架起了機關槍。
這種如臨大敵的架勢,對於陳子錕來說一點也不陌生,一年前他跟着大當家路過南滿鐵路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個滿鐵株式會社的護路隊員用步槍打死了放羊進入滿鐵地段的羊倌,當時大當家就拔槍把那小鬼子給崩了,後來那地方戒嚴了整整一個月,關東軍出動了一個大隊到處搜捕兇手,場面比今天可大多了。
可不管怎麼說,荒蠻的南滿和繁華的大上海還是有差別的,按說大上海的歐洲人應該比小鬼子文明開化纔對啊,怎麼也是一言不合就開槍殺人,難道說中國人的命就這麼不值錢麼?
許多沒跑掉的遊行民衆被巡捕逮捕了,帶着鐐銬押上了囚車,其中也有精武會的幾名學員,歐陽凱也在其中,看他們鼻青臉腫但面帶不屈神色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沒丟師父的人。
直到午後,騷亂才逐步平息,工部局派來了消防車,用水龍沖洗大街上的血跡,遺留的鞋子帽子全被清道夫撿走,很快街面上便恢復了平靜,但萬國商團的士兵還在持槍警戒。
店員打開後門,將陳子錕他們放走,三人走在路上,心情沉重默默無語,到了分別的地方,男生才站定對陳子錕道:“陳學長,後會有期。”
陳子錕道:“你認識我?”
男生伸出右手:“我是聖約翰大學的學生,叫慕易辰,她叫車秋凌,是我的同學,我們都是1919屆的畢業生,學長不認識我們也不足爲奇。”
原來是母校的學弟學妹,陳子錕和慕易辰握了握手,衝車秋凌點頭致意,道:“二位,後會有期。”
……
劉振聲見到陳子錕安然歸來,這才鬆了一口氣,召集全部弟子道:“正值多事之秋,晚上誰也不許出門。”說完還特地瞄了陳子錕一眼。
司徒小高高舉起手道:“大師兄,歐陽凱他們幾個被巡捕房抓走了,得快想辦法啊。”
劉振聲道:“大家不要着急,我會找農大叔想辦法搭救他們的,都回去休息吧。”
大夥兒只得散去,陳子錕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一身西裝和皮鞋,帶了些鈔票在身上,偷偷翻牆出去,叫了輛黃包車,直奔公共租界大馬路而去。
李耀廷就在大馬路上一家白俄開的彈子房上班,他身穿西褲和緊身馬夾,皮鞋鋥亮,頭髮向後梳的一絲不苟,看到陳子錕進來,頓時眼睛一亮:“密斯脫陳,好久不見了。”
陳子錕環顧左右,彈子房裡華人西人個班,或俯身擊球,或悠閒的給球杆打着蠟,沒人注意到自己,他低聲問道:“今天的事情聽說了麼?”
李耀廷疑惑道:“什麼事?”隨即又拍拍腦袋:“是山東路上鎮壓學生的事麼,這事兒已經登報了,你看。”
說着拿來一張英文報紙《字林西報》遞給陳子錕看。
陳子錕一目十行看完,不禁怒從心頭起。
李耀廷問道:“上面怎麼說?”
陳子錕罵道:“這報紙在造謠,上面說野蠻的暴徒試圖衝擊租界,被巡捕和商團擊退,並且呼籲工部局爲開槍的巡捕授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