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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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這場暴雨下得真是涼爽沁透骨髓。

悶熱被一夕之間掃除,蒙塵已久的萬物宛如新生,國師府的前院內,每一朵蘭花的花瓣上都汲滿露珠,在夏夜裡滴燦如星子。顧柔趴在被褥鬆軟的逍遙榻上,從繡帳裡探出一個頭,看國師在桌前伏案寫字。

他只着單衣下裳,修長健拔,坐姿也瀟灑端正,雪白的長髮自然散於身後,提筆疾書的側臉鍍了一層薄薄的燈光,愈發顯得他清雅優美……誰能想到,就是這般安矜端凝的他,方纔卻在她身上有那樣一番輕狂姿態。她看得紅了臉,低下頭去,裹緊了自己被他留得滿是痕跡的身體。

他突然停筆道:“你先歇,本座趕完這些公文便來,不必等我。”。

顧柔原本還在抹心口的一個小紅淤,想要擦除它,聽他說話,驚慌害羞地擡起頭來望他,見他笑意清雅,聲音柔和,心頭暖暖的。

她披着薄毯下牀來,把上衣披在他肩頭,他按住了她的手,摟過來深吻。

他鬆開她,親暱地哄她去睡:“本座當真要忙了,不然明日兩河治淤的方案不能及時得到御批,你便要成禍國殃民的小狐狸精了。”

顧柔大驚失色,被這個誇大一半的恐嚇給徹底嚇到,連連搖頭,不成,她可不是什麼妖精,她也不想禍國殃民,她只想幫他。連忙從他懷裡脫出來:“大宗師你忙,我不吵你。”

他輕笑,還真信了。她給他沏了一杯茶,躡手躡腳地從他身邊走開,他繼續低頭審閱公文。

顧柔縮回被窩裡,大雨一下,半夜的天驟然轉涼了些,她又扯了一牀薄毯子搭在身上,剛剛她被他“狐狸精”三個字打擊得不輕,現在還沒緩過神來。她真苦惱極了,她要怎麼樣才能做到一個賢內助那樣呢?

像大夫人孫氏那樣,仁義穩重,端莊得體……她想都不敢想,差着天與地的距離。就拿表姑娘孫鬱清來說,她也是真正的淑女賢媛,食不言寢不語,低眉垂首,溫柔得體。她又是拍馬也趕不上。就連寶珠姐,自個和她一比,好像都少兩份溫和大氣。

顧柔越想越懊惱,咚地一聲把腦袋掉在枕頭裡,用被子矇住頭,使勁蹬了兩下腿,發泄悶氣。

也就只有她這樣不成器的,纔會喜歡讀這種豔俗故事吧……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錢鵬月的手稿,心裡想着不大應該,手上還是很老實地翻到方纔看到的那處,繼續往下看。

看着看着,她發現,錢鵬月的筆下,有一個天馬行空、恣意飛揚的世界。

錢鵬月在故事裡居然很大膽地,甚至是很大逆不道地,設置了一個儒家爲尊的未來天下,其聲勢之大,可與道家爭鋒;那故事裡的書生一心崇尚儒學,赴京趕考時和道門的忠實擁簇發生了學術上的激烈衝突,他巧言激辯,大展儒術雄威,用這次辯論擴大了儒學在京城的影響,甚至驚動了天聽,受到了宮廷貴族的重視。可是,也因此得罪了道派的權貴,道門勾連民間殺手組織,派出殺手行刺書生,書生不幸遇害;那小狐妖知曉了,便捨命拿出百年的內丹來搭救他,自己卻元神耗盡,煙消雲散了……

顧柔嗚地一聲哭了出來。

國師驚動了,他剛好忙完公文的事,整理了書簡準備就寢,聽見小姑娘嗚嗚的啜泣聲,忙過來掀了帳子來瞧。

顧柔抹着眼淚,上氣不接下氣地解釋:“這故事……也太悽慘了……”

“沒事沒事,狐狸沒死透,後來神仙把她救了,”國師把她抱起來,跟哄小孩兒似的在懷裡哄着,“此乃上卷,還有下卷。”

顧柔沒哭了,一臉懵:“啊,真的?”拿過來一看,果然寫着《琅嬛才子俏狐仙》的封題旁邊,還有兩個不起眼的娟秀小字:上卷。

“……”顧柔傻眼,說不出什麼感覺,而且被國師劇透得猝不及防,有點懵,“我想看下卷。”

他親親她的小臉,不準:“這麼晚了,明日再看。”“可是我不看睡不着……”“睡不着也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他摟住她,咬着她的小耳朵,單手放下了帳子。

……

後半夜。

他側身躺在大牀外側,單手支撐着頭,一隻手卷起她一簇漆黑的秀髮,隨意地在指間把弄。他盯着她的臉,試圖從她臉上那甜蜜又悲傷的神情裡,去窺測她的夢境。

她已經精疲力盡沉沉睡去,和野獸和平共存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即使他會以溫柔和狡猾僞裝,但不知靨足的本性卻難改,她又上當了。就在兩個時辰以前,他擁着她,用討好又溫柔的口吻道:“就最後一次。”她答應了。結果兩個時辰內,他把這句話說了三遍。

大宗師大騙子。

她應該生氣的……可是她生不起氣來,她忘不了他那句貼耳傾吐“只屬於你一人”的話語;也拒絕不了他渴望又癡纏的眼神;他當真如他所說那樣,把住她,像一個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的僕人,手把手地輔佐起他青澀的小主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來來回回陪她在情海里載浮載沉。

最後一回,實是精疲力盡卻又受用至極,她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想起那上卷未完故事裡的小狐仙,如果有一日要她奉獻所有去拯救他,她願意麼……一定的,她理解那種感情,把身體放平,把胸膛剖開,捧出火熱的心臟,好似一場靈魂的獻祭。

也許她這輩子做不了端莊可人的淑女,只能做小狐仙。

……

一夜過去。

顧柔雖是累極,卻也準時地醒了,在兵營裡剛剛養成的習慣,一時半會改不了,她睜開眼睛,看見他緊實挺括的胸膛;她把頭往上仰,他睡着,羽睫低垂,雙眸緊閉,原來睡着的他是這番模樣。

外頭響着清脆的蟲鳴鳥唱聲,她坐起來,隔着他,輕手輕腳地撩起一角帳子,窗外面天還沒完全亮,但夏天天亮得都快,能看見日光一點點漸漸明媚起來的影子,早晨很清涼。

她悄悄穿好衣裳,自個梳了頭髮,推門出屋,劉青早就在月臺上恭候,見她出來行禮,問她想吃什麼過早。她倒是隨便,只是想洗個澡潔淨身子,劉青早就命人在幽篁園的湯池屋裡備好了換洗衣衫,此刻吩咐人去落閘下熱水,派了個嫗服侍她去洗。

顧柔洗罷換好衣衫,回到他屋裡時,他也換好了衣裳,兩人一同去前廳用朝食。

國師府朝食有嚴格規定,一道熱菜,一道涼菜佐餐,配以五穀製作的麪食或粥蛋奶流食,每日變化式樣,週期更替,其他不作靡費;因爲顧柔來了,劉青便自作主張加了一道熱菜,乃是將那醃菜剁碎之後伴着大豆,以油爆炒,佐以少許幹辣椒,成爲一道佐菜。顧柔對這道小配菜尤其喜歡,過粥喝很是下飯,加上昨夜體力消耗甚巨,不覺多添了一碗。

國師並不吃辣,他見了,知曉劉青是專爲顧柔所備,神情甚是滿意,劉青得了國師這個眼神上的褒獎,心花怒放地退下,覺得自個真是祖宗庇佑生了顆聰明絕頂的腦袋,所謂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誰說不是呢?放在大宗師這裡,就是抓住他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女人,這路子走對了,以後就能安安心心在這國師府做個穩妥的大管事。他離開廳堂,趕緊去督促下人收拾趕緊湯池屋,同時再派人吩咐後廚補做一道蛋奶羹,備着給顧柔餐後使用,甭管未來的大宗師夫人吃不吃得下,先給她備齊了再說。他中間去幽篁園的路上,還迎面遇着孫鬱清的丫鬟芸香,芸香嬌聲嗲氣地跟他打聽國師把顧柔接回府的事,被他一頓嚴厲白眼——

“這等主人家的私事,是咱們下人能隨便打聽的嗎?”

“你這麼碎嘴子好打聽,讓府里人知曉了,還以爲是你們家小姐也好打聽,連累表姑娘名聲!”

“芸香丫頭,別怪我劉青說話難聽,在這裡你們畢竟是客,哪有客人來干涉主人的道理,你們孫家大老爺在江夏也是家大業大有頭有臉的,傳出去還不壞了清名,說你們孫家沒規矩?”

“咱們主人家就不必說了——放在洛陽和潁川,那不是首屈一指,清流世家的名宿?說到底,別人家有沒有規矩我劉青管不着,可咱們慕容家的家規那是寫在祠堂裡刻在戒尺上白紙黑字祖宗規定的,你在慕容家做客,就要守慕容家的規矩,否則別怪我劉青拿家規治你!”

劉青現在在國師面前是個得寵當紅的人兒了,說話也愈發挺胸昂首,像一個大管事的氣派,他敢拿出家規懟人來了,把芸香氣得沒話可說,憋着通紅的臉走了開去。

劉青還不放心,派了兩個小廝一路跟着芸香送她回孫鬱清的院,免得她在府裡亂竄讓國師看到,壞了國師和姑子兩人的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還有一更,雖然三更有些麻煩,可是還是勞煩大家留些評論打分啦……積分好難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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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和國師這頭不曉得劉青在後園發威,還在慢悠悠地享用朝食,難得今日天氣涼爽,在敞開的前廳一邊吃東西,一邊可以瞧見庭院天井下的清新盎然的花草樹木,真是悠閒得很。

顧柔吃飽了,她跟國師說起自個在兵營裡的趣事,說起憨厚呆滯的祝小魚,惜字如金的向玉瑛,嬌憨可人的陳翹兒,和善解人意的屈貞娘——自然,她沒說貞娘暗地裡教給她那些討好人的“技巧”。她說到高興處,譬如祝小魚風風火火,滿身冒煙地鑽過阿至羅的大火圈,不由得咯咯直笑,把國師也逗樂了。

“屯長是個好人,就是不曉得爲甚總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對我們,要不是他那樣,咱們也不會那麼不多人不理解他。我覺得他挺委屈的。”顧柔道。

國師伸筷子輕輕撥開碗裡的辣椒,挑了一粒看起來不那麼辣的毛豆,小心翼翼夾進碗裡,先在粥裡浸泡一翻,感覺辣味溶得差不多了,才夾起來小口吃掉。他很自然地回答道:“這叫立威,一個將軍對待士兵豈能過分親暱,若沒了上下觀念,日後何以服衆。”

顧柔不以爲然:“這有甚麼用?他若跟咱們打成一片,咱們會更願意聽從他的。”

被他拄着筷子斜睨一眼:“有用?本座如今不是跟你打成一片,你聽本座的了麼?越來越皮——親則狎,威則立。”

顧柔被懟住了,啞了半晌,小聲辯解:“……那也不能這麼比,您又不是屯長……”趕緊岔開這個不佔優勢的話題,另外起了一頭:“對了,屯長還要咱們背誦軍令呢,您知道軍令嗎?”

他輕笑——他指揮戰役這麼多年,居然問他曉不曉得軍令,這不是問鳥會不會飛,兔子會不會跳,鴨子會不會游水麼?“你說呢。”

顧柔沒在意他這個細微的嗤笑,繼續興奮地同他講自個對這些新鮮事物的理解:“那本軍令冊子有這麼厚,拉開來這麼長——”她伸手比劃一下,“每一條規矩都是死規矩,半點不許違反,若是違反了,輕則挨一頓打,重則拉出去殺頭,我剛看的時候還心慌腿軟呢;這比咱們大晉的律法還要嚴厲——就連熄燈晚了都要挨鞭子,大宗師,您說這是不是有些矯枉過正了?”

他道:“自夏而始,商、周以來,軍隊戰陣無不立誓命之文,列陣戰之首,軍隊必須強調師惟律用,方可上陣制敵,就治軍的要求而言,這不算嚴,只是基本。”

顧柔呆了一呆,回味他的話:“……什麼師什麼用?”

“師惟律用。就是軍隊唯有遵守軍紀軍法,方可爲用;孫子有云:‘令行禁止,嚴不可犯’,正是如此。”

“孫子?”

“孫武,春秋齊國的兵法大家,可謂百世兵家之師……哎你去做甚。”

顧柔跑去一邊的角桌上找了支筆,草草磨墨,沾了筆又找不着紙,便掏出手帕,在手帕上記下來。

“我想記一記,”她回到八仙桌上,一邊埋着腦袋寫,“師惟律用……孫武……大宗師,這個孫武就是孫子麼,《孫子兵法》那個孫子?”她好像聽阿至羅講起過,對了,這是個大軍事家,還能用皇帝的後宮妃子來練兵法戰陣,阿至羅說,妃子們不聽指揮,他便敢當着吳王的面斬不聽軍令的后妃,果真好厲害。

“嗯。”他一邊夾菜,一邊看她在旁邊認真地記筆記,覺着好笑,又繼續道:“古人有云,兵不在多,以治爲勝;訓練一支軍紀嚴明的部隊遠比招納海量的人數重要得多,所以每年開春,各地的軍隊皆會選募良材,重用勇士,勤加操練。你莫要小看你拿到的軍令,一場戰役若無風紀嚴整的軍隊作爲基石,便是再優秀的將領來指揮也是無用。”

“兵不在多,以治爲勝……”顧柔忙不迭地記錄,“這也是孫武他老人家說的話麼?”

“吳子,吳起,戰國初人,兼通兵、法、儒三家學說。”

顧柔趕忙又記,突然停下,擡起頭來,愣怔地打量他:“大宗師,您兵家法家儒家的學問都做呀。”

他淡淡一笑,無論治國行政還是用兵打仗,都不可能唯取用一家,採取衆家之長、兼容貫通才是致用之法。他涉獵廣泛,通曉各家學說,少時對兵家鑽研頗精,執政後爲了修繕律令專注研究過一段時日法家學說,如今天下稍定,他又受到錢鵬月和民間思潮的影響,也開始看些儒家著作,雖爲源出道宗,實則政令操作上,已不單純侷限於任何一家。

不過這些對於小姑娘來說,實在是太過複雜,並無詳細說明的必要。

顧柔又在手帕上記下吳子的名字,她有一瞬間的出神——每當她學習和了解的東西越多,便發現自己其實懂得的越少;她嘗試着追趕國師的腳步,卻發現越是接觸他這個人,就越是看清楚自己和他之間,有着極其遙遠的差距。

——真是惆悵。

“想什麼呢。”他擱下筷子端起碗,吸了一口粥,一點兒聲音都沒,斯文優雅至極。

顧柔搖頭:“沒甚麼。方纔我想起屯長說過,如今咱們金鼓旗鈴的用法,是從兵書上借鑑演變而來,若是有興趣的可以自行去查找源流,我忘了是哪本書……”

他順口接道:“‘金鼓鈴旗四者各有法’……語出《尉繚子勒卒令》。阿至羅讓你們讀這個?”這要求是高了些,畢竟白鳥營的士卒來自天南地北,不識字的大有人在,阿至羅這是在拿培養軍官的法子在培養士兵吶,有點意思。

顧柔按照經驗,類推道:“我知道了,《孫子兵法》是孫子做的,《吳子兵法》是吳子做的,這《尉繚子》的作者定是尉繚子了。”

他噗地笑出聲,擱下碗:“反正說了你也不認識,理這作甚。”“可我就想知道。”

他又笑:“可以。《尉繚子》一書成於戰國,著書人是何者說法紛紜,有說法是魏惠王時期的隱士,也有說法是秦王手下的國尉……總之已不可考;但此書之留存,卻對後世治國治軍影響深遠。它雖爲兵家經典,但著書立說的思想與我道宗亦有許多不謀而合之處,譬如‘治國如治身’,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如能使人無慾,則無爭奪;無爭奪,則無征戰;如此天下太平。所謂‘反本緣理,出乎一道,則欲心去,爭奪止,圖圖空’,正是如此。”

國師一下子說了這麼多,顧柔瞬間傻眼,接收吸納不了了。

他看見顧柔聽得一愣一愣,笑着湊過去,颳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聽不懂罷?本座便說了,你用不着弄懂這些。”

——她只要好好做他的心尖子寵在掌心即可,何必去費神鑽營這些呢?反正白鳥營,也只不過是他爲她安排暫時歇腳的一個驛站而已。

顧柔生氣了,嘴上逞強道:“我懂的,我自會弄懂的。”賭氣地把這三個字記在手帕上,決心自個去查閱書籍,她纔不想被他看扁。

國師湊過去,見她還寫錯別字,尉繚子寫作“衛聊子”,促狹她道:“這都出白字了,還說能懂,你懂甚麼啊。”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氣哼哼地推開他,心裡直犯嘀咕:這衛聊子三個字,倒底是哪三個字呢?古人起名兒真麻煩。

兩人用罷朝食,劉青已命人將湯池小屋收拾定當,國師前去沐浴,以洗去昨晚一身的積汗;他臨走前,顧柔特地跟他要《琅嬛才子俏狐仙》的下卷,國師道放在吊腳樓書齋二樓內間靠窗的一個紅木書櫃裡,讓銀珠領她去拿,顧柔便興高采烈地去了。

國師在湯池裡沐浴休憩,昨晚一宿輕狂直至後半夜,饒是他根基厚,卻也流失了不少精氣,此刻難免有些疲憊,他在熱水裡浸透身軀,終於舒緩過來了;背靠着着池子邊緣,把手肘搭在岸上,仰頭思及錢鵬月所授那些“真實良言”,不得不承認,這老錢果然還在某些方面還是有些長處可言。至少,他在這回事上,居然比老錢晚開悟了這麼許多年——若沒有她,說不定自己這輩子都在守身奉道……然而他一點都不後悔,人生的際遇,誰又能預料呢?

他想到老錢,忽然想起了什麼——小姑娘去書房了,那個木盒子……不妙!

他一定是最近用頭腦思考的時間太少了,顧下不顧上,才犯了這麼個疏忽;他趕緊起身,着人伺候更衣。

……

顧柔這是第三回來這個幽篁園了,經過景觀湖的時候,園子裡的荷花已經開滿,紅彤彤粉豔豔,照映得她的心境也分外甜蜜——她昨晚看那個故事看得多傷心,幸好國師說還有下卷,小狐仙沒有死,她迫不及待要看到大團圓結局了。進了書齋,她找到他說的那個靠窗的書櫃,一陣搜尋,終於找到了故事的下卷,就地挨着書櫃坐下翻閱——爲了保險起見不再次被故事虐哭,她先翻到最後去看結局,幸好,果然,跟大宗師說的一樣,小狐仙跟書生喜結良緣了。她很是滿意,歡喜地再翻到前頭開始

不得不說老錢的文采實是風流俊逸,跟他那現實殘酷的個人形象完全搭不上邊,他筆下的書生和小狐仙的故事一波三折,極爲細膩動人,雖然已經提前預知結局,顧柔還是被其中的轉折牽引情緒,書裡的人物歡喜她就跟着歡喜,悲傷她就跟着悲傷,看到書生後來做了大官,領兵打仗身陷敵軍,她急得直跺腳,就盼着小狐仙施展神通來搭救他,不料自個太入戲,身子向後一撞,狠狠撞在那書櫃上——

書櫃搖晃兩下,咚地一聲,上頭掉下一物,顧柔護着腦袋靈敏躲過。

壞事了。顧柔慌忙爬起來瞧,只見一個檀木盒子已摔沒了蓋兒,裡頭畫卷散落滿地,她趕緊起來收拾,卻忽然愣住了……定睛一瞧,臉頓時臊得跟紅熟了的梅子沒兩樣:

這這這,都是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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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匆忙趕至書齋。

他走進裡屋,顧柔正背對着他在書桌前正襟端坐。

他悄摸摸走上前,探頭看她……還好,小姑娘在看《韓非子》。他暗地裡鬆了口氣,看向那個書櫃——檀木盒子還在頂層的原位。他鬆了口氣。

顧柔回過頭來,笑着道:“大宗師您來了呀。”“嗯,看什麼書呢。”顧柔趴在桌上,稍稍挪開胳膊,朝他展示一下肘子下頭壓着的《韓非子》第一卷:“這個。”

“不是來看故事麼,怎麼讀上韓非子了?”

“故事可以慢慢看,學習一刻也不能耽誤,”顧柔搖頭晃腦,似模似樣地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我覺得韓非所言甚有道理。”

他輕輕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瓜——韓非君道同體、尚法不尚賢的思想熔攝老莊源流而來,卻又在實際舉措上延伸複雜得多,他完全不認爲以她的水平可以理解,只是她一時圖個新鮮有趣罷了;不過既然她想看,他便不會妨礙,他希望她能自由成長,像陽光下無慮生長的花朵。

他走開去,不打擾她的專注閱讀,從書櫃上自行取了一卷兵書,站着翻閱起來。

屋內一時安靜,只剩下窗外竹陰裡的蟬鳴聲陣陣傳來。

顧柔這頭,輕輕鬆了一口氣,腦門上流下一滴冷汗。

——她鬼鬼祟祟地低頭,胳膊肘下面的《韓非子第一卷》底下,還死死壓住那張落款名爲彭勃的真跡……唉!彭勃這名字取得好啊,一聽就是個金槍不倒的傢伙,可是他畫圖爲甚麼要畫這麼大一張呢,分成幾格畫小圖不好麼,內容更豐富還更便於保存隱蔽……她的《韓非子》攤得這般開,也快都鎮壓不住了,韓非子老人家可求幫幫忙了,別讓她露餡兒呀!

兩人就這般各自讀了兩個時辰書,臨近午時,天熱了,寶珠進來放冰,放下窗口的竹簾遮擋陽光,又怕光線過暗傷了顧柔眼,於是給她在書桌前點一盞小燈。

顧柔還維持着死死的按住那捲《韓非子》,儼如老僧入定,姿勢未變分毫,只是半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她巴望着國師能夠看累了出去解個手喝杯茶什麼的,自己好趁機把避火圖完璧歸趙放回盒子;可是他偏偏沒有,他非得就那麼站着,在她背後捧一卷書,凝神地閱讀……樣子是很俊美沒錯,可是她心懷鬼胎,回頭多看一眼都不敢。

國師看完了,伸個懶腰,將書卷放回原位,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書籍排放的次序——他素來喜歡齊整,不容許一絲一毫的位置偏差,發覺哪本書高度不對稱了,勢必要找到和這本高度相同的另一本,兩本對齊放在位置相同的兩側才罷休。他如是整理完畢,仰頭總體檢閱一番,忽然發現有些不對。

他伸出手,修長剔瑩的指尖往頂層一抹,拿到眼前看,一塵不染。他意識到哪裡出了問題,心念一動,立刻雙手捧下頂層的那個木盒——

盒子拿起來,卻是反向倒扣着,幾十張避火圖仍然在書櫃上凌亂堆着,盒子的頂蓋卻不翼而飛了。

“……”蓋兒呢?

他驀然地回頭看向顧柔。小姑娘賊頭賊腦地縮成一堆,還趴在那捲攤得跟裹腳布一樣長的《韓非子》上面。

他輕咳一聲,走過去撫她後背,藹聲道:“卿卿,你讀書這般久,也該累了。”

顧柔搖頭:“不累,不累,學海無涯,如沐甘霖呀。”

他嘴角一抽,繃住面孔,藹然微笑道:“真看不出卿卿這般好學,本座倒是撿着寶了,家裡出個女大賢。”

大賢談不上吧……能做個淑女就不錯了。顧柔心虛慚愧,不曉得怎麼答話,又聽他道:“大賢也是人,過午也要進食不是,這學海無涯也不必急於一時,來,咱們用飯去,大賢請。”

顧柔還沒來得及禮貌推辭,就教他摟着腰拉起,手肘子一滑,《韓非子》堪堪要落地——

顧柔大驚失色,慌忙用力一掙:“不去不去,這還沒餓呢!”拼命撲在那捲竹簡上護住,這輩子從來沒有愛書愛到這般感天動地的程度,怕是韓非子九泉之下見了也要哭出淚來。

哪曉得她這一撲過於慌張,聲勢頗大,竟然一下子將竹簡推了出去,撞翻寶珠點燃的油燈,燈倒了,火苗瞬間蔓延,一下子咬住了書簡,頓時燒着,噬於火中。

顧柔徹底慌了——天啊,她都幹了些甚麼?急忙脫下外衣用力摔打,將火苗撲滅。

然後,慢慢地回過頭來,朝他瞧上一眼,臉上的表情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狼狽萬狀。

國師鳳眸斜睨,盯着顧柔,饒是他見識廣,但這等場面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一時半會也不曉得該說甚麼好。突然,他又想起什麼,臉色微變,過去把桌上那攤泛着焦糊味的書簡撥開,只見下面的避火圖已經燒出兩個黑黢黢的大窟窿——剛好燒穿畫中人交股的關鍵部位,只能瞧見男女摟在一團,看不出具體動作,倒是自動和諧了一把。

“……”帛畫本身便是極易燃的材料,遇到火比竹片燒得更快些。

顧柔好想死一死:“大宗師……”

他愕然一瞬,這下可麻煩……不好跟老錢交待。

半響,他拖過椅子,坐下來,長出一口氣,自下而上斜睨着她揶揄道:“真是學海無涯啊,大賢涉獵頗廣。”

嗚……她也顧不得要面子,反正已經丟光了,撥弄着手指,厚着臉皮強自鎮定道:“那個,我剛好撿到的,我也不曉得……就,就……”實在是編不下去,杵在那裡乾瞪眼。

還扯淡呢?他又好氣又好笑,將她往懷裡一拉,橫着放倒,使得她臉朝地下地趴在自己雙腿上,大手一揮,拍在她撅高的小圓臀上:

“讀書是吧,撒謊是吧,腦筋裡裝的都是甚麼,還敢搬出韓非子來擋駕?”

顧柔腦子嗡地一響——他居然打她的屁股!

她沒臉見人了!

她登時猛烈掙扎起來,可是他死死按住,就是不讓:“本座今日便代表韓非子,教訓你。”

她拼命求饒:“我錯了,我錯了。”啪地又是捱了一下。她傻眼了,四肢亂抓亂蹬,就是脫不了身。

他啪啪啪地又給她揍了四五下,每一下都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忽見她不掙扎了,心道奇怪,將之翻過來一瞧,只見她仰面朝天,眼淚流了滿臉,頓時住了手:“這,怎麼還哭上了,真哭了?疼了?”

他說教訓她,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她,沒有一下是真打,她卻真哭了,他慌了神,回想自己是不是內功過盛沒留好氣力,把她弄疼了。他趕緊將她攬在懷裡,一邊搖籃似的輕輕晃一邊哄:“不哭不哭,是本座不好,本座不該打你,疼了麼?”

她嘴巴動了動,哭得更傷心了,而且是沒聲響的那種哭,一抽一抽,他瞧着真是可憐。他忙不迭地給她抹着淚,哄道:“本座方纔不過是戲言罷了,卿卿燒一副畫又如何,本座所藏書畫遍地皆是,便是讓卿卿燒光都可以。”

不是這樣的……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咽道:“大宗師,我錯了,我又輕佻了。”

“不輕佻不輕佻……輕佻好,本座就喜歡輕佻。”

“我又不端莊了。”“端莊有甚用,讓端莊滾蛋。”

“我撒謊了……”“撒謊確實不對,以後要跟本座坦白。有話要說,莫憋心裡。”

真的?顧柔被他一頓安慰,有些不知所措了:那她剛剛乾的那些丟人的壞事,是不是真的值得原諒了?她茫然地揉揉通紅的眼睛,望着他,忽然想到個問題,老老實實地問:

“大宗師,可是,那副畫您是哪裡弄來的,我瞧見盒子裡還有好多張。”

“……”

她這般清澈純稚的眼神望着他,倒教他一時語塞不好作答,不過國師倒底是見慣大風大浪的國師,心念一轉便找着擋箭牌:“本座不是替你跟錢鵬月要手稿麼,他給了本座這盒子東西,真真是有辱斯文……不過,你也莫當面去笑話他,他這個人便是這般混不正經的——對了,那盒子的蓋你弄哪裡去了?”

言至末尾,還順帶提出一個問題轉移注意,完美規避尷尬。

果然,顧柔的臉又紅了,羞愧地從他懷裡掙扎起來,走到那書櫃前面,跪趴於地,歪着頭身手摸進那櫃腳和地面的縫隙裡鼓搗半天,摸出一個沾了灰塵的木蓋來——已經徹底摔裂成兩瓣。

國師:“……”

顧柔很懊悔地站起來,拿着兩瓣木蓋的碎片,想了想,發現一個更爲嚴重的問題:“大宗師,那個彭勃的畫值錢麼,能不能再弄一張賠給錢大人?”

國師被她這一提醒,扶住額頭:“可以。”——倘使前朝的彭勃能從墳頭蹦起來的話。

“那咱們快去跟這個彭勃買一張吧,一模一樣的,”顧柔想了想,還是很過意不去,小心翼翼問他,“我來賠。這人的畫貴嗎,多少銀子一張?”做錯了事情就得承擔,多少銀子她都得出。

“貴倒是不貴,就是費神……”他嘆口氣,看一眼他愣頭愣腦的小姑娘,柔聲道,“咱們先用午飯,吃完了,你回來給本座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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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仙捕快

三月三,九重天上娑羅花開,經東風一吹,香染了大半個三清世界。

雲臺上,仙坪裡,木蔭下,都站着三三兩兩賞花的仙子仙娥們,歡聲笑語地戲耍着,享受這最好的賞花時節。

這時候,雲橋上掠過一道奇異的紅光,像是一道突如其來的的閃電,只亮了一瞬,來不及捕捉又又即刻消失。

眼尖的百合仙子看見了,又覺得自己也許是看錯了,不由得用力眨了眨眼睛:“姐姐們,方纔我是不是眼花了?”

“我也看到了,那是什麼光。”一旁薔薇仙子也以同樣的姿態望着雲橋,揉着眼睛。

衆仙子裡牡丹仙子資歷最深,修爲也高出其他的姐妹,她嘆氣:“唉,還能有誰,捕快抓人了唄。”

一衆姐妹嘻嘻哈哈:“牡丹姐姐,你是不是前些日下凡,心思還沒收回來,咱們這是九重天界上,天君明治四方,哪裡不是歌舞昇平,怎麼會有捕快?”

“我說的是擎天道場那位仙捕快。”

牡丹仙子這句話,倒使得幾個姐妹收住笑聲。百合仙子想了想,興致盎然道:“我聽過,是不是一個穿着紅衣裳的小姑娘,肩膀上扛把繡春刀,長得可喜慶了哪個?我頭回見到她的時候還以爲自己跑錯凡界了呢!”

“我前些日見過她找紫衡真人的麻煩,說他違犯規定在蟾宮的月桂樹下隨地小解,在衆人面前把人家堂堂金仙鬧了個大沒臉……嘻嘻,真是個惹事精,不曉得今日她又要找誰的麻煩。”

薔薇仙子說罷,幾個仙女都好奇地往紅光消失的那頭望去。

長橋盡頭雲氣沉浮,通向一所清光輝映的仙殿。

幾位仙子瞬間沒了笑聲。百合仙子望着那氣勢恢宏的仙殿,喃喃地道:“那不是……鯤海宮?”

……

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裡,其長稱焉,其名爲鯤。這正是鯤海宮的由來。

鯤海宮位於九重天的北部玄天界,佔地數百里,天橋雲道與宮闕水榭銜接,北部海天相間,俯仰可窺天極,景緻堪稱宏偉奇觀。

一般的神仙初入鯤海宮,都會被這山海美景震撼,若是沒有接引道童的指引,極易在此間迷路,因此鯤海宮又有“鯤海迷宮”之稱。

而阿月卻一點也不慌。站在一片潮浪澎湃的礁石上,她隔海望着數丈之外的宮室羣,從懷裡掏出了一卷紙。

鯤海宮路觀圖。

“有了這玩意,上哪都不會迷路。”她的頂頭上司寧御神君如是道。

阿月根據地圖所繪,該穿牆的時候穿牆,該隱身的時候隱身,沒費多大力氣就潛入了鯤海宮。

中庭內燈燭四繞,火樹銀花,許多仙婢正來來往往。爲首的仙婢忙前忙後地指揮:

“衣裳熨燙好了拿來候着;水榭裡頭該添香了,文竹馬上去準備,就要昨晚配好那個香;鳳竹去後廚問問西鳳酒燙好了沒有;擦身子的毛巾在何處,還不薰了香拿上來!”

阿月掐着一個隱身訣兒,躲在暗處觀察了一會兒,一會走到熨燙衣裳的仙婢身邊翻翻衣裳;一會湊上前去聞聞添香的丫頭;又乘着無人注意,用小指頭沾了一點杯中酒嚐了嚐。

終於讓她發現了端倪——

仙婢備好的衣裳不是一套,而是兩套。在那套光緞製成的華服下面,還壓着一套可疑的粗麻布下人皁衣。

倘若一個人獨自沐浴,又怎會備好兩套衣裳?

阿月脣角微牽,這一回終於讓她抓住證據了。

雖然內心激動,但對北冥的法力神通有所知聞的她不敢忘形,此時此刻,更要謹慎小心纔是。阿月稍定心神,尋着那守着衣裳打盹的小仙婢,自己身形一晃,化作一道紅光,附進了那仙婢身體。

“青竹,主上還在裡面,咱們不能進去。”

“主上讓我送進去的。”

兩名衛士掀開珠簾,放了阿月進去。身後一重一重的紗簾落下,阿月走向玉階深處,終到了秋谷溫泉。

她停下腳步,將檀木托盤放在溫泉一邊的石頭上,朝泉水那邊望去。

月牙形的溫泉被水榭環抱而建,此刻宮中夜深,水邊臺榭上掛着顏色柔和的燈籠,照在幽碧的溫泉上宛如月光。泉水中漂着淡粉色的觀音蓮,光影變幻,在熱氣的蒸騰中宛如發光的水晶,朵朵璀璨。

如此望去,竟不見有一人在溫泉中。

阿月正在張望,忽然聽得背後嘩啦一聲水響。

她立刻轉身,毫無預兆地同從水中探出身子的男子打了個照面。

男子身形挺拔,肌肉呈現矯健的紋路,彷彿銅雕鐵鑄的身軀展浸在溫泉水中,□□出的一半,可以清晰看見他肩膀上的一道疤痕。

這半尺深的劍痕據說是他曾經於末法戰爭時期同魔族交戰時所傷,那一戰也使得他一戰成名,自此魔族勢力退出北部天疆。

錯不了,阿月心中十分肯定,眼前這人,定是北冥神君無疑。

北冥神君抹去臉上的水,向這邊看來。阿月忙垂下眼睛,用青竹的聲音怯怯說道:“奴婢伺候主上更衣。”

她一面說着,躬身彎腰的同時,眼角的餘光卻瞥向別處。

這熱氣繚繞的溫泉之中,一定還藏有第二個人。他在何處呢?

阿月心情緊張,只要他們上岸換衣服,她就一定可以抓到那個人,然後人贓並獲。

——三日以前,她接到線報,北冥神君藏匿了一個妖族人氏於鯤海宮。

近百年來天族軍方的資料不斷外泄,惹得統帥天族軍隊的寧御神君十分的頭疼,阿月懷疑天族之中存在內鬼,便一直不斷追查其中線索,終於摸到了北冥這條線。

哈,若不是她親眼所見,誰敢相信天君座下的紅人北冥竟然勾結外敵,私通款曲呢?

眼看着北冥伸出一隻手來拿衣服,卻忽然又放下,阿月的心情也跟着一沉。

只聽那幽沉重磁的聲音緩緩道:“薰香不對。”

阿月愣了愣,又聽他道:“除了舍脂香,本座一概不用。”

“奴婢這便去換舍脂香。”

阿月捧着托盤,低着頭面朝溫泉緩緩向後退去,忽然又聽他道:“站住。”

阿月擡起頭,對上北冥一道酷厲的眼神。

那是一雙陰鬱沉篤的眼睛,像千年不化的冰川,深淵般的黑色瞳孔使人不寒而慄。他有一張很秀氣的面孔,卻有一雙極其矛盾的眼睛。

阿月被他盯着,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你是誰。”

阿月又是一怔,心想是不是自己的僞裝哪裡出了問題?

“本座從不在衣物上薰香,你是誰。”北冥盯着阿月,一襲打溼的烏髮披在身後,一半漂浮在水中,顯得神骨俱冷,藐世絕俗。

阿月倒吸一口涼氣。

事到如今,在僞裝下去已沒有意義,阿月收了法術,青竹的身軀從她面前向後倒去,原地虛化的空氣裡,一個穿大紅妝花落紗的女子身影漸漸清晰。

阿月腰纏蹀躞,手挽鐐銬,頭戴一頂無翅烏紗帽,往腰間一抹,威風凜凜地摸出一把刀:

“北冥,你窩藏欽犯,私通妖族,我是來捉拿你的!”

北冥神君看着這樣的阿月,皺起眉,似是在思索什麼。

阿月很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環境,聲音悄寂,除了水邊的垂下的幾縷柳枝柔條在隨風飄蕩,便溫熱的泉水在向上咕嘟嘟地冒着氣泡。

阿月盯着水面看了一會兒,忽然道:“神君大人,你若再不交出犯人,休怪我冒犯了。”

北冥依舊聲音沉穩,語氣不緊不慢:“你哪隻眼睛看見本座窩藏欽犯。”

顧左右而言他,正是負隅頑抗的表現之一。

阿月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推斷,眉毛一挑,指着冒泡的水面:“那你敢不敢讓我搜泉水?”

北冥頓時鳳眸一沉,眉頭微皺道:“你敢。”

阿月真想哈哈笑一場,我有什麼不敢?除魔衛道的時刻到了,他這樁大罪行被我揭發出去,他日後再難翻身,而我卻是大功一件。這般想着自信滿滿,微微一笑道:“怎麼,神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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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淡淡道:“倘若你搜過了,卻什麼都沒有,那又如何。”

阿月無所畏懼地道:

“若不能搜出證據,但憑發落!”

寧御神君給出的情報絕不會有錯,正因如此,阿月才更有勇氣拿着那把繡春刀,刀尖一抻,對準了北冥。

就在這時,發現異樣的護衛天兵們蜂擁而入,將阿月圍在池邊:““大膽小神,竟敢擅闖神邸!快將他拿下!”

“北冥,你不敢讓人搜,就算你擒得住我,你能堵住天界衆仙的攸攸之口嗎?”

“慢,”阿月正預備抵抗,便聽水中的北冥道,“你等退下。”

“記着你自個的話,”北冥神君養神似的悠悠閉上雙眸,“你可以搜了。”

阿月一甩手,刀在空中畫了個利索的圓弧隱去,她脫掉鞋子,捋起褲腿準備下水,忽然又躊躇了。

她不禁望了一眼在水池中的北冥,裸裎上身,一臉的淡而處之,好似完全不爲所動。這難道會是他的什麼花招不成?

這樣貿貿然下水,不但有可能被法力遠勝過自己北冥暗算,而且更有可能因此失去當場抓住妖族逃犯的機會。

這樣想着,阿月把一隻腳從水面伸了回來。

北冥,我可不會輕易地就此上當。阿月暗暗道,她深吸一口氣,原地開始運功。

頃刻間,水面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溫泉中的水跳躍着,舞動着,像是下起了一場歡快的小雨。

而與下雨不同的是,這些水珠化作浪花,化作細流,盡數是向上升起的,彷彿一場由下向上倒灌的雨。

阿月使出的這一招叫做“海納百川”,便是以自身法力將所需之物吸取,這是寧御神君教她的一招,原本在戰場上用來吸走敵方的兵器,這時候用上卻有了妙用。

“起!”隨着阿月一聲清叱,整個溫泉裡的水轟然上升,浪花奔騰着衝上了十丈高的上空,一時間場面甚是壯觀。

“凍!”阿月彈了個響指,將溫泉水瞬間凍凝,頭頂一片冰凝的雲層宛若水晶,高高懸在上方,像是一片透明的水晶屋頂。

阿月對自己這兩個變通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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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又斷斷續續下了幾場雨,幽篁園的竹葉在月光下滴着水。

夜間的修復工作更是如火如荼,劉青已取回了作畫的材料,國師也在畫紙上練了幾遍手,拿給顧柔看過作參謀,兩人一致覺得他的畫風臨摹彭勃已然有□□分肖似。

然而國師依舊不是很滿意——才□□分相似,騙騙街頭巷尾的古董店商販還可以,想要蒙過錢鵬月的眼,須得做到十全十美。

他不忙着使用材料,一遍一遍在紙上重畫演練,沒想到他畫了快十年三清祖師像,這輩子最後畫得最多的還是避火圖上的這倆人,他都有些好奇這兩人叫什麼名字了;而且在他看來,彭勃雖然畫人物獨步風流,這造景烘托的意境卻還差着那麼些,比如畫中若這扇繡花四折屏風,若是以彈礬之技畫作半透,罩着那男女半邊,半遮半掩,欲說還休,寓有限於無限……那才更有意思。

他頓筆凝思,忽覺如若這彭勃死而返生,他定要叫到跟前來跟他好生談一談——同爲藝林技者,也是可以交流的麼。

他正思考,顧柔這邊已將軍令徹底背熟,滿腦子都是鳴鼓止鼓,鳴金收金;她覺得自己提前完成了阿至羅布置的兵休日任務,後面幾天可以好生地跟着他玩耍了,開開心心過來瞧他畫得怎麼樣——

“您這怎麼還有個洞?”

顧柔指着他畫上的兩處留白,驚訝。

國師斜眼一睨,可不就是有兩個洞麼,還是她造的。

顧柔明白了,那真跡上兩個黑窟窿,正是他無處臨摹的部分,可是,總不能就這麼留着倆窟窿還給錢大人呀!她真真着急:“那怎麼辦纔好,您還記得嗎,你看過原作沒有?”

“……當然沒有。本座怎麼……怎麼可能跟你一樣,輕佻!”他別過頭去,俊眸微沉,一臉氣正神清。

顧柔給自己挖了個大坑,羞愧紅了臉,她那也只是出於好奇,纔會拿來看看。趕緊岔開話題:“圖就一張也好,說不定錢大人也不記得細節,就隨便畫出來,就算他懷疑,您抵死不認就得。”

他立刻用毛筆指着她,糾正:“是你抵死不認——畫是你偷看的,火是燒穿的,謊也是你扯的。是你。”他只是對她救苦救難,纔會在此處畫什麼避火圖,真是平白受牽連。

顧柔被他指得心慌意亂,連連擺手趕走他的筆尖,像趕蒼蠅:“哎呀您快畫,我都困啦。”捂嘴假裝打哈欠。

他冷哼一聲轉過頭,俯身繼續作畫,才勾勒幾筆,就聽得她在旁道:“不對不對,這哪是這樣,那姿勢就錯了。”

“怎麼錯了?”他也看過,記得很是清楚,只是細節可能有些微偏差,他歪頭端詳打量,覺得被她那麼一說,是有那麼些彆扭。於是又扯了張畫布,重新勾線。

“不對不對,這還是不對。”他皺眉:“怎麼又不對?”顧柔用手比劃了一下:“我記得那個姿勢是這樣……”“哪樣。”又比劃一下:“就這樣。”“畫中手在此處,怎麼可能又似你這般動作,又不是三頭六臂。”顧柔急得不行:“我這個手代表的是腳不是手,她手不還在原來的位置麼,就這樣。”他擱下筆,抱臂歪頭地看,搖頭:“不懂。”“就這樣啊,很簡單,怎麼會不懂……”“那你做給本座看。”

顧柔比劃地正忙,突然愣了:“啊?”被他一把托起來放在桌上。

她徹底懵了,慌不擇言:“不,不成……”他的下巴靠在她左肩膀上,挨着她耳朵低聲道:“怎麼,燒了稀世名作不賠,連彌補都不幫忙了,本座爲了誰在這畫畫?”聲音裡已見魅惑。他在她發間緩慢移動,低嗅她的味道,已自然進入蓄勢待發的狩獵狀態。

……

夏夜的陣雨總是毫無預兆,時有時無,急的時候便似江河潑天,緩的時候又風平浪靜,倒是吊腳樓書齋後頭那片竹林,任爾雨打風吹去,過後仍是一派蕭蕭肅肅君子風範,巋然林立;但林中一棵合歡花樹卻是撐不住這忽然而至的晴晴雨雨,隨着那飄搖風雨,一朵一朵深深墜入紅塵,林中落花成陣,滿是風流印記。

他將她從桌案上抱起,給她一件件攏好紗衣。她此刻還沒緩過神來,渾若無骨在他懷中癱軟成泥,等着那餘韻緩緩褪去,臉還潮紅着,眼睛半睜半閉,像是魂飛天外還沒找得回來。他盯着她看,這神情他也愛極,遠比那錢鵬月的書亦或是彭勃的畫有有意思,方纔她有一個皺眉的表情他尤其喜歡,就是她閉眼深深皺起眉頭,伴隨口中鶯鶯嚦嚦,實在是勾魂奪魄妖冶至極,他在心中回想那個表情,簡直似着魔一般刻印在腦子裡,怎麼都揮不去……他想着想着,欲罷不能。

顧柔好容易甦醒過來,人像是被甩在水裡洗過一遭,全身發汗,她也顧不及難爲情了,惦記起彭勃那張亟待修復的畫,聲音乏力地問他:“大宗師……能畫畫了嗎。”

他頓覺好笑,爲何她永遠抓不住重點,他又豈能是爲了這張畫才這般作弄?可是她還當真以爲是那樣,方纔一番驚世駭俗的情景重現,已經讓她揮霍掉今生所有的廉恥心,把那副畫的場景跟他重演了一遍——如此犧牲捐軀,怎麼可以不好好作畫!

她掙扎着起來,有氣無力地扶着桌案,收拾了下上頭的亂局——方纔一陣癲狂,是筆架也倒了;畫也滑落了,紙散了一地;筆洗打翻了;連彭勃的真跡都掛在桌角,比她還要蔫兒。她知曉他一絲不苟喜歡整齊,便好辛苦將這些擺放回到原來的位置,拿出那塊松煙墨,想要給他磨出來:“大宗師,您快畫罷,我真累得緊。”這回卻是真話,她方纔一番豁命消受,此刻精神頭挺不住了。

見她執着,他便暫壓了綺念,讓她動了那塊松煙古墨,排布顏料,壓好畫布,揮毫作畫:其線如絲,精勻而剛;筆有輕重,勢有緩急……那畫上人物漸有神形,男女都在他筆尖生動起來。

燭光搖曳,月至中天。

一幅渾然肖似真跡的臨摹之作,終於在他筆下落成,他重新勾好墨線,小心吹乾,然後依照真跡上的硃砂標記,蘸取相應的顏料,對應添加瑕疵。

最後提上落款。

如此一來,除了還差幾個彭勃的閒章私印,幾乎做到一模一樣。

他拿起來,深覺滿意——這以假亂真的程度,怕是錢鵬月也看不出來,他忽然起了一股得意之情,老錢會看出來麼?這倒像是一個高手和另一個高手之間的較量了,他隱隱感覺興奮,竟有些迫不及待要把這幅畫還給錢鵬月,看看他的答案和反應。

不過不可操之過急,還差蓋章和做舊的工序,章需要找到坊間的雕刻高手來仿製,做舊也有一套做舊的手法,這些就交給劉青拿去黑市上辦罷。他心中計劃定當,回頭尋找她的小姑娘,想讓她也來欣賞一下成品,卻不見人影。

……哪兒去了?他正自疑惑,忽然窗外樓下傳來細細的水聲。

顧柔彎着腰,正在洗墨池前面一支一支洗他用過的毛筆,墨色濡染的水面映着月光,像一塊深沉的曜石。她纖細身影掩映其中,便似一道純淨柔軟的白月光。

他沒出聲,在窗口看着她,顧柔洗完毛筆,舉着袖管往臉上擦了擦汗水,她擡起頭,看見湖的對面好大一輪溶溶的月亮,星光漫天,不由得嘆了口氣——唉!這真可謂是良辰美景了,可惜她再過四日又要回白鳥營,未來還不曉得在哪裡。

她捧着一大束毛筆回到樓上裡間,桌上,國師還在伏案揮筆,她關心地過去瞧……真是太辛苦了,竟然只是勾勒了個淡墨線稿,還沒畫完,不由得心疼他:“大宗師您歇了罷,要不然明天再畫也成,不急這一時半會。”

他回過身,點頭:“嗯。”

——他早就把成品藏好了,這畫大概也畫了幾十遍了,須臾間揮毫潑墨就能出個半成品,老錢那種行家放一邊暫且不提,騙騙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於是,他擱下筆,十分正經又嚴肅地告知她,方纔那張畫又畫毀了,他記不得那許多情境,還要麻煩她再提點提點,怎麼提點她該有覺悟。

顧柔臉紅了,只不過推辭的話兒還沒出口,就又被抱上了桌,她失驚了,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整理過的東西一件一件東西又掉在地面上,好生着急——筆架倒了,筆洗灑了,硯臺翻了,畫紙被風吹起散一地……她執着又無力地伸出手,想要把這些小物件抓起來,然而隨着整張桌案愈來愈劇烈的搖顫顛蕩,視野晃動,漸漸模糊;她茫然地張開嘴,心中的惆悵和空虛也被撐開填得滿滿當當,她心想,這桌子又亂了。

……

她再次甦醒過來的時候,第一句話便是問他:“那個畫畫好了麼?”

——執着得他都不忍心哄她了。他只得應道:“是,好了。”給她遞了一杯水,她坐起來,咕咚咚一口氣喝到見底,擡起頭,只見不知何時已經在臥房裡,頭頂上掛着昨晚的帳子,很是疑惑地想了想,沒有印象,又問他:“那錢大人會看出那是贗品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他如實答道。

她捧着杯子坐在牀頭,又憂慮地嘆口氣——他就奇怪了,她怎麼老嘆氣?

她發了一陣呆,忽然對他道:“大宗師,我以後不給您添麻煩了。”

他擰眉挑她一眼:“真的?”這話怎麼聽着怎麼不可信。“你給本座添的麻煩還少麼。”

顧柔懊喪垂頭,又嘆一聲。

這口氣嘆得老氣橫秋,真把他給嘆心疼了,他把她攬到身上來,好聲地哄着她,一句話堵住她諸如此類的問題:“不麻煩,本座就喜歡被你麻煩。你就卯足勁儘量地給本座找麻煩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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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近來原本有五日休沐假,然而自從尚書檯傳來消息,有糧草籌措檢閱之事尋他磋商,他便臨時取消後面第四天的休假,匆匆坐轎趕去處理。臨走前,他一將那副半成品的彭勃僞作交給劉青,要他拿到西市的黑市古董商人處,尋高手刻印蓋章和做舊處理;二是讓石錫帶沈硯真過來給顧柔診脈。

沈硯真被石錫關了快半月有餘,雖然不得脫身,但待遇卻好了很多,她仍是未將藥王谷那邊的真實情況傾吐出來。她給顧柔診過脈後,道:“暫未見得孕兆。”寶珠點頭,又着石錫將她帶走。

石錫押着沈硯真往前庭去,沈硯真手腳戴鐐,行動不便,石錫拖着她的鐐銬走得太快,她便有些跟不上,道:“中尉,乞緩行些。”石錫才懶得聽她的,他心中還有所惱怒——之所以不能從沈硯真口中挖出真正有價值的情報來,不正是因爲這些日以來對她的優待麼?還想要怎麼優待法,當成女媧娘娘造廟供起來好不好?只顧拖着她用力走。沈硯真對他極是惱恨,也無辦法。

“石頭,等等。”忽然聽見人聲,石錫回頭,見寶珠從跨院裡追出來。

方纔沈硯真在臥室給顧柔看診,石錫不便進去,也就沒見着寶珠,這會問她,便關心道:“你傷好了?”

寶珠笑道:“嗯,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說着一低頭,臉上淡淡浮起紅暈,又問:“那鞋墊你穿着如何,是不是咯腳了?那雙我納得不好,你丟了它吧,我又做了雙新的給你。”說着,便從身上取出一雙嶄新的鞋墊,這回納得比上回好多了,繡着白馬金鞍,寓意馬到功成。

石錫湊過去一看,這怎麼好意思?而且國師有命,要他天天穿那雙鞋墊,他不敢不從,又豈能輕易更換。“這多少銀子,我回頭給你。”寶珠聽了一愣,忙道:“又不值錢,你拿去就是。”硬是塞給他。

旁邊沈硯真聽了,冷冷發出一聲笑。

石錫聽到,眉頭一皺,走過去,一把扯來她的鐵鏈,冷聲呵斥:“你笑什麼。”

沈硯真身體瘦弱,被他這麼輕輕一拽,整個人便一個趔趄,她也不閃躲,就挨在石錫背後,突然一改那清冷臉色,掛着曖昧又挑釁的笑:“中尉大人,您不是說還有秘密的事同我談麼,這日頭曬得我發暈,如今有些站不住了,只怕一會昏睡過去。”

石錫謹防她耍花招,道:“我扶你走。”他回頭對寶珠道:“那我就告辭了。”沈硯真也故意笑笑地回頭,突然對寶珠道:“那我們先走了。”“不要多話!”又被石錫狠扯一把,身子搖晃。

寶珠因傷躺了半月,不曉得石錫審訊沈硯真的事情,怔怔地看着他們兩人走,心裡莫名不是滋味。

寶珠回到書齋,暫將石錫的事情擱下,收拾了下桌案,見顧柔伏在案上,案頭擺滿各樣的兵書,不由得道:“姑子真是勤學。”顧柔赧然道:“不過閒來無事,以此消磨。”說是如此,她手裡卻拿了一卷筆記,挨個地記下不明的地方,等着回營請教阿至羅。

寶珠見她鬢髮被窗口的風吹得一絲微亂,伸手過來給她理了理:“姑子再過三日便要回營了,白鳥營日子難熬,難爲姑子了。”

顧柔正想着,其實白鳥營的生活雖然辛苦,但也很有趣,她倒是不覺難熬,正要說話,又聽寶珠道:

“幸好也不會呆太久,不然萬一姑子有孕,那便有諸多的不方便了。”

顧柔聽得一驚,方纔沈硯真來給她把脈,她還沒有特別在意,現在寶珠也這樣提,是不是真的會有孕了?

寶珠見她臉色突然發白,以爲她是擔心懷孕之後的處境,安慰道:“女人開懷總是不易,不過大宗師安排好了,若是姑子懷上了,就送到軍隊臨近的郡城休養,不會有怠慢。”

顧柔聽她這麼說,更害怕了。

她從沒想過懷孕的事,現在一想,她現在因爲目前的處境不能同國師立證名份,雖然她甘爲他委屈一時,可是如果有了孩子,孩子卻不能沒有名正言順的父親——沒有父親的滋味她再清楚不過了,從小到大,心裡總是比別人家的孩子少那麼一份自信。

她也不曉得怎麼養育孩子……顧歡懂事,那是個例外。

何況,萬一她爹顧之言當真參與謀反,那這個孩子還未出生,就成了逆種,勢必給國師帶來無窮的麻煩。

她有一瞬間的恐慌,下意識道:“這如何是好。”寶珠以爲她是因爲害怕疼,笑道:“還沒懷上呢,不過早晚會有喜訊,姑子不用急。”說罷便拿着果盤出去清洗。

顧柔卻爲她這句“早晚有喜”徹底茫然了,整整一天都沒能緩過來。

夜裡,國師回來,顧柔替他更衣,燭火一熄,他便摟着美人求歡。顧柔心裡藏着事,幾番搪塞推阻不肯配合,反而更撩起彌天大火,他只當她是害羞,便稍以力加之,強行撻伐,軟硬兼施,將她在榻上漸漸弄失了神。

半夜他醒轉,見月光朦朧照着帳子,懷中的她竟未睡着,眼裡淚水微噙,一驚問道:“卿卿?”

顧柔躲閃他眼光,把臉往他胸膛湊了湊,他不允,捧起來扶到面前,果真是滿臉淚花。“怎麼了?”

她將白天的事情一說,他笑了,親了親她的眼睛:“怎麼會,就是本座這個國師不做,你也會有丈夫,孩子又怎會沒有父親。”又摟着她腦袋按在心口,仰天望了望那帳子的頂端,繼續道:“只是今年北軍只擴了白鳥營和屯騎營這麼兩個營,要讓你隨軍,得有個藉口,放進白鳥營實是委屈了你;等招兵考覈結束,再讓石錫給你內部調動一番,換到其他人帳下的常規軍。”如此一來,名爲士兵,實則有寶珠照看帶領,行軍打仗打打殺殺這些也就沒她什麼事了。

他留下沈硯真,正是爲了每隔半月來替她診脈一次,有恙治恙,無恙就當做查驗,落個安心。

他見她不吱聲,捏了捏她的臉,戲弄:“再說了,八字還沒一撇,你便擔心這個,是不是你想生孩子了?”

顧柔的臉果然從白到紅,一瞬間的事:“沒有,我沒有。”“我幫你。”他翻身壓上,她慌了:“我沒這麼想……嗚!!”被他偷襲攻佔得徹徹底底。好一陣輕狂顛蕩,她失神忘形之際,只聽見他在耳邊低沉又渴切地道:“卿卿,給本座生個孩子罷……”

她懵神地體會着被他碾磨的感覺,突然想到,其實若是以後塵埃落定,生一個也是可以的……

……

回白鳥營前的最後一日,顧柔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過來才發現時辰不早了。兵營要夜裡熄燈前報道,第二天早上按時辰操練,她趕忙收拾東西,幸好劉青和寶珠早就準備停當,把一切都辦妥,只消她洗個澡吃頓飯,就可以出發。

寶珠悄悄地把沈硯真開的外敷藥塞她行李裡頭,銀珠在旁邊捂着嘴偷偷笑,寶珠責怪地看她一眼,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主人家的*,身爲奴婢的可不能隨便評斷,更不能傳播。

銀珠會意得很,可就是忍不住笑,她用胳膊肘推了寶珠一下子,問她:“我看石中尉的體格也很好,以後說不定便是姐姐你跟沈大夫求藥了。”寶珠登時漲紅了臉,惱怒至極,叱道:“這張碎嘴留着也是禍害,不如先給你撕了!”作勢來撕,銀珠咯咯亂笑。

——兩天前,國師因爲受到過過老錢的房室養生七損八益的教誨,知道此事不可過度妄爲,否則有傷根本,便在那第五日早晨起身後有意地讓小姑娘得到休息。放她在跟前他把持不住,老忘記這七損八益,於是帶她回葫蘆巷的家休息一日。

結果,他被着魔的顧歡拖着下了一整天的圍棋。

也不曉得顧歡這小子是否故意的,夜裡分房間還要跟他睡,展示儒家君子謙讓之道分了他一半牀,害他跟這小子擠在一張硬木塌上,顧歡這人看似文質彬彬,實則睡相極差,一旦睡着立刻手腳並用,把他卡在牀裡,害得他想要偷偷摸起來去找顧柔的計劃失敗,惦記着憋了一夜的火。

早上起來繼續跟顧歡下圍棋,結果心思恍惚,破天荒地輸了一局。

顧柔不曉得國師輸棋的原因,只道阿歡的棋藝長進很快,竟連國師也能打敗,開心得在旁邊給弟弟鼓勁,要他來年在太學考試中好生表現,國師聽見她只誇顧歡,不誇自己,朝食也沒心思吃了,揪住顧歡不鬆口:“——再來一局。”

形勢好像變了,還記得不久以前,還是顧歡這樣滿肚子不服氣地揪住國師,想要跟他再下一盤。顧歡瞭然地微笑,點頭:“好,那再來一局。阿姐,咱們晚點用朝食行麼?”

顧柔問國師:“可以麼?”

國師只顧擺棋,滿肚子殺氣,只想着怎麼宰了對手大卸八塊——這次他不會讓顧歡僥倖了,他不想在她面前輸給任何人,未來的小舅子也不行。

傍晚回到府中,經此一役,國師甚覺與其去陪什麼顧歡切磋棋藝,還不如回家好生伺候好自個的女人,跑出去浪不如在家裡浪,什麼搞好姐夫和小舅子的關係簡直是自尋煩惱。

而且他發現,小姑娘雖然身體嬌軟可欺,性子卻很頑劣,自從給她洗了一回頭髮之後,她後面只要有他在,都不肯自己洗頭髮了,就賴着他要他洗。

“大宗師您洗頭洗得乾淨,趕緊的,快。”她撒嬌打滾地說——她還算有點良心,沒敢直截了當地說:大宗師您伺候人伺候得好,麻溜的,快。

可以可以,洗便洗,反正這伺候人的活一旦開了先河,後面就沒個盡頭了,跟上癮似的,他也不跟她的放肆做計較,不就是堂堂國觀大宗師給小姑娘洗個毛茸茸的腦袋麼?伺候自己女人他不覺得丟人,何況這裡頭的好處又不是討不回來。

他給人洗完了頭,按着不讓走,說要洗洗全套,澡也一起洗了得。小姑娘鬧紅了臉,死活不肯讓,那便由不得她了,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堂堂國觀大宗師豈能是這等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之人,做人也不能半路而廢不是,拎起來就住池子裡櫈,托住細柳腰就是一頓好生伺候。

等她化作一灘春水癱軟成泥了,他這會終於可以翻身做主人,咬住她耳朵理直氣壯地說:“你這主子當得甚是大方能容,繼續當罷,趕緊的,快。”

——終於將這句話連本帶利還給她,真是解氣,爽到心底。

104||1.9

115

七天兵休日滿了,夜裡,國師和孟章送顧柔回營報道,國師不方便送進去,就送到了轅門口附近,鬆開手,依依不捨:“還能自個走麼。”

顧柔臉紅得像個熟柿子——孟章還在呢!可是禁不住腿軟,打了個飄擺,孟章趕緊攙扶住。

她怨怪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他最後兩天瞎胡鬧,她至於弄成這個樣子嗎?兩腿發軟地站穩了腳跟,小聲道:“要是我沒考過,都怨你。”

他趕緊哄:“你是本座所薦,必不會差。你看你包裡裝這麼多書,如此勤學,這要考不上便沒道理了。”

顧柔這次去兵營帶了些書籍,都是她自個在國師府後面幾天,趁他白天去尚書檯不在的時候做下來的筆記,還有那捲被燒黑的《韓非子》。抱在手裡沉甸甸的,孟章接過來替她拿着。

她同他道別,臨走時,他心有不捨,也沒管旁邊的孟章了,情不自禁地抱了她一下,在她耳邊輕輕地道:“你很快便會回來了。”“嗯,”她也咬着他耳朵道,“您要保重身體。”

孟章背過身去,仰面朝天,做了個自插雙目的假動作。沒婆娘可抱的他頭一回感到人生寂寞如雪。

……

顧柔一回營,就發現兵舍的氣氛不大對勁。每個人都坐在自個鋪位上。

這幾個姑子裡頭,就顧柔一個是本地來的,顧柔打開自己的包裹,給大家分東西:有牡丹餅,酥果子,熟桂花餈粑,還有一些糖果子。

她把酥果子給愛吃甜的屈貞娘:“貞娘,這個是給你的,趁着屯長還沒來查房先吃掉,免得被搜去了。”“謝了。”

“翹兒,這個梳子給你的。”陳翹兒頭髮長,兵營裡皁角不夠用,她經常抱怨梳不順頭髮,顧柔帶了個牛角梳給她,陳翹兒哼了一聲:“算你有良心!”

顧柔走過去,把吃的分給向玉瑛:“玉瑛,這個給你。”向玉瑛照舊悶聲不響,顧柔便放在她牀頭。

然後輪到祝小魚,祝小魚縮在通鋪的角落裡,蜷成一小團,顧柔以爲她睡着了,輕手輕腳過去查看,只見她眼圈通紅。“小魚,我帶了好吃的,你起來嘗一個?”

祝小魚一骨碌爬起來,搖頭:“伍長我不餓。”“小魚你去哪。”“我去解個手。”祝小魚逃難似的跑了出去。

顧柔奇怪,問:“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陳翹兒一邊過來拿個酥果子吃,一邊道:“當然會不舒服,我要是被自個的姐妹搶走了男人,我絕對不會給她好果子吃。不過嘛你這個不算,我要是孟軍侯也會選你,哪能看上祝小魚那樣的。”

什麼,孟軍侯,孟章?顧柔一頭霧水地瞧着她看。

屈貞娘到:“小柔,你就別瞞着了,咱們都知道了。”

顧柔更不明白了。

屈貞娘搖頭,嘆氣:“小柔,那天在轅門口咱們都看見了。照理說,你和孟軍侯般配,我們也覺得好;可是你既然同他相好,就不應該瞞着小魚,這些天我瞧她一個晚上都沒睡好過,連做夢都哭呢……”

……

顧柔聽屈貞娘把話說完,知道大家誤會了,她拿來解釋了一番,只說孟章是自個遠房親戚的一個朋友,朋友託孟章接送照顧她,就這點關係罷了。屈貞娘看起來不是很相信;陳翹兒倒是無所謂,反正她也不喜歡祝小魚,在她看來,孟軍侯如果不選顧柔選了祝小魚,那纔是老天爺瞎了眼呢。

快熄燈了,顧柔出去找祝小魚,在那校場將臺下頭的一塊角落發現了她。

祝小魚看見顧柔,有幾分羞愧地站起來,揩拭臉上的淚:“伍長,俺又犯錯了。”

顧柔道:“這會還沒熄燈了,你有什麼錯呀。”“俺不應該看上伍長的人。”

顧柔忍不住笑,把事情給她解釋一通。祝小魚轉悲爲喜,她倒是沒有屈貞娘和陳翹兒那麼懷疑,顧柔說什麼她都信:“那伍長,俺還能喜歡孟大哥嗎?”

“當然可以,喜歡人不犯法,只要他沒娶你沒嫁。”顧柔擡起頭,望着校場上空滿天星辰,夜朗風清,極易起相思的情境,她想起了心中的那個人。喜歡一個人的確不犯法,然而現實中總會有落差,要如何去喜歡一個人,或許是畢生的修行。“小魚,喜歡人不犯法,可是,與其去癡纏一個人使他麻煩,倒不如將自己變得更好,你要想一想如何給他更好的。”

祝小魚聽得雲裡霧裡:“啥是更好的?”

“更好的你自己。小魚,你努力一把,在白鳥營呆下去,說不定有一天,他就能瞧見你了;就算他瞧不見,但是那樣的你,自然會有人賞識和珍惜。”

祝小魚似懂非懂,但是無論顧柔說什麼,對她而言都是絕對的正確,“嗯!”她茫然又欣喜地隨着顧柔一同看向夜空,無數的星辰匯聚成銀河,在西方的天幕,夜色融入一片溫馨。

……

六月底的夏夜,銀河橫跨南北天際,由西向東,日復一日,以微不可見的趨勢緩緩移動,浩瀚之中孕育着暗涌。

同一片星空之下,在雲貴高原東部邊陲的牂牁郡,一騎快馬飛出盤山,在地勢逐漸降低的蜿蜒山道上快速馳騁,直朝打鐵關奔去。

馬上的人正是白鳥營的斥候,夏昭。他今夜懷揣一封至關重要的信件,即將送入關內。

突然間,風停,馬止,一聲長嘶,夏昭勒馬疾停,前蹄高高揚起。四下裡竄出身穿藤甲,手執鐵棒的蠻族士兵,爲首的那人站出來,正是牂牁郡剛剛新上任的部參軍翟世新。

夏昭見到翟世新,眉毛一沉,厲聲大喝:“大膽蠻將,竟敢阻擋朝廷信使去路,還不速速讓開!”

翟世新聽到他所言,不但沒有讓路之意,反而冷冷一笑,眉宇間掠出殺氣:“吾等世代跟隨操太守征戰南方,只認得操太守的令箭,只認得連王爺的兵符;從來不認得什麼朝廷!你想通關,先請示過太守取得文牒,吾等自當放行!”

夏昭大怒不止:“操光身爲軍司馬,竟以下逆上殺害太守詹士演,將牂牁郡霸住,此等大逆不道之行,又豈能瞞得住朝廷!”

“瞞不瞞得住倒不勞閣下操心了。”翟世新是跟隨操光多年的部將,操光如今突然在牂牁郡城中發動兵變,殺死太守詹士演而後自立,正是爲了響應建寧郡的寧王連秋上,聯合舉起針對大晉的反旗。翟世新料定夏昭已經難逃生天,不由得想要在他臨死之前挑釁他一番,他折起馬鞭,笑着道:“不瞞你說,操太守已封鎖牂牁進入雲貴高原的通道和關隘,如今只能進不能出,就是你白鳥營的人也插翅難飛,你說朝廷會不會知曉?——待他們真正知曉的時候,怕是已經晚了!”

他最後那句“晚了”說得異常狠厲,夏昭聽得不由心中一寒——而牂牁郡作爲雲南和武陵、零陵相接壤的邊陲重鎮,是水陸交通的交匯點,連着西南邊陲的航運縣的水碼頭,乃是朝廷掌握雲南動向,據守聯防雲貴高原上的部族軍隊入侵的軍事重鎮。原先牂牁郡的太守詹士演,乃是朝廷指派的官員,放在那個位置正是爲了監視雲南動向。

如今連秋上命令部將奪取佔領牂牁,殺死朝廷命官,這極有可能說明,雲南方面要先發制人,要率先對朝廷發動突襲了!

夏昭曾經焦急思考過,下一步該怎麼辦?必須將這個消息迅速送出雲南境內,傳達到洛陽北軍的冷司馬處,他將信件抄復雙份,派了手下兵分兩路,分頭送出,他讓手下走暗道,自己走最顯眼的那條道路,以引開操光人馬的視線。

如今,他能夠拖延的時間越久越好,只要他能過多拖住翟世新一刻,搭檔們傳遞消息的機會便多一分……夏昭想到此處,縱聲大笑,心情徹底放鬆下來,他盯着愈見緊張的翟世新,道:“殺害朝廷命官,瞞而不報,將牂牁郡據爲己有,你們想北上偷襲武陵郡對不對?哈哈哈哈……我告訴你們,消息我已經傳出去了!你們沒有機會了!亂臣賊子,人人得以誅之!”

翟世新勃然大怒,他意識到狡猾多端的白鳥營斥候不可能只有這一招,夏昭必定在別的什麼地方還派出了人馬,他沒工夫同他周旋,大手一揮,蠻兵齊射弓弩,箭矢如雨打在夏昭身上,他像一隻篩子被打穿,重重跌落馬下。

夏昭倒了下去,可是他睜着不肯合攏的眼睛裡,卻閃着急切又熾熱的光芒——他知道那副用生命掩護的信報已經送出去了,只要離開貴山關卡,渡沅水而上,將這封性命交關的信箋送到接線人的手中,那麼他此生也無憾了……冷司馬,孟軍侯,昭,雖不能覆命,卻不辱使命!

翟世新沒空理會夏昭刺蝟般的屍體,他急於去找到夏昭部署的另外一支隊伍,他飛速思考,倘若不從打鐵關走,他們會走哪裡呢?最艱難卻也最薄弱的一條道,便是貴山山北了,山高陡峻,非常人能行,他思及此處,大手一揮——“追!”

此時的貴山山北,懸崖高處,烈風呼嘯。

卓夫人一襲胡戎裝甲,和十餘名手下們提着刀,站在山峰頂端,他們圍成一圈,刀尖上淌過白鳥營密探的滾燙的鮮血,刀鋒卻依然凜冽。

夏昭的搭檔,胡云,最後一個牂牁境內的白鳥營密探,也死於碧海閣的殺手刀下。

卓夫人從胡云屍體上搜得那封密件,抖開,藉着月光看完,迎風一揉一撒,那封夏昭和胡云以生命護送的信箋,終是化作無數碎屑,紛紛揚揚吹進了貴山的山澗。

揚揚吹進了貴山的山澗。

105||2.0

武陵郡。

武陵郡隸屬荊州治,位於長江以南, 洞庭以北;作爲沅水上流流域佔地最大的一個郡, 北託南郡、江夏, 南接交州、雲貴高原,乃是拒南蠻的第一道屏障。

牂牁郡位於阮水下游, 牂牁太守詹士演同武陵太守楊琦有一段舊交, 偶爾書信聯繫。這日, 治中岑隨匆匆趕來求見楊琦, 問他詹士演最近是否還有書信傳來。楊琦道是沒有。

岑隨皺起八字眉想了半天, 忽然起了疑問, 道了聲:“這不對啊。”楊琦問其緣故, 岑隨道, 武陵郡下轄的幾個縣最近徵收山澤碼頭稅,然而發現一些商船沒有報稅, 細細追問之下, 發現這些商船皆是從武陵郡本地進入牂牁郡之後未能及時得歸,自然就沒有回來繳稅。

這種情況前所未有, 引起了岑隨注意,他心念一轉,忽然有了個危險又趨近真實的猜測,他小心翼翼地問:“使君,莫不是詹太守那邊出事了罷?”

楊琦忍俊不禁,笑着搖頭:“我看你是杞人憂天了,詹博元手握五萬兵防,即使牂牁遭到雲南方面的襲擊,那麼大一場仗,怎會連點風聲都不傳來?博元的性子我知曉,他是個隨性之人,想起來便有回信,想不起來便隨意,不傳我書信常而有之;加上牂牁之地夏日多雨獠,阮水下游暴漲,船隻在碼頭港口避雨乃是常事,岑老弟莫要大驚小怪了。”

岑隨被楊琦一通安慰,心中也稍覺安生了些,他被楊琦留着喝了幾杯醽醁酒;楊琦道是天熱,要多飲些酒去溼,還要拉他再飲,然而岑隨一顆心始終無法徹底放下,便藉口身體不適,臨時告辭了。他回到官邸,思前想後,提筆作了一封書信。

該封信是寫給當朝太尉雲晟的,岑隨未就仕在洛陽遊學時,受過雲晟一段恩惠,自此以恩師相稱。

這岑隨原本可以將自己的疑慮寫作奏摺呈報朝廷,然而經過楊琦一番勸說,他也拿不定注意,畢竟他只是地方郡治下面的輔佐官員,連他的上峰郡守楊琦都不上疏此事,他不便直接越過楊琦上疏,免得到時候被他知曉,反而壞了上下級的關係。於是他便選擇以私人書信的形式將自己的疑慮表達出來。

他又是曾經是雲晟的門生,朝中黨派分明,他要寫信,自然先將這等涉及戰機的消息寫給雲晟,於是用糯米漿糊封了信箋,託信使北上將這封私信交了出去。

——然而他又怎麼會料得到,正是因爲他這樣的一個選擇,數日之後,幾乎給武陵帶來了滅頂之災。

洛陽這邊,風平浪靜,朝廷各州各郡的信使暫未回報任何外族邊陲異動的消息。倒是白鳥營這邊,冷山的記名簿冊上剛剛收到來自漢中的斥候信報,說刺史鬱榮正在擴兵。雲南方面還有夏昭、胡云等數名斥候尚未回報,根據路程時間計算,大概還有十日便會回來。

冷山循例將消息彙總,上報北軍統帥石錫;另外他手下的屯長阿至羅忙於操練新兵,也是當前白鳥營任務的重中之重。

在冷山的計劃裡,這一批新吸納的士兵,將會投入南方戰線派上大用場,尤其是那個看似平凡無奇的祝小魚——雲南山川地理形勢複雜,山澤頗多,常有車馬不能穿越,必須藉助行船的地方;所以他需要一批像夏昭、胡云那般鳧水潛渡能力極強的斥候,出其不意,出現在任何他需要的地方掠取情報。

所以,在他看來,那個叫顧柔的女兵,在新兵中成績雖然是最好的,但也是最差的。

……

顧柔回白鳥營後次日,國師忙於尚書檯諸臣計劃長江以南的州郡兵力調度,直到傍晚才抽出空來去錢鵬月家還書。

錢鵬月見着他,比見着親媽還要歡喜,忙令下人準備歌舞宴席——須知他平日後院妾侍厲害,他不敢亂開酒席,開了也不敢請美人來跳舞,只有當有正經事情宴請同僚之時,方纔有得一個藉口。看到國師來,他馬上找着了今天的藉口,要大搞特搞,歡迎國師大駕光臨。

國師既然暫別了美人,便將雜念徹底收起,心思全部撲到練兵備戰這件事情上來,他

隨便在客堂找了個位置坐,說不留下用飯了,還完書便走。

錢鵬月只好改口,讓管事的免了佈置,奉上來兩盞茶。

“你點一點數,莫要時候少了再來找,說是本座的疏漏。”國師讓劉青捧來木盒,盒子已經修復,看起來完好如新。

國師看似不經意地端起一盞茶,撩了撩浮沫,眼睛的餘光卻瞟着錢鵬月,他期待對方看到彭勃那張避火圖的反應。

“嗨,瞧你這話說的,我還不信你不成。”錢鵬月不以爲然,今夜不能看美人跳舞,庭院中明月良宵令他惆悵。“你還是覈驗下爲好。”

“哦。”錢鵬月便過去了,劉青替他揭開木蓋,雙手捧盒子到他跟前。錢鵬月別的倒是無所謂,說起來值錢得趣的也就彭勃那一張畫,他從中挑出來,仔細看,皺起眉。

劉青有一絲緊張,看向國師。國師俊容紋絲不動,喝茶神情好似漫不經心。

錢鵬月把避火圖舉起來看了一會兒,說不出哪裡怪,又放回去。

“怎麼,有毀損了?”國師也放下茶盞,不着痕跡地問。

“沒甚麼。”錢鵬月搖搖頭,他還在奇怪,畫中的美人爲什麼看起來像是身材變漂亮了——他也說不出哪裡好了,只覺似乎多了點嬌憨神|韻。奇怪,這擅長重工的彭勃什麼時候畫形也能畫風流神|韻來了,一張避火圖怎麼會使人腦補這麼多?難道是自己最近被三個小妾晾得太久,肝火上升?

他想到這檔子事,就想起上回跟國師那番交流,他蓋上盒蓋子,悄摸摸湊上來問他:“你那個遠房親戚,如今煩惱消除了麼。”國師一磴茶盞,滿臉要發作的神情。

錢鵬月,多噁心的名字。國師納悶,自個怎麼就交上了這麼個人。不過那會他還小,老錢還嫩似蔥花一朵,容不得分辨好歹。他只好長出一口氣,儘可能輕描淡寫道:“萬事諧矣。”

言簡意賅得讓錢鵬月燃起了八卦之心,他上下打量國師,發現這位老友的精神頭居然不是很好,素來神采風流的他居然透着一絲疲憊,這可不就是已厭交.歡憐枕蓆的樣麼?連忙好心勸他:“你要留心啊,別仗着年輕折騰沒了本錢,你要學咱們聖上細水長流,六旬還能得子。”

國師也想,而且道宗最注重養生修煉,道門中如果不是領袖級別的人物不用奉道,門派裡也有不少娶妻生子的,道家也有關於合.歡養氣之術的論著,但都不提倡在此事上頭過度。他只是惦記着要跟她分別了,最後兩晚實是沒把持住,稍稍縱情了些,他夜裡要了七次,中午醒來又折騰了小姑娘半個時辰,最終兩人皆覺疲憊已極,相擁昏睡了整個白天。

老錢陷入震撼不能自拔,他死活不信有這等事,連問他吃藥了沒有。道士最喜歡煉丹,他定是藉助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丹藥了,連忙跟他討藥,國師直說沒有。其實人的精氣有限,一般能人到了那三四回的時候,精|元都已見稀,他功體根基稍厚些,加上喜歡賞鑑她秀眉緊蹙不勝消受模樣,便一路逞兇,把那各章避火圖上的把式都跟她試了一遍。其實到了最後早晨,他也釋不出什麼來了,只是空空逞兇,又賞玩她聲色表情一番,聽到求饒才罷休。醒來以後的後遺症也是有的,就是看人的影子略微發飄,精神一時半會回不來。

他跟錢鵬月總結了下經驗:“不提倡。”氣得錢鵬月乾瞪眼。好像女人間私底下比身段,他覺得自個輸了一截。

……

在兵營裡,顧柔告訴祝小魚要先爲孟章努力留在白鳥營,這倒並非因爲她覺得孟章會喜歡祝小魚,而是她考慮到祝小魚被父母賣到洛陽來舉目無親,倘若小魚沒能留下在白鳥營,拿不到士兵的餉糧,顧柔擔心她的生計。

可是,表示要努力的祝小魚卻並未像她說得那樣用功。重返白鳥營的幾天,新兵們都進入了訓練狀態,祝小魚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出錯,她成了隊伍裡面最不省心的一個兵,每天不是想着孟章,就是想着肚子餓吃什麼,如此一來心不在焉,時常訓練出錯捱罵。

最讓顧柔心煩的是,祝小魚出錯,她作爲伍長,也得跟着挨阿至羅的罵。這天顧柔又因爲操練隊形的時候,祝小魚探頭去看打校場邊兒走過的孟章,被阿至羅發現,阿至羅把顧柔叫到跟前來,一頓咆哮——

“伍長是嗎,像你這樣的,兵矬矬一個,將矬矬一窩!你管不好手下的兵,就是害他們的命!”

阿至羅已經發現了,祝小魚頑固不化,但是顧柔是個軟柿子,通過拿捏她去鉗制祝小魚,效率得多。

顧柔已經聽得耳朵都出繭子來了,不過如今她曉得阿至羅的爲人其實外冷內熱,是個好人,所以也不是那麼害怕,只是乖乖聽着答應下來。訓練結束後又和向玉瑛去請教阿至羅有關於兵書上的問題。最近她兵書讀得很勤快,一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去向阿至羅請教,阿至羅很喜歡這樣的兵,嘴上仍然嚴厲,實際卻教得耐心。

如此這般又過了十日,阿至羅把全體新兵召集起來,叫到校場去,要衆新兵披甲列隊,每個人背好七日的乾糧飲水,騎馬去野外操練,操練的地點被選定在洛陽北部的邙山腳下。

阿至羅對所有人宣稱這是一次操練,但實際上,這是一次篩選。

新兵營最初一共招了一百一十二個人,現在還剩下六十人,冷山告訴阿至羅,留下這裡頭的半數,他只要三十個人。

106||2.0

117

七月初的邙山,天氣炎熱,樹林裡連一隻活潑的鳥都尋不着,飛禽走獸全懶懨懨地龜縮起來,只有聒噪的蟬叫個不停,使人心躁。

阿至羅讓新兵們披甲負重,攀上了翠雲峰。

翠雲峰位於邙山之巔,乃是邙山山系上最高的一座山峰,衆人徒手攀登馬不停蹄,整支隊伍耗費了近三個時辰,終於在日中之時登上山頂。正午的翠雲峰頂,日照強烈,地勢高拔,只見漫山遍野樹木森列,蒼翠如雲,茂密的松柏碧草掩映清泉流溪之間。

阿至羅給了一炷香的時辰整歇隊伍,新兵們各自分散成堆,在樹蔭下進些乾糧充飢。

顧柔和什隊的人坐在一起休息。她身邊的祝小魚還在嘎吱嘎吱嚼食物,不斷搖晃水囊裡的飲水,她的水囊已經空了一半。陳翹兒見了,忍不住提醒道:“祝小魚,你可別再貪嘴了,每人的口糧分量就這麼多,你吃光了自個的,找誰要去?”

祝小魚不以爲然,自從入兵營以來,她領悟到的最大好處便是管飯管飽,她覺得屯長阿至羅既然把他們帶到此處來,又怎麼可能不管這一口吃的,吃完了再跟他要就是,於是照舊大吃特吃。陳翹兒跟她沒話說,恨鐵不成鋼地直搖頭,坐回自己位置擦了一把汗。

屈貞娘聽見陳翹兒的話,看看自己手裡揣的乾糧,似有所悟,問她:“你是說,咱們身上帶的這些口糧,吃完了就沒有了?”陳翹兒點頭:“黑風怪幹得出這種事情來!”屈貞娘一聽,立刻收住了嘴,不敢再多吃,將糧食小心貼身存好。

顧柔沒有說話,她雖然身法輕快,體力卻是短板,此刻她需要保存更多的體力應付後續的訓練。她進了少許乾糧,喝過水,坐在一塊岩石上坐着檢查鞋靴革帶,將腰間的蹀躞拉緊。這時候,田秀才突然從身後冒了出來,拿着一個野果,笑嘻嘻地問她:“大嫚兒,你瞧見前頭的景色了沒有?”

顧柔聽他這樣書哦,擡起頭來,位於北邙之上登阜遠望,只見洛陽城的雄勝風光,盡收眼底;中間有一道河流曲折蜿蜒,似黃龍自西向東帶狀奔騰延伸,一路驚濤擊岸,煙色浩渺,正是黃河。古城名河,天下名川盡收眼底,不由得令她這小小女子,也心懷激盪起來;顧柔道了一句:“難怪人說‘嵯峨北邙’,能登高一望,也不枉辛苦爬了這三個時辰。”

“誰跟你說是讓來你看風光的了?”田秀才撩起白眼,又轉而嘻笑道:“你發現沒有,咱們一路行來,黑風怪都不曾令人帶得金鼓旗鈴這四樣。”

顧柔道:“也許是翻山越嶺多有不便,故而沒有攜帶罷。”“怎麼會?行軍打仗,令旗都不帶,這能叫做操練?”田秀才壓低了聲音,神秘地湊上來,用手遮着嘴巴道,“你難道不覺着,以黑風怪的脾性,說不定這又是跟上回的鑽火圈一般,是個作弄咱們的幌子。”

顧柔聽他這麼一說,心中亦有懷疑。方纔根據按她對地形環境的觀察,從跟着阿至羅進到邙山腳下開始,她便發現附近四下新挖了壕溝;山腰高處似乎有人;一些林深廕庇之處還發現新的腳印……種種跡象,似乎表明,這不像是一場尋常的訓練。

田秀才又道,你朝右手面看。顧柔望去,只見一大片墳墓羣,雖然殘破凌亂,但佔地極大,從建制上依稀看得出原有的氣派。號稱會算命的賈飛見了,連聲哀嘆:“榮華富貴還不曉得在哪裡,怎麼倒先找着一個埋骨之所,不吉,不吉。”田秀才道,埋骨也輪不着你,此處皆是前朝歷代帝王之家的墳冢,只有皇族纔有資格在這裡修墳,就你這樣的,死了也給你扔出去,人家還嫌棄了污沒了祖先的地兒。

——原來那邙山自古以來便是帝王家的理想埋骨之所,歷朝以來有許多皇族在此選址建墓,年代久遠又加上兵亂,後世招來不少盜墓賊,把好端端的陵墓糟蹋成了這番模樣。

平白見着一堆亂墳,顧柔的心情也變得不美麗了,心裡揣度着阿至羅的用意。這時候,一炷香的時辰到了,新兵被阿至羅召集起來。

阿至羅要新兵們按照遠路返回下山。新兵們又花費一個時辰,在山下集合。

阿至羅道:“咱們白鳥營今夏招兵一共一百一十二人,經歷半數淘汰,如今還有六十人。大夥都知道,白鳥營乃是精英中的精英,不收吃乾飯的慫蛋,所以,我打算再給你們甩甩包袱,繼續淘汰一半。”

此言一出,衆生皆是驚訝躁動。

“淘汰的方式,”阿至羅仰起頭,伸手向前方山上一指,“方纔登上去的那座翠雲峰,你們已經瞧見了,重新再登上去一遍,到山頂的上清宮正殿香爐內取一支金箭,然後翻過這座山,去到山南之處,把這支金箭交給我,記住,我只要前三十個人的箭,時限三天,超過三天,不管人數滿沒滿,考覈結束,沒能做到的人該哪來回哪去。”

方纔爬上翠雲峰,衆人也只花了三個時辰,如今聽阿至羅說時限有三天,不少人面露喜色,覺得似乎勝券在握。

阿至羅環掃衆人,冷笑:“的確,三個時辰的路,不難——但是會有人給你們增加難度。在這山上,我已經爲你們準備了一些關卡和陷阱,以及八百名北軍老士卒的隊伍,他們會埋伏在半道上封鎖道路,伺機襲擊攔截你們,被生擒者立即淘汰。”

這話說出,又是引來一陣議論,大家心裡不知道伏兵虛實,各自不安。趙勇舉起手來,問道:“若是伏兵全副武裝,那咱們給發放軍器裝備麼?”

阿至羅道:“你們身上的魚鱗甲難道是假的不成?”

衆人皆是懊惱,這戰場上打仗用的魚鱗甲,穿在身上沉重難行十分累贅,壓根就不是適合斥候使用的甲,一旦跑入密林,便會成爲一個天生活動的箭靶子。阿至羅那樣說,意思就是根本不會再給他們發放多餘的武裝,只能赤手空拳靠自己。

顧柔問道:“屯長,可以組隊麼?”阿至羅不置可否:“你要是能一次帶來二十九個兵到我跟前,那我也照單全收。”

於是新兵們互相合計了一番,人多了行動也不方便,許多人選擇以伍隊爲單位一起行動,既輕便又互相有個照應。而五個姑娘們因爲體力不夠,自然不會被男兵隊伍所接受,顧柔她們五個自然就形成了一隊。

在爬山和即將遇到的遭遇戰中,女人比男人落下的體力差距實在是太大,顧柔忍不住跟阿至羅討價還價:“屯長,咱們伍隊全是姑子,就不能來點什麼優待,多發一件軍器什麼的,哪怕短棍都好。”

阿至羅瞪她:“戰場上你去跟敵方商量,讓他們少射你兩箭?”顧柔爭辯:“可是男人和女人天生身體能力就不一樣。”阿至羅道:“當然不一樣,不然你以爲新兵營一百十二個人,爲什麼只招了你們五個女兵?我本來以爲你們會和其他的女兵不一樣,看來你們也只能這樣兒了。”

顧柔氣得一咬牙,行,沒優待就沒優待,贏給你看。

新兵們在山腳下互相鼓勵打氣,然後背好乾糧出發了,其中有一士氣高昂又兼樂天向上的伍隊,幾個人樂陶陶且盡天真地打頭跑到林子裡,一路高歌猛進,還唱着歌謠互相打氣,結果冷不丁地從暗處發來一陣猛箭,將這五個把行軍操練當成遊山玩水的傢伙統統放倒在了林子裡。趙勇和顧柔等人遠遠地觀望,只見箭雨過後,密林裡跑出一列兵卒,將那哀嚎的五人盡數拖走,如此算是第一隊被淘汰。

這些躲在暗處放箭的士兵必然就是阿至羅安排的路阻了。趙勇皺眉道:“都是些訓練有素的老兵。”顧柔方纔躲在暗處看見他們射箭的那幾人,其實也不過五個人,都是往人的腿腳上面射,避開頭部和軀幹要害,這麼多支箭沒有一支傷人性命,箭枝射程範圍各有分工,沒有相撞衝突和重複,可謂分毫不差,的確是弄弓箭又善配合的一羣高手。

這林子定是不大安全了,顧柔和趙勇一合計,把兩隻伍隊合起來,男兵們帶着女兵們一起走,互相有個照應,去查探其他上山的道路。

向玉瑛和顧柔一組,趙勇跟沈光耀一組,何遠跟田秀才一組,三組人分三頭去找上山的通道,約定了天黑以前回來報告探路情況,若是日落後一炷香的時辰內還不返回,那就自動意味着“陣亡”脫隊。其他人原地隱蔽等候消息。

顧柔和向玉瑛查探的是上山的一條大路,也是方纔衆人一起上來的官路,其實這條舒坦的道路倒是不用動腦子想也知道會有伏兵,但是未免阿至羅耍兵不厭詐虛虛實實的把戲,還是過來看一眼爲妙。

兩人悄悄地從岩石背後繞過去,看見石頭前面果然有一隊身披茅草,埋伏在路口僞裝灌木的士兵,而且每相鄰十幾尺的路邊都有這樣的組合,預判了一下對方兵力,大概有六七十人,想要硬衝過去肯定不行,此路不通。

只能寄希望於趙勇或是何遠他們找到出路了。回來的路上,顧柔看見幾株羽狀的尖葉植株生長於灌木叢,靈機一動,抓了滿滿幾大把在手裡,揉爛了扔溪水裡,一面喊向玉瑛過來採。

向玉瑛不解,顧柔告訴她,這是旃那葉,吃了可導致人腹瀉不止的猛藥,比那巴豆的功效不差。這些人現在在此處埋伏,指不定夜裡會不會轉移到別處搜捕咱們,這條路雖然咱們過不去,廢掉他們六十人的兵力也好,誰教他們這麼壞,陰搓搓在這裡打算以多欺少呢?來,趁着還有時間,趕緊炮製一鍋清腸胃的香湯送他們五穀輪迴去。

顧柔和向玉瑛一起採完旃那葉,又埋伏了一陣,果然見到下游有士兵來接水,於是把那沿坡而下的緩流小溪裡撒上碎葉,互相一陣暗笑,悄悄撤了回來。顧柔偷偷又藏了一包葉子在身上,以備不時陰人。

傍晚的時候,衆人在山腳下集合,趙勇藉着月光清點人數,十個人,一個都不差。

趙勇跟沈光耀發現的那條路在山東側,路不好走,伏兵大約五六十人,而且他們去查看的時候,前方剛好有被伏兵擒住的別的伍隊的新兵,於是那條路也被排除了通過的可能。

何遠跟田秀才回來有收穫,他們發現一條羊腸小道,雖然險隘,有一些路段需要攀援山壁而上,地形並不容易敵方大規模埋伏,而且林木高深,可趁着夜色作掩護行進。

衆人計議定當,就決定走那條最險隘的道路。大家聚在一起匆匆吃了些乾糧,收拾檢查好行囊上路。一路上,顧柔撿了跟粗木枝作爲柺杖,輔助攀爬行進。

衆人如此通過了山腰,剛剛爬上一個地勢較爲緩和的平臺歇一口氣,突然聽到一聲號子響,咻地一枚煙火信號從不遠處的草垛竄上天空,在夜幕中炸開銀色的煙花。

“不好!”趙勇頭一個跳起來撲向草叢,男兵們緊隨其後。草叢中傳來廝打聲,不一會兒,顧柔她們就瞧見趙勇等人押着一個鼻青臉腫的哨兵回來。

那哨兵隨部隊來這裡協助訓練,他身爲老兵,料定只有自個收拾新兵豆子們的份,沒想到捱了他們一頓打,此刻歪鼻子腫臉氣得冷笑:“我這信號一發,半盞茶的時辰不到就有人來收拾你們,你們被淘汰了!”又給何遠踹了一腳,疼的彎下腰去。田秀才來阻止,何遠理直氣壯:“憑啥就許他們惡應咱,不許咱惡應他們。”田秀才一想也是,隨即附和道:“繼續。”又是兩下子悶拳,揍在那哨兵肚子上砰砰響。

趙勇判斷此處不可久留,必須馬上轉移,朝山上進發。大家把哨兵綁在一棵樹幹上,顧柔臨走前,讓田秀才把這哨兵的衣裳物件全扒光了,留着路上興許有用。

那哨兵氣得發昏:“這是演練,你們這是虐待同袍!”被田秀才用一顆野果堵住了嘴。

十個人的什隊一路匆忙奔逃躲避追兵,中途又打倒了七八個落單的伏兵,形容雖然狼狽,但總算跌跌撞撞上到了山頂。

後半夜,深沉夜幕籠罩之下,羣山寂寂,只見山頂一青磚廟院坐落林中,正是道觀上清宮。

衆人不敢輕舉妄動,在外部粗略觀察一番形勢,那道觀中燈火通明,出入口、院四角和廊下皆有兵力把守,顯然猛衝不得。

道觀後門牆外的灌木叢裡,大家蒸包子似的一個一個拱成團,都教蚊蟲叮咬得汗流浹背,顧柔道:“咱們找個地方隱蔽起來,先睡吧,輪流站崗放哨,我第一個來。”

趙勇立即反對:“不成,天一亮,他們視野更好,咱們就更沒機會進入大殿偷取令箭了。全都跟我起來,咱們還是按照原來那樣,分成幾個小隊伍上。”

可是他這樣說,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每個人經過一天折騰,都已經精疲力竭。陳翹兒倒在屈貞娘懷裡,已經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用裝死表達對趙勇這個提議的抗議。

田秀才也道:“老大,要不然咱就歇一天吧,疲兵遠戰,兵家大忌,人家可是以逸待勞。咱們可以歇到明天夜裡再動手,反正還有兩天,正好這一天白天裡還能觀察觀察附近的情況,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少機關埋伏。”

趙勇看一看他手下的那些殘兵弱將,知道已經沒什麼反對的餘地,只好默認了這個建議。每個人都累得在原地喘氣,沒人再說話。

忽然灌木叢動了一下,大家警覺起來,怕是有巡邏的守軍來,結果祝小魚冒出個頭,手裡拎着一隻野兔子,驚喜萬分:“伍長快瞧,俺抓到晚上的口糧了,咱們吃烤兔子吧!”

原是虛驚一場。趙勇從繃緊到鬆了一口氣,他看向顧柔,眼神裡透着責備。

顧柔對祝小魚道:“你在這種地方生明火,將自身暴露給敵軍,無異於自殺。”

祝小魚愣住了,她沒聽全懂,但是大概意思就是不許了?“那伍長,我把它放了?”

“那倒也不是,”顧柔從她手中接過兔子,揪着長耳朵,兔子在她手裡一蹬腿一跳地掙扎,她問衆人,“你們有餓了的麼?”

除了趙勇全部人點頭。阿至羅分派的那點乾糧根本不夠,而且在炎熱的夏季山林裡,吃那玩意齁嗓子得很,越吃越燥。

顧柔從軍靴靴筒裡摸出一把匕首,咬開刀鞘,挨着衣角擦了擦刀鋒,一戳子捅進兔子喉嚨,霎時間鮮血直往外冒。兔子瘋狂蹬了兩下腿兒,不動了。

除了向玉瑛,幾個姑子全部看呆。陳翹兒死過去又差點活過來:“你你你,兔子這麼可愛你居然……”

顧柔麻溜地拆皮去骨,沿着腔骨割下一片生肉,血淋淋地紮在刀尖上,問田秀才:“吃嗎?”

田秀才:“……”生肉是噁心,可是飢餓卻意味着自動放棄,他有一瞬間的猶豫,把肉從刀尖上取下來,不過牙齒地一口囫圇吞了下去。

隨後,何遠、趙勇、賈飛、沈光耀都陸續吃下了兔肉;女兵裡頭,只有向玉瑛和祝小魚吃下了,屈貞娘不要,陳翹兒在旁邊壓着聲音嘔吐。

顧柔瞧着陳翹兒道:“幹了這個,以後在野外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多着了,難道你要一直這樣等餓死麼?”陳翹兒吐個不住,連連擺手。

趙勇盯着一邊的顧柔看,終於忍不住,問道:“小柔,你以前,倒底是幹什麼的?”

還沒等顧柔想到如何找藉口敷衍這個問題,田秀才就道:“嗨,英雄不問出處,咱們一羣人能聚到一夥不容易,今生做兄弟就可以了,管他.娘.的前世妖魔鬼怪是個啥?”顧柔噗嗤一聲笑了。何遠也道:“說得對,咱們十個人是一個什隊,大家要一塊拿到令箭,一塊進白鳥營。”說着把手伸出來,跟田秀才的搭一塊兒,男兵們陸陸續續全把手放上來,就好似江湖好漢一同結義的架勢。

顧柔看了,也把手放上來,祝小魚、屈貞娘、陳翹兒都像這樣做了。“玉瑛。”顧柔招呼道。向玉瑛潛伏在灌木叢裡,冷冷地朝這羣人望了一眼,低聲冒出四個字:“小心隱蔽。”

……

第二天,太陽比頭天更爲猛烈,躲在草叢裡忍受炙烤,每個人都熱得脫水,祝小魚嘴脣乾裂爆皮,可是她水囊裡的水早就在山腰的時候喝光了,這會只能死扛。顧柔見了,猶豫一瞬,把自己的水囊悄悄遞給她,祝小魚感激地瞧她一眼,不敢多喝,小口抿着。顧柔道:“沒事,下山路上有河道,咱們到那水多得是。”祝小魚才大口喝。

十個人潛伏了一整日,終於捱到太陽落山,他們弄清楚了這裡頭守衛的巡邏路線,而且,白天還有兩個伍隊上來,冒冒失失地闖入大殿企圖偷令箭,結果被抓走——更讓顧柔等人看清楚了這裡頭潛藏的兵力分佈。他們約定傍晚天一黑,趁着這些巡邏換崗去用飯的時候,發動偷襲,搶奪令箭。

趙勇制定了任務分配,顧柔先負責登上上清觀上的一個角樓,上頭有一個能發信號的崗哨——打倒以後,朝大殿內的守兵發放錯誤的信號,把他們引到反方向的後殿中去,然後其他人趁着正殿守衛薄弱,分成兩隊,一隊掩護,一隊攻擊,搶十支令箭到手。

夜晚的行動按照趙勇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尤其是顧柔換上先前從山腰上那哨兵處搶奪來的行頭,當她接近崗哨,對面的哨兵還以爲是自己人來換班,正要招呼,突然發現是個女人,他剛想要喊,就被顧柔放倒了。顧柔拉響信號,空中煙火升起,大殿內的守衛應聲跟着信號指示向後追尋搜索,趙勇他們帶人趁虛而入,一會兒就奪得了令箭。

大家撤出上清觀,一個個興奮不已,每人都拿着自個的令箭愛不釋手。何遠道:“咱們這下肯定是頭一支通過任務的什隊了,而且是咱們十個人,一個都不缺!這特|娘|的多威風!”

他話音剛落,就聽得一聲鐘樓上警鐘大作,有守兵高喊:“在那邊!”

被發現了蹤跡,也不慌神,他們都從阿至羅那學了不少野外逃跑的技巧,知道該怎麼逃跑,大家結隊往北山山坡下面趕,一路掩藏蹤跡。趙勇在前邊開路,女兵們先,剩下的男兵斷後,整個什隊井然有序。

顧柔在其中跟着大家跑,跑着跑着,忽然覺得腹中一陣劇痛,不由得打了個趔趄,趙勇看見了,回頭過來攙扶,問她:“剛剛受傷了?”顧柔搖頭。趙勇道:“我揹你走。”說着便要蹲下,顧柔連忙搖頭:“不必了不必了,我只是……我好像吃壞肚子了,不曉得是不是生肉的緣故。”她捂住肚子,一陣陣咕嚕亂響。

田秀才道:“不可能啊,昨晚兔肉咱們都吃了,沒見有什麼毛病。”他環顧大家,衆人都點點頭。

向玉瑛問:“是不是飲水出岔子了?”走過來打開顧柔的水囊,往手心裡一倒——居然有幾片旃那葉順着水流出來。

顧柔一臉震驚,她想起剛剛自己去消滅崗哨,換上了哨兵的衣物,把自己原本的衣物和飲食都留給祝小魚保管了,下意識朝她看去。

祝小魚還不曉得自個幹了什麼——當時她在顧柔衣服裡找乾糧吃,發現一點茶葉,想着可以喝了提神,便全部灌進了顧柔的水囊裡頭。

祝小魚一臉呆滯,還是那句老話:“伍長,俺是不是又做錯事了,伍長對不住。”

這一回,大家殺了祝小魚的心都有了。陳翹兒跺着腳,不敢大聲尖叫把追兵引來,強壓着喉嚨低聲咆哮:“祝小魚,你真真是個天上有地下無,開天闢地以來頭一號的害人精!我陳翹兒怎麼就攤上了你這麼個人?”

顧柔實在忍耐不住,連連擺手:“你們等等,我去去便回。”說着衝到灌木叢裡去找地方方便。

旃那葉的效力極其猛烈,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裡,顧柔就如此脫隊找地方方便了七回,衆人也等了她七回。

雖然第一個拿到了令箭,可是時辰也禁不住這樣拖延,很快地,便有兩支伍隊超越了趙勇他們的伍隊,拿着令箭趕向了前方山腰下。

顧柔又一次去找地方方便,隊伍迫不得已停下來。大家焦躁地圍坐在一起,趙勇雖然感到很艱難,但還是不得不把這句話說出口:

“咱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

他的意思很明顯,隊伍帶着顧柔,是很扯後腿的一個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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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遠第二個說話:“那怎麼辦,咱總不能丟下她自個走,那樣太沒義氣了。”“就是。”田秀才點頭附和。

賈飛卻不同意:“不是,你們想想,以小柔這樣的身手和本事,上哪都能出頭,不一定非要當白鳥營這個兵。可是咱們就不一樣了,咱們爹孃辛辛苦苦把咱們送上這來,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要是就這麼淘汰回去,哪有臉面見爹孃啊?”沈光耀雖沒說話,卻也點了點頭。

大家陷入一片焦躁沉默,這時候,第三支伍隊從後頭趕上來了,帶頭的乃是雷亮——他和趙勇一樣,都是這屆新兵裡頭的強人,互相存在點較勁似的競爭關係,雷亮看見趙勇帶着隊伍在前頭歇息,不由得一愣,短暫的眼神交匯後,他面無表情,搖手一招,催促自己的隊伍快些前行,超過了趙勇的隊伍。

趙勇終於沉不住氣了,這都過去了三支伍隊,也就意味着,至少已經有十五個人拿着金令箭趕在他們的前面,留下來的名額一共就三十個,這樣的機會豈可拱手讓人?他終於下定決心,作出了個艱難的決斷:

“賈半仙說得對,咱們不能爲了一個人,把大傢伙的機會都放棄。這樣罷,咱們表個態,願意留下的就留下,不強求;願意跟我繼續往前走的,舉個手。”

他說罷統計人數,男兵裡面除了田秀才,全都舉起了手。田秀才發現何遠居然也舉手,驚訝又帶點無奈地看着他,何遠苦笑不敢應他——他也沒轍,千里迢迢從東萊到這裡,他想要留在白鳥營。

女兵裡頭,只有向玉瑛一個人舉手。陳翹兒和屈貞娘都生氣地瞪着她,她視若不見。

“好,這樣也剛好,人數均等,咱們分作兩個伍隊行動。我帶前隊先走,後面的你們等小柔來了,抓緊跟上,秀才,照顧好姑子們。”趙勇拍了拍田秀才的肩膀。

趙勇帶着四個人離開了,臨走前留下了自己的水囊,何遠他們也每個人勻出來一些乾糧分給女兵們。

被留下的四個人,好似被遺棄在荒野裡,怔怔地等了一陣,田秀才說去找地方解手,也跑開了,三個女兵看着東方露出魚肚白,天逐漸亮了。

陳翹兒瞪着祝小魚,晨曦照得她俏臉發白,她一點兒都不掩飾對於祝小魚的責怪:“你能不能不害人?我要是你,我就找個角落自我了斷得了,你自個說說你除了拖累大家,你還有什麼用?”

屈貞娘連聲道算了,來勸她,陳翹兒一甩肩膀站起來,指着祝小魚的鼻尖:“算什麼算?你看看她爛泥糊不上牆的模樣——祝小魚,你成天黏着你們伍長伍長,你對她派上過什麼用場沒?你瞧見沒,她快被你拖累死了!她本來是咱們屯最好的一個兵,現在留下來都成問題;如果這是在真的戰場上,她就已經死了,不是打仗打死的,是被你害死的!”

她這一番話,祝小魚倒是聽懂了。祝小魚眼皮一耷,眼淚滾落,抹着眼睛抽噎。

“幫幫忙,儂還好意思哭!”陳翹兒氣得沒話,怎麼看起來受委屈的反倒像是她了呢?

“哎呀,就這麼幾個人了,姑子們別吵了。”田秀才這會兒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屈貞娘看見他,心裡一寬,很是高興:“秀才,咱們還以爲你也丟下我們了呢。”

田秀才晃了晃手裡的藥草:“去弄這個了。”他在山上找了一些家鄉的土偏方里,能夠治療痢疾的草藥。“小柔呢,還沒回來?”

正說着,顧柔一瘸一拐回來了,她拄着一根樹枝充當柺杖,這一晚上腹瀉下來,拉掉半條命,現在兩腿都發軟,整個人好似虛脫。

幾個姑子都上來攙扶,祝小魚也跟着湊上來,被陳翹兒一把推開,順帶瞪了一眼。屈貞娘又要勸,陳翹兒怒道:“還不離她遠點嗎?小心她被雷劈的時候,連累到你。”

顧柔問:“趙勇他們呢。”田秀才道:“他們先走了,留了水給咱們,你把這草藥嚼了,咱們緩一緩,繼續往前走吧。興許還能趕上。”

顧柔吃了秀才的草藥,果真有幾分效果,肚子是不再咕嚕咕嚕打響了,就是精神頭依舊萎靡,她靠在大樹下,緩了一口氣,看看大家神情,對趙勇等人離開的原因也猜到七.八分,她道:“秀才,要不然你帶她們先走吧,別管我了。”

陳翹兒頭一個反對:“那不行,說好一起過關。”屈貞娘也連聲稱是。

祝小魚也道:“伍長,俺不跟你分開。”

“我體力不行了。”顧柔很清楚自己的實力,論武功、輪機警,她過關都是理所當然,可是唯獨體能這一條,偏偏成了軟肋。她如今邁開步子都困難,想要爬下山去,基本沒有希望。

田秀才仍是掛着那無所謂的笑,道:“我反正進不進白鳥營無所謂,不過是找個消遣的地方罷了,就算不呆那,也自有留爺處。咱們也別多說了,一起走吧,輪流揹她下山。”

他說着,就把顧柔背了起來,幾個姑子跟着他,一路上給他擦汗遞水。秀才邊走邊貧嘴打趣,問顧柔吃什麼長大的重如泰山,反而被幾個姑子嘲笑他身無二兩肉,連顧柔都背不起來。幾個人順利地下到翠雲峰南腳。

說也奇怪,上山的時候伏兵重重,下山的路上,除了山頂的上清觀下來過三四撥追兵,這一路都沒再見着機關陷阱,想來是阿至羅總共調來的八百兵不夠用了。

衆人正這麼想着,往前走,就聽得濤聲拍岸,一條大河環繞山腳,橫亙在眼前。那河十二三丈寬,河面白浪從生,波濤洶涌,不知道哪裡傳來嘩嘩響的水聲,大概是剛剛從一個高處流向此地,故而格外湍急。

阿至羅的臨時營寨就在大河對面,一杆高高的白鳥營鷹棋插在營帳門前。這意味着,只要能夠橫渡過這條河流,就獲得了留下的資格。阿至羅身穿鎧甲雙手叉腰站在對岸,身邊跟着兩列士卒,面色冷峻地朝這邊觀望。奇怪的是,他的附近卻沒有一個抵達的新兵,反而是沿岸整整齊齊站着兩排弓兵。

明明已經有過至少四支伍隊朝前方去了,人都去哪裡了?顧柔從田秀才背上下來,四下張望。“看那邊。”田秀才一指,衆人隨着他望去,只見七八個新兵圍坐在一起,個個全身溼透頭髮蓬亂,在岸邊商量喘息。

這夥人正是首先趕到這裡的兩支伍隊,比顧柔他們大概快了兩個多時辰,可是到目前爲止,仍然在此逡巡徘徊。田秀才過去打聽情況,爲首的伍長道:

“阿至羅太狠了,咱們一下水,他就命令人往水裡頭放箭,咱們沒人能頂得住,還有兩人在水裡丟了令箭,須得返回山上去拿。”

說着,他捋起袖子給田秀才看手臂上的淤青——阿至羅讓士兵在岸上放的箭枝都經過削頭處理,用棉布包紮了箭桿上的鈍頭,如此一來不會扎進人的身體,但是用強弓發出的箭枝,打在身上依舊疼痛。

這邊,顧柔跟趙勇的伍隊也匯合了,趙勇他們到了快一個時辰,由沈光耀和趙勇打頭下水試了一下渡河的可能性,全部被阿至羅用箭雨打回來。

沈光耀道:“那箭桿子入水能射丈餘深,打在身上可疼。咱們想要過河,必須潛渡過去,而且至少得是一丈半的深度,方纔安全。”

顧柔一聽便倒吸一口涼氣,她潛水閉氣的本事不行,還要下潛到那個深度,只怕耳朵都會痛到流血。

趙勇皺着眉毛,單手撐在膝蓋上蹲着,他焦慮地思考。隨着越來越多的隊伍趕到河邊,他們的領先優勢也將不復存在了,最後的比拼實際上變成一場水性的比拼。

就在大家都在望河興嘆的時候,第六支、第七支伍隊也陸續趕到了河岸。

岸上的新兵一下子變成了三十多個人,超過了阿至羅需要的人數,註定其中有人要被淘汰,每個人都開始焦躁。

這時候,雷亮的伍隊從林子裡鑽出來,他們正在合力喊着號子,把一張新趕製而成的木排從岸邊拖向水面——他們竟打算划船渡河。

雷亮他們從趙勇的伍隊前面經過,賈飛不喜雷亮,悄聲譏諷道:“游水都過不去,還坐船,不成了天生的靶子麼?”田秀才忽然道:“不對,你們看。”

雷亮的隊伍把木排推進水裡,他們五個人陸續下水,卻並非坐在那木排之上,而是人潛在水下,頭頂木排,託舉着它浮在水面以爲盾牌,向對岸進發。

阿至羅發現了木排,一聲令下,果然箭|矢如雨從天而降,卻紛紛地打在那木排上,水下的人不損分毫,他們五個人託一木排,雖然速度緩慢,但卻穩穩地在水下行進着。

“這法子好啊!”新兵裡頭有人頓悟過來,有的伍隊乾脆直接衝進林子,打算效仿就地製作木排。

何遠見了道:“要不然咱們也去做一個吧。”“等等,你看。”趙勇打斷。

只見雷亮等人游到河中央,那水流湍急,他們人在水下,視野模糊,木排陷入一道激流後開始在水流裡打轉,五個人在水下控制不住方向,猛地朝下游滑出一段距離。加上頭頂上箭雨不斷打擊,木排一直在水中逡巡。

趙勇站了起來,低聲道:“咱們趁這個時候潛過去吧,大夥分散一些,儘量下潛到兩丈深。”

衆人一愣,田秀才率先明白了他的意思——現在雷亮他們的木排,對阿至羅的弓箭手們來說就是一個天然的靶子,誰能容許這麼一張筏子如此囂張地在面前橫渡呢?如果趁着這個時候,藉着他們吸引火力,潛渡過河,乃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顧柔她們的隊伍來得最晚,姑子們的力氣也不夠,如果學雷亮他們做木排渡河,一定趕不上其他的隊伍的進度,倒不如在這個時候拼一拼。田秀才點了頭,問顧柔:“大嫚兒,你還能行嗎?”

顧柔回頭,問祝小魚:“小魚,你水性好,我沒力氣的時候,能不能拉我一把?”

祝小魚一路以來因爲負疚而暗沉的眼眸忽然間發亮了,她終於有一個能夠對她的伍長有用的機會,她簡直想要傾盡所有來完成這個任務,連聲答應:“能,伍長俺帶你游過去!”

顧柔對田秀才道:“我能行。”

大家匆忙做了準備,扔掉身上的累贅物件,輕裝渡河。

顧柔下水之前,特地深作呼吸,運功閉氣,然後才下潛。然而她下潛才至三尺深,便感到一陣刺耳的疼痛。她在水下捏住鼻孔,用力吐氣,這才舒緩稍許。田秀才和祝小魚兩人一左一右保護着她繼續下潛。

潛至一丈半深度,三人開始向前划行。

前頭遊得快的新兵們,已經在河中央遇到弓箭手們的襲擊,而趙勇何勇等人因爲下潛的深度足夠,沒有被流矢所威脅,平穩地抵達岸邊。

在兩丈的水下,顧柔和田秀才失散了,力氣也漸漸不支,要不是祝小魚始終拉着她的右手,她幾乎連方向也難以辨認,她開始出現劇烈的耳鳴,世界彷彿退得很遠,不擅長潛水的她,快失去知覺了。

顧柔掐了祝小魚的虎口一把,示意自己需要出水換氣。

前方,趙勇何遠等人已經成功渡過,正在陸續上岸,他們回頭一看,離岸還有十尺遠的水面漂滿箭枝,在某一處,顧柔突然露出了頭,大口地喘息着,在水裡浮浮沉沉。

就在顧柔冒頭的一瞬間,阿至羅揮手,箭矢立刻瞄準了她,像落雨般打在她身上,她的額頭被一支鈍箭砸破。

這時候,田秀才也上了岸,他回頭大喊:“小柔,下水!別讓他們瞧見你!”

顧柔紮了個猛子,又鑽入水下,水面浮起一縷煙霧般的血暈,在水中慢慢氤氳開去。

“繼續放箭!”弓兵們一旦發現蹤跡,立刻對水中的人窮追猛打,顧柔在水下被打中了後腦,只覺一陣眩暈疼痛,身子霎時一僵,擡手划水的力氣都沒了,一下子給激流頂上來,衝出幾十尺遠。岸上一片驚呼。

“小柔!小柔!”到岸的陳翹兒和屈貞娘大聲叫喊,可是顧柔被水越衝越遠,一下子化成了個小點。

一旁觀戰的越騎營屯長卜先看不下去,悄聲對阿至羅道:“再這麼下去,怕是要出人命。”阿至羅示意事先等待的救援部隊去下游搜救——但是這樣被救起來,也就意味着被淘汰。

趙勇他們也顧不上去阿至羅那裡交令箭了,一起來到岸邊大叫顧柔的名字,何遠準備下水救人,被田秀才拉住:“等等,你看。”

水底下,一道靈活的影子游了過去,把顧柔拖住了,是祝小魚。她人如其名,一旦下了水,就像梭子一樣穿行無阻,比魚還要靈活——在她的家鄉,她也曾經這樣跳下水去救過許多人的性命,經驗相當豐富。她從身後單手摟住顧柔,帶着她往回遊。

“是小魚,她們回來了!”陳翹兒高興得直哆嗦,她不曉得自個眼淚一直在流。

這時候,河中央還有陸陸續續上岸的幾個兵,祝小魚挾着虛弱的顧柔,無法深潛,只能挨着水面上游過來,河岸上的弓箭手看見目標,立刻拉滿弓蓄勢待發。陳翹兒心又懸到嗓子眼。

何遠跟着乾着急,突然間有人推了他一把:“咱們上,攔住那幫放箭的!”

是趙勇,他像只老虎,勇猛地朝弓箭手的隊伍撲了過去,把兩個人按到在地上,後面的隊形亂了一列。他不等對方有所反應,揮拳便打。

何遠馬上反應過來,和沈光耀一起僕上去援手,幾個人跟弓箭手隊伍廝打在一起,連賈飛都猶豫一瞬,從地上抄了根木棍哇呀呀呀地衝上前。

身板最弱的田秀才沒辦法,只好念念道:“吾寧鬥智不鬥力!”抓起兩把沙土往還在朝河裡射箭的弓兵臉上揚,被人家用鐵弓套住拽倒在地,結實捱了兩腳。

“我x你們大爺啊!”捱揍的弓箭手鬱悶了,他作爲玩弓.弩的精英,好好地從越騎部隊被借過來,說是來幫忙進行一場演習考覈,結果遇到一羣較真的瘋子,他臉上捱了趙勇一記老虎拳,瞬間眼睛腫起一塊,真是冤得慌。他大呼同伴幫忙:“還不來幫手,往死裡揍!”弓箭手們瞬間一擁而上,隊形全亂。

陳翹兒看着什隊的男兵們被弓箭兵們按着胖揍,她急得也學田秀才,抓了兩把沙土在後面亂揚,有的揚到弓箭兵眼睛裡,有的揚到自己人眼睛裡,田秀才捂着臉嗷嗷亂叫,場面一片混亂。

越騎營過來帶隊的的屯長卜先看到,忍不住了:“你的兵怎麼打人呢?”

阿至羅:“操練演習,有點衝突,合乎情理。”

卜先看着趙勇等人把弓箭隊伍攪亂,慍怒:“阿至羅,這成什麼樣子?他們這是作弊!”

阿至羅氣定神閒地旁觀:“他們的令箭還沒有上交,也就是還在戰鬥中,正常衝撞,算什麼作弊?”

……

雷亮他們交完了令箭,站在岸上看祝小魚帶着顧柔在水裡掙扎,他愣了愣——這不是趙勇他們伍隊那個毒瘤祝小魚麼?

祝小魚浮沉在水裡,保持自己的身體高出顧柔一截,每當箭枝射過來,她便俯身把自己當做盾牌替顧柔擋着,拼命往這頭遊;那邊,趙勇何遠等人被越騎營的弓箭隊圍毆,打得鼻青臉腫,田秀才和賈飛的哀嚎聲不時傳來……

雷亮的隊友走上前一同觀看,驚訝:“這些人都不要命啊。”雷亮黑着臉不說話。

趙勇是他眼中最強勁的競爭對手,他今日這麼趕,就是想要贏過他,現在他贏了,他率領的伍隊拔得頭籌,率先將令箭交到阿至羅手中,奪取了最前的五個名額,但他的歡喜之情卻出不來。此時此刻,他甚至不希望趙勇這個對手這麼快就輸掉。

雷亮往身後一看,已經又有兩個伍隊先後登岸,把令箭交給阿至羅。名額還剩下不到一半,趙勇什隊的十個人還在掙扎。

“快啊!”

也不知爲甚麼,雷亮情不自禁地從喉嚨裡喊出這樣一聲。他操|着家鄉口音,大聲朝水裡的那個祝小魚喊:“幺妹,快點遊,堅持一哈子!”

……

祝小魚拖着顧柔上岸了。趙勇等人也從弓箭兵隊伍裡掙逃出來,把令箭交給阿至羅。陳翹兒和屈貞娘也交上了令箭。

什隊的幾個人一起回到顧柔身邊來——

沈光耀:“小柔,走起來,馬上快到了!”

何遠:“是啊黑風怪就在你前面!快把令箭交給他!”阿至羅聽到自己的綽號,嘴角抽搐,但沒有發作,他緊盯顧柔,就在顧柔身後不遠的河面上,有人正在快速遊向岸邊。

阿至羅手裡的金箭已經有二十九支,只剩下最後一個名額了。

田秀才急得想給顧柔跪下了,他恨不得自個拿着顧柔的令箭去交給阿至羅,可是這樣不允許,他只能大聲給顧柔鼓勁:

“大嫚兒,三跪九叩咱都過來了,就差這一哆嗦了,你穩住啊!”

何遠:“就是,麻溜地跑起來,哥哥在前頭等你。”

趙勇撥開人羣,在前面給顧柔在前面開着路,他回過頭,臉上都是傷:“顧柔,你能行。”

賈飛:“顧柔,我今天出發前佔了一卦,你乃吉人天相,大富大貴之命,必然能夠逢凶化吉,絕不會在這小陰溝裡翻船……是不是?你再堅持下罷。”

……

顧柔想,她可能是破相了,要不然,爲什麼大傢伙瞅着她的神情,爲什麼都是那般悲壯啊。

她麻木地摸了一把臉,手方纔在水裡抽過筋,此刻沒什麼知覺,只抓到黏糊糊又熱烘烘地一團,是血,殷紅的熱血,她的額頭流血了。她破相了麼?她想起了國師爲他擋住舒明雁的那一回,他的臉上也有一道如此殷紅的血跡,那是爲了她。

她想到他,身體內因極度疲憊而凝固的血液,彷彿又重新奔騰流動起來。她咬緊牙關,提起腿,一步一步走到阿至羅面前。

當顧柔把箭交到阿至羅手上的那一瞬間,周圍響起了歡呼。

她成了最後一個正式進入白鳥營的新兵。

歡呼聲來自伍隊的女兵們,來自田秀才趙勇何遠,也來自雷亮那些人……顧柔聽着,腦海中一片恍惚,隱隱有浪潮聲傳來。她很冷靜。她所有的力氣來自她心裡裝着的那個人,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會爲他去追求,她知道自己要什麼,怎樣去要,那就夠了。

陳翹兒走過來擁抱顧柔,她哭了,她恨恨地對祝小魚說:“你終於幹了一件有用的事。”

祝小魚沒哭,她捂着頭上的腫塊,傻呵呵地衝顧柔笑。

阿至羅宣佈收隊,按照慣例,晚上有一場篝火燒烤的歡迎儀式犒勞這些新兵,當然,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冷山對這些新兵們講話——訓話的內容無非便是那樣,歡迎來到煉獄,新兵營不過是個起點,一個白鳥營斥候的生涯纔剛剛開始,年年講話,皆是如此。

臨走前,阿至羅往顧柔身上丟了包東西。陳翹兒接住了,打開來看,笑着問顧柔,你看咱們屯長用什麼砸你呢?拆開給她瞧,是敷外傷用的膏藥和裹布。

過關的新兵們聚在一起說笑喧鬧,顧柔靠在陳翹兒懷裡休息,陳翹兒清洗傷口,準備上藥道:“腫了,破了皮,可能很疼,你忍一下就好。”顧柔沒說話,她閉着眼睛,她已經很累了。

【——大宗師,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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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至羅打發被淘汰的新兵離開花費了些時辰,篝火會被推遲到第二日,全體被選中的三十名白鳥營新兵,連同越騎營的百人弓箭部隊在邙山南腳下的岸邊安營紮寨,等待明日一同慶祝。

次日,白天難得阿至羅沒有佈置訓練任務,新兵和老兵們混在一起休息,田秀才已經憑着他的一張油嘴跟越騎營那幾個老兵搭訕上了,午後,幾個人湊一塊躲在樹蔭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昨天被他們打得最狠也叫得最兇的那個越騎營老兵,就是大喊“還不來幫手往死裡揍”的那個,他跟趙勇一樣,也是一個十人隊伍的什長,名字叫做耿義。耿義大長臉黑皮膚,細眯眼睛,身板不壯,但是一雙手臂臂展奇長,就長得似一隻猿猴,臂力和眼力都驚人,能拉滿一般人都拉不動的鐵弓,他給田秀才們展示引弓射箭的姿勢。

顧柔等幾個姑子瞧着熱鬧,也湊過來聽耿義說話。

耿義的右眼還腫着被趙勇打出來的烏青塊,他用左眼視物,一箭發出,射中百步之外的一棵松樹,田秀才跑過去把箭枝拿回來,只見上面釘着一隻蟬。大夥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耿義是個話匣子,他給白鳥營的新兵們講起他射箭的心得:“一個好的射手,一是手,二是眼,三是心,其中以心靜得下來最爲重要。就好像牆上趴着的壁虎,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死了,可是蚊子一旦出現,就立刻伸出舌頭把對方吃掉。射手也要這樣兒,按兵不動,伺機待時,以求一擊即中。以前咱們在洞庭一帶剿水賊,老子埋伏了三天三夜,最後一箭發出去,就打穿了那剛剛出艙的匪首腦袋,箭囊裡頭的箭沒一支浪費的。”

賈飛聽得滿是崇拜:“早知道越騎營這般出風頭,咱們也去投考那邊。”

耿義大笑:“你要出風頭來什麼越騎營?真打起仗來,論搶風頭,誰也搶不過屯騎營和南軍的郎中騎,那是咱們京城最頂尖的騎兵隊伍。衝鋒陷陣永遠在前頭。他們的戰馬和裝甲永遠都是派發的最頂尖的,朝廷的武庫裡有什麼好東西都先給他們使,咱們都是玩他們剩下的,雖然咱也不差。”

顧柔想起姨父薛肯和兩個表哥掌管的屯騎營,她只聽說過,沒真正見識過,便問:“耿大哥,我在兵書上讀到過,騎兵能夠快速集結,完成衝鋒和奇襲的任務,既然如此,咱們朝廷爲何不着重養騎兵呢?”

“你以爲朝廷不想,那也得養得起才成,”耿義道,“不說別的,光屯騎營的一匹戰馬,一個月就要吃掉四戶百姓上繳的稅餉;你說說養一支騎兵隊伍的銀子得多貴?他們是真正的鋒線精英,我要不是當年個子不夠沒選上,我也去屯騎營了,唉!這腿到用時方恨短啊。”

顧柔沒想到,姨父和表哥竟然是這般地厲害,這似乎讓她在印象裡頭重新認識了一遍薛家兄弟。她正想着,擡起頭來,剛好瞧見對面坐着的趙勇,他也在聽耿義說話,一臉心事重重。

耿義對趙勇這個人很感興趣,所謂不打不相識,昨天那場考覈下來,他頭一個過來問趙勇名字。現在他可以很豁達地跟趙勇稱兄道弟了,他毫無顧忌地把心裡話的竹筒倒豆子般說出來:“昨晚咱們屯長喊我過去收拾你們的戶籍簿冊,我瞧見上頭你們屯長阿至羅給你們的批註了,這屆新兵裡頭,論成績,趙老弟第一;小姑子,就你,”他叫不出名字,就指了指顧柔,“你第二,雷亮第三,那向什麼的姑子第四,何遠第五;幾乎全在你們這個小隊伍裡頭了,你們這是猛人扎堆啊,日後發達了,互相都有個照應。”

什隊裡的幾人聽了都開心,大家高興地互相對視,除了趙勇皺着眉。

“趙老弟,你有膽色,不枉費你們屯長賞識你,好好幹吧,日後定能有一番成就。”耿義拍了拍趙勇的肩膀。

趙勇沒說話,他看起來並不開心。這時候,耿義的夥伴叫他——越騎營的屯長卜先過來下命令了,要屯裡的士卒們去山上打點獵物回來,晚上作爲犒勞白鳥營新加入的小夥伴們的歡迎禮。耿義是摸到弓箭就興奮的人,他站起來,朝各位新兵瀟灑地揮了揮他奇長的大手臂,回頭一路小跑跟着隊伍消失在叢林裡。

顧柔也興奮得緊,她撫着頭上的傷,幾乎忘卻了疼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大宗師交流今天的見聞了。

夜晚,遠方星幕低垂,邙山腳下的營寨前燃起了一簇簇的篝火。

阿至羅命人擡來了一個三尺見方的青銅大鼎,把白天午後打獵獲得的鹿肉兔肉等剝皮拆筋,洗淨後放入烹煮,顧柔的伍隊因爲全是女兵,被他喊來看顧這口大鼎下的爐火。

顧柔正在朝大鼎裡頭添加香料,照例是鹽、蔥、姜、芥、薤、八角、桂皮。屈貞娘正拿着一盆辣椒問男兵們要不要放,有的人說全倒進去,有的人死活不吃辣,爭執不下,爭到後面還捋起袖子要打一架。好脾氣的屈貞娘就那麼等着他們爭出個結果來。

祝小魚在旁邊用鐵鏟幫顧柔攪鍋,香料倒進去以後,肉湯散發出撲鼻的濃香,祝小魚時不時湊上去嗅,顧柔提醒她:“你留神,這麼大一鍋,別掉進去把自個給煮熟了。”陳翹兒在後頭大笑:“吃了她不曉得會不會變笨?”

阿至羅在另一頭和卜先的士兵們烤羊肉,不得不說胡人對於燒烤有着與生俱來的天賦,阿至羅一面快速翻轉羊肉,一面均勻撒上椒粉,他把火交給卜先看顧,自個拿了一支羊腿走出來,到顧柔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屯長。”顧柔回頭,略微驚訝。阿至羅並未多言,把羊腿給她便走了。不過,對於冷麪無情的黑風怪而言,這個微小的動作表示着一種認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從阿至羅手中得到這份小小的“殊榮”,顧柔領會到了其間微妙之意,自然感到很高興。

男兵們圍在一起跟越騎營的老兵們交流聯歡,卜先兩杯酒下肚,開始教衆人學唱歌,他扯着鵝公嗓子鬼哭狼嚎:“天有吉鳥兮,引吾歸鄉……”聲情並茂,所有人都衝他樂。而顧柔的女兵伍隊裡頭,一刻也閒不住的祝小魚又開始搞出幺蛾子,她一邊攪着大鼎裡的食物,一邊又伸着脖子去聽男兵們唱歌,還忍不住踢腿,結果一伸腿,沒繫好帶子的牛皮軍靴甩得飛起。

那軍靴在頭頂打了個弧,只聽咕咚一聲,落進大鼎,湯汁四濺。

“祝小魚,你!”顧柔徹底傻眼,祝小魚還在原地發愣,被崩潰的顧柔一把推開,搶走鐵鏟。

陳翹兒跳起來:“老天爺,你毀了我的晚飯,我掐死你……”“噓!”顧柔壓低嗓子要她噤聲。幾個姑娘一起偷偷摸摸回頭看,所幸男兵們還在歡聲笑語,未曾發現祝小魚的這個烏龍。

顧柔道:“撈出來,趕緊的,別讓人發現,屯長知道了又得挨罰。”

大家一起齊心協力用鐵鏟在大鼎裡攪動,好不容易勾到祝小魚的靴子,又一個打滑重新掉回肉湯裡。屈貞娘哭喪着臉:“這回便是撈起來,也進不去嘴了,晚上咱們還能吃點啥。”

顧柔道:“不急,屯長剛給我一個羊腿,咱們分了吃了,這事兒別抖落出去。”幾個女兵互相對視,又是氣又是無奈,最終哼哼哈哈地笑起來。

最後女兵們偷偷摸摸撈起了祝小魚的靴子,一股腳丫子味兒還帶肉香,噁心得幾個人都快吐了,顧柔讓祝小魚拿着快去河邊洗乾淨消滅證據。男兵那邊田秀才過來問肉好了沒有,陳翹兒和屈貞娘去分肉湯給男兵們吃,聽見他們大呼美味,回來臉上都是忍笑。

每個人在這裡都感覺到歡喜,就連祝小魚,也能夠挨着陳翹兒一起分吃同一個羊腿;然而她們的這種歡喜,卻將向玉瑛排除在外。

顧柔曉得,這是爲了她。

因爲昨天白天趙勇他們要放棄自己的時候,女兵裡只有向玉瑛出來贊成了;後來趙勇他們爲顧柔打架,也只有向玉瑛沒有參與。

這在陳翹兒她們看來,向玉瑛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叛徒。

向玉瑛一個人靠在不遠處的松樹下,她照舊地沉默着,與身後的熱鬧格格不入,凝視着河對岸的風吹草動,她臉上神情冰冷又孤寂。

顧柔挨着她坐下,把羊腿上撕下來的一塊肉分給她,向玉瑛接過,沒聲沒響地吃着。顧柔在旁邊也一起吃,對她道:“玉瑛,咱們過去跟她們一起罷。”向玉瑛不作聲。顧柔心道她不喜人多,便又道:“那你吃完,我陪你走走罷,這裡風景好得很。”

兩人吃完,在河邊淨手,沿着河岸朝西面散步。山間的晚風迎面吹來,兩個姑子的秀髮都絲絮般在風裡飄着,氣氛柔和。

顧柔想着要找點什麼話同她聊聊,在她眼裡,向玉瑛從來不是個壞人,只是不愛講話,而且,顧柔總覺得,她似乎有點什麼難以言說的苦衷。這同自己過去是九尾那點秘密一樣,難以對人啓齒。“玉瑛……”她剛開口,突然被向玉瑛狠扯了一把,兩個人躲進岸邊的灌木叢。

“噓。”向玉瑛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顧柔會意,順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見前方的河岸邊上立着兩個男人,身形都異常地高大,夜色把他們兩人的輪廓勾勒得像是兩座對峙的山峰。

背對河流的那個身影顧柔認得,是趙勇,他怎麼也跑出來了?

另一個男人站在樹木的陰影裡頭,看不清楚面容,但是身軀偉岸,穿着的鎧甲在月色下面反射出斑斑點點的銀光,起碼也是個校尉級別的軍鎧。

難道是……

顧柔猜得沒錯,軍司馬冷山那低沉重磁的聲音順風傳來:“你要離開白鳥營,爲什麼。”

他此言一出,草叢裡的顧柔和向玉瑛都吃驚了。

趙勇口吻顯得躊躇,可是月光打在他臉上,照映出的神情卻異常堅定。他攥着拳,道:“回軍司馬,屬下從前在兗州當兵,做過百夫長,此事您是知曉的。”

冷山顯得不置可否:“嗯。”輕而敷衍,似乎對此漠不關心。

“西涼騎兵犯兗州的時候,我曾經帶一百個弟兄上陣,全死了,殺得就剩我和監軍回來。步兵打不過騎兵,這是從裝備和戰術上決定的,我想做最強的兵,我要去屯騎營。”

冷山濃眉一沉,夜色中神情透着些許凜冽和譏誚:“你的意思是,白鳥營不夠強,不夠精英?”

“不是。我曉得白鳥營斥候是千里挑一的尖子,可是不能上陣殺敵,對我來說是個遺憾。自從我那一百個弟兄死了以後,我每天睜開眼睛,就是爲了贏,就是爲了替他們報仇。我知道朝廷這麼大規模徵兵,定是要開戰了,我要做一名最好的騎兵,上前線,殺敵人,保家衛國,替兄弟們報仇。我已經跟屯騎營的薛軍侯打過招呼了……他肯要我,我想去。”

趙勇說罷,拳心已攥得滿是溼黏汗水。冷山的目光有一種威懾力,他不笑,也不怒,於平淡中見肅殺,壓迫得他擡不起頭來。趙勇在這樣的目光裡,深切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叛徒。

樹後面響起另一個耳熟的聲音,顧柔一下子聽出是阿至羅,他不曉得什麼時候也跟來了——“哎趙勇,你怎麼這麼幹呢?這樣轉營違背軍紀。”阿至羅惱火得很,一邊背後怪罪起軍銜比他高一級的薛康:“好一個薛康,居然背地裡還挖人了。”

阿至羅召集,是因爲趙勇是這一屆新兵的佼佼者,有力量,有頭腦,加上這次選拔他看出來了,還有情義,這是他想要的兵。他對趙勇寄予厚望,絕對捨不得就這麼拱手讓給屯騎營。

趙勇態度卻極堅決:“這不怪薛軍侯,千錯萬錯皆是我一人之錯。懇請軍司馬和屯長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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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至羅無語:“你……”

“阿至羅。”冷山阻止了阿至羅說下去,他看向趙勇,方纔眼中深沉凜冽的鋒芒已然不見,他有着寬和跟冷靜的一面,他問:“在你看來,只有手刃敵軍,才能算得上是保家衛國,爲你的兄弟報仇嗎?”

“回軍司馬,對屬下而言,是。”

“好,你可以走。但你走了絕不可能再回來。”

“……是。謝軍司馬成全。”

冷山沒再多看一眼,冷冷從趙勇身邊經過,後面跟着氣急敗壞的阿至羅,阿至羅對趙勇跺了一下腳,使勁嘆着氣:“你啊!唉!”他真不知說什麼纔好了。

冷山原本大步流星再走,經過灌木叢的時候,他突然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轉身。

這個舉動讓已經龜縮在草叢裡的顧柔和向玉瑛連呼吸都不敢了,兩個人互相擎着對方的腦袋往草叢裡摁,都強行憋住氣一動不敢動。

冷山道:“還有誰想走的,趁早離開,心不在這裡,人也不必在這裡。白鳥營不要叛徒。”

等他走遠,顧柔和向玉瑛兩人爬起來,顧柔拍打着身上的雜草,向玉瑛道:“他早就發現咱們倆了,那話說給咱們聽的。”“管他呢。”

“小柔,玉瑛。”

顧柔回過頭,趙勇走上來了,他站在岸邊,風吹着他年輕又剛毅的臉,竟顯出一絲疲憊。

跟冷山這樣的人對峙需要勇氣,而他的勇氣,方纔已經消耗光了。

面對這樣的趙勇,她也不曉得該說些甚麼:“勇哥……”

趙勇抿了抿乾裂的嘴脣,然後開口道:“小柔,玉瑛,我走了,你們好好混,要記得我趙勇。小柔,別記着我的壞處,記着我的好處……替我向翹兒道個歉,因爲我們是朋友……我們是朋友嗎?”

他要離開白鳥營的事誰也沒告訴,包括什隊那幫朝夕相處的兄弟,他想悄悄走,可還是忍不住會回頭看他們。當他這麼問的時候,很有些忐忑地看着面前的兩個姑子。

向玉瑛也抿緊了嘴脣。顧柔回答道:“是的,當然。”

趙勇的眼睛溼潤了,他道:“我是個逃兵,不過我會混出個人樣來的,你們等着看吧。我走了。”

趙勇走了。

顧柔還是不明白,或者說,難以接受:勇哥他爲什麼要走?

向玉瑛若有所思,回答:“一個血未曾冷的人,一個心中有恨的人,他一定想用手裡的刀殺掉仇人。”

“可是他是我們的朋友,他卻要離開了。”濃濃的傷感包圍了顧柔,她心念一動,忽然問向玉瑛:“玉瑛,我們是朋友麼?”

向玉瑛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動作很老成,好像阿至羅。她走開了。剩下顧柔兀立良久。

深夜,大家列隊離開邙山,顧柔披着甲拿着行軍包裹,一路聽趙勇和什隊的田秀才他們歡聲笑語,看來大家還沒有知道他要走的消息,也許今晚他就會悄悄離開了。

顧柔一路上沒什麼話,後半夜天快亮的時候,孟章來半路接她,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用一匹馬把顧柔載走了。他在前面趕着快馬,告訴顧柔,聽說她受傷了,大宗師要見她。

……

孟章把顧柔送到一戶離北軍大營不遠的民宅裡,這裡原來是用作撥給屯軍軍屬用的宅邸,如今沒人住便臨時空了出來。總共一進院落,顧柔穿過廳堂走到後房,房裡沒別人,四折穿花屏風後面立着個人,一盞昏黃的小燈照亮他修長玉立的身影。

顧柔奔了過去,繞過屏風,撲進國師懷裡。

分別不過數日,卻似隔了數年,兩人相擁良久,似有萬語千言,卻又最終無言。過了一陣,侍衛帶沈硯真進來,兩人才分開。

沈硯真給顧柔檢查了額頭傷勢,重新包紮一番,又診過脈,這才退下。

寶珠進來在屏風後頭準備了個大木桶,裝上熱水,說是受了傷以後就是惹了晦氣了,要用柚子葉沐浴一番才能除穢迎吉。顧柔央求着寶珠把國師趕到離間去,她不要人服侍,就想要自個洗。

國師沒多想,他在裡間把蠟燭點上,把顧柔喜歡吃的零嘴擺出來,忽然聽到她在外頭呲牙呼氣的聲音,才曉得她身上有擦傷碰傷,她不肯讓他看見自個痛。

他聽着隔壁隱忍的聲音,扶着桌沿坐下來,看着跳動的燭火,滿桌的吃食,深深呼出一口氣。

顧柔沐浴完畢,把衣裳穿得整整齊齊來到裡間。國師盯着她看。因爲傷口不好沾水,她頭髮便沒洗,鬢角纏着白色的裹布,看着既脆弱,又帶着一絲禁忌,惹人心動又心疼。

他扶她坐下來,料想這受傷的細節,她定也不肯多言,便沒問,幫着拿了一個酥果子遞給她。

顧柔小口地吃,他專注地看,見她越吃越慢,問:“怎麼了。”

“大宗師,我在白鳥營交到一個朋友。”

他有一瞬間的好奇心:“哦,那豈非很好。”

顧柔放下食物,輕輕地道:“可是他離開了。”

他瞬間有些微微的着惱——且不論這個所謂的朋友是男人還是女人,凡是傷害他小姑娘的心的人,定然是不可饒恕的狼心之輩了。更令他感到不舒適的是,除了他之外,她居然也會爲別的人牽掛煩惱。

“我很喜歡白鳥營……每一個人,可是軍司馬好像不大不歡迎我。我能做一個好的斥候嗎?我很怕像這個朋友一樣,悄沒聲地便離開了,大家都不記得我。”

“本座不會離開你,”他繞開了她的這個問題,“我是你的朋友,你也永遠不會失去我,這般行麼。”

首先,小姑娘的世界裡有他一個人就夠了。其次,他突然感到一種隱患。

顧柔這邊卻爲他的話高興了,淡淡的悲傷化爲感動:“嗯。”無論塵世多麼冷待她,總有一扇門爲她敞開,總有一個人值得她等待。他是她的戀人,也願意做她的朋友。她臉上現了笑容,繼續拿起酥果子咬,一邊跟他說最近在白鳥營的見聞:大宗師,我看過雲南的軍事路觀圖了。”

他漫不經心,撩起她一束頭髮把弄,她還是那麼馨香撲鼻,惹人遐想:“嗯。”

“雲南一共六個郡,牂牁郡、朱提郡、越嶲郡、建寧郡、興古郡、永昌郡……對不對,”她興奮道,“大宗師,我今日以來在背雲南的郡治地形圖,如此等我去到那頭,便能更快適應戰地情形。屯長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斥候就是要做到盡己所能,去幫助軍隊去了解對手,我這還只是個皮毛呢。”

“嗯,嗯。”他敷衍着,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的深入。他捏着她的手臂,忽道:“你好像黑了,瘦了?”

顧柔驚訝:“沒有,我壯了呢,最近老餓,吃的可多。”她果然被他成功轉移了注意力,把手臂平舉起來給他瞧:“您看。”

他捏了捏,果真硬邦邦地一小塊,這些日居然被她練出了緊窄的小塊肌肉,很瘦,卻很緊實。

結實是結實了,只是不曉得經過多少摸爬滾打。他輕輕掐着她這塊臂膀肉捏,有彈性,又緊湊,手感很有意思,他捏得她咯咯笑,急忙地把衣袖放下來,不許他再亂玩:“癢死我了,您夠了!”

他又把她的手給抓住了,問:“這怎麼弄的。”

顧柔一瞧,小拇指那的指甲碎了一小片,中間有個摺痕泛着微微的青紫色,很是不好看。這是她在兵營里弄丟了甲銼刀,一時半會沒來得及修剪,結果在潛水的時候撞到礁石,指甲折了一段,當時因爲心裡緊張倒沒覺得疼,現在被他一問,難受起來了。

他讓寶珠找了個指甲銼進來,親手給她剪掉剩餘的指甲片,又道:“腳伸出來本座看看。”

腳趾甲他也要剪啊?顧柔不好意思了,連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個來……哎!”

他把她抱到牀頭去靠着,給她脫了鞋襪,仔細檢查道:“果然長了些。”

她有些驚慌謊地提醒:“你可別剪到我的肉了。”

“疼了你就叫唄。”他把住她一隻纖細的腳踝。

顧柔坐起來護住自個的腳,老大不放心:“那我還是不讓你剪了,我自個來。”卻被他

捉着不放。

國師看她亂掙,修長晶指往她腳底板心輕輕一撓,顧柔心裡頓時一道又酥又麻的激流衝上頭頂,癢得笑個不住,她倒在牀被裡面求饒:“我給你剪我給你剪,你要留神啊,別剪到我!”

一盞茶的功夫,顧柔便發現,國師不光劍使得好,指甲銼也使得挺好的。不過這話她沒敢說出來,只是晃了晃腳丫,看着自個十個禿溜溜的腳趾頭髮笑。

國師去收拾淨手,回來的時候人也從牀沿坐到了牀尾,他也沒走的意思,看見她兩隻嫩白的玉足在被子外頭晃悠,伸手去捏住了。

她縮不回去,無賴地叫嚷:“我三天沒洗澡了,我很臭的。”他揭穿她:“你剛不是洗過。”“……我沒仔細洗,就熱水盥了盥。”

他擰眉:“那本座再幫你洗一回。”

“……”顧柔完蛋了,她只好任他拿捏着,臉上甜蜜的紅暈浮泛。他像是她的一劑良藥,再多的悲傷,再沉的心事,見到他都不藥而癒了。

她縮了縮腳,小聲嗔怪:“大宗師,您這是想幹什麼呀。”

“你說本座想幹什麼,本座想親你。”他倒是坦誠得很。修身養性的一段日子徹底宣告結束,他撩開被子從牀尾鑽了進去。顧柔正等他到身邊來,忽覺身子一涼,衣蔽被扯除,低頭只見腰際的牀被拱起一段;他蒙在暗處,像是一條狡猾又貪婪的蛇尋幽探密,帶給她前所未有的羞恥和眩暈感。“大宗師,那不行……”她羞不可抑,幾欲掙扎,卻被他擎住。他沒回答,大抵是因爲口頭沒這個工夫的緣故,他最近對她的服侍愈發愈驚世駭俗了,她全身顫抖着,在他脣下軟化成一灘春水。

他穿過牀被上來,在她身前冒頭,吻住了她的脣,她嚐到他舌尖裡自己的味道,好一陣羞澀戰慄。

他素來是個會算計的人,來看她一回,總歸不至空手而歸,何況這次他積攢太久,更是風流輕狂。他一旦喜歡上她,心無雜念也變作了索求無度,在她身上深投緩擲,如同磋磨美玉,受用不盡。一番靨足後,兩人偎在被窩裡說悄悄話,顧柔還是三句話離不開白鳥營,他聽着聽着,陷入了沉思。

他今日來,是因爲聽說她過關了,想要給她一個驚喜,帶了她愛吃的小食過來,可是她的嘴巴說個不停,也沒有功夫吃。他抱着她,想再和她溫存一番的念頭卻被她說話的內容逐漸分散,他聽她生澀地講起雲南的各種地理形勢,知道她下了苦功,也投入了熱情,今天他看見她的傷,就知道她甚至豁出了命。這些讓他感動,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層的憂慮。他的小姑娘天真衝動熱情,會不計後果地付出一切……他聽她說起白鳥營時,眼神裡那種光亮就明白。

“別說了,卿卿。”他突然截斷了她的話頭,吮住她的脣,極其強勢的一個吻,令她半個字也吐不出。她輕嗯着在他懷裡嗚嗚咽咽,盡情享受着這個吻的霸道,他緊緊地盯着她紅暈嬌媚的臉龐,心中主意已定。

他不得不作決斷了,她不能繼續留在白鳥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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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翌日清晨,窗紙剛透魚肚白,顧柔還沒醒,國師便領着孟章親自去了一趟白鳥營。

片刻工夫,冷山被叫到大帳跟前來,主座的軟椅上端坐着國師,上首石錫,他一看,心裡便猜到七八分。眼前的都是他的頂頭上司,但他仍是行拱手禮,公事公辦的口氣:“末將冷山,參見大宗師、中尉大人。”

石錫道:“你起來,今日本將召你前來,乃是有件私人的事情託你辦。”

石錫說得已經很明顯,這種機會也不多得,上峰有私事託下屬辦,這在官場司空見慣,也是下頭攀附上頭,迅速拉近關係的一種捷徑,事後少不得各種好處,即使沒有好處,有機會和上峰搞好關係往來,也便是最大的好處。

偏偏冷山對這好處絲毫不領情,道:“中尉大人既是私事,那便私下再談罷。這是軍營,末將尚有公務在身。私事公談,怕讓大宗師看了見笑,道是末將治軍不嚴。”

石錫讓他噎了一下子。明明大傢伙都說石錫是石頭腦袋石頭脾氣,怎麼他感覺這個冷山比自個還要硬。石錫說是自個有私事託冷山辦,其實也就是個客套,大宗師坐在此處,顯然就是大宗師要冷山辦,他倒好,藉着字面意思,搬出大宗師來堵石錫的話頭。

國師這邊沒說話,只是態度淡然地端着茶盞,輕輕咳嗽了一聲。

石錫會意,也不跟冷山繞彎,直奔主題道:“說是私事,也算半件公事——本將要你在出兵之後,將你營中的女卒顧柔剔除出白鳥營斥候名單,轉撥入後方隊伍,交由本將處理。”

冷山想都沒想,立即回道:“不合規矩。”

石錫又給噎住。

國師的茶盞在桌几上輕輕一磴:“與中尉無干,此事乃出於本座授意。”

“恕末將無禮,無論誰授意,都不合軍中的規矩。”

“本座的話不是規矩?”

國師擡眸,目光清冷;冷山亦擡起頭。兩人同時互視一眼。

僅僅是一剎那間,國師看到了冷山目中掠過的一道閃光,而他自己瞬間也起了一種莫名之感,他禁不住盯着冷山看。

四目相對之間,又似電光石火般的一擊。冷山官職不曉得低了他多少,卻竟絲毫不怯陣。

冷山道:“如今尚未開戰,大宗師並還未上任三軍主帥,如何命令末將?想要末將挪人,讓中尉大人同末將說,他纔是的末將的上峰,末將只聽將令。”

迎頭接了一黑鍋的石錫驀然一怔,又聽冷山道:“此事本不合軍中規矩,中尉若執意要末將挪人,可命人寫成文書,蓋上將印,昭告全軍,如此我冷山違規辦事,也好有個憑證。”

“……”石錫覺得這頭上這鍋不但黑,還特別沉。

“那麼,末將便回營等候將令了。末將告退。”冷山雙手一拱,不受命令,竟然就此離開。

石錫頗有幾分緊張地盯着國師瞧,所幸又奇怪的是,國師臉上並未見得慍怒,反而倒是有幾分思索。

他重新拿起茶盅,晃了晃,欲飲,擡到脣邊,卻又作罷,放下道:“跟本座說說冷山此人。”

雖然常用白鳥營,但國師對於冷山此人的瞭解,並不甚多。

從前國師用白鳥營的人力,多半通過孟章,孟章爲人機靈變通,另一方面也是曉得冷山這個人難搞,便直接繞了過去。幸好冷山管的是各州郡的情報監視,倒也忙得很,他跟石錫直接彙報事情,然後由石錫上報國師,流程倒也素來順暢。於是,冷山管朝廷州郡消息,孟章管江湖消息,各自相安無事。

但是這屆的新兵,卻是冷山派阿至羅過來帶的,也就是說,冷山他要自己管。

石錫考慮到這些,艱難地開了口:“冷山這個人啊……”他讀書不多,語言貧乏,簡直不曉得從何說起。憋了半響,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他是嘉和二十八年的太學學生榜首。”

嘉和二十八年,那會大晉還沒統一北方,年號還沒改。國師點點頭,冷山考上太學的時候,估計他還在跟老錢窩在銀杏樹下掏鳥蛋。

冷山年庚二十九,十五歲那年考上太學,是太學裡那一屆最爲年輕優秀的學生。他出身的冷家,乃河內郡郡治懷縣的大家族,歷經三朝九世,始終爲長盛不衰的名門望族,世稱“河內望”,國師少時人在潁川,相隔不遠,自有聽聞。

冷山祖父乃是當時的河內太守冷銘中,一代大賢,儒術頗有造詣;其長女嫁給當時的北軍中尉、名將鄺漢爲妻。冷山從小跟隨姑父鄺漢學習弓馬弋獵,跟祖父冷銘中學習詩書禮義,練得文武雙全年少風流。他原本考上了太學,但是當時關內爆發戰爭,西涼入侵,他便在一片驚愕譁然聲中,選擇了投筆從戎,跟着姑父參戰,走上戎馬之路。

他是文人,但作爲武將,他很快適應軍隊的生活,能和最下階層的士兵打成一片,加上性格果敢,富有謀略,在軍隊裡越升越高,成了射聲營裡的軍侯。原本以爲將途會一片坦蕩,然而後來爆發南方戰爭,他隨姑父鄺漢出戰樊城,卻因爲當時的斥候沒能及時傳出情報,鄺漢從錯誤的方位突襲,陷入重圍。鄺漢爲了掩護冷山的弓兵隊伍撤退,被敵軍圍殺。

此事發生之後,戰鬥結束,冷山跑去跟斥候營的人打了一架。營內挑釁滋事聚衆鬥毆,按照軍規,他被連降三級,打一百軍棍,貶爲百夫長。後來不久,上頭又把他調去白鳥營,讓他親自體會斥候的艱難,自此,他便紮根在了白鳥營,後來一路上升到軍司馬,成了白鳥營的首腦。

國師聽得點頭,同爲名門出身,他很能明白——冷山這個人傲骨至極,但他不狂,一個心高氣傲的世家子能夠做到和士兵同吃同住,身先士卒,就註定他能夠保持心態上的平穩和冷靜,不會毀於他師出名門的優越感。

石錫嘆了口氣,總結:“……他帶出來的兵,沒又一個不服他。他磨鍊人自有一套道理。大宗師,其實咱們不該把姑子放進白鳥營,又把她輕易地拿出來,這樣對冷司馬是種侮辱。徇私……也該有個限度,否則沒法治軍。”

呼……徇私枉法這頂帽子,扣在頭上還真沉。國師吐了一口氣,拿眼睛瞟着石錫。這小子終於把鍋甩回來了,他忘了來意麼?石錫自是不敢看他。

然而,這件事情上,連國師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有佔住道理。他仰頭向天,盯着那營帳頂端的樑柱出神,而後緊緊摁住太陽穴,陷入深思。

——冷山曾經是文人,拿文人那套情理勸說誘惑不了他;他又是武人,拿武人那套威逼利誘脅迫不了他。

——想要用職級去強迫冷山那麼做,也許能得到一個想要的結果,但石錫說得對,爲了一個人,毀掉一支軍隊核心的規矩和精神,那樣是種侮辱。

國師越發覺得自己在這件事情上,似乎是失策了。如何妥善處理此事,須得再加考慮。

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去爲小姑娘做出安排,不出一天,更大的壞消息接踵而至。

……

冷山從從國師處回到白鳥營,手底下幾個密探來彙報情況,南方的白鳥營驛站聯絡不上胡云和夏昭,除了這兩個人,所有派遣前往牂牁郡一帶的斥候也都沒回來覆命。

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面色冷峻地返回石錫大帳,去彙報情況。

國師已經離開,只剩下石錫。冷山跟他分析軍情,他判斷,牂牁郡必然已經出事。

冷山道:“不止如此,牂牁一旦遭到雲南控制,即表明連秋上意圖先發制人。如此,武陵、零陵兩個郡必有一個將陷入危殆,朝廷必須馬上增調援兵南下,末將申請立刻調度人手,着白鳥營斥候先行,前往此二郡打探情況,爲後續增兵做籌謀。”

石錫道,此事必須得到朝廷批覆方可行動,他立刻前去求見國師,讓冷山等待候命。

冷山從北軍的駐地返回,一路心事沉重。

按照他以往的經驗,夏昭胡云此二人今日未按時返回,以後也再都不會返回,結局已可料知。從洛陽北部的軍屯駐地到繁華的洛陽城中心,騎馬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他卻獨自慢慢走了半個時辰。

他回到了他很久沒有回的住處——玉竹巷中的一座小宅。這是他從軍第二年,因爲在射聲營立下戰功,當時的上峰獎勵給他的宅院。

“霍奴。”

那被冷山喚作霍奴的駝背男子放下掃帚,轉過身來,滿臉的驚愕,隨後,化作驚喜:“三公子。”

霍奴是打小跟着他的,以前他從文,霍奴就是書童;如今他從武,霍奴便是護院。忠心耿耿從未更改,自打冷山進入斥候營,因爲接觸方方面面的軍政機密,不宜與人過多往來,便刻意迴避人際交遊,一直獨居在此,所幸他長年駐紮兵營,也極少回來,家裡頭雖只有霍奴一個僕人看守院落,卻已足夠。

“把倉庫打開。”

霍奴擱下手頭的打掃活計,不一會拿來鑰匙。冷山進入倉庫,走到最裡頭深處,有一扇老舊的黃楊木櫃,他打開,裡頭滿滿當當一櫃子的銘牌。

皆是那些無家可歸,卻又效死殞命的斥候銘牌。按照犧牲的年份,排列得整整齊齊。

冷山立在櫃前看了良久,他身上還藏着夏昭和胡云的那兩塊,那是這兩人出行前委託他保管的。如果回得來,會還給他們隨身攜帶,如果回不來,這些就要送到他們的家人手中去:夏昭還有一個妻子和三個幼兒,銘牌倒是有人接收;胡云尚未成家,父母雙亡,怕是最後也要進入他的櫃子。

冷山峻峭的眉毛蹙着,這將會是他第幾次把銘牌送出去,他也記不清了。他感到一陣恍惚。

這裡頭,每一塊銘牌,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兵,每一個人,都是在他身上砍開了皮肉,濺出來的一滴血。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讓自己儘量穩健的佇立在櫃前。

夏昭……

胡云……

這些人的名字他永不會忘記。但他現在需要舒緩心緒,摒除雜念,以面對即將壓頂而來的戰爭。

……

石錫去找國師彙報消息,卻得知國師已被皇上急召入宮。在此同時,國師正在尚書房聽皇帝大發脾氣。

老皇帝把所有的皇子、重要的大臣全部召集到尚書房,特別叫太尉雲晟出列,把武陵郡、零陵郡的急報甩他臉上——

“雲晟,你倒是瞧一瞧,對此事有何見解啊?”

雲晟進宮之前也被透過風,知道消息了,臉色難堪得很,跪下打開信報,果然上頭五百里加急寫着零陵、武陵兩郡告急的壞消息。

比起剛剛得知消息時那震驚、恐慌,滿是“不可能,連秋上這狗東西他怎麼敢?”的不可置信,這會的雲晟冷靜多了,他也在進尚書房前打了些腹稿,憑着多年演技和口才,勉強地應對着皇帝的怒火:

“啓稟皇上,兩郡兵力相合超過三萬,怎會一夕之間陷落?定是那武陵楊琦,零陵臧飛瀆職憊守,臣以爲,應當派出援軍,立罷……不,力斬此二人!加固湘、沅流域的軍防,安定局勢……”

皇帝氣得把信從他手裡奪回來,衝他再扔一次:“斬斬斬,朕先斬了你的頭!”這張老臉怎麼就這麼大呢?自個的疏忽,開口閉口先斬別人。

“臣無能,臣罪該萬死。”雲晟匐頭於地,涕淚交加。這番深情並茂的演繹他早就構思好了,這件事情說起來他有責任,但沒明罪,只要皇帝不曉得武陵郡的岑隨給他寫過信——

當時武陵治中岑隨警覺牂牁郡異動,曾以私人名義給雲晟寫了一封書信,但是雲晟未能引起重視,反而將書信擱置一邊。在他看來,朝廷要出兵雲南,明擺着的事情了,連秋上這幫秋後的螞蚱應該是慌忙加固城防纔對,怎麼敢以一隅敵中央,跑到長江南岸來鬧事?——可惜他徹底忘了,其實十多年前,連秋上的老爹寧王就鬧過一次,而且動靜不小。

就在不久以前,牂牁郡軍司馬操光響應雲南王連秋上舉事,殺太守詹士演,發動兵變掌握了牂牁的五萬兵防。操光隨後迅速集結軍隊,出動奇兵,調集造好的艨艟戰艦二十艘,大船八隻,乘船沿着沅水而上,攻打武陵郡內的縣城。

武陵整個郡內毫無防備,還處在平靜慵懶消磨酷暑的悠閒時光,沒想到一夕之間就被|操光的精銳水軍摧枯拉朽,連續破防,數日之內,不斷傳來相鄰縣城的壞消息:

第一日,沅陵、辰陽、黔陽陷落;

第二日,龍陽、吳壽陷落;

第三日,遷陵陷落;

……

第四日,位於郡治漢壽的太守楊琦終於回過神來,他曉得事情大了,這是要抄家砍頭,不,別說吵架砍頭了,城破身死近在眼前!他登時神魂失據,一邊連番催派信使去荊州報信,一邊找來治中岑隨商議對策。

岑隨勸楊琦,出了這等大事,朝廷定然不會坐視不理;他建議楊琦趕緊把手頭的兵力調度起來,拼死守住漢壽城和周邊的沅南、臨沅兩個縣城,如此相互拱衛,頂死撐住等到荊州的的援兵到來。

楊琦採納岑隨的建議,緊急調集守軍,加固城防,並派兩隻隊伍朝臨縣傳達命令,方纔遏制住郡內土地飛速淪陷的局勢。第四日,操光的步兵部隊進攻受阻,停在沅南縣城十里處駐紮工事,爲下一波攻城蓄勢。

然而沅南縣只有一千兵防,糧道被|操光封鎖,城中糧草撐死不過頂住三日,楊琦又咬破手指,追加一封血書送往朝廷求援。

——這武陵郡的楊琦也算夠不要臉,前五日還在按例上疏奏報,言說武陵歌舞昇平,如今便上血書求兵,這等愚蠢狼狽之相,皇帝看了,能不氣麼?

皇帝看見雲晟跪在地上就窩火:太尉掌管全*防,他一跪就能推乾淨了?一句臣無能,就要他付出江山的成本填賬——荊襄九郡,號稱水師甲天下,就這麼五天之內被南蠻吃掉了二郡,想到自己每況愈下的身體,老皇帝胸中憤懣,一陣劇烈咳嗽。

太子道:“父皇保重龍體。”其他皇子也紛紛前來攙扶:“是啊父皇,連秋上不過是延續連城的苟延殘喘,南蠻烏合之衆,傳檄可定,待朝廷大軍一動,他們便不足爲懼!”

皇帝擺手,不要幾個兒子扶,他對太子和太尉這一黨的無能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他環視四下,目光掠過每一個臣子的臉,聲音蒼老:

“這麼多人,就沒一個能預見會有今日之勢!”

沒人回答。

皇帝憤怒,數十載御治昇平,原不過一場假象,他的大晉國就這麼脆弱可欺?還是他已邁入垂暮,再不復當年鎮山填海的雄威?

這時候,有個沉靜的聲音道:“陛下,臣有本要奏。”清雅溫潤,如從天外傳來。

皇帝放眼望去,只見國師出列,他秀容清肅,出落凡塵之態,在一衆大臣中宛如鶴立雞羣。

哦,他想起來了,他還有個慕容情。慕容修雖然死了,可是給他留了一個兒子,滿朝文武,終於有個能站出來解他的燃眉之急。皇帝忙道:“准奏。”

國師出列,先行拱拜之禮,而後奏道——

“湘西地形起伏、河谷幽深,水道快過陸路;故而連秋上水軍分開兩部攻打二郡,南北皆走水道。眼下他前部攻勢雖急,然單絲不成線,兩部不能互援,一旦攻勢受阻,後續難以爲繼。”

“牂牁郡兵防五萬,只得一萬水軍,加之當地物資貧乏、工匠技藝落後,臣料他準備一年,也造不出五萬水軍的戰艦來,後續的兵援必須走陸路,如此兵援滯後,且不能首尾相顧。”

“若他前部軍隊攻擊過快,反而導致過於深入,形成孤掌難鳴之勢。我等先派援軍堅守城池,同時調集荊州水陸軍隊,從沅水下游、桂陽兩地側翼包夾他的前部,以雄獅勁旅阻隔後援,可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皇帝和幾個皇子聽了,皆是心頭震撼。皇帝胸口起伏的氣息終於趨於平穩,他扶着龍椅緩緩入座,斟酌思量着國師這番話。而二皇子心頭敞然一亮,眼睛也炯炯發着光——果然,把押注放在國師身上是對的。他立即站出來,對國師之議表示鼎力支持。

其他幾位皇子也是見風使舵的貨,太尉臭不要臉,太子又無能可欺,惹得父皇震怒,若是幫他們定會惹來一身騷,於是也紛紛也表示附議二哥,建議迅速出兵。

皇帝沉吟片刻,做出決斷,南方戰線全面開戰。即日起,任命國師爲三軍主帥,明日開始整頓軍隊,不日出兵。太尉雲晟仍爲後勤總提調官,三天內糧草、民夫、馬匹、器械要徵調到位,但凡缺一個子兒,便抄他雲晟的家來填補!

所有人各就各位,匆匆離開,整個國家都將動員起來,去遏制一場有可能迅速擴散的戰爭。

……

午後,這極其惡劣的壞消息,還沒來得及擴散出皇宮,洛陽城裡依然一片昇平氣象。

顧柔得了孟章一天準休,早晨起來不見國師,想來他是去早朝了,她便回去葫蘆巷的學堂看顧歡,站在外頭見顧歡聽季先生講課甚是認真,她放了心,沒進去打攪,一個人心情大好地走出來。

經過醉仙樓的時候,因着醉仙樓裡新進了西域來的舞姬,吸引不少客人慕名前來捧場,一時間門庭若市,大門口的街道上都變得擁擠。顧柔從前面走過,突然感到腰間被人擦身撞過,伸手一摸,錢袋消失無蹤——

“小賊,站住!”

顧柔眼睛一跳,拔腿便追,人羣中一路小跑帶輕功。如今她是白鳥營的兵了,也不怕當衆亮功夫,對那偷錢袋的賊人一路窮追不捨。

那小賊一看這弱不禁風的姑子居然會飛天遁地,跟老鷹似的竄上天來撲他,心呼倒了邪黴,眼看要被捉住,一瞟左手邊有家熱鬧庭園,急中生智衝了進去。

顧柔追到門口,被兩個迎門的前頭人攔住:“哎,這兒不準進。”

顧柔頓足,仰頭一瞧,頂上掛着“翠紅樓”的金漆牌匾,知是妓院,心中無可奈何,正要自認倒黴,忽然見到那小賊居然又從大廳返回門口,隔着門檻,得意洋洋,挑釁式地朝她扮個鬼臉。

顧柔大怒,真是蹬鼻子上臉,得了便宜還賣乖了,在門口急叱:“你給我滾出來!”

那小賊不過十三四歲年紀,衝她吐舌作怪:“你有給我滾進來!”

顧柔氣得原地打轉,想要拿點什麼傢伙事砸進去,可惜手頭空無一物,只得原地打轉。

那小賊還衝她晃了晃沉甸甸的錢袋:“哎呀,這麼多東西,我數數……喲,怎麼還有個破木牌子,這值錢麼?”

顧柔一驚,纔想起來,軍隊發的銘牌,她擱錢袋裡頭了。

……

綠蟻新酒,當窗小酌。翠紅樓二層雅間裡,幽靜清涼,角妓南月將新酒從泥甕倒入紅綠彩的三足小酒杯,醇濃的酒香滿屋四溢。

南月姑娘美貌多情,才藝出衆,乃是洛陽一帶的名妓,當紅數年長盛不衰。她是個聰慧女子,長了一顆剔透玲瓏心,談吐間沒有尋常勾欄人的庸俗,反而洞察世態人心,容易招得客人喜愛。

然而,她卻看不清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思。

南月一雙纖若無骨的素手將酒杯捧至他跟前,柔聲喚了句:“冷大人請用。”

冷山坐在窗口,面無表情地接過酒。她走到他身後,一雙素手力道勻足地爲他按摩肩頸的穴位,他的上身裸裎,皮膚是健康的麥色,緊繃又冷酷的肌肉紋路讓他看起來像是銅鐵澆築而成的一副強壯身軀。她雪白的手按在他背部,顯得鮮明又突兀。

“大人像是有心事,又要打仗了麼。”南月一邊揉捏,她很用勁,身體也隨着手勢而晃動,一邊笑意盈盈地問。

冷山悶聲飲酒,他的目光宛似一把凜冽的刀,極偶爾的時刻,她能從那刀鋒裡窺見悲涼。然而更多的時候,他不讓別人窺見他的心事,任何時候做任何事,那把刀都橫亙在他眼前,儼如一道屏障,隔絕着情感。

南月知曉他不會說,她這位客人是個軍官,可是她也不曉得他究竟是哪個營的軍官,更不曉得他具體做什麼。他從來不跟人提他的事。不過她知道,這是個受過很多傷的男人——從他傷痕累累的後背便能看得出來。

南月停止動作,趴在冷山背上,繞過他的脖子吹了口氣,嬌聲嘆息:“甚麼時候再回來?”

這個問題她問出口了,可也曉得,他不會回答。他也不告訴別人他的行蹤,總是來得突然,去得迅速。

他果然沉默着,一如來時衣冠齊整的肅穆。南月奇了怪,這個傷痕累累,沉默寡言,甚至連享受牀|笫之歡時也一聲不吭的男人,他究竟擁有怎樣的人生?

突然間,她感覺他身體的肌|肉緊緊一繃,他甩開她,按住了桌上的佩刀。

幾乎是同一時辰,樓下響起喧譁,有人大喊:“打人啦,打人啦!快把人拉開啊!”

南月一驚,撥開竹簾往下看,之間樓下大堂亂成一片。“這……”她再回頭時,發現身後的男人已經不見蹤影,牀頭,他的衣裳也已經被帶走。他又一次徹底消失。

她輕輕嘆息,自古多情總被無情惱,又何必爲一屆過客亂了心。很快,這位名妓便收拾了思緒,換上笑容,繼續等待迎接下一位恩客。

……

顧柔在大廳裡揪着小賊的後領揍了兩拳,逼着他把銘牌交出。拿到手裡一番檢查,還好不曾見得什麼毀損,她正籲一口氣,突然想起錢袋還沒拿。

那小賊乘着她鬆手,又想腳底抹油,顧柔一躍跳過他頭頂,箭步跨過,停在他前頭,徐徐地一轉身,正欲嘲笑他兩句——“想跑?做……”

“夢”字還沒出口,卻對上一道冷峻精厲的眼神,於是卡在喉嚨裡,沒上得來。

顧柔好半天才緩過神:“冷冷冷冷冷司馬?”

她歪着腦袋仰頭看他,真是發了許久許久的呆,看着滿堂的鶯歌燕舞花紅柳綠,聽着周遭風塵客和勾欄女們的打情罵俏,她真想倒退幾步,回到門口再去確認一番翠紅樓這三個字的真假。

冷山立在她面前,如山峰一般聳峙:“今日非兵休,你在此地作甚?”那眼神裡隔着一層厲光,似雲山霧罩,冷誚又陰沉。

他儀表這般峻拔英武,混在那些風流錦繡的公子闊少裡,顯得十分出挑和刺眼。

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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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俯仰視線,面對面站着,冷山儀表堂堂,顧柔美貌動人,已引來旁人陣陣好奇目光。

顧柔尷尬得不曉得該說甚麼纔好,她總歸不能將與國師相會之事托出,同時心裡頭奇怪,孟章準了自己一天假,難道這事冷司馬不曉得麼?

“我……”顧柔支吾間,忽見那偷錢的小賊勾着身子欲趁亂逃跑,連忙指着他道:“他偷了我的銘牌,我追他進來。”

冷山回頭,一把揪住那小賊右臂,麪條似的扯高來,那小賊舉手踮足喊痛求饒,右手雞爪似的鬆開,錢袋從掌中掉了出來,顧柔雙手接住:“多謝冷司馬。”

……

扭送小賊見官回來的路上,顧柔在冷山身後緊追不捨——他步幅大,她須得卯足勁,連走帶跑方能跟得上。一個英俊的青年將軍,身後跟一個清豔美貌的小姑子在路上走,自然引來不少路人駐足回望。

冷山忽然一個急剎,顧柔險些撞上他寬大的後背,猛然穩住腳跟,擡起頭來。

冷山側過臉,問她:“你跟着本將做甚。”

顧柔從他背後冒頭,指了指他身前的道路:“我也回白鳥營……”他們兩人走的是同一條路。

冷山不語,重新快步向前走,仍是原先的步幅,顧柔繼續緊追不捨,她打了半天腹稿,在後面道:“冷司馬,今日真是抱歉得很,我不是有心要看到……看到你在那,我會當做什麼也沒看見。”

她素來對冷山畏懼,今日竟然不慎撞見他在勾欄之地偎紅倚翠,此等醜事若傳揚出去,於冷山的名聲定然不好聽,顧柔害怕他因此事對自己懷恨報復,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爲何不穿兵服?”他在前頭步速不減,邊走邊問。

顧柔一怔,險些又跟不上他的腳步,追上去道:“啊,出來得匆忙……”

“進入兵營必須穿兵服。找地方去換。”

“是。”顧柔一扭身便朝路邊一家客棧走開去。冷山頭也不回繼續一個人朝前走,忽然,他停下了腳步——

他視線追逐之處,一騎快馬飛馳而過,道旁人羣紛紛躲閃。“起開,起開!”馬匹上載着朝廷的傳令官,他手裡高舉一卷詔令,紅封泥印加急,顯然直朝着北軍大營的方向奔去……

冷山盯着,他意識到出事了。戰事比預料中到來得還要快。

顧柔回到白鳥營,發現兵舍裡寥寥幾人,陳翹兒和屈貞娘都不在,向玉瑛和祝小魚坐在牀鋪上。她問祝小魚翹兒和貞娘去哪了。

“方纔屯長差人來喊,把她們叫走了。”祝小魚話音剛落,只聽兵舍外頭響起刺耳的號角聲,乃是命令士卒緊急集合的信號,三個姑子整理儀容迅速跑出去。

兵舍外的空地上,阿至羅召集挑選了十八名新兵,和部分白鳥營的老兵合成一支百人隊伍,整隊前去校場。

此時的北軍指揮大帳內,朝廷出兵的命令已送達,石錫正在給手底下十餘名將校作部署,冷山的白鳥營受命先行,於是他不在其中,匆匆趕赴校場。

冷山給白鳥營士卒們作緊急的戰前動員。

仍然在那面紅幟飄揚的白鷹鷹旗之下,他重申了白鳥營存在的職責同使命,要被選中的所有人於半炷香內整裝待命,即刻出發。他對新兵們的作戰動員比老兵多一句話——真正的戰鬥開始了,這回將不再是演習。

動員結束,顧柔和衆兵列隊一路小跑回兵舍收拾行裝,每人攜帶三日餘糧,佩戴弓箭和佩劍,箭筒裝五十支箭矢;伍長以上佩發輕裝□□。加上收拾一套替換的兵服,輕甲預備出發。

顧柔在檢查□□的牛筋弓弦,牛筋在雨季易受潮,一旦受潮發脹,便會影響彈性而失準,故而每次使用必須檢查仔細。她把所有東西裝好,看一眼,陳翹兒和屈貞娘還沒回來,不免擔心她們因爲延誤時辰而受罰,她跑出兵舍門,正欲去尋找,卻在門口撞上屯長阿至羅。

面對阿至羅詢問的眼神,顧柔急道:“屯長,翹兒跟貞娘不曉得去哪裡了?”

阿至羅卻毫無意外,淡然瞥她一眼,悠悠道:“怎麼,沒有她們你就不出門了。大小姐,你是缺奶吃還是需要有人哄你睡覺?”

顧柔一怔,沒料到他還有開玩笑的心情:“不是,我……”

阿至羅道:“她們比你們先行,已經跟隨花卒隊伍派遣至其他地區執行任務去了。”

顧柔又是一怔,沒想到阿至羅竟不是開玩笑。“那,她們什麼時候回來?”

“這便輪不到你操心了,”大抵是這個小姑子臉上失落的表情太惹憐,阿至羅有些不忍心看她傷心木訥的眼神,他移開了視線,從顧柔面前走過,“你還有不到半炷香的時間整隊,快一點。”

顧柔仍然沉浸在震驚中無法回神——那,是不是意味着從此天各一方,永不見面了?

“哦對了,那個叫什麼陳翹兒的給你留了信,在她枕頭底下,婆婆媽媽。”風裡,走遠了的阿至羅忽然飄來一句話。

顧柔返回兵舍,祝小魚迎上來問:“伍長,咋地了,翹兒姐和貞娘姐去哪兒了?你咋哭了呢?”

陳翹兒的鋪位在通鋪的最左端,鋪蓋摺疊得很整齊,還帶着一股她身上留下的馨香。顧柔從她枕頭底下取出信。

陳翹兒的字秀氣勻稱,寫得極標緻,一個曾經豔冠吳郡的青樓花魁倒確實很可能詩書通達,但是她的信箋內容卻很樸實簡略,僅有寥寥數字——

小柔,小魚,好好幹,我們走了,有緣再會。

翹兒貞娘留字

顧柔不曉得,陳翹兒不光寫得一手好字,也作得一手好詩,先前被她揉爛的一封信上,內容是這樣寫的:“前路有知己,不嘆隔參商;錦書繾卿懷,別離何所傷。”屈貞娘看完搖頭否決:“你寫成這樣子,小魚鐵定看不明白。”陳翹兒又揉爛了重寫,富春縣的一代名角絞盡腦汁快半個時辰,才寫成這樣一句簡單的話。陳翹兒寫完了直怨:“祝小魚太笨了,不曉得以後沒了咱們倆,她這般笨,還怎麼在營裡呆啊?”嘆罷直抹眼。

陳翹兒和屈貞娘作爲花卒,也便是白鳥營內極爲特殊的一種女兵,她們以女子的各種身份出現在民間,或許是富商貴婦,亦或深巷美人,勾欄名角……凡是可以從男人身上打探得消息的地方,便會有她們的存在;必要之時,自然少不得犧牲色相,爲軍隊掠取情報。

所以她們要走的道路,註定和顧柔向玉瑛她們不一樣,她們即便立下功勞,也因爲賤籍不得記入軍冊,就像黑夜裡的影子,永遠爲軍隊主體服務,但史冊上永遠不會留下屬於她們的一筆。

顧柔怔怔地捏着信出神,祝小魚在旁問:“伍長,這是啥,翹兒姐留下的嗎?她都說了些啥?”

顧柔一下子從牀上跳起,衝出兵舍。她一路狂奔,想去轅門口看一眼——這會說不定翹兒和貞娘她們還沒走遠,她想去送送她們。

哪知還沒跑出十步,就被巡邏的守衛攔住。兵營士卒平級之間,互相行拱手禮,那守衛的弟兄問道:“姑子去哪,如今全營備戰,無將令不得亂闖。”

顧柔也朝他們拱手行禮:“兩位大哥,麻煩通融通融,我有兩個姐妹……”

“冷司馬。”那兩名守衛齊齊作揖。顧柔轉過身,只見不知何時,冷山已出現在身後。

“你在這裡作甚。”冷山峻目一凜,氣勢壓人,顧柔只感覺頭皮發麻。

但她還是鼓着勇氣道:“我兩個姐妹剛剛出營,恐怕再也不回來,我想送送她們,就一會的工夫,冷司馬,求您了!”

“你沒背過軍令軍規?”冷山身材高拔,順着她的兵服往下瞟,“還是個伍長,你不保管軍令冊?”

顧柔一窒:“冷司馬,求您通融通融……”

冷山不爲所動:“再議軍法處置。”

兩個守衛一聽趕緊過來勸:“姑子快回營去吧,別傻站着了。”兵豆子去懟最高長官,活膩歪了。

顧柔噙着淚不肯走,兩個好心的守衛在旁邊推她,她運功入定,兩人居然推不動,宛如一尊石像,穩穩矗在地上。

冷山見狀,便來抓住顧柔左手,他那力氣如狼似虎,鉗着顧柔的小細胳膊一路拖行,泥沙地上拖曳出兩行腳印。

冷山把顧柔拽進左手邊的一座營房,猛地甩她進屋,自己也跟進來,然後把門用力一關!

顧柔一個趔趄跌在地上。

他厲聲質問:“你現在是在作甚,還未出徵便想違抗將令,你要本將殺你祭旗麼?”

陰暗的房間內,顧柔腦子裡陳翹兒和屈貞孃的影子揮之不去,她想着她們背起行囊,回首兵營,然後走向天涯海角的情形,眼淚便一直在眶裡打轉。

冷山聲音揚起:“哭算什麼意思,無聲的抗議?顧柔,我早就告訴過你,你當不了一個好兵。如果你還要繼續這般哭哭啼啼,趁早給我滾出白鳥營!”

顧柔爬起來,抽噎道:“你憑什麼讓我滾。”軍規裡沒有不許哭哭啼啼這一條。

冷山冷笑。他憑什麼?他是這個營的軍司馬!

“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我打開這扇門,你朝兵舍走,這件事我押後再作處罰;你朝轅門走,你就滾出去,永不得返回。”他說完,伸手便要去開門。

顧柔哭出聲:“你不就是因爲怕我把你逛窯子的事情抖落出去,所以不帶上我嗎?你這是公報私仇!”

她原本聲音柔柔弱弱,如今突然爆發,中氣十足;“逛窯子”三個字尤爲響亮,冷山開門的手都頓了一下。

他趕緊關上門,回頭,狠狠瞪着她。

顧柔的眼淚啪嗒、啪嗒一直落,和冷山這樣的人對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從身高到氣勢上都有一種威壓,會把人逼迫到塵土裡去,在他面前很難提起勇氣和自尊,他的眼神像是一把刀,霜寒雪冷地劈砍在身上,把人凍僵了再劈爛,教人心膽俱裂。

顧柔幾乎是哆嗦地立在他面前,眼淚控制不住地掉。她對上他的眼神,便不敢再爭辯,但是心底裡又不肯服軟,依然倔強地和他對峙。

冷山走過來,一把揪住顧柔衣領,扯得她小雞似得踮起腳:“你再說一遍。”

——以下犯上按照軍令要打八十軍棍,然後逐出軍營。

顧柔瞬間虛了,不敢接口,也不敢抵抗。

“我不認可你這樣的兵,因爲你沒有一顆求勝的心。”

說話間,冷山卻已自動鬆開了她。

顧柔腳跟落地,長出一口氣,還在回想他剛那句話,又聽他低沉的嗓子道:

“是,你是各項考試優秀,有什麼用?有一個兵的面子,沒有一個兵的裡子,說的就是你。你考白鳥營爲了什麼,你拿出那塊名牌自己再看看,如果你只是想要拿他作爲達成某種目的鋪路石,你便不配待在白鳥營。你當不了一個兵。”

他這幾句話,顧柔有一瞬間懷疑是不是他在挾私報復,所以才說得這麼錐心,這麼刺中要害,可是她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卻看見一種超脫的冷靜、精準、犀利。她就知道,他是真正出於判斷地在說這些話。

這更讓她錐心刺骨了。

冷山道:“你還有個機會,就是現在離開白鳥營。這樣你我都方便。”

對冷山而言,顧柔不是他想要的兵,剔除出白鳥營也未必見得有何可惜,但他只是反感國師和石錫用上下級私情來脅迫他,後來他回頭仔細一想,趁機甩脫這個累贅也好,兩邊省去不少麻煩。他揮了揮手:

“好了,你可以滾蛋了。”

“我不滾蛋。”

冷山停住腳步,迴轉身來,他看着顧柔眼睛,似乎不大確信剛剛聽到的。他皺起一邊眉毛,支着耳朵:“你說什麼?”

“我不離開白鳥營!”

冷山這會不怒了,他略感莫名:“爲什麼。”如果她只是爲了吵架爭這一口氣,那他想勸她大可不必,白鳥營又不是世家大院富麗深宮,鬥爭贏了也沒油水可撈。

顧柔咬牙。爲什麼,因爲她答應過趙勇,答應過翹兒,答應過貞娘要好好幹,在白鳥營好好混;她也答應過祝小魚,要帶她一起做個好兵;她更答應過自己,要爲大宗師排憂解難。所有人都在拼盡全力走自己的路,她決不想落下。但這些,她不想跟眼前這個討厭的人解釋……解釋個屁,他壓根不懂這些感情。

“因爲我想當個好兵。”顧柔道。

嘁。冷山嘴縫裡冒出來的幾乎是嗤笑,他根本不信。國師的情人罷了……塞到他的兵營裡來,本來就是件棘手又糟心的事情。他從來不做順水人情,也不會錦上添花,想要靠關係在他這裡得到照顧,做夢,不過他懶得解釋……解釋個屁,吃香喝辣養尊處優的豪門情婦壓根不懂一個士兵的艱辛和尊嚴。

但是她死纏爛打要求留在這裡,而且也沒犯什麼大錯誤,這就讓他難辦了。他是個極其講究原則的人,不能像石錫說的那樣,把一個兵說攆走就攆走。

兩人腦子裡,各自思路都轉了幾圈,互相看着對方。最後,冷山打開門,口氣嚴峻地道:“出去。”

出門只有兩個方向,兵舍和轅門,他盯着顧柔看,看她走哪一條道。

顧柔一步跨出門口,她面對着轅門的方向。冷山脣泛譏誚,有時候,解決一個人也未必要動用軍規軍令,就是幾句話一個動作這麼簡單。

顧柔擡起頭,仰望南邊的天空,夏日的晴空萬里無雲——翹兒,貞娘,咱們都要好好幹,他日一定會再相會!

她回頭,轉過身,朝着兵舍一溜煙兒小跑回去,步伐穩健,姿勢正確。

呼!冷山感覺事情更麻煩了。他走出來,砰地帶上門,連步子下的風都帶着火。

……

翌日清晨,國師仍在尚書檯和太尉雲晟等衆將商討,所有人都徹夜未歸,在大晉版圖上研究南方州郡的兵力調度。

南軍衛士和緹騎留守京師,北軍帶出去作戰,再加傷京師和兩河駐軍,合起來朝廷能夠南下參戰支援的有二十萬大軍。然而大軍出征,糧草輜重必須跟上,也不會全體一夕而動。於是前中後三軍分批出發,速度最快的北軍騎兵要最先出動。

騎兵使用的戰馬決定着這支最快兵種的行軍速度,戰馬一般行至三十里都需要停下來休整,食用大量的糧草休息恢復體力,才能繼續前行,所以一般的騎兵部隊行軍一日一夜,能進一百六十至一百八十里——大晉軍規中有明確規定,騎兵行軍,一日一百六十里,中途休整五次。

然而急行軍時,便不再需要墨守成規,軍隊有意減少休整時間,便可日行二百里。北軍輕甲騎兵使用的戰馬皆是從遼東引進的優良馬種,速度爲在作戰兵種中最快,能夠日進二百五十到二百七十里——從洛陽到荊州,陸路大約千里,國師着石錫先派二千精騎直奔荊州,預計四日後抵達。

騎兵抵達荊州,然後換馬整裝,領荊州駐軍一同救赴零陵各縣。中軍步兵、弓兵隨後以日行七十里的速度沿同一道路支援;糧草輜重、民夫着荊州當地火速抽調,七日內必須籌備齊全。

如此計議定當,國師和太尉入宮請命,遞交作戰詳細部署,經過皇帝準允後,護送聖駕,率領文武百官前往帝陵,召集三軍將校,登壇祭天。

皇帝朝天帝和宗祖爲三軍祈福,以求勝利歸師。

如此結束後,國師整領軍隊,作爲主帥,他要隨中軍部隊一起出兵。

他連府上都沒有時辰回,着寶珠回去知會了一聲劉青,讓劉青把這消息告訴母親孫氏等人,隨後,在尚書檯簡略用罷午食,劉青也讓寶珠從府裡帶回了些國師隨身使用的物件,傳回孫氏口信,要他不必牽掛家裡,只須盡忠報國,拱衛河山。

國師要引軍出征了,他乘車輿出城匯合軍隊的路上,終於得空問候一下他的小姑娘。

【小柔,你人在哪。】

過了一小會兒,她的回答短促傳來:【隊伍裡。】

【嗯,】他放了心,她有孟章帶着,總歸不會出錯,他特地囑咐孟章要把顧柔放在中軍,如此跟他一起行進,有個保障,【出兵你莫要害怕,跟着隊伍行軍便是了,過兩日本座將你接到寶珠這邊來,到時候便可以坐車。】

【……】那頭,顧柔的聲音好似有些遲疑,【大宗師,我可能,比你們快那麼一點。】

【?】他聽出苗頭不對。

【我已經上路了。】

【???】他主帥將令還沒下達,三軍誰敢先動?國師一瞬狐疑,又突然轉悟過來,心陡然懸起——

果然,顧柔支支吾吾道:【冷司馬已經帶我們上路了,我們剛過司州州城,正渡洛水呢。】

【……】國師心裡頭的震驚難以言喻,他把她弄到白鳥營,可不是爲了讓她去打先鋒的!【你馬上調頭,回來!】

然而他說完這話,心裡也知道絕無可能。

【那不行,違反軍令,算作逃兵,要被處斬的……】顧柔心虛地道,【大宗師我錯了。】

國師:【……】他已經不曉得說什麼纔好,只是在想象中裡把冷山宰了一萬遍。

他才讓石錫跟冷山打過招呼,一回頭,自個的女人就被冷山拐出去了!

他已經沒工夫也沒精力來生任何人的氣了,雖然他醒悟般地意識到,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很有可能再一次把他拋入絕望等待的深淵,她像一隻風箏,飛得太高,線卻很脆弱……他害怕收不回來。

但他還是沉住了氣,和聲細語地去穩住他的小姑娘:【小柔,冷山是不是先帶你們去荊州。】

【對。】顧柔在隊伍裡策馬奔馳。冷山一共帶出來斥候營一百人,每個人騎的都是頂級的驛馬,比戰馬更輕快更善於奔跑的千里馬,足以日行五百里。冷山要每個人帶上三天的口糧,先去荊州和當地的白鳥營驛站匯合,休整換馬,然後趕赴武陵、零陵,開展斥候營的情報任務。

【你聽本座說,你到了荊州決不許再亂跑,本座大概十五日後抵達荊州。你必須在原地等我,】他苦口婆心,軟硬兼施,好言相勸,【小柔,打仗並非你所想那般簡單,戰場也不似江湖,便是你有輕功也無處可逃;一旦兩軍對衝,轉眼間屍山血海……你不是最害怕見血麼?聽本座的話,乖乖呆在城中,好不好?你若是再任性,本座決計不原諒你。】

【好。大宗師您別生氣。】

她答應得這樣乖巧又幹脆,總算使得他懸着的心稍稍放下。然而,他停下來一想,冷山那張酷厲又桀驁的面容從腦海中掠過,又使得他的心情焦躁惱怒起來,混賬,自個沒有老婆,就要拆散別人有老婆的麼?他急火攻心,十五天工夫,瞬間又將會變得度日如年,然而他卻也是沒想到,在沒有顧柔出現的過去,他也一如冷山這般冷情冷麪,不計私情。

111||2.1

122

七月份,長江中游以北的地段酷熱乾燥,人難熬,馬匹也難熬。

顧柔等白鳥營斥候使用的是朝廷特別調撥的千里馬,平時用以作爲驛馬,足以日行五百里,然而天氣炎熱,爲免馬匹過於勞損而導致中途患病,冷山讓斥候們每日行進四百二十里,中途間隔休息四次,每次半個時辰,夜間由幾個伍長輪流守夜和餵馬。

如此短暫的休息,顧柔等人常常是剛剛入睡便被喊醒,又要動身繼續趕路,每個人都在衣裳下面捂着一身臭汗,溼了乾乾了溼,憋悶難當;祝小魚是個大汗性的體質,衣裳捂了汗,又在行軍過程中被日頭反覆暴曬,居然曬出了一層薄薄的鹽粒子。

“祝小魚,這回你成了正宗的鹹魚幹,咱們不缺鹽巴了。”田秀才打趣道。不過就他一個人在笑,伍隊除了祝小魚一個,其他人連笑的力氣都沒有。

祝小魚捋着褲腿在瞧自己小腿肚,上頭幾個鮮紅的腫塊,顧柔看見了湊過去:“呀,這是給馬蝨子咬了。”她翻出包裹,拿了國師給她的預備的藥膏搽上,一面叮囑祝小魚:“別撓,忍住。”

田秀才問:“咱們什麼時候能停下來洗澡?”旁邊立刻有人接話:“還想着洗澡呢,做夢。”行軍路上,除了行軍和吃喝拉撒,其他乾的一切都是延誤軍情的閒事。”

說話的女子乃是田秀才新分到的伍隊伍長,名喚鄒雨嫣,生得倒是有幾分姿色,尤其身材凹凸有致十分曼妙,只是成天黑着臉,言語較爲粗俗,且喜歡挑刺,動輒叱罵祝小魚顧柔和田秀才三個新兵,搞得田秀才這麼憐香惜玉的人,連跟她笑逗趣的興致都沒有。

而且更讓田秀才鬱悶的是,冷司馬是不是在分隊伍的時候把他的性別搞錯了?一支五個人的伍隊,就他一個男人,剩下的顧柔、祝小魚、譚若梅和鄒雨嫣全是姑子!

——出發以前,冷山把百人的隊伍分成二十個伍隊,他派阿至羅帶領十個伍隊趕赴零陵郡蒐集戰前情報,剩下的十個伍隊他親自調度前往武陵郡。

向玉瑛被分在冷山所在的伍隊,她是冷山欽點的伍長,隊伍裡的新兵還有雷亮;田秀才的老鄉何遠也被拆散分到另一支伍隊;整體看起來就是新老搭配,老兵帶新兵。

田秀才被分到一羣姑子中間,怎麼說都有些沒臉,大抵是因爲他在男兵裡體格最爲瘦弱的緣故罷,但,那也不能光憑個人形象便把他當做姑子看待啊,好歹他也是個站着撒尿的純爺們。於是,他便趁着休息的間隙跑去問冷山:

“冷司馬,我分那個伍隊不大合適吧。”

冷山正在親自指導向玉瑛如何選擇放哨時觀察敵情的制高點位置,聽見這話,側眸望來:“如何的不合適。”

“那邊都是姑子,所謂男女授受不親也。”田秀才振振有詞,自覺極有道理,一個伍隊的人晚上都要湊一堆休息,“晚上我跟誰睡?”

冷山睨他:“那你過來跟我睡。”既然這麼不滿意的話。

田秀才後悔極了,早知道還不如跟鄒雨嫣顧柔她們扎一堆。跟這麼大的長官睡,半夜他連個屁都不敢自由地放。

第一夜,衆人趕路到達淯水下游,離宛城已經不遠,冷山率領士兵們在河谷附近選擇了一塊背風向陽的開闊平地,作爲夜間休憩之所。免去埋鍋造飯的耽擱,士兵們匆忙就着水食用一些乾糧,便倒頭睡下。

顧柔和伍隊的幾個姑子一起圍靠在樹下休息。顧柔趕路一日,乘在馬上顛簸不斷,如今坐下來休息,感到尻骨痠痛,雖然疲憊,卻一時間難以入睡,她放低姿勢,把全身平躺在樹下,翻了個身,讓背部朝上,方覺稍稍緩解。

擡頭的間隙,她瞅見祝小魚睡着了,譚若梅正在縫補布甲上磨損的豁口,鄒雨嫣不見人影。

顧柔問譚若梅:“伍長呢?”譚若梅搖搖頭,她已經補完衣服最後一針,正在收線。

譚若梅和鄒雨嫣皆是白鳥營的老兵,照理說她們應該明白值夜中不可擅離職守纔對。顧柔緊張起來,莫不是伍長鄒雨嫣出了什麼事罷?

顧柔捂着後腰,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朝四下張望了一陣,其他的伍隊都三三兩兩地圍着樹蔭在平地上休息,不遠處的林子裡拴着大家的馬匹,就是沒見鄒雨嫣的人影。

顧柔當習慣了伍長,如今雖然不再是伍長了,還是秉持着一個都不能少的原則,一旦發現缺人,便要關心一番。平地向南是河流,北面是樹林,她朝樹林深處找去。

林子裡樹影悄悄,顧柔走了幾步,只見昏暗夜色中,前頭草叢裡蹲着一個人,忙快走幾步過去察看。對方嚇得一提褲子站起來,低聲喝道:“他娘|的誰?”居然是田秀才的聲音。

顧柔聞着味道,猛然背過身去,擰住鼻子:“田秀才,你怎麼在這!”

田秀才快要崩潰,他在大解,不找個隱蔽的地方,難道還要大到衆人面前去解啊?

“顧柔,你真真是……”田秀才很想死一死,“別回頭!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剛剛他急着提起了褲衩,卻忘了用草葉先把屁股刮一刮。這會好,襠裡一灘江湖。

然後,他又想起自個來的時候準備疏忽,褲衩只帶得這麼一條……

田秀才更想死了,瞬間轉移憤怒:“顧柔!你要不是個嫚兒,俺真想削你!”他以一個讀書人的尊嚴發誓,如果來的人是何遠,那對方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顧柔也惱得要命,雖然剛剛夜色昏暗什麼也沒看到,但是還是感覺要長針眼:“我,我哪知道,我以爲你是鄒伍長。”

田秀才氣急敗壞地整理腰帶,一面道:“鄒雨嫣和我你都分不出來,你眼是瞎沒了。”

“誰讓你蹲着方便,”顧柔也很委屈,“我以爲是個姑子。”

田秀才已經在腦海裡把顧柔拉長打結甩牆上踩腳下用擀麪杖碾成扁平扁平一百遍了:“爺們也會有蹲下的時候!”

田秀才從草叢裡走出來,帶着一褲衩的臭味,顧柔忍不住離他遠點。田秀才這會也不想搭理她,琢磨着該去河邊洗個澡,忽然從河邊傳來腳步聲。

“噓。”顧柔警覺,一把拽回田秀才,兩人躲進草叢。顧柔對着光給他打了個手勢,要他低頭,憋氣。

緩緩走進來的卻是冷山,奇怪,都這會兒了,他出來幹什麼。顧柔正在納悶,忽然聽到一個人輕快的腳步聲匆匆跟來。

“冷司馬,請留步。”追上來的人居然是顧柔一直在尋找的鄒雨嫣,她見冷山步伐不停,聲音似是急迫了:“這般久未見面,你就沒有甚麼話要同我說麼?”

不光是顧柔,連田秀才都瞪大了眼睛,和她互相對視一眼——什麼情況?!

冷山停住腳步。

鄒雨嫣見他留步,以爲他也留情,心中一喜,快步貼上去,緊緊抱住他的後腰。

顧柔和田秀才嚇得頭毛都豎起來了!個個張大了嘴,互相對瞪一眼,下意識捂住自個嘴巴,都拼命打了個閉嘴的手勢。

——自個的上級,和上上上上級跑來夜深人靜的地方幽會,這要被發現了,不得給撕成八瓣啊?

出聲就死定了。顧柔和田秀才是運足畢生功力,用生命在憋氣。

“你總是這樣,不出聲兒……我想你得緊,自從那一晚你走了,我們有一年時光沒這麼近地說會話了……”鄒雨嫣一面嬌哼哼地呢喃着——她居然也有不黑臉,嬌滴滴的時候;一面雙手繞到冷山身前,從腹部往下摸,一寸寸朝下面按。

冷山突然動了,他把住鄒雨嫣的雙手,從兩邊分開,甩脫,回過身來。

鄒雨嫣身體一僵,愣愣地擡起頭,只見黯淡的月光照映着男人極其冷漠鋒利的眼神。

與其說他在看她,倒不如說他在漠視她,目中空無一物。

鄒雨嫣不由得一陣氣結,她從入營那天起,就愛慕他至今,甚至肯爲他赴湯蹈火付出生命,然而始終苦求而不得——這個在戰場上鋒刃一般凌厲的男人,私底下的時候也堅如鋼鐵,她找不到絲毫的突破口。

後來,終於讓她尋着一個機會。她在白鳥營已有多年,曉得冷山這個人喝酒從不喝醉,除了一年之中的某一天——常玉的忌日。她便趁着那一日,在常玉墳前尋着了微醉的他,藉口陪他說話,扶他回去休息,把他帶回住處。她一面殷勤獻酒,一面跟他打探常玉此人的往事,說盡了種種溫柔體貼的話,他卻始終不爲所動,最後,他喝醉了,在她牀上什麼也沒做地躺了一晚,第二天清醒過來的時候,便對她怒目拂袖而去。

鄒雨嫣也算是個有姿色有能力的女子,然而在冷山身上,她卻只收獲到了傷心和屈辱。

“冷司馬,難道我還比不上一個南月麼?”淚水在鄒雨嫣眼裡打轉,“她們能爲你做的,我也可以,你要你開口,我……”

被冷山厲聲打斷:“鄒雨嫣,你值夜脫離崗哨,已違反軍令,如今在行軍途中我且咱押着,待到了武陵,一併按軍規處置。”

軍規?她纔不怕。鄒雨嫣的臉被淚水打溼了,她在他眼裡難道連青|樓女子也比不上麼?她第二次主動獻身,他也不肯碰她一碰,她感到屈辱極了。

“冷司馬,我……”

“馬上離開,多說一句,以軍法就地論處。”

他還是冷情冷麪地站在那,仍是一如數年來霜寒雪冷的模樣,鄒雨嫣一遍遍受着打擊,此刻終於失控難忍,啜泣着返身離去。

草叢裡的顧柔和田秀才都看呆了。田秀才讀書不少,也愛看戲,不過哪一本戲文都比不上今天親眼所見刺激精彩,不由得鬆開手,朝顧柔動動嘴巴,用口型聲情並茂地道,大戲,年度大戲呀!

哪知道顧柔雙頰漲得通紅,噗嗤一聲噴了氣。

田秀才五雷轟頂,真想就地把顧柔給處決算了——平時看起來挺靠譜的一個姑子,怎麼今天一直犯毛病呢?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那一頭,已經傳來沉穩快捷的腳步聲。顧柔和田秀才一擡頭一眨眼的工夫,冷山已經站在跟前,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地俯視草叢裡蹲着的兩人:

“你們二人在此作甚,來幽會?”淡淡的神情裡透着一抹譏誚。

顧柔和田秀才晴天霹靂,頓時互相嫌棄地看了一眼——你纔來幽會,你全家來幽會!

不過這話當着冷山面可說不得,顧柔抹了一把冷汗站起來,雙腿早已蹲得發軟,只聽邊上田秀才嘴快地解釋道:“她來大解,我剛好路過,我倆啥也沒聽見、沒看着。”說完了還指着草堆裡不遠處剛剛那一泡穢物,以示證據確鑿,自己相當清白。

顧柔被田秀才的倒打一耙氣得發昏,但冷山面前,她不敢造次,只得低着頭,心中已將田秀才一小段一小段地切成五百段拋出去喂狗。“……冷司馬,我等不是故意要聽到的。”

冷山卻未有甚反應,他只是屈起兩根修長粗糲的手指,遮住了鼻子。

這會兒那股臭味從田秀才褲襠裡飄來,也讓人感覺是從顧柔身上飄出來的了。這便是所謂的三人放屁找不着兇手的千古冤案,顧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冷山道:“你們二人隨我來。”

冷山把他們帶到河邊,正當顧柔都有點懷疑冷山是不是想要把他二人滅口的時候,冷山面向田秀才,道:“田瓜皮,聽說你會背《六韜》《三略》?”

顧柔一下子扭頭看着田秀才。

田秀才的臉登時窘得像個熟柿子,還不忘謙虛:“略知一二。”

“你背《豹韜》給我聽。”

田秀才忙不住地點頭,如是背了一遍。

冷山:“周湯說你通讀兵法,我再考考你。”

田秀才遲疑。

冷山:“怎麼,不敢,浪得虛名?”

田秀才鼓起勇氣,狗膽包天地道:“冷司馬,倘若屬下都答上來了,您能否借我一條褲衩穿?”

“可以。”

冷山又抽了幾篇兵法考他,田秀才均回答得頭頭是道。顧柔在一邊聽,她是最近纔開始看一些兵法,他們說起的這些書,有的她看過,有的沒看過,都不甚懂,一下子跟不上兩人的節奏。

冷山又問:“三元二十八宿你認識多少。”

田秀才:“屬下不才,那圖我會畫。”

冷山濃眉一挑,似是質疑。田秀才忙道:“冷司馬若不信,這就畫給您看,只是須耗費時辰。”

“不用,”冷山阻止,“招你入營之人是周湯,他舉薦你,說你博聞廣記,雜學豐富,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謝冷司馬誇獎,屬下愧不敢當。”

冷山抱臂沉吟,片刻,他道:“田瓜皮,從明日起,我會教你觀星立表,推算時辰和觀察天氣,你可願意學?”

田秀才一怔,瞬間大喜過望,拱手拜道:“屬下願意。”

顧柔在一邊滿是羨慕,瞧了瞧田秀才的滿面春風,又眼巴巴地望了望冷山。

可惜冷山壓根看不見她,像是自動把她忽略了。他轉身離開,和她擦肩而過。

顧柔失望極了——她也想學那些什麼觀星呀,看天象呀,那些漂亮威風的本事!

背後順風傳來他冷冽的聲音:“一口氣都憋不住,當個屁的兵。”

顧柔一窒,回頭看向冷山的背影,他已經走遠了。

——方纔顧柔忍不住出聲,正是因爲她憋氣的本事不行,也正是因爲憋氣不行,所以水性纔不好。剛剛那一下被田秀才逗樂,她便瞬間撐不住發聲了。

顧柔氣得緊緊咬住脣,瞪着冷山的背影在夜色中轉化爲一個小點兒,不就是憋氣嗎,她會練好的!

田秀才那喜不自勝的歡欣和顧柔的失落形成了慘烈對比,田秀才記着剛剛弄髒褲衩那點仇,故意對她炫耀:“你曉得什麼是立表麼,要用圭臬,要根據太陽的方向去判定時辰……”

“走開!”顧柔懶得理他,小人得志,呸,“田瓜皮。”扭頭便走。

田秀才一口老血險些吐出——他這麼久以來都讓大傢伙喊他秀才,甚至報名入伍的時候拜託引薦的周湯把他的大名隱去,就是因爲大名太寒磣了。他堂堂一個讀書人名喚田瓜皮,安能對得起他號稱學富五車的那五車啊?“顧柔!你等等……你不許說出去!小柔咱們有事好商量。”他拔腿便追。“看我心情嘍……”夜色沉沉,吵鬧聲消散在風裡。

次日天矇矇亮,所有人繼續趕路,終於在午後進入襄陽郡境內。

天氣熱得像在把人放在蒸籠上炙烤,士兵們躲在樹蔭下進食,乾糧又燥又硬,難以下嚥。

田秀才突然站出來,指着對面一片綠油油的農田道:“那裡頭有寒瓜,咱們去摘幾個來嘗,消暑又解渴。”

沒人理他。軍令有明文規定,行軍途中對百姓財物須得秋毫無犯。田秀才穿着從冷山處借來的頎長無比的褲衩,吊着襠站在風中,顯得異常尷尬。他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咱們可以同當地的農人買,花銀子的。”

“好啊,這日頭太毒,吃幾個瓜是降火。”後軍侯周湯頭頂芭蕉葉遮陽,從腰兜裡面掏出一把銅錢,喊田秀才過來拿。“多買幾個,喊幾個弟兄去搬,大夥都解解渴。”

沒一會兒,寒瓜買回來,綠皮紅瓤,清涼透心,吃得衆人終於緩過一口氣。顧柔還不忘把瓜皮一件件拾起來,周湯見了笑道:“姑子別忙了,扔幾個瓜皮在路上,也不違反軍規,爛在土裡,來年可以當肥。”

顧柔解釋道:“馬兒吃這個。咱們人困馬也乏,乾草帶得緊張,拿些給它們加餐。”

周湯聽了一愕,拿下頭頂的芭蕉葉扇風,笑着回頭對身邊的冷山道:“瞧瞧,倒底是姑子,比咱們漢子細心多了。”冷山坐着喝水,沒有回答。

顧柔把馬匹統統餵過了,累得滿頭大汗,回來剛剛坐下,發現祝小魚還在吃寒瓜,問她:“小魚,你這是第幾個了?”

祝小魚吃得滿臉黑點點瓜籽,沒工夫回答,伸出左手比了三個手指。

三個寒瓜?顧柔驚訝,告誡她:“別再亂吃,小心吃壞肚子。”祝小魚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心態,壓根沒聽進去,卯足勁猛吃。

結果不出片刻工夫,祝小魚就鬧肚子了。

祝小魚第三次大解回來:“伍長,你說話怎麼這麼邪門,俺真的吃壞肚子了。”

顧柔無語,怪她咯?“早就勸過你,非不聽。這叫現世報。”

那邊後軍侯周湯發現祝小魚的情況,過來查看問候了兩句,拿出隨身帶的止瀉草藥,泡水給祝小魚服下,又命令隊伍延長休息時間。

大概是周湯把情況給冷山說了,冷山派向玉瑛來喊鄒雨嫣過去。

鄒雨嫣回來的時候,臉色比鍋底還黑,顧柔琢磨着她大抵是捱到冷山的罵了,小心翼翼地避着她,不擾其鋒芒。不過鄒雨嫣的怒火還是爆發了,她把祝小魚的乾糧和水囊全部沒收,晚上不准她吃飯。祝小魚鬱悶得就差沒撲在顧柔懷裡大哭一場。

顧柔來求情:“伍長,她是不聽話。不過吃的沒收也便罷了,可是人不能沒水喝啊,這水囊就留給她吧。”

鄒雨嫣眼睛一橫,怒目圓睜:“你是伍長還是我是伍長?”

“是你,你是伍長。”

“我是伍長,所以我叫她去死她都得去死,少一口水喝怎麼了,給我憋着!”

顧柔忍不住問:“伍長,你這不是刁難人嗎?”

鄒雨嫣冷笑:“你不服你拿你的給她喝。”口氣霸道得和冷山有得一拼,不愧是兩個半夜幽會的,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顧柔不曉得鄒雨嫣和冷山的內情,以爲他們兩是情人關係,因爲最近鬧彆扭,所以把邪火遷怒在別人身上。

她也不曉得,方纔冷山把鄒雨嫣叫過去,並非因爲兩人之間私事衝突,而是爲了祝小魚——冷山質問鄒雨嫣:“你爲甚麼不管好祝小魚?”

鄒雨嫣心裡憋着氣,恨恨又委屈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她爹媽,還要管她吃喝拉撒,她那麼大個人了,吃多少東西還要別人給她稱着麼。”

冷山道:“她是你的兵。既然她是你的兵,你認爲她再蠢再笨也得教會她,否則便是你的責任。你都管不好自己的兵,你拿什麼當這個伍長?你看看顧柔,她都比你更管事。”

——好,就是因爲最後這麼一句,讓鄒雨嫣連帶着把顧柔也恨上了,回來就找她們倆的茬,祝小魚你不是愛吃瓜麼,我給你吃瓜落!

這邊,顧柔對鄒雨嫣很是不滿,而且因爲對冷山不滿,連帶着更加對他的情人鄒雨嫣不滿;但是作爲士兵,還是要服從伍長的命令。她沒再說什麼。可祝小魚卻不能不喝水,於是顧柔拍拍她的肩膀,故意說得挺大聲,像是要對抗一下鄒雨嫣,和她背後那個冷山:

“小魚,這荊襄之地,又是夏天,還會缺你一口水不成,我教你怎麼跟老天爺要水喝。”

祝小魚特好哄,一聽這話就來了精神,兩個小眼睛帶雀斑的臉發光道:“伍長,現在又沒下雨,咋跟老天爺要水喝啊?”雖然現在顧柔已經不當伍長了,但她叫成了習慣,就沒改得過來。

顧柔把自個跑江湖找水喝的經驗挨個傳授給她——

“首先當然是聽,聽到有水聲;聞到有潮氣,溼潤的泥土的有股腥味,水草也有味道,循着方向去找。一般山腳下都會有水,還有一些乾枯的河流拐彎處,沿着外側往下挖一丈深,很容易找到水。”

“現在是夏天,蚊蟲聚集成片的地方多半有水;蛤|蟆和蚍蜉出沒的地方沿途尋找,也有水。”

“金針、柳樹、梧桐這些樹喜水得很,要是看見路上長着,附近一定也能挖到水。”

“若是你用這些法子都找不着,尋一個林子,就像咱們身後頭這個,把你的牛皮水囊壺口割開,套在葉子茂盛的樹枝上紮緊緊的,等一個晚上,到了拂曉的時辰取下來,裡頭會有樹葉所滲之水,而且這樣的水很乾淨,能放心飲。”

顧柔說得詳細,祝小魚聽得認真,旁邊那些白鳥營的老兵們雖然早就曉得這些找水的方法,但是聽一個姑子在那用甜甜的嗓音教誨另一個姑子,顧柔那溫柔款款,娓娓道來的模樣,也令人賞心悅目,讓人願意再聽一遍。不知不覺間,便有不少人聚過在那聽,還爭相幫着顧柔補充,教祝小魚——

“妹子,看季節,春天的時候別的樹枝沒抽芽,獨有一處的樹枝抽芽了,那就是下面有水;秋天也一樣兒,別處的葉子黃了,此處的樹葉不黃,就是地下有水。”

“我來提醒一個,蓬蒿和灰菜下面也能找到水!”

“你閃邊兒去吧!別聽他的——蓬蒿和灰菜下面的水有澀味,你就找木芥子,有木芥子的地兒水勢高,乾淨味道好。”

“你特娘|的說有木芥子就有木芥子啊,你褲襠裡掏出來的啊?蓬蒿纔是常見的!妹子你們聽我說,我還有一個……”

大夥七嘴八舌,祝小魚已經來不及記,徹底蒙圈了。

這時候後軍侯周湯撥開人叢走進來,笑着把碧綠的芭蕉葉蓋在兩個小姑子的頭頂上,他蹲下來,藹聲道:“喏,我也來貢獻一個,這野芭蕉葉子的嫩芯啊,裡頭也有很多水,渴了餓了都可以吃。咱們從前在會稽一帶出任務的時候,有一會還靠它撐過了斷糧期。”

顧柔頭頂芭蕉葉,眼睛像兩輪彎月牙:“記住了。”祝小魚也咧開嘴,露出懵懂的笑意。

周湯看她倆可愛,微微笑道:“阿至羅走之前,特別讓我關照你,說你是個愛哭鬼。”

顧柔驀地一愣,收住了笑容,臉上羞愧泛紅。“我……我對不起屯長的教導。”

周湯道:“哭也算不上什麼大毛病,哭代表一個人有情義,我們白鳥營就喜歡這樣的兵。”

顧柔微訝,擡起頭看着周湯那張寬和的方臉,是這樣嗎?

正好此時,冷山檢視馬匹情況回來,打周湯背後經過,他面色冷若冰霜,完全不朝人羣看一眼,可是顧柔卻幾乎能從他的目不斜視裡頭,感覺出他對自己的無視和鄙棄……唉,周軍侯說的定是安慰她的話了,冷山連她是一個兵都不認同,又怎麼會喜歡這樣的兵呢?

……

隊伍休整完畢,各人檢查各人的馬匹鞍韉,預備整隊上路。周湯回到冷山的身邊,他剛和姑子們聊完天回來,親暱地拍着自己的戰馬咕嚕打響,一面笑道:“這個姑子雖然看着嬌氣,不過挺會處事,又有個性,綿裡藏針,我喜歡。哎你別說,別看她是個女的,這脾氣還真有點讓我想起常玉來了。”

冷山原本一腳踏上了馬鐙,這會兒突然停下,問他:“你說誰像?”

“顧柔啊,她……”周湯只是心情好,沒刻意想提到常玉的名字,然而出了口以後,瞬間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他趕忙去看冷山表情,果然已經冰天雪地。

“趕路,趕路。”周湯訕訕。

112||2.1

123

赤日炎炎,燥熱酷烈。傍晚涼風終於吹來之時,隊伍抵達當陽縣。

當陽隸屬荊州南郡,北接襄陽地界,南臨枝江,處於襄陽和荊州的交接地帶;冷山爲求儘快趕路,便不讓隊伍進入縣城整備,而是直走驛道趕路,等到天色全黑,才命部隊停下來駐紮休息。

這當陽的地界一路都是低山坳谷,丘陵平湖;即使是官道,路途也不甚平坦;顧柔騎馬顛了一日,半夜休息時,感到頭暈目眩,背後直冒冷汗。

祝小魚挨着她睡,頭一個發現顧柔不對,驚問:“伍長,你咋了。”把手往她額上一搭,急得大喊起來:“我家伍長病了!”聲音太大,把一旁打盹的鄒雨嫣和譚若梅全部吵醒。

鄒雨嫣疲憊一日,剛剛入睡,被攪擾醒來,怒不可遏:“病了又如何,又不是死了,幹這行的誰沒個小病小痛,你叫魂倒差點叫死人!”

譚若梅過來查看顧柔情況,將手伸到她後背衣領裡去摸了一把,發現全是冷汗,臉色轉急:“不好,像是中暍了。”

南郡之地夏季溼熱多雨,發痧乃是常見,然而此症卻可大可小,患上此病者,有的三五日痊癒,有的卻一蹶不振,甚至有人因此喪命。

譚若梅忙對祝小魚道:“你快去找周軍侯,跟他討兩粒白虎丸來喂她吃。他那有藥。”

祝小魚拔腿就跑。

隊伍都在枝江邊上駐紮,江邊有個條石鋪砌的水旱碼頭,因爲官府在上游築堤蓄水而廢棄,旁邊有一座本供往來客商休憩的吊腳竹樓,也因此空置無人。今晚由冷山親自值夜,他選了這竹樓作爲放哨監視的制高點,此刻正凝目按刀於那竹樓上危立,後軍侯周湯睡在他腳邊打鼾。

聽得祝小魚匆匆過來,冷山濃眉一挑,露出個詢問的眼神。

祝小魚三兩句話說不清楚,也不曉得中暍是個什麼東西,手腳比劃着說顧柔病倒了,又說來跟周湯討白虎丸,說着說着快要哭鼻子,周湯在睡夢中毫無知覺地翻了個身。

冷山讓祝小魚帶路,過來看顧柔。

顧柔粉腮潮紅,額頭細汗淋漓,已經陷入昏睡。冷山伸出兩根手指,微微併攏,搭在她脈上;感到脈象急迫、玉膚微涼,曉得是中暍無疑。便彎下腰將她橫抱起來,回頭叫祝小魚跟上。

冷山把顧柔抱到江邊僻靜無人處,將她平放於地,讓祝小魚去他的馬匹行囊裡取來跌打藥油。

然後,他又從身上摸出件東西,扔給祝小魚:“刮痧去。”

祝小魚跳起來接住冷山拋來的東西,站穩腳跟一瞧,卻是一把做工細巧的牛角梳:“啊?”

“刮痧,會麼?”冷山看見祝小魚呆滯的神情,便知自己多此一問,他道:“你去把向玉瑛叫起來。”

不一會,向玉瑛起來了,然而她也不會刮痧,抱着顧柔沒轍。

“把她衣服解開,”冷山道,“拿好梳子。風府,啞門、大椎、一路向下,最後刮前臂內關、合谷穴。”

向玉瑛嘗試着做了兩回,然而仍然有些吃不準穴位。她雖然功夫不錯,但是除了軍中教授的搏擊之技,其他都是自己在家鄉練的野路子,沒有人真正教過她經絡穴位和內功心法。

冷山着實不耐煩:“你把她衣服掩上。”“嗯。”他再確認一遍:“掩好了沒?”向玉瑛答:“掩好了。”

冷山轉過身來,蹲下,把顧柔接到手上。他以左臂輕託着她前肩頸部位,身體和她保持距離,避免着做過多碰觸,右手虛指她頸背上的穴位位置,給向玉瑛看:

“這是督脈線路,你從頸椎起,沿着督脈由上而下刮至此處。明白了沒。”

“明白。”

冷山像扔一隻燙手山芋一樣把顧柔還給向玉瑛,又背過身去,吩咐祝小魚:

“你,去生明火,支鍋燒水。”

祝小魚應聲而去。

冷山背對兩人,單膝點地蹲着,側耳傾聽向玉瑛刮痧的聲音,判斷她的輕重力道:“下手狠點!她死不了,你拿的不是殺豬刀。”

向玉瑛加大力道,顧柔雪嫩裸裎的背上一條條起紅印。

祝小魚燒的熱水開了,冷山讓她兌溫了裝了一碗過來,他從身上取出一青瓷小瓶,倒了兩粒白虎丸出來,投入碗中,須臾便化成一碗白色的漿水。

他讓祝小魚喂顧柔喝藥。

那白虎丸乃是用石膏粉爲藥引,投入水中可自動化開,衝成一幅涼劑,祛暑去熱頗有奇效。一劑湯藥服下,顧柔氣色果然睫毛微動,有了反應。

向玉瑛見狀道:“冷司馬,那屬下先回去睡了。”“去。”向玉瑛把顧柔交到祝小魚懷裡,呵欠連天地走開。冷山繼續背過身,問祝小魚顧柔的後續情況,聽着她口齒不清的混亂描述,連連皺眉,又不時回頭給顧柔探脈。

顧柔發了一身大汗,心煩神昏,朦朦朧朧之間,只覺似有個陌生之人輕輕撫過她的手腕,脖頸,額頭;他的手指乾燥溫和,帶着一絲粗糲的觸感。她是不是回到大宗師身邊了?她迷糊地叫了一聲:“大宗師……”

“啊,什麼大鐘,大鐘是什麼。伍長,伍長。”祝小魚以爲顧柔說胡話。

這邊,冷山冷誚依舊,兩根手指從顧柔脖頸下拿開,她的脈象已經趨近平和,痧氣退了。

他站起來,走到江邊洗手:“把水裝起來,一個時辰內都給她喝溫的。”“嗯。”

他彎着腰,搓洗着手指,將方纔從女人身上沾染到的溫熱的觸感一絲不留地滌去,冰冷江水從他指縫間滔滔而逝,晨曦微明,幽光下的枝江如一條錯金銀的絲帶忽明忽暗,波光粼粼。他用任何時候都保持警備的半蹲半跪姿態仰起頭,在東方,旭日已經升起來了,時辰不等人,一夜就這樣過去。

……

顧柔醒過來時,發現衆人都在整隊,她趕緊跳起來收拾行囊,這兩日來她已經養成了睜眼行軍閉眼睡覺的習慣,反應敏捷,片刻都不敢耽擱。她一面牽來自己的馬匹,一面感謝祝小魚:“小魚,多謝你昨天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呀。”

祝小魚也在牽馬:“伍長你客氣了,不是俺,是冷司馬救的你。”

“什麼,你說誰?”顧柔覺得自己聽錯了,“誰救我?”

祝小魚拍拍馬脖子,希望這匹馬能夠少生一點蝨子,她不怕臭,可是怕蟲子咬,心不在焉道:“冷司馬人可好了,他還給你刮痧。”

顧柔驚呆了——什麼?這一回,她是希望自個聽錯了。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個的雙臂,一陣陣惡寒。

“祝小魚,你在我旁邊,你怎麼能看着他,他……他那樣!你害死我了!”

祝小魚很奇怪:“可是玉瑛姐又不是外人。”

顧柔被她說迷糊了。

待顧柔審問祝小魚一番,把昨晚事情弄清楚後,方纔鬆了一口氣,埋怨道:“你以後說話不要總說一半嘛,祝小魚。”害她虛驚一場。

這時候,鄒雨嫣走過來催:“還磨嘰什麼,是聊天扯淡的時候嗎?又想讓全隊人等你們兩個?”

其實還有時間,其他伍隊也有人仍然在整備包裹和馬匹,倒不見得像他說得那般緊迫,只是鄒雨嫣昨夜親眼見着冷山把顧柔抱走又抱回,積怨心中,此刻不滿之情已溢於言表。

顧柔忖道,她是冷山的老相好,可別誤會我跟他有什麼,因此找上我的麻煩。便冒出一句:“伍長,你不要誤會,我進營不久,同冷司馬不熟。”

她這解釋得唐突,連一邊安安靜靜趁着小空檔縫補衣服的譚若梅也停下來,瞧着顧柔和鄒雨嫣這兩人。

鄒雨嫣倒是不覺唐突,在她這,凡是和冷山有關的事都是頭等大事,她冷笑道:“你當然跟他不熟,他會瞧得上你?你別癡心妄想,像你這麼廢物的人……”

顧柔正在瞠目結舌,邊上譚若梅停下來,接過話頭:“冷司馬治軍嚴厲,被他說兩句是常事,別放在心上……不過話說回來,確實除了常玉以後,就沒人能入他眼了。”說罷又拿起衣裳,沿着原先的針腳把線抽起。

她三言兩語,把話題岔了開去。鄒雨嫣對她的和稀泥沒有感激,怒目撇開頭。

顧柔問:“常玉是誰。”

“常老三啊,”譚若梅再次放下手裡的針線活,“他輕功一流,爲人機靈,還做學問;我剛進白鳥營的那會見着他,看他那麼白淨斯文的,手裡還拿一卷書,還以爲是北軍派下來的文書官呢,哪想到後來他功夫那般厲害,立那麼多功;難怪得冷司馬看重。唉,只可惜……”

“閉嘴!”三個姑子都嚇了一跳,只見鄒雨嫣黑着臉,厲聲叱向譚若梅。

她真是什麼人都敢吼,譚若梅和她是一屆的老兵,多少算有交情,然而她也不留情面。譚若梅倒也不介意,像是習慣了她這幅樣子,平平淡淡閉上嘴,繼續手裡的針線活。顧柔見氣氛不好,也便不再問了。

……

第三天正午,隊伍終於抵達荊州碼頭附近。

顧柔原想立刻同國師報備行程,卻又想起昨夜聽他道要徹夜同部曲商討兵力部署,擔心此刻攪擾了他休息,便沒有出聲。這時候,鄒雨嫣過來,以伍長身份朝衆人轉達冷山的命令——在荊州城整備一番,然後坐船沿江下武陵。

顧柔想起國師對她的囑咐,他要她安分留在荊州城,頓覺猶豫,不知該不該去找冷山提要求。

國師的意思便是,讓她同冷山攤開了說,就直言此乃他的安排。顧柔想,冷山那般討厭自己,應該不會強留人。然而她心中,卻又極不願意使用這份國師賦予她的特權,糾結至極。

正在爲難之時,冷山卻自己來了,顧柔一見着他就緊張得很,有種天生的畏懼,彷彿站在他面前,雙腳便先自行下陷一截,沉降到泥土裡去,矮得可憐。

冷山跟她沒多餘的話說,只伸出手:“還來。”

顧柔莫名:“啊?”

冷山不欲囉嗦:“梳子。”

顧柔昨晚徹底病暈了,壓根不曉得冷山借了一把牛角梳給她刮痧的事情,一時間不知他所指:“我不懂您說什麼。”

冷山眉毛一皺,正要說話,忽然目光在她的布甲上停留,瞬間改變話頭:“你怎麼還不更衣?”

顧柔一怔,按照今日冷山的安排,因爲武陵郡多個郡縣被|操光的雲南軍隊侵佔,爲了隱藏身份,所有人都須喬裝改扮。顧柔被冷山分到的身份是丫鬟。

她禁不住問:“我,我非得去麼。”

她指的是,她非得去武陵郡,不能留在荊州城麼;冷山聽來卻以爲她不願意扮作丫鬟,反問:“那你想扮什麼?”打量着她,不悅顯而易見。

顧柔又懵了,感覺和他說的不是一回事:“孟軍侯說,讓我留在荊州城……”她不好意思搬出大宗師,便搬出孟章。

這會,冷山明白了。

他脣含冷誚,目光鋒利,一字一頓地道:“你記着,白鳥營老子說了算——這點事都整不明白,完犢子呢?”

顧柔傻眼——冷山河內人,怎麼突然使上北邊的口音?

這只是因爲,今日冷山和鄒雨嫣的伍隊合起來,扮作北方前來賣人蔘龜甲的草藥客商。冷山扮作男君,幾個姑子是他的奴婢,田秀才精瘦又多話便扮作管事,強壯的雷亮等人是夥計,一起坐船下武陵談買賣。爲了配合好,每個人都先適應適應新身份,冷山已經輕車熟路地把口音切換了。

顧柔再定睛一瞧,才發現他穿的是一件簇新交領直裾,外頭扣了件上等絲綢的刺繡披風,他今日仔細修過面,顯出他高鼻闊口、劍眉薄脣的本來面貌,瞧着比往日少幾分沉鬱風霜,多了丰神俊朗——原來他底子裡藏着一副雍容富貴相。

顧柔瞧他手裡一把摺扇,掛着不知是年年有餘還是魚躍龍門的雙鯉玉扇墜,左手交到右手,在掌心一敲一打,顧盼睥睨間,把生意人的老練和威勢拿捏得極有分寸,儼然便是位富貴主人。

他已完全融入新的身份,絲毫不着做作痕跡。

這隻教顧柔訝異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呵,還真像模像樣的!

“丫頭片子,戳這找削呢?”他用摺扇在她頭頂上一敲,看着不重,力道挺狠,顧柔疼得一下子捂住腦袋,醒了過來。

碼頭魚龍混雜,他彎下腰壓低聲音,換回原先的長官公事公辦的口吻:“顧柔,限你半炷香之內換好衣服,否則軍法處置。”

這口吻就冷厲了許多。“是!”顧柔下意識地便以一個兵的口吻,回答了他。

——大宗師,對不起,我又錯了,我又先斬後奏了。

……

113|文|學2.1

124

顧柔伍隊的幾個姑子,每人都發了兩套奴婢穿的窄袖襦裙,梳齊長髮束好髮尾,個個清麗可人,倒像是大戶人家的丫鬟。

那兩套衣裳都是周湯派人在荊州臨時採購,匆忙間也沒仔細裁量尺寸,顧柔那件衣裳尤其窄小,很是擠身,她問了一圈,偏生因爲骨架子窄,沒人同她換,只好勉勉強強把自個給塞了進去。她不好意思,又多要了一件短褙子套上,遮着點胸|部。

顧柔上船的時候,扮作管事和夥計的男兵們瞧得眼睛都發直了。

她將這套極不合體的衣裳,撐得胸大腰細、凹凸有致,渾似人間尤物;加之明眸皓齒,雪腮玉膚,略施脂粉後,更顯得清豔嫵媚至極。

顧柔低頭,小心翼翼地往胸口扯了扯褙子遮蔽,卻又因爲這大熱的天穿多了,給捂出一頭汗,原打算一把抹掉,突然想起冷山方纔那逼真活現的角色扮演,立馬也跟着收斂起來,捻個蘭花手取出香帕,一寸寸將汗水揩拭了去。

結果,舉手投足間,勾魂攝魄。引來一大羣人側目,“夥計”們都跑出船艙來看。

“見鬼了,”田秀才遠遠瞪着顧柔,“沒有這麼好看的丫鬟的,我不信長成這樣,卻只混到一個丫鬟,那她得有多傻——不是腦子跟祝小魚那樣就是有暗病。”

“就是,這最起碼也得是個收了房的丫鬟,”雷亮抱臂點頭,和他並肩站在艙門口指點顧柔江山,“謝天謝地沒得女君,否則這種丫鬟不被打死掐死毒死才見鬼了——當然,要是我做老爺,就給她擡個妾做做……小柔我們說笑呢,你別往心裡……好我們錯了。”

顧柔怒不可遏地從兩人面前走開,不顧田秀才的道歉,一路把拳頭關節擰得嘎嘎響。她打算先跟這倆輕薄貨絕交幾個時辰再說。

顧柔走進船艙,回到屬於丫鬟的隊列,她往幾個姑子裡面這麼一站,弄的幾個姑子都像成了真正的丫鬟。譚若梅羨豔,鄒雨嫣大黑臉,祝小魚驚呆:“伍長,你太俊了,真是天生的丫鬟。”

會不會說話!顧柔惱怒,但祝小魚確實是不會的,顧柔只得壓低聲音,悄悄告訴她:“丫鬟不能在主人面前喧鬧,你得扮得像一個真的丫鬟那樣,安分別多話。”

說話間,扮作男君的冷山和賬房周湯從二層的船艙下來,兩人拿着本賬簿邊走邊談,這倒不是一本假賬,裡頭畫的乃是武陵郡當前的軍事路觀,只是外表做成賬冊的模樣。

祝小魚趕緊聽話地閉上了嘴,可是又心想,這麼漂亮的丫鬟,也只有這樣冷司馬這樣的男君纔會不理不睬罷,果然他也是有短處的,扮男君扮得一點兒也不像——瞧瞧人家周軍侯,一下階梯就瞪着伍長,滿臉的驚詫。正想得出神,她被顧柔拉了一把。

所有“丫鬟”躬身作揖:“男君。”似模似樣,倒真像一家人。

周湯衝着衆人點頭微笑,冷山目不斜視,恍若未見地走了開去。

傍晚,商船離開荊州碼頭,向東順流行駛,冷山和周湯立在船頭觀察討論天氣。田秀才在旁邊侍立;冷山一邊跟周湯聊,不時地也會提點田秀才兩句,如何地觀察江岸地形,如何通過星辰雨霧預測天氣等等,田秀才忙不迭地點着頭在心裡默記。

顧柔和祝小魚在遠一點的地方侍立,顧柔端着茶,祝小魚捧果盤,兩人都往江上看。

落日餘暉,江面上波濤滾滾,凝練萬點碎金;兩岸重巖疊嶂,隨着船行緩緩向後移動,宛如一幅山水墨畫的長卷在身旁徐徐鋪開。

顧柔和祝小魚均是北方人,從未真正見識過長江,如今見着這般巍峨險峻峽谷風光,不由爲之目眩神迷。目不暇接間,數只白色的江鷗緊貼水面掠過,留下清亮的叫聲,又被此起彼伏的濤聲蓋了過去。

這時,聽見冷山對田秀才道:“今夜有霧。”周湯雙手撐在船舷上,皺眉仰天看,顯然他們並不爲美景所動,反而顯得擔憂:“不光起霧,還像是要落雨了,秀才,趕緊找碼頭停靠,咱們歇一晚。”

“是,男君。”

……

夜晚,顧柔端着小木盆,從江岸碼頭邊上的小客棧裡出來。她望了望天,果然大霧瀰漫,罩得長江上一片朦朧,對岸的險峰在霧中只露出尖尖,好似天宮仙境,月光下美輪美奐。

這個冷司馬,預測得還真準。顧柔羨慕田秀才可以跟他學看天象的本事,又想起自個憋氣潛水的短處,不由得嘆氣。祝小魚跟上來,一拍她的肩膀:“伍長,咱們去哪兒洗?”

兩人正是要去洗澡。她們所落腳的客棧附近,有一條從江道上延伸出來的支流,水深較淺,被當地人築堤圍了起來,作爲取水之用,旁邊還有個淺灘。顧柔打聽清楚了,便帶着祝小魚過去,沒想到後面田秀才偷偷跟了出來。

顧柔警覺發現,厲聲喝他:“你跟着我們作甚?”

哪知田秀才並不是來偷看洗澡,他走到灘邊,跪下就吐,口中翻江倒海一瀉而下,他吐得聲情並茂,這種噁心會傳染,看得顧柔和祝小魚險些也跟着吐了。

原來,田秀才暈船,方纔在船上,他在冷山和周湯身邊不敢吐,死撐到現在纔出來吐。

顧柔和祝小魚過去幫他拍後背、揉穴位,田秀才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石滿布的江灘上,哀愁地問:“以後水戰少不得坐船,我這暈船的毛病可咋整?”

他嘆完了這口氣,又想到什麼,一骨碌爬起來,問祝小魚:“小魚,你們家是乘船捕魚的是不是,你有啥法子能讓人不暈船的沒?”

祝小魚搖頭:“俺從不暈船,打小就不。”

顧柔看田秀才失望的眼神,出主意道:“暈船是因爲船晃得厲害,你的身體不習慣。你把身體多晃晃,等它晃着習慣了,便不暈了。”

田秀才忙問怎麼個晃法,顧柔叫他拿大頂,翻一百個空心跟頭,原地轉兩百圈。田秀才在原地一一照做起來。

顧柔和祝小魚便繼續往上游走,祝小魚一路走一路問:“伍長,你說的法子真的管用?”

“真管用。”“可是一百個跟頭,這也太多了,你不讓他睡覺啦。”

“我故意的,你想,這麼多跟頭一時半會他翻不完,不就沒工夫動歪腦筋,跑到上游來偷看咱們了麼。”

“……伍長,你好奸詐啊。”“快洗,你三天沒洗了,我幫你擦背,等會你再教教我那個水下閉氣的法子,我想再練練。”“好。”

大霧依舊,月影西移。

冷山和周湯兩人在碼頭客棧小酌,派了四個斥候去各個據點尋找當地的斥候交換情報,客棧冷冷清清,沒幾個路人,難得尋着一個,聽說他們下武陵做生意,大驚失色,好言相勸:“如今蠻子兵已經打到郡境內來了,客商們收拾輜重細軟租船逃命還來不及,哪還有人做生意?勸你們趕緊回去,別把好東西便宜了蠻子,貨丟了還是其次,聽說蠻兵進入沅陵和辰陽以後,大肆擄掠民財奸|□□女,動輒殺人,不少人無辜遭殃啊!”

冷山擱置酒杯,沉吟:“那往漢壽城的官道還通暢麼?”

“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要去漢壽城做麼事啊!”路人瞪圓了眼睛,不敢置信這幫看起來挺有錢的人,辦事卻這麼傻缺,“整個城都被蠻兵圍住了,死了好多人,荊州的援兵打不進來,裡頭裡人又出不去,死定了!可憐我小姑姑才嫁過去一年不到,以爲嫁了戶殷實的好人家就可以享福了,結果遇上這等*,嗚嗚嗚……”

打發了路人,冷山心事重重地從客棧裡出來,從各地斥候傳回的情報來看,和路人所言相差無幾,漢壽城被|操光的三萬精兵圍困,五天前他已經圍繞漢壽城開始修築各種攻城工事,還搬土堆填護城河溝,想必過幾日定會發動強攻。

他一面走,一面想,周湯在後頭默默跟着觀察江上的霧氣,兩人不知不覺走到淺灘。忽見前方一人宛如陀螺,原地骨碌打轉,正是田秀才。

冷山走上前,田秀才一下子撲他懷裡,大叫:“小柔,你幫我數着沒,兩百圈到了沒?”原來他已經翻完一百個空心跟頭,正在轉圈。

冷山把他甩到周湯懷裡,負手問道:“田瓜皮,你不去休息,養足精神以備趕路,在此作甚。”

田秀才拿了一炷香時辰的大頂,翻了一百個空心跟頭,又原地轉了百來圈,已經徹底暈眩了,神志不清道:“小柔,小魚,在河裡……”

“什麼,”周湯一驚,“你怎麼不早說?在哪。”他曉得姑子們出去有半個時辰了,這會都還沒回來,顧柔水性又不好,一想就有可能出事。

“上游……”

周湯扔了田秀才,對冷山道:“沿路上去找找。”冷山不答,臉色顯得對這樁臨時冒出來的麻煩有些慍怒,腳步已經超過周湯,快速趕至前頭。

結果,兩人只走了一小段路,便老遠聽見姑子們清脆的說話聲,顧柔和祝小魚兩個人剛洗完澡,還頭髮溼漉漉的,把繡鞋提在手裡,光着腳丫沿着河岸的淺灘走來。

雖然她們衣冠整齊,但冷山見此情狀,還是立刻迴避,閃電般背過身退到樹後。

他這樣一來,搞得周湯不跟着他躲起來,就好像有意要偷窺姑子們似的,他也忙不迭地跟在冷山後頭,躲到樹下回避。

“伍長,你給人洗頭真舒服,”祝小魚開心得哼哼唧唧,“俺還想你給俺洗頭。”

“好,你勤洗澡,我給你洗頭。”顧柔笑,她給小魚洗頭,那按摩頭皮的手法,還是跟國師學來的,一想到他,心中溫柔滿溢,笑容也甜了起來。“過來擦擦頭髮。”

於是,小魚彎腰撅屁股伸出腦袋,顧柔親暱地用帕子幫她輕輕搓拭着頭髮上的水,然後拿起她的長髮,像國師曾經替她那樣,一股一股替祝小魚梳頭。

周湯忍不住冒頭去偷看,月光透過大霧,一切顯得如此朦朧又美麗,連祝小魚那憨笑的臉上都能看出美貌來了,顧柔輕衣散發立在月光下,簡直就是絕代佳人,在水一方。

這要是去當花卒……說不定可以橫掃所有難啃的硬骨頭。周湯這麼想着,馬上又爲自己這個邪惡的念頭懺悔——好不容易白鳥營來個正兒八經又漂亮勤快的姑子,怎能想着把人往火坑裡推呢?自己總是見美起意,見獵心喜,真該好好自省一番了,學習學習冷司馬那坐懷不亂,無動於衷的品格……欸?

周湯回頭看冷山,發現冷山也在看顧柔,一時驚訝。

冷山盯着的卻是顧柔手裡那把梳子。

牛角梳,淡黃髮暗,因爲經年累月隨身攜帶,也沒有得到很好的保存,如今上頭滿是裂紋,但依然是他習慣隨身攜帶的一個物件。

周湯也認出那把梳子,不由得嘆口氣,他想安慰點什麼,但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只望着天,憋了段隱晦又看似深奧的話道:“暴雨是會影響心情,但是天總歸會放晴的是不是,你就當做下過一場暴雨,萬事隨水流去。”說罷做作地伸個懶腰:“哎唷,困死了,休息休息,明天趕路。”逃難似的從這氛圍裡走開。

……

顧柔這邊給祝小魚梳順了頭髮,預備收拾東西回客棧,祝小魚回過頭,瞧見了那把梳子,“哎”了一聲道:“這是冷司馬的,咋還沒還回去呢?”

顧柔驚訝:“冷司馬?”祝小魚解釋了一通。

顧柔一下子想起在荊州碼頭那會,冷山來找她,原來不是跟她談去留問題,而是跟她索要這個物件。難怪覺得他當時前言不搭後語。

顧柔拿在手裡仔細地端詳,只見那佈滿龜裂痕跡的牛角梳上,有兩個模糊不清的刻字,磨損嚴重,細細辨認,乃是“叔瑜”二字。

她剛想說,那明天還給他就是了。便看見一顆沙柳背後,冷山快步走來。

她有些驚訝,這速度也太快了,趨近於大變活人。然而沒來得及驚訝太久,頭頂上忽然變天,月光一下子不見,只聽江水呼嘯,勁風颳來,天地霎時變暗。就像周湯所說,還真要下暴雨了。

幾乎是很難辨認出對方面容的黑夜裡,冷山的聲音近了,他伸出手,顧柔看見他寬大的手掌平攤在眼前:“拿來。”

“是,冷司馬。”顧柔剛說完,天上便開始落雨線,勢頭不小,越來越密。她把梳子放進他手心,補了一句:“多謝冷司馬。”

他懶得廢話,扭頭要走,又聽見她在後面道:“也謝謝常玉。”

他猛然轉過身。

沒了月光的天地間,夜色昏暗,但顧柔能感覺到對方眼裡那種逼人的注視,她感到有些奇怪,但仍解釋道:“因爲伯仲叔季,叔是三,玉就是瑜,常玉別名常老三,所以這把梳子是常玉的,對不對?勞煩您幫我朝他轉達謝意,我還不曉得他是隊伍裡的誰呢。”

說幾句話的功夫,已經發展到雨勢傾盆,旁邊江中白浪滔天,驚濤怒嘯,巨浪一個接着一個拍擊在岸邊堤壩上,彷彿要吞噬天地。

顧柔渾身溼透,莫名其妙。

她就這麼幹站着,跟冷山在大雨中面對面,他不開口,她不敢走。

這又是他變着什麼花來奚落她的法子了?顧柔不曉得自己這幾句話,又哪裡觸及了他的逆鱗。她緊張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然而立即又被瓢潑大雨澆個滿臉透溼,視野徹底模糊。

驚濤聲和暴雨聲中,目不能視,而不能聞,他突然向前一步,彎下腰,湊向了她的耳垂——

她渾身一震,終於聽見了他輕輕的聲音:

“你要是閉嘴的能耐和多嘴一樣就好了,可惜你不會閉嘴,因爲你憋不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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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便離開了,顧柔在暴雨中愣怔良久,直到祝小魚過來搖她。

……

早晨天亮的時候,姑子們忙着簡單梳洗,祝小魚的梳頭也只是簡單地在頭頂盤一個士兵單髻,她奇怪地瞧着她身邊把臉埋在水盆裡的顧柔,她咕嘟咕嘟地在水下吐泡,練習閉氣。

祝小魚看着鄒雨嫣她們陸續從客棧房間走出來,經過窗口,推推顧柔:“伍長,快集合了。”

顧柔把臉從水裡擡起來,深吸一口氣,大口吐出:“來了。”

衆人簡單進食,然後趕路,於卯時抵達漢壽城南部百里郊外。

操光率領的雲南軍隊在圍繞漢壽城六十里處興造營寨和攻城工事,從四面將漢壽緊緊合圍。他還派兵將漢壽城北隅延伸向月池湖湖泊的取水河流封堵,派上重兵封鎖。

冷山帶領斥候們抵達月池湖,在湖邊的蘆葦蕩裡躲藏,觀察敵方的水寨和戰船部署,冷山讓田秀才觀察他們的樓船構造,畫下來以爲標記。

畫完樓船和水寨圖,轉移了一下位置,發現月池湖上游的閘口,敵軍強徵當地民夫在修築堤壩。

冷山低聲道:“他想引水灌城。”

後軍侯周湯給田秀才等人解釋,漢壽城池北部地勢較爲低窪,又傍湖而建,這正好有利於操光的軍隊蓄水淹城,水位升高之後,操光的樓船便可以直接登陸城頭;而且城牆本身乃夯土修築,大水一來,浸泡數日,城牆便會崩壞瓦解。加上城中已經趨近於斷糧,這個時候引洪水灌城,對於城中的士兵和民心打擊可想而知。

顧柔在一邊聽得着急,真想索性去放一把火,把敵軍的樓船全給燒了。

然而冷山不會允許這樣做,他的選擇是先撤退,帶着斥候們去跟南部兩百里外的荊州援軍匯合。

荊州派出的水軍援兵一直停留在月池湖以北,被曹光的軍隊拒守而不得進。冷山去的時候,荊州的都尉史鵬程親自來迎接,一見到朝廷中央軍派來的斥候統領冷山,他如臨救星,抓住他的手便道:

“元中老弟,你可要救救武陵啊,援軍還有幾時到?武陵一丟,荊州危殆矣!”

冷山跟他詢問形勢。史鵬程道:“漢壽城中餘糧已經不足一日,乾淨的河流水源被斷絕,只能靠接雨水,最擔心的還是士氣和民心。元中老弟可有什麼法子解開漢壽之困麼?”

原本都尉石鵬程纔是荊州領兵的統帥,可是他已經率軍在這裡等待了三日,始終找不到突破操光軍隊的法子,病急亂投醫,這纔跟一個斥候營統帥冷山問計策。

冷山道:“讓漢壽城再堅守三日。”

此言一出,幾個斥候們都吃驚。顧柔心想,朝廷大軍還要至少十二天才能趕到,到了他嘴裡,怎麼變成三天了,這不是忽悠人麼?

冷山又道:“本官想把這堅守三日的消息送入漢壽城,跟都尉大人借駑一用。”

顧柔又奇怪,現在的漢壽不是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麼?他要怎麼送。

石鵬程帶冷山的斥候部隊去挑選駑具,別的不說,他的軍隊從荊州運來的裝備還是很齊全的,光是駑就有十來種。冷山找了一陣,看中了牀駑和大黃駑,在裡頭挑選。

牀駑,駑中霸王,射程能夠達到一百五十丈之遠,殺傷力巨大,能夠在城頭上射穿遠處敵軍的工事,摧毀衝車、箭塔、雲梯等攻城武器。

冷山倒不是想要用它來殺敵,他只是想要藉助牀駑的射程,把信件綁在駑箭上,射進漢壽城裡去。

周湯過來和他商量:“這東西太大了,不好運過去。”

冷山點點頭,牀駑腳蹬發力,需要至少三個人一起拉動絞軸帶動牽引繩,確實容易暴露自身。他繞過牀駑,最後選中了大黃駑。

大黃駑射程一百二十丈,屬於手駑範疇,臂力過人者可以單人開駑。

但是,射程短了之後,便需要在離敵陣很近的地方去開駑,增加了危險性。石鵬程很擔心。

冷山對他道:“沒問題,交給白鳥營。就藉此物一用。”

……

臨近傍晚的時候,冷山又帶一部分人回到月池湖附近地帶,這裡有來往零散的敵軍巡邏士兵,衆人依舊躲在蘆葦蕩隱蔽,等待夜幕的降臨。

冷山分配隊伍前,仔細詢問誰的夜視好。

一般在軍隊裡,因爲行軍打仗條件艱苦,士兵吃得粗陋簡單,而肉吃少了,養分跟不上,便極其容易得上夜盲症。一支普通的軍隊,到了夜晚幾乎全都是瞎子,所以大部分的軍隊幾乎都不會打夜戰,一到了天黑,便會安分待在營寨,點上燈火巡邏守備。

顧柔和向玉瑛舉了手,表示自己可以在夜間視物,何遠在東萊老家爹孃是屠戶,他從小到大沒少吃豬肉,也舉手。最後冷山一點人數,帶了屯長溪汝光、向玉瑛、田秀才,鄒雨嫣、顧柔;找地點架設手駑發射信件。周湯則率領另一隻隊伍,帶着雷亮、何遠等人在另一頭負責掩護,如果被敵軍巡邏發現,他們負責引開注意。

計議定當,周湯領着隊伍離開,剩下的斥候們由冷山領着,乘着夜色躲在蘆葦蕩裡,靜靜等待天黑。

夜幕降臨後,冷山帶領衆人架設駑箭,對準城牆。顧柔瞧他不要別人幫忙,居然一個人單手開駑,有些詫異。

只見他氣沉丹田,肌肉緊繃,筋脈賁張,強行向後拽牽引繩,百均之弓,應聲而發!

駑|箭在劃破夜空,衝進了漢壽城北面的城樓。

片刻後,城樓上亮起一蹙閃光的煙火。

這是裡頭被圍困的守軍,發出表示的接到信件的訊號。

顧柔歡喜地瞧了身邊的向玉瑛一眼,可惜她和冷山一樣,都沒有太多表情和語言,顧柔的這份喜悅無人可以分享。

“撤退。”冷山下令。

可是,與此同時,湖邊敵軍的樓船上突然響起了喊殺聲。“有人,抓住他們!”

樓船艙門打開,一列騎卒高舉火把,通過甲板魚貫而出,朝岸邊快速疾馳而來。

原來,操光手下的騎都黃珍負責督戰指揮西北隅的進攻部隊,黃珍爲人謹慎,他夜間被城中的士兵鼓譟吵得睡不着覺,索性披衣起身來,站在樓船甲板上觀察城中守軍,以防守軍在鼓譟聲中趁亂偷襲水寨。

結果,剛巧便看見了那城中竄起來的煙火。

黃珍一見那城中信號,雖然不明其意,但曉得必然是城外有人,城中才會發信號,立刻派遣兩隊騎卒每支各五十人,舉着火把出來查看。

惹上追兵了。冷山當機立斷,砸毀手駑,不給敵軍留下兵器,帶領隊伍撤退,衆人都跟着他在夜色中疾跑。

鄒雨嫣踩到敵軍佈下的刺馬釘,絆了一跤,摔倒在草裡。顧柔趕緊攙扶了她一把。冷山回頭看了她一眼:“跟上。”顧柔急急趕來。

大家幾乎是逃命般地跑了半個時辰,回到西北百里開外的安全地帶。

敵方的騎兵不會在夜間追太遠,以防刺馬釘絆馬索等工事,也要防止對方調虎離山偷襲水寨,追出一段距離見找不到人,便離開了。

於是衆人終得以坐下來喘一口氣。幾個新兵頭一回遇着這般場面,只覺驚險刺激,還有種隱約的興奮。

田秀才跟顧柔在一旁低聲說悄悄話,他也興奮得緊,覺得自個來白鳥營是來對了,他跟顧柔大誇冷山的臂力:“你知道不,咱們冷司馬過去是射聲營的軍侯,沒有一個人能打開他的弓|駑。他比耿義厲害得多!”

嘁,才一天的功夫,就已經開始跪舔上峰了。顧柔對田秀才的狗腿很是不屑,可是方纔冷山開駑射箭的樣子她親眼看到,不得不服,但也不願意就這麼順着田秀才誇他,便換個話題問道:“咱們不是白鳥營嗎,他怎麼跑射聲營去了。”

“這是現在,那是從前。還有你想不到的事兒呢,咱們冷司馬是河內望冷家的公子,四世名門吶!”田秀才如今說起冷山,已經毫不掩飾語氣裡的崇拜,“他原本可以靠着家族的影響順利出仕做官,而且當時,他也考上了太學名列第一,當時在京城的貴胄子弟中獨領風騷,最後卻來從軍了,你說是不是能人都這樣,喜歡出人意料?”

顧柔愣了愣,表情不屑,心中不甘道:“可能是他這個人脾氣不好,所以沒朋友,官場上吃不開纔來當兵吧。”

田秀才點頭:“你說得對,雖然君子不結朋黨,但那是聖人忽悠傻人的。真正的君子想要立足官場,結交朋黨纔是出路呀,千百年來皆是如此。”

顧柔又愣了愣。

田秀才的話,那是不是就側面意味着——冷山這個人,就真的如同聖人所言一樣,不交朋黨,獨善其身,一身清冷光輝。他鋒芒畢露,在交際方面潔身自好但委實不適合官場,也許軍隊就真的是他最好的歸宿。

顧柔簡直不敢信,怎麼她認識的他感覺跟田秀才說的不是一個人。在她心裡頭,冷山就是個公報私仇,行爲不檢的大魔頭,十分討厭;田秀才定是遇到了假的冷山罷?

還是說,他是有多討厭她,只對她一個人那麼兇惡?

衆人在原地等了一會,周湯隊伍還沒有趕到約定的地點,冷山顯得有些沉默,如鷹隼般目視周湯隊伍回來的方向,雙眸凜冽如夜色中的星。

大家被他的情緒所感染,說笑聲漸漸止息,都肅穆地等待着。

又等了一會兒,周湯率領隊伍終於趕到,衆人鬆了口氣,紛紛從草地上站起來,兩個隊伍的兵見到,都像老朋友一樣互相問候。

周湯笑着對冷山道:“遲了些,幾個狗|日|的蠻騎真叫猛,一褲衩的人追咱們,跑得時候渾身都不過血了。”冷山道:“看清楚他們的兵器沒。”周湯道:“全是駑,不過不是兵器的毛病,是他們的人,有幾個人真他孃的邪|門,簡直刀槍不入,老子一箭射在他心窩子上,他居然一點毛病都沒有,追得比瘋狗還快,簡直不是真人。”冷山聽了若有所思。

顧柔摟着祝小魚,祝小魚嘟囔抱怨:“伍長,我以後想跟你分一隊。”顧柔高興:“回來就好。”

大家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冷山帶隊,他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發現周湯沒動。

周湯立在原地,衝他微笑:“老了,喘口氣,跑不動了。”

冷山神情微變,走過來,一把摸向他後背,拿起來,只見掌中一團黑血。

——方纔周湯的隊伍遭到敵軍斥候部隊和騎兵的聯合追擊,周湯在後頭給雷亮何遠等人斷後掩護,被蠻兵手駑射中多箭,他折斷駑箭,領着隊伍跑來這裡,這會已經呼吸困難了。

冷山一把接住他,周湯在草地上平躺了下來。顧柔回頭看見,驚得五雷轟頂。

“山子,不成了,我……老了,不中用得很,讓你笑話了。”周湯拿出一物,交給冷山,是他隨身攜帶的銘牌,“把這個交給我家婆娘,讓她管好小子,長大了投考北軍,殺他娘|的,爲老子報仇。”

冷山聲音凝重:“你的妻兒我會照顧,你放心。”“也沒能立個功,怪丟人的……告訴阿至羅我先走了,山子,你們保重。”周湯氣息愈發微弱,顧柔取出裹布想要爲他止血包紮,被冷山一把揮開,跌在草叢裡。

周湯奄奄一息,他的肺被駑|箭打成了篩子,卻不是一下能死得了,要等血液逐漸入肺,斷絕呼吸方纔能斷氣,他臉色痛苦抽搐,卻不肯閉眼。冷山見他這口氣撐得太苦,便將手緩緩移動至他的心口,周湯自解其意,緊緊抓住了冷山的手:“山子,我還有句話……人得往前看,常玉那事不是你的錯,你要好好活下去……”

冷山默然一瞬,鄭重點頭,手下用力按死他的大穴,一瞬間結束了他的痛苦。

田秀才和顧柔幾個新兵都看呆了,向玉瑛也沒話,何遠雷亮等人全咬着牙忍淚,周湯是爲了保護他們幾個新兵死的,他們心裡知道。

顧柔崩潰地瞪着冷山,手裡還扯着方纔想要給周湯包紮的那條裹布,淚如山崩。

“收隊。”冷山讓雷亮背上週湯的屍體,衆人繼續往前走。不忘回頭對顧柔道:“收起來。”

他走得很快,一下子就大步流星甩開隊伍,到前面去查探開路了。

——周湯和他是同屆,周湯世代軍戶,上了戰場便只能進不能退,如果做逃兵,會影響家族和後代前途,但他卻非爲了這點利益,而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永遠樂觀,永遠勇猛直前。

冷山邊走邊想得出神,夜風忽至,他回頭,卻是顧柔追上來,他放慢腳步。

顧柔在旁邊追着他:“人死要個全屍,爲什麼不包住他的傷口?”“他死了,不值得爲屍體浪費物資。”顧柔雙脣顫抖:“一條裹布,我跟你借,我還你一百條!”

他不理,重新加快腳步往前走,一面觀察四方情況,前路草野茫茫,彷彿四海皆荒涼。

顧柔用上輕功,又追他上來:“你太冷血了!你不是人!”

他這會猛然回頭,像兇惡的老鷹死盯着她,顧柔一瞬間被那眼神震住,含淚無言。

他的眼睛像刀,這會在鋒利又尖銳地剮着她,突然,他伸出手,一把揪住她的布甲領子,推到旁邊的樹上。

顧柔痛得蜷起身子,整棵樹楊樹被撞得瘋狂搖晃,掉下些楊花簌簌落在兩人頭頂。

他用雙手把她卡在樹幹和他之間,惡狠狠的眼神讓人膽寒,就好像要當場處決了她。顧柔死死抵住那樹幹,全身哆嗦,眼淚簌簌亂滾,恐懼地低着頭不敢和他對視。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臉擡起來,強迫她和自己對視。

“你也只剩下哭了。”

“……?”

“你這麼哭,一輩子也不能爲他報仇,”他充滿了譏誚和鄙夷,”你能哭死對面一個給我瞧瞧麼。”

這種時候,他還有損人的心情,可見冷血無情。顧柔衝着他吼:“我哭怎麼了,我哭說明我是個人,有感情,不像你冷血無情!我就算哭,哭過了也會替他報仇!”

——周湯說過的,哭,代表一個人有情義。

“倘若你在執行任務,雙手不得空,你一哭,立刻阻礙視線。如果你當時握着手駑,或是爪鉤,如果你正在策馬禦敵,如果你手裡握着營旗,你是否就鬆開手抹你的眼睛,痛快去哭?那麼,你的駑會射偏,你會掉下城牆,你會人仰馬翻,你的旗幟會倒塌。”

顧柔眼中噙淚,無言以對。

“所以說,你當不了一個好兵。”他走開了。

冷山走了幾步,又聽見腦後呼呼風響,顧柔竟然又跟上來了。

他腦子裡正紛亂地閃過周湯和他說過的話,心裡計劃着回去怎麼安排跟周湯家人報信,這回煩不勝煩:“你是不是找死?”

“我忍不住,你告訴我怎麼不哭?我忍不住!”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嫌惡,厭煩,冷漠……這會卻摻雜了一絲無奈,他發現了,她是個孬兵,但是百折不撓,她沒犯軍規,卻總犯毛病,簡直成了燙手山芋。

他突然出手,捏住她一個肩膀,長身微屈,把她逼壓到向後彎腰,伸出手,戳向了她的眼睛。

顧柔動不了,出於本能地緊緊閉上眼,以爲他要弄瞎自個這雙不爭氣的愛哭的眼睛。這時候,卻感覺到鼻樑上端被他緊緊按住了。

“這裡有兩個淚穴,按緊它。”

他說完,就鬆開手,大步流星往前走。這回終於可以擺脫她的糾纏。

顧柔原地站了一會兒,回想他說過的話,伸出手緊緊按住自己的淚穴,發愣。眼淚果然慢慢地乾涸了,不曉得是已經哭完了,還是真的有用。

這會田秀才等人終於趕上來了,都怨顧柔走得快,鄒雨嫣問顧柔:“冷司馬跟你說什麼。”她感念方纔顧柔對她相扶之恩,語氣比過去柔和了很多。

顧柔搖頭,想哭,卻又想起剛剛冷山的話,捏住鼻樑走了開去。

這一役後,每個人回到營地,都是沉默寡言;任務完成了,可是卻少了一個人。

這也是顧柔頭一回如此直面身邊人的死亡,她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躺在地鋪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祝小魚在她身邊呼呼打鼾。

夜裡,國師抽空問她:【荊州城怎麼樣。】

顧柔心裡一酸,有種想哭的衝動。面對磨難,她已經可以做到很堅強;可是面對他,她忍不住想哭,他是她的避風港,她現在只想撲到他懷裡大哭一場。

她壓根沒進郡城,只是隨着部隊在碼頭經過,但又不想讓他知曉事實,亂了指揮打仗的心,便壓住情緒道:【很好,人多,守軍也多,雙闕上站滿人。】

國師心裡一個咯噔,荊州城只有甕城和望樓,甕城上頭雉堞和宇牆,守兵們都伏在城牆的一個個垛口裡。哪來的雙闕?

他頓時心情吃緊——她,對他撒謊?

【大宗師,我累了,睡了。】

【你等等,】他不欲立刻揭穿她,謹慎追問,【你明日要作甚麼,冷山周湯不給你們佈置任務麼。】

她聽到周湯的名字,登時傷心難忍,不欲對着他哭亂了他心境,便強作平靜道:【沒有,明日我去城中逛逛,買些風物特產。我睡了。】迅速結束了話頭。

……

從那天起,顧柔和所有人一樣,雖然嘴裡不說,但心裡都憋着一口氣,要爲周湯周軍侯報仇。

而在斥候們看來,唯一報仇的方式,便是幫助漢壽城內的軍民守住城池,打退雲南軍的襲擊。

於是,接下來的三日,冷山讓溪汝光和鄒雨嫣帶老兵隊伍去四處查探消息,留下田秀才等新兵在漢壽百里郊外駐紮,給他們重新強調和講授城池攻防時候可能遇到的武器種類和應對之策。

第七日,振奮人心的消息終於傳來,屯騎營的兩千精騎部隊抵達武陵境內,冷山通過斥候收到消息,跟他們在漢壽百里外匯合。

和他會見的是屯騎校尉薛肯。

冷山和薛肯商量作戰部署。薛肯帶來了主帥國師的命令。

國師要求,騎兵部隊先於中軍部隊,提前配合荊州援兵從前後發動小範圍反攻,目標是打開北部的入城糧道。

——前部在正南一隅主城門的側翼發動衝陣,吸引牽制敵軍,然後荊州援軍乘亂以水軍攻擊北部月池湖的的水寨,爲漢壽城打開糧道和水道,也爲之後的朝廷主力軍隊打通進城的一條道路。

這戰術安排和冷山的想法不謀而合,但是屯騎校尉薛肯卻很不情願,他帶的輕騎兵馬快善於奇襲,但是拿來衝擊敵方的軍陣,以少敵多隻能牽制一時,如果不能快速撤退,便會亂掉陣腳,亂軍一旦遭到追擊,死傷率遠甚於正面戰場上的衝擊對抗。而且騎兵部隊衝擊後,後續完全沒有步兵中軍部隊,這樣做等於是空心刀劍,只有外殼;一旦殼子破了,整個勢頭土崩瓦解,死傷慘重可想而知——誰會不心疼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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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道:“本將會帶人提前進入漢壽城,根據你等的陣型和變陣習慣,協助指揮那城中守軍掩護撤退。待你的騎兵撤退時,我讓城中弓|駑部隊於城牆上配合放箭。”

如是,薛肯方纔答應。

冷山的承諾無疑是個艱鉅的任務,想要越過操光的重重兵防,進入被圍成鐵桶般的漢壽城,絕非易事。

冷山點了幾個夜視好又輕功身法過人的兵,有溪汝光,有向玉瑛,加上他自己三個人,作爲一個小隊。田秀才和何遠等人按照原先的路線,去月池湖畔發射強駑,把信件射|入城中,提前告知守軍他們登城地點,讓城中守軍幫忙掩護。

顧柔沒被分到任務,她感到十分地不服。

夜裡便要行動,顧柔在傍晚來到冷山休息的營帳,開門見山問他:

“除了周軍侯就我輕功最好,你爲甚不帶我。”

冷山還是一如既往,都不拿正眼瞧她,他正在整理檢查弓箭,空拉弓弦,淡淡道:“你的問題太多。”

“軍令上沒規定屬下有疑惑的時候不能跟你請教,你還沒回答我。”

他眯着一隻眼,用另一隻眼睛輕撇她,又回頭,鬆開手指,弓弦原地震顫,韌性良好。

顧柔急着自薦:“冷司馬,我想爲周軍侯報仇,我也想和你們一起,我輕功好,用我最保險。溪大哥他雖然功夫好,可是他登城一定沒我快。”

冷山正欲打發她走,這時候向玉瑛進來,報告溪汝光小腿舊傷發作,現在已經站立困難。

他眉頭緊蹙,溪汝光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兵,可是身體也成了他最大的難關。

顧柔聽見,連忙搶着機會道:“冷司馬你看,讓溪大哥休息罷,我可以替他。”簡直死纏爛打。

他瞟她一眼,沒理會,又低頭繼續把弄弓弦。

顧柔極其失望地轉身往回走,聽見身後向玉瑛問冷山怎麼辦。冷山道:“你用什麼兵器稱手。”

向玉瑛剛要回答,冷山又道:“我說門口那個。”

顧柔站住了,一下子回過頭,驚喜,激動,振奮:“一把弓一把劍,三根秋水練——我自己帶了。”

……

是夜,何遠他們發射了駑箭,提前在信中告知讓城內不要回應信號,以免引來敵軍,斥候將在今夜東南隅的小門登城,請他們做好接應。

冷山帶顧柔和向玉瑛登城的方位,選在敵軍兵力較爲薄弱的東南隅。

操光的軍隊大部圍城駐紮在漢壽六十里處,然而先頭部隊則駐紮在十里處,以便隨時交戰。顧柔她們需要穿過這樣的營寨,才能夠抵達城牆之下。

作爲斥候,冷山闖營和夜潛經驗豐富,他讓顧柔和向玉瑛都換上了敵軍的巡邏士卒衣裳,自個穿件高一級的什長兵服,領着她們潛入敵方營寨,然而選了個位置,大搖大擺走出來。

夜間,走在敵軍的營帳之間,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把,還有巡邏的士兵,顧柔塗黑了臉,壓抑着心裡的緊張,和向玉瑛低頭匆匆跟在冷山身後。

不料,怕什麼來什麼,眼看快要穿越營地的時候,前頭來了一隊巡邏的騎卒,那爲首的騎兵大概是覺得冷山後頭這兩個清秀的兵看起來面生,調轉馬頭回來:

“站住,你們哪個曲的?”

顧柔心都懸到嗓子眼。

冷山答道:“小人乃是檀軍侯手下的什長。”“嗯,腰牌拿來看看。”“哎好。”

那騎兵看着冷山,突然叫道:“哎你幹什麼?”

顧柔緊張,回頭一瞧,卻是傻眼。

不曉得什麼時候,冷山已經解開褲帶,正對着那邊上營帳一角,做了個撒尿的架勢。

顧柔和向玉瑛連忙低頭。

冷山回頭跟騎兵賠笑:“小人憋不住了,大哥您通融下,這方便麼?”

“方便你的狗|卵|子!”那騎兵掩住口鼻罵道,“你方便了,裡頭的弟兄們不睡覺啦?”

“是是是,對不住大哥,那我挪個地。”

“滾滾滾!”那騎兵馬鞭一指,爲他讓開了前方道路。

顧柔暗暗地透了一口氣。真有種死裡逃生的超脫感。

她們跟着冷山到了陣地前線,已經能遠遠看見漢壽城夯土修築的城牆,在黑壓壓的敵軍營寨包圍下,這座百年古城顯得格外孤冷而悽清,夜色下有種悲壯的莊嚴。西楚脣齒,雲貴門戶,正在滾油烈火中苦苦支撐。

從這裡能夠聽到漢壽城城頭的士兵們敲擊鑼鼓的鼓譟聲。這是爲了讓敵軍的先頭部隊無法在夜間得到良好的休息。這鼓譟聲倒是給顧柔他們的登城提供了不少掩護。

冷山讓顧柔和向玉瑛一人偷了一匹馬,騎上,他一聲令下,向玉瑛和顧柔策馬衝出敵軍陣地,在黑夜中朝城牆腳下狂奔!

“有人盜馬,有人盜馬!”敵軍發現了異動。

冷山負責斷後,他早就瞧見那馬廄中一匹馬尤爲精壯神駿,它低頭就槽時,其他馬匹皆退避不敢相爭,曉得必是頭馬,便一刀砍斷馬欄,騎上那匹頭馬衝出。

那頭馬本是頭將軍坐騎,在馬羣中也是一呼百應的角色;其他的馬脫了繮繩,見到頭馬狂奔,也紛紛跟隨追趕,一時間數十匹戰馬隨着一起衝出馬廄,齊齊朝前沿陣地奔去。

“放箭,放箭!”守夜的弓兵屯長大聲疾呼,被騎兵屯長攔住,他心疼:“全是咱們自個的馬!”那弓兵屯長大怒:“殺賊要緊,還是幾匹畜生要緊?給老子放箭!”

箭矢如雨,在陣地上齊飛,顧柔等人受過冷山訓練,將身子橫掛在馬匹一側,用躺騎的姿勢躲避箭雨,加上馬羣紛亂,堪堪躲過劫數,跑出了弓箭的射程。

馬羣受到襲擊變得驚亂,那些沒有主人操縱的戰馬行動輕快,衝到顧柔冷山的前頭,一匹匹掉進前方敵軍挖的陷馬坑等營防工事,倒是爲顧柔他們探清楚了道路。三人復又回覆騎姿操縱戰馬,繞開那些坑陷抵達城牆下。

冷山吹一口哨子,城頭火把一晃,果然已經有人接應,那守軍再問一次確認:“來者何人?”“北軍白鳥營軍司馬冷山。”“將軍快快請上!”

城頭降下一根繩索。

顧柔和向玉瑛跟着攀爬,這時候,後頭火把光芒疾速飛馳趕到,竟是一列敵軍策馬追來。

來的人不多,但卻個個驍勇至極,有個人從馬上一躍而起,令人驚詫的是,他跳躍的高度竟然遠甚於一般人,能夠一下子竄上繩索,卡在顧柔和向玉瑛之間。

那騎兵一腳蹬在向玉瑛臉上,四個人的繩索劇烈搖晃,向玉瑛死死拽住。

顧柔急了,一道秋水練從手中飛出,纏住那人脖頸。那人頭一仰,揮拳便朝顧柔膝蓋骨砸來,顧柔踢腿閃過,那拳頭砸在土城牆上,竟然生生砸出一個小坑。

顧柔心裡一驚,這鋼筋鐵骨竟是前所未見,簡直不似一個人……

她心知不可輕忽對手,單手攀住繩索,另一隻手死死絞住那騎兵的脖頸,用力撕扯。

換作尋常人,顧柔這般施力,就算頸骨不斷,至少也會脫力,可是此人竟然愈發激狠,奮力掙扎,繩子在城牆上大幅擺盪。

冷山已經登上城頭,衝下面吼:“幹掉他!”

顧柔使勁全身力道,拉得那人脖骨咯咯作響,這人骨頭之硬,竟是她此生未見,然而再堅硬的骨頭,也抵不過這最脆弱的地方遭到致命攻擊,那人開始脫力,掙扎漸漸虛弱。

當他擡起頭仰對着顧柔時,顧柔突然看清了對方的臉。

是個少年,樣子白淨,有點像顧歡。他的瞳孔在城頭的燈火照耀下,顯得空泛又虛無,茫然而清澈,他好像做了一場噩夢,帶着剛剛從夢中醒來的驚恐。

他口吐白沫:“不要……求你……”

顧柔一怔。

她突然意識到,對方跟自己一樣,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顧柔猶豫的瞬間,向玉瑛攀了上來,抽出腰刀,手起刀落,將他的頭砍下。

鮮血噴了顧柔一臉,她愕然瞧着那人屍首分離,墜向城牆腳下的塵埃中去。

“快上!”向玉瑛吼。

城頭,冷山已經開始拉繩索,他臂力驚人,和守軍們一起把兩個姑子拖了上來。城頭弓駑手開始配合放箭,敵方的騎兵討不着好,只得迅速撤退。

冷山的到達被視若救星,太守楊琦帶着治中岑隨等一衆屬官來迎接,每個人都灰頭土臉,好幾夜沒有閤眼過了。他們向冷山詢問援兵何時到達,以及朝廷的部署。冷山和他們一一耐心解釋。

衆人簇擁着他一邊走一邊談,從甕城走入內城,冷山交談的方式極其冷靜沉穩,他話不多,但說出來必然有用,給人一種可靠又安撫的力量;太守楊琦聽他說朝廷兵將會幫助漢壽打開糧道,悲喜交加,小媳婦似的拉着他袖子哭了好幾場——他活了半輩子,頭一回打這麼慘的仗,簡直嗚嗚嗚。

進入內城官邸之時,冷山差不多已將戰略部署明白,楊琦手下的幾個尉官和弓兵屯長都已經領命。這會兒,治中岑隨命人在官邸佈置了些簡單酒菜請他們用飯——雖然在這個時候,城中幾乎已經拿不出什麼像樣的食物來。

冷山這會並不餓,戰事越是吃緊,他就越是容易興奮,當他進入狀態後,會把自己的一切生命需求壓抑到最低的限度。不過,他想起了向玉瑛受了傷,還有那個狀態不好的孬兵——

他想起她們兩個來,回頭招呼:“過來用飯了。”

沒想到,這一回頭,卻使得他微微一怔。

顧柔和向玉瑛兩個,也說不清是誰攙扶着誰,總之是互相攙扶着;向玉瑛頭上有傷,流着自己的血,但人看起來沒有大礙;顧柔頭上流着敵軍的血,她沒受傷,可是她看起來萎靡至極,簡直像被抽走了魂魄。

顧柔喃喃地道:“玉瑛,我剛殺人了。”

向玉瑛:“殺得好。”

“不是,我……”

向玉瑛忍不住爆粗:“別他|媽不是了,我疼死了,你好生扶着我,別偷懶。別趁着你扶我的時候讓我扶你。”

這場景,其實瞧着有一些滑稽。向玉瑛平時不吐髒字,而纖細乾淨的顧柔也不會這般粗糙狼狽。

但是,這在他眼裡卻毫無可笑之處,甚至有一絲驚慮。

顧柔的失魂落魄,他看在眼裡,她那變得空無一物的眼睛,讓他迅速從回憶裡翻出了那一幕——

他帶着常玉第一次出任務,常玉殺了人——爲了搶佔一個瞭望的制高點,半路和敵軍的斥侯兵打遭遇戰。常玉從後面扳住對方的喉骨,手指輕輕一撥,動作特別乾淨和漂亮,咯噔一聲脆響,對方一聲都沒吭悶氣了。

這一招制敵的法子是冷山教給他的,可是常玉對自個這漂亮的一手沒有喜悅,接下來的時辰裡,他幾乎嘔吐了半炷香的時光。

冷山給他遞水漱口,常玉呼嚕嚕吐出一口水,擡起頭來,也是這般死寂又淒冷的眼神,不復往日的俊俏倜儻,他問他:“冷司馬,我方纔是不是殺了一個人?”

冷山道:“別想了,以後會多得是。”他拍了拍常玉的肩膀,走了開去。

——他多麼後悔當時沒能再多和常玉說幾句,也許多說幾句話,常玉便會想得通透些,也不至於最後陷入魔障。然而,即便是冷山,也不能夠預料到,僅僅憑着簡單的幾句話不能阻止常玉的思想。常玉那個人,他太聰明,根本不會停止思想。

冷山停止回憶,他走回去,催了姑子們一句:“走快些。”

……

顧柔和向玉瑛一起在官邸匆匆吃了些東西,顧柔沒胃口,吃得極少,向玉瑛便幫忙消滅了她那份盤中餐。

治中岑隨來安排她們的起居所,冷山謝絕道:“不必,我們不休息。如今城中崗哨可有空缺麼?我等可以補上。”

岑隨猶豫:“這,怎麼過意的去呢,幾位風塵僕僕,又冒這般大險……”可是又恰如冷山所言,連日以來城中守軍傷亡慘重,人手的確不足。

冷山道:“岑大人何必見外,有需要的儘管開口罷。”

岑隨想了想,人家遠道而來救命,讓別人去站城頭委實過意不去,要不然就去讓他們看守地道?那裡安靜,也不緊張,休息睡眠的機會也多些。

於是,冷山便帶着兩個姑子從內城而下,進入了城中的橫向地道。

攻城戰役中,倘若一座城池久攻不下,挖掘地道也會成爲攻方的一種偷襲手段。在陣地附近豎向挖掘地道,通向城內的地底下,然後率領奇兵從城內冒頭,裡應外合發動攻擊,常常可以達到奇效。

然而,對於守方而言,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你會挖難道我不會?於是針對攻方挖地道進城這一手段,守方會採取在沿着內城地下,橫向挖掘一條地道的方法,來阻隔對方挖掘的地道。一旦攻方士兵挖到此處,因爲地道口窄小,冒頭的只有幾個士兵,守方可以及時地以多打少,往地道里頭燒火薰煙,潑灑滾油湯,把人全捂死在裡頭,破壞對方偷襲的陰謀。

顧柔她們要看守的地道,正是這樣一條爲了防守而挖掘的橫向地道。

地道離開地面一丈深度,冷山託着一盞油燈,光芒微小,只能剛好照亮他面前的一方道路,顧柔和向玉瑛排隊跟在他後面走。這地道因爲新挖不久,還有一些溼潤的泥土味。

每走過一段,都能看見地道里頭放着一口罈子,向玉瑛注意到了,問冷山:“冷司馬,這些是做什麼用的?”

冷山蹲下來,中指關節輕輕叩了叩其中的一口罈子,空的,清脆有聲:“倘若敵軍挖隧道偷襲,聲響必會沿着地底傳來,此缸便有回聲。我們在這裡守着,聽見回聲要立即通知上頭的守軍。”他頓了頓,又道:“你聽清楚沒?”

顧柔被向玉瑛推了一把,如夢初醒:“哦……哦。是,冷司馬。”

後半夜,三個人在地道里輪流守夜聽缸,顧柔第二個守,她坐在罈子邊上,雙腿圈着那口罈子,下巴搭在上頭髮呆。

她看了看右邊的向玉瑛,她平躺在地上睡得很沉;然後又看了看左邊的冷山。他睡覺是坐姿,靠着地道的巖壁,一條腿蜷着,雙眼緊閉,佩刀不離右手。

顧柔見着他就發怵,於是悄悄地挪了挪身子,右邊靠了靠。

“哼哼。”顧柔聽見冷山笑,驚訝回頭看他。

他沒睜眼,身子一動不動,但聲音確實是他發出來的:“怎麼,這般怕我?你怕我什麼?”

“哦,我沒有……”

他突然冷笑:“怎麼,怕我在地道里半夜強|暴你。”

顧柔大驚失色:“你……你不敢!你不會的……那樣違反軍令,你會被處斬的。”手指都開始哆嗦了,在罈子上輕輕敲出細碎的聲響。

他還是沒睜眼,嘴巴淡定地一張一合說道:“我先辦完事,再殺你滅口不就完了,這地下一丈深,誰能知道。”

顧柔毛骨悚然地瞪着他。忖度這話的真實和可行性。

又聽見他一聲輕蔑的笑,他稍稍偏轉身體,靠着牆,背對着她睡覺。

顧柔道:“你爲什麼那麼說,你不會的,你不是一個壞人。”

他呵呵冷笑:“誰說我不是了?”

顧柔咬脣:“你明明就在裝,你根本不是那樣。”

一個壞人,不會在最危難的關頭,想着爲別人斷後;周湯是那樣,冷山也是那樣。顧柔記得方纔穿越敵營的時候,他一直騎馬保持着在她身後策應,替她撥開飛來的流矢。

他懶懶應道:“爲了讓你保持警惕,你方纔一直打哈欠。”這會,還真不裝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了。

顧柔一愣,趕緊捂住了嘴巴。

他道:“好了,守夜。”

顧柔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過了一個時辰,顧柔已經支撐不住,哈欠連天,冷山站起來,轟她:“滾蛋。”

顧柔愣了愣,剛剛他守過一輪,該輪到向玉瑛了。然而冷山道:“她受傷,讓她睡。”

——那你幹嗎把她帶來?顧柔瞪眼,很想問他幹嗎多此一舉,可是突然又反應過來,如果他單獨帶自己來這裡,孤男寡女共處漆黑密閉的隧道,自己一定會感到很害怕……原來是這樣。

顧柔躺下了。冷山守夜一看就是行家裡手,他抱着劍,也不幹別的,入定一般危坐。

顧柔躺了很久,想起上半夜的事,那個雲南兵絕望的眼神始終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她也翻來覆去睡不着,一個翻身,看見冷山端坐肅靜的背影,山一樣矗立挺直,和一個時辰以前一模一樣的姿勢。

顧柔坐起來,道:“你這樣也吃不消罷,換我了。”

結果人家還挺不領情:“你算個什麼玩意,命令上峰?”

哦,狗咬呂洞賓,算她倒黴。顧柔默默趴下。冷山繼續守夜。

顧柔躺着看他背影,又問:“冷司馬,我今天……殺了個人。”

他一動不動。這場景對他而言,似曾相識。

默了一陣,他開口了:“你從前沒殺過人?”口氣裡,有不屑,有不信。

“我殺過。”

顧柔不是沒殺過人,她殺過舒明雁,赫赫有名的離花宮一把手,江湖老大;可是那是因爲舒明雁和她有仇恨,舒明雁傷了國師,她最心愛的人,她恨對方恨得切膚入骨,所以殺掉舒明雁她一點兒也不可惜。

可是今天死在她手下的那個少年……無冤無仇,素昧平生。

冷山不說話,他的背影看着和他的名字一樣,就像是一座冰冷的山峰,高大,無情。

顧柔嘆了口氣,翻了個身,仰□□着那隧道頂端的土牆壁看,一片潮溼的青苔蔥綠地蔓延在那裡,有一滴水在上面橫向遊動,慢慢地聚積形狀,欲滴未滴。“冷司馬,我做得對嗎?我是不是……應該殺他?”

她想給自己一個理由,說服自己過了這道關。

冷山已經知道她睡不着的理由了,他冷笑:“你做得很好。”

他居然誇她,這可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顧柔驚訝地朝他看一眼。

緊跟着聽他道:“你越來越像一個劊子手了。”

顧柔驚怵,猶如五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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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顧柔驚得六神無主,她該怎麼辦?她不是爲了變成一個滿手鮮血的殺人|魔來白鳥營。

這個冷山,說話聳人聽聞,卻又只說一半,這會又不理她了,害得她整晚膽戰心驚。

一夜過去。

依照冷山和屯騎校尉薛肯的約定,一日後,屯騎營於漢壽城南隅正門發動了以掩護爲目標的奇襲。

兩千精甲鐵騎,從側翼發動突襲,衝擊敵軍的西側大營。敵軍前部一時紛亂。

但經驗豐富的敵軍主將操光,迅速調集步兵精銳,結成圓陣固守。

冷山去了北部城門,指揮守軍朝敵軍放射駑|箭,掩護荊州水軍登岸。

南部甕城城頭,顧柔登城觀戰,太守楊琦親自督戰,治中岑隨指揮。

居高臨下,只見城下的戰場上沙塵飛揚,北軍屯騎營的騎士們各穿重甲面具,執一丈長|槍,不畏生死,勇猛衝向敵軍。

操光部隊的弓|駑|手齊齊放箭,一時間亂矢紛飛,如急雨撲面。

三輪疾射,己方的重甲騎士們漸有損傷,但已衝至陣前。

敵軍的弓兵營迅速撤退,步兵矛牌手火速集結成陣,一列列丈高的彭排頂上前線,排列成陣,連作城牆般的一道高大屏障。整個過程快速井然有序。

敵軍矛牌手左手執彭排,右手執長矛,隨那屯長口令,彭排忽舉忽落,長矛從地面的縫隙中抻出收進,突襲擊刺騎兵的馬腿。

戰馬腿關節上不能上甲,顧柔看那不少打先鋒的騎士,已經被刺得人仰馬翻,不由得心頭一緊。

然而,衝陣的屯騎營騎士們並不怯陣,個個似有滿腔怒火,躍馬挺|槍,以血肉之軀衝擊敵陣,那鐵槍槍頭尖銳凌厲,力道用足之後,可以擊穿木質皮包的彭排,幾番衝擊下來,已經撕開圓陣一個缺口。

陣型一破,所有騎士跟着缺口衝入陣中,左砍右殺,來回踐踏奔馳,殺傷無數步兵,敵軍前部一時潰決,擁着指揮的軍官向後退卻。

北軍帶隊的乃是屯騎校尉薛肯,他見敵軍已然後退,料定頃刻間必有旁支部隊來救,知道吸引敵軍的目的已經達到,也擔心太過深入不好撤退,便下令:“撤!”軍侯薛唐身邊令旗一招,所有騎兵調轉方向,紛紛朝側翼突圍衝出。

那敵軍主將操光始終在中軍主帥車輿上觀戰,他方纔沒有讓大軍全數進攻,乃是擔心對方後續還有部隊——他一直在納悶,怎麼這裡會出現朝廷精兵?朝廷大軍救援,少說也要十日,怎麼會這麼快趕到?這會兒,薛肯一撤退,他看明白了,這是前部騎兵趕到,壓根沒有中軍的步兵以爲支撐,根本就是一支空心菜部隊。他即刻下令:“追擊!”

於是,他的騎兵部隊衝出去追趕。這時候,漢壽城城牆上,垛口裡弓兵手齊齊冒頭,箭如雨下,飛向敵軍,阻礙了敵方騎兵的追擊。屯騎營順利撤退。

有道是窮寇莫追,操光通曉兵法,曉得不能讓騎兵追太遠,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這時候,他突然想起敵方的意圖來了,對方以卵擊石,莫不是……他暗道不好,剛巧,這時候有傳令兵來報——

“報,報,報!北隅水寨已被荊州軍攻破!黃騎督……戰死!”

操光一震,在車輿上險些跌落。荊州軍進城了?圍困這麼多日,耗費兵丁錢糧,他也在苦苦支撐着,一旦漢壽城內得到補給,自己的軍隊還怎麼跟城中軍隊耗?

他暴怒,下令:“攻城!”欲趁着城中守軍最虛弱的時候,做出最後一搏。

……

這是顧柔有生以來頭一遭,親眼見證一個城池的血淚史。

一座可以容納數十萬人的城池,以黏土夯築,用磚瓦修建望樓,用良木搭建棧道,數百年來,它就一直立在湘西的古道上,無所不包地將來者納入,爲去者送行;泥土修築的城池不會有感情,傷害來了,它默默承受,血光來了,它迎難挺立,承受一切的苦厄和悲歡。

顧柔在弓兵隊伍裡頭,幫着給一個搬絞軸的駑兵遞駑箭;對面敵軍也豎起了雲車和樓車跟城裡箭塔上的弓兵對射。

顧柔身邊,一個駑兵被流矢射中肩膀,他用力折斷,扔下大罵:“我幹|死他娘|的!”沒工夫包紮,和夥伴們一同搬動絞軸,把駑|箭發射了出去。

——摧毀力巨大的駑|箭穿雲破日,打中對方的雲車,木柱折斷,上頭掉下蚍蜉般的一大串敵軍。“好!”短暫的歡呼,衆人繼續參戰。

敵軍依靠人數的優勢,不斷將攻城器械推進戰場,巢車、轒轀車、投石車、臨衝……陸續登場。

主城的大門被衝車撞擊,發出嗡嗡震人心魄的聲響;

城門內部,守軍用石頭頂住大門,再壘滿沙包;

城頭,治中岑隨不斷指揮士兵向下射箭,投擲磚石;

戰鬥持續了半個時辰,但激烈程度絲毫未減,城內士兵來報:“我們的箭|枝不夠用了!”岑隨大急:“荊州援兵來了沒,讓他們送進來!”“正在着人調度!”

顧柔看着駑|箭的數量也不多了,很是着急,這時候突然狂風大作,好好的晴天,瞬間飛沙走石。

岑隨仰天一探,大喜過望:“天佑我漢壽也!”

顧柔曉得,這風一刮,雙方的弓|駑受到影響,各自失準;射箭就不怎麼管用了,剛好小小解救當前的困局。

果然,雙方都停止了相互射擊,對射變成了近距離拼兵器,拼人數,甚至拼體力的肉|搏。

敵軍一面重兵衝擊城門,一面豎起雲梯,精英部隊開始登城。

顧柔趕緊跑過去,看見一個着屯長衣裳的兵,也不管認不認識,問他:“我還能幹甚麼?”

那屯長一揮手:“去扔狼牙拍!”回頭看見是個姑子,愣了愣,馬上改口:“去潑油!那邊,快!”

顧柔沒幹過,學着人家跑上跺牆,那牆垛乃是一高一低隔一個一個缺口的,士兵們挨個排列躲在垛口裡頭,只要看見敵軍攀爬上來,就往下砸石頭,扔東西,捅□□。

顧柔手裡拎了一桶滾油,舀了一瓢甩下去,下頭應聲慘叫,一個敵軍士兵皮開肉綻,從雲梯上滾落,重重砸在城牆腳下,她手登時有些發抖。

只聽左手邊兩個士兵道:“對,就這麼澆他們!”他們手裡拿着狼牙拍——一塊五尺見方的厚木板,上頭冒出鐵釘和刀刃,用繩子吊着甩下去,排在敵軍腦袋上,一拍一個腦漿崩裂。

那場景太過慘烈鮮明,顧柔霎時感覺頭昏。這時候,在她右手邊,另一個守軍用鐵蒺藜砸開了一個登城士兵的腦袋。

她突然愣住了,看着城下護城河被屍體填滿的河溝,戰場上的殘|肢和碎片,整個人徹底放空,這時候,一支羽箭迎面朝她飛來。

她被人推了一把,冷山趕到。

他出手快如閃電,徒手抓住了那支箭,打開掌心的時候,滿手擦開的破皮,裡頭滲血了。

顧柔醒過神:“冷司馬。”她急促喘息,難以透氣。

又是數支羽箭飛來,冷山壓着她趴下,在牆垛裡避開;他坐在她身邊,頭靠着垛牆,長出一口氣,顧柔掏出裹布,想給他包紮。

被他一把甩開:“你他娘|的專心點!”

顧柔用力捏住淚穴:“冷司馬,你可以別罵我娘麼,你要罵就罵我,我娘又沒惹你。”

被他嚎了一嗓子:“你沒得選!你個稀裡糊塗的孬兵!打仗不能走神!再拖後腿,老子砍了你!”

顧柔被他吼得像是回了魂一般,她重新加入了戰鬥。往底下潑滾油,扔石頭,甩鐵蒺藜,她什麼都幹,戰爭中,每個人都變得瘋狂,不停地殺人,卻又不知道爲了什麼殺人……她想,那可能是爲了生存。可是難道人與人之間,非得你死我活,不能共存麼?

——她不曉得,自個的生命和對面的生命之間,究竟存在什麼根本上的衝突。她只是茫然地使用手頭能夠摸到的一切物件,扔出去,然後看見敵人一個個掉下去。

……

日暮西斜,守城戰鬥已近尾聲。

風停了,人靜了。城牆下的戰場上殘骸滿地,狼煙餘燼漸冷。

天邊漸漸飄出幾縷雲,如煙如絮,殘陽如血照射着舊城古道。

漢壽城還是從前那座漢壽城,立在它原來的位置,屬於它原本屬於的人羣,除了戰爭在城牆上留下的斑駁傷痕,它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屬於它的歷史,卻新添上了一筆。

繼往,和開來。

戰鬥勝利了。

城池以極大代價暫得保,飲水和糧草,都由援軍從北邊的水道運入城內,短暫性的勝利,城內的守軍和百姓都是眼淚夾着歡呼,迎接荊州的援兵抵達。

……

北軍屯騎營的騎兵部隊成了凱旋的英雄,騎着全副武裝,矇住鎧甲的鐵騎,高頭大馬,英姿勃發,多麼惹人傾慕啊,這些騎士們一進城,就已經吸引了城中少女們的眼光,他們就像是天兵下凡一般,武威又神聖。歡呼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朝他們裹涌而來。

趙勇騎着駿馬行進在屯騎營的隊伍裡,他的眼神在人羣中匆匆掠過,急切地尋找着什麼,終於讓他看見了——

矯健修長的向玉瑛,和纖細清媚的顧柔,她們兩個人也擠在守軍的隊伍裡,迎接進城的援兵。

趙勇一下子就跳下馬來,這會兒全城都在高興慶功,沒人會在乎陣型亂了,他在人羣裡左衝右突,擠到兩個姑子面前,大喊一聲:

“玉瑛,小柔!”

向玉瑛和顧柔一瞬間莫名其妙,不太明白地看着他。騎兵們衝陣都戴着頭盔和鐵面罩,所以顧柔白天的時候也沒發現,趙勇其實是最前排騎兵裡頭,衝鋒尤其奮勇的一個。

趙勇把鐵面罩一掀,露出臉。向玉瑛大叫:“趙勇?你個犢子!”

“哈哈!”趙勇把她舉起來原地轉了一圈,然後,又覺得自個太不避嫌了,連忙放下來跟人道歉:“對不住!我太高興了!玉瑛,小柔,咱們能再見面,我真比什麼都高興!”

向玉瑛難得對一個人心悅誠服,她打量趙勇,嘆氣:“你現在真出息,趙勇。”

“那是,屯騎營個個厲害,我不拼一點,怎麼出頭?小柔,你現在怎麼樣,還哭鼻子嗎。哎,她怎麼了?不聲不響的。”趙勇納悶。

向玉瑛聳聳肩,難得又以逗趣的口吻道:“看到你太歡喜,傻了唄。”

——向玉瑛以前從不開玩笑的,這要是不配合,就太不給她面子了。

顧柔勉強地擠出笑容:“太好了趙勇,真替你高興。”

趙勇笑道:“夜裡咱們有慶功宴,薛校尉要賞賜我,到時候我拿了銀子給你們買首飾。啊,他們喊我,我先走了。”

向玉瑛拉着顧柔送了他一段,然後被人流衝散。

物資從四面八方送進城來了。夜裡,官邸開慶功宴,犒賞各級軍官將校。

城裡,百姓們自發地點燈燒香,放起孔明燈和水燈,爲逝去的親人和將士祈福。

全城都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歡喜。

顧柔成了那個唯一和歡喜人羣格格不入的人,她躺在牀上一天一夜,不吃不睡,徹夜難眠。

向玉瑛原本要去白鳥營受賞,她沒去,讓祝小魚替她先領賞錢,她在兵舍裡守着顧柔,見她嘴脣乾裂,給她喂水,結果沒喂進去,水流了一枕頭。

向玉瑛放下水杯,道:“頭一回殺人都這樣,慢慢就習慣了。”

顧柔還是一動不動。

向玉瑛又道:“你殺他們沒錯,你不殺他們,他們殺你。”

這時候,燈火跳了一下,向玉瑛從通鋪上起來,去撥燈花。

她身後,顧柔忽然開口:“”我只是很奇怪,爲何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來屠殺這些陌生人,或許,他們與我並無二致;我們之間原沒有仇恨,卻要你死我活,平民百姓打仗倒底爲了什麼。”

向玉瑛輕哼:“你這不純屬自尋煩惱麼?自古以來,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爭,你能解決麼,除非你能讓這世上沒了人。”

“那我真想去一個沒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呆着。”顧柔輕輕道,從被窩裡伸出手,摁住了淚穴。

燈花一撥,登時室內明亮了起來,也照亮了窗紙。向玉瑛突然發現窗外有個身影,她警覺:“誰?”抓起佩刀跟出去,卻見軍司馬冷山身影挺拔,於窗外矗立。

向玉瑛一詫,方纔她們說話,他都聽見了?她連忙拱手行禮:“冷司馬。”

冷山沒說話,他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去。

向玉瑛正要走,又聽他道:“明早,倘若她仍不進食,你讓她過來見我。”

“是,冷司馬。”

……

第二天一大早,敵軍退兵的消息已經傳遍漢壽,荊州援軍迅速抵達武陵境內各縣附近,等待配合朝廷軍到達發動反攻。

顧柔爬上城頭,看見斑駁損壞的跺牆,上頭留下了數不清的箭矢和投石留下的坑窪印記;城下,有一些兵丁和民夫陸續出來打掃戰場。

陽光照落下來,萬物百廢待興,似乎只有她一個人落入深淵,難以甦醒。

她有氣無力地爬上角樓,打了一天的仗,又一天一夜沒進食,登高以後果然有些眩暈。

冷山也是夠折磨人,爲何找她談話,還非得選個這麼難爬的地方。

顧柔腹誹着,終於爬上西角樓頂端。

冷山凌風佇立,他的背影一如既往高拔挺立,毫無情緒。顧柔熱得虛汗直流,氣喘吁吁,在他背後行了個不成樣子的拱手禮:“冷司馬,召屬下前來有何吩咐。”

“聽說你最近不吃東西,你成仙了?從這裡飛昇,離天比較近。”

冷山舉起手,把西天的位置指給她看。

“啊?”顧柔冷汗直流,自己這樣了,他還能開玩笑?真想衝着他罵娘。

他道:“本將知道你在想什麼。”

哎唷,你知道個屁。顧柔也要學向玉瑛爆粗了,不過,僅限於腹誹。

“顧柔。”他轉過來,風朝他迎面呼呼地吹着。他很少戴頭盔,爲了任務行動時輕便不惹引注意,戰場上也如是,只是簡單地束起高馬尾,風把他的頭髮吹得微亂,卻使得他英武冷峭的面龐,顯出了一絲絲的柔和:

“看過即忘,不要多想,放下才能前行。”

“啊?”準備迎接嘲諷的顧柔措手不及,什麼?

“顧柔,把你自己當做兵器。”

顧柔不明白:“……嗯?”

“兵器,好像我手裡這把劍,”他抽出一段佩劍,雪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又收回去,“出劍殺人,收劍歸鞘,如此而已。殺人者非我也,兵也。”

顧柔驀然一怔。是這樣麼?殺人者,非我也;兵也。她殺人,情不由己,只是因爲她是一個兵,一把劍,一件無情的利器……

她還是不大明白,想起昨日情景,禁不住鼻酸泫然。

他向前一步,一手摁住她的頭,右手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戳住了她內眼角的兩個淚穴。

顧柔立刻咬牙忍住了,沒有哭。

“我以前帶過一個兵。”

顧柔眼珠子往上轉,眨巴眨巴望向他:“嗯?”

他仍然戳着她內眼角,長身微屈,彎腰盯着她:“他很聰明,反應敏捷,就像你。”

顧柔愣,他……在誇她?

該不是後面藏着什麼損人的包袱,還沒抖出來罷?

“後來他死了。”

……果然!

顧柔忿然偏過頭,躲開了他的手。

冷山道:“因爲他想得太多,魔障了,所以最後,他死了。”他儘量言簡意賅,不露太多情緒。

顧柔卻是一怔,重新仰面朝着他:“怎麼死的。”

他迴避了這個問題:“天分再高,你也要記住,你只不過是一個兵,做你該做的事,不要想太多。”

顧柔還是追問:“他是怎麼死的啊?”

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架勢也是沒誰了。冷山不耐煩,呲牙:“我殺的。”

顧柔不信,他纔不會幹出這種事,她看出來了,他最愛他的兵了:“騙人。”

冷山:“他在戰場上做逃兵,軍令處置,立斬不赦。”

顧柔感覺他這回不像是開玩笑,傻眼了。

他道:“所以,如果你在戰場上退怯,我也會殺了你。”

一瞬間,晴空下灼熱的風變得令人窒息起來,顧柔震了震身子,呆在原地,感覺後頸發涼。其實,昨天晚上,她是有那麼一會兒,不怎麼想當這個兵了。

他說完了要說的,把她輕輕撞開,擦身而過,健步下了望樓。

“——冷司馬!”

他聽見上頭傳來大叫,停下腳步,仰頭瞅她。

顧柔趴在望樓的木柵上,衝他問:“你說的那個兵,是不是叫常玉?”

他漠然盯着她,絕對沉默地盯着;她也看着他。在這近乎對峙的視線裡,她從他的眼睛裡看見奇怪的東西,不再似刀劍那麼冰冷,而是一種深深的孤獨、悲憫、苦楚……或許還有溫柔,太複雜,她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

而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下了甕城。

……

夜裡,顧柔躺在牀上無法睡着,她想起冷山的話。他說他殺了常玉,因爲常玉做逃兵。可是她分明記得誰說過,常玉是個很優秀很優秀的斥候,他怎麼會做逃兵?

翻來覆去中,聽見了虛空中傳來他久違的聲音:【你歇了麼。】

顧柔忙應道:【嗯。】

國師道:【我到荊州了。】

她一個激靈,翻身打挺坐起,嚇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完蛋了!

她一直撒謊騙他自個在武陵!

這要怎麼跟他說呢,他定然很生氣,她還深深記得被孫氏趕出祠堂那會兒,她自作主張跑出去,把他氣得對她不理不睬,這次她跑出來還去打仗了,他肯定更生氣,怎麼辦怎麼辦。

顧柔急得下了榻,在屋裡兜起圈子來。忽然,她心念一動,心想他剛到荊州城,此刻人還在官邸,或許還能有時間拖延,從這裡到荊州需多久?水路也要一至兩日罷?

【大宗師,您現在是在官邸麼,今日這麼晚了,我就不來見您了,我明天還要去郊外有些事兒辦,等我辦妥,那個,所以……】

國師:【不必編了,你沒那個天分;兩日後,本座來漢壽接你。】

夜色平靜,他白衣長劍,立在荊州碼頭港口的大船船頭,看甲板放下,士卒起錨,船體動了,沿江緩緩而行,濤聲拍岸。

顧柔:【……】

向玉瑛披衣服起夜,看見顧柔點了個燈坐在窗口發愣,以爲她又不好了。“哎,你別胡思亂想了,該吃吃,該睡睡,當兵可不就這樣。”

“不是的,玉瑛,有人要來看,”顧柔突然拉住她,焦急道,“他可能不讓我當兵了,我該怎麼辦。”

“啊,誰啊?”向玉瑛睡臉惺忪,迷茫,“他不讓你當你就不當啊,管的着嗎他。”

顧柔急團團轉,嘴裡念念叨叨:“他管我很嚴的,他說東我不敢往西,玉瑛你幫幫我,我該怎麼辦,這會兒他肯定已經生我的氣了……你會哄人麼?你說是撒潑打滾好還是低聲下氣求饒比較好?”

向玉瑛揉了揉蓬亂的頭髮:“這誰啊,你爹?你很怕他?”顧柔急得雙手握拳左右晃:“比怕我爹還怕。”

“有爹可怕是好事,不像我……”向玉瑛一陣黯然,突然捂住肚子,“不跟你扯了,憋尿憋得慌,你自個想吧,回來幫我開門。”一溜小跑出去,急得門都忘了關。

顧柔起來關門,懨懨嘆了口氣,唉!該來的總要來。

117||2.2

128

朝廷大軍從荊州城抵達武陵境內。前部進入漢壽,其他分別在武陵各縣駐紮發動反攻,徹底將操光的軍隊驅逐出武陵。

與此同時,零陵郡也在援兵抵達後解困。

兩日後,國師率領中軍將校抵達漢壽。

顧柔躲在人羣裡,看見他於城內各級將校的夾道恭迎中登城。仍是一襲皎潔勝似霜雪的道袍披風,他走在錐形隊伍的最尖端拾級而上,衣袂飄飄,氣態出塵,身後跟着各級部曲。

她心頭突跳,未見之時日日思念,臨着相見,卻又膽怯。

便在這矛盾之間,他率領的隊伍已經離她所處的位置越來越近。她帶着一絲期盼,果然看見他從階梯上來,俊目修眉,高鼻薄脣,一塵不染的面孔平靜而雍容。

她深吸一口氣,仰起頭;可是下一刻,他卻已經提步走遠,與她擦身而過。

——他居然沒認出她。

顧柔有些吃驚。可是跟在他身後的石錫、孟章、寶珠這些人也都認出她了啊。石錫眼神不動,但總歸看得出波瀾來,孟章偷偷地衝她笑,寶珠揮了揮手。他們都認出她來了,爲什麼他沒有。

顧柔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個的臉,是不是最近被太陽暴曬多了,容貌變得黑醜,故而令他一時相見不相識。她曉得他此刻萬衆焦點,一舉一動皆會影響大局,有可能顧忌這些纔會假裝不識,但連他一個眼神都沒接着,心裡卻難免有些許失落。

不過幸好,這番迎接儀仗一結束,寶珠便遣人來接顧柔。

白鳥營的斥候們都不認識寶珠,顧柔藉口說家人來探,同她一起出去。

寶珠將顧柔安排在漢壽城內的一處行轅——原本是太守楊琦爲國師準備的起居休息之所,此刻國師還在出席城中當地官員貴族舉辦的接風宴,尚未得歸,顧柔便一人慢慢等。

她趁着這等待的時辰,拼命地開動腦筋,琢磨一會兒他回來見面的對策。假使他朝自個發脾氣,那也是她的不是,不該騙他跑出來,低頭認個錯倒也不難。假使他向上回一樣對自己不理不睬,卻倒麻煩;不過,死乞白賴哄他就好,再不成便撒撒嬌耍耍賴。反正她現在清楚得很,他是再重視她不過的,吵吵鬧鬧後總歸離不開打和。

想到這裡,她自覺拿捏住了大宗師的軟肋,稍微心安,便趴到榻上小睡。這些日以來,她一閉上眼,腦海中便會反覆浮現戰爭中最慘烈血腥的場面,折磨得她無法安寢。這會反倒因爲想到他要來了,沒有多想,一覺睡去不覺醒。

夜深了,國師方纔踏着星光夜色回到行轅。

——白天的慶功宴一直襬到午後,然後他不作休息,率領部曲等人同當地官員詢問武陵目前的兵丁、物資、地形等具體狀況,商議了後面的戰略部署,又着白鳥營軍司馬冷山繼續加派人手盯防追蹤操光軍隊的方向。當地衆官見他躬親縝密,皆是不敢怠慢,紛紛獻計獻策拿出手頭上的東西來討論,如此忙到半夜,衆人才散去休息。

寶珠迎國師入臥房,退出去合上門,國師走進梨花榻,蹲下身察看顧柔的睡態,修長瑩縝的手指從她臉上輕輕撫過。

顧柔夢見一支流矢飛來,擦破了自己的臉,驚醒:“前方有賊!”坐起來一看,國師近在眼前。

她愣了愣,揉揉眼睛,聲音綿軟下來:“大宗師。”帶着幾分心虛膽怯。

他摸了摸她的臉,溫聲道:“累了罷。”

顧柔積極觀察他的臉色,暫時還看不出要爆發的苗頭。

“累了就睡罷,洗過澡了麼。”

“還沒有。”

“先睡罷,明早起來再洗也成。”他把她放平,替她蓋好薄被。顧柔看着他在一件一件寬衣,動作神態皆平靜,心裡頭很奇怪,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卻又說不上來。

他吹熄油燈,在牀榻外側挨着她躺下,顧柔連忙掀開被子一角,將他納進。他的手壓在薄被上面,平躺,一動沒動,黑夜中看不出是睡了還是醒着。

這平靜得有些不似他。顧柔感到一絲惶恐和不安,這會兒她倒希望他能夠朝自己說點什麼了,她伸出手,在被子下面抱住了他的腰,把腦袋朝他懷裡供。他便擡起手來,放她進入臂彎。

顧柔從他腋下冒出頭,眨巴眼睛,想要就着透過窗紙那一點稀薄的月光,觀察他臉上的神情。

他側過頭,和她面對面,於是月光又被阻隔在他腦後,黑夜只看見他微亮的雙眸。

“大宗師,你是不是累了。”她覺得他話少了很多,而且自己還欠着他一個解釋,他居然提也不提。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答非所問:“這些日,你想本座了麼。”她點頭:“想,每天都想。”“嗯。”她也問:“那你呢?你想我了麼。”“嗯。”聽他這般講,顧柔好一陣鼻酸。外面的世界太殘酷了,他不在身邊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沒有他的時候她可以面對苦難做到堅強,可是他來了,她卻反而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她迅速捏住了自己的鼻樑。

這細微動作爲他所察:“怎麼了。”“沒什麼。”他拿開她的手,翻身壓上。她有一絲驚詫:“不成,還沒洗澡……”他吻住她的脣,開始剝她的心衣,似是以行動說明了他不在乎這個細節。

後半夜,她精疲力竭癱在繡枕上,已沒了思索的能力,腦中的雜念也被清除得乾乾淨淨,昏睡過去以前,腦海裡只有一個念想,還是大宗師好啊,永遠地保護在她身邊。

國師替睡着的小姑娘擦了擦汗,理順黏在額上凌亂的髮絲。隨後他坐起來,靠在牀頭靜默。他身邊的小姑娘因爲身心上的過度疲憊,在今夜睡得十分香沉,卻不知他就這般睜着眼,坐了整整一宿。

……

翌日天不亮,白鳥營軍司馬冷山軍裝齊整,趕赴行轅面見國師。

這會雞纔剛叫,離衆位將官約定議事的時辰還早,加上昨晚各人商討軍情又睡得晚,大部分人還在夢鄉。連冷山都是剛起身,他正準備按老習慣先練功半個時辰用飯,便突然接到了國師要召見他的命令。

他沒多想,收拾了下便去了。

國師暫住的行轅乃是個坐北朝南的四方宅院,木樑結構,北邊有房三間,南邊花廳兩間,帶周圍廊,那接引衛士領着冷山,沿着圍廊繞過了花廳,徑直走到後一進院,繞過影壁來到北房中間。

冷山當下便有些詫異,忖度着國師有何等機密要事私授。

寶珠將簾子挑開迎他入內。屋裡北面擺着一張巨幅的歲寒三友巨幅屏風,將北房隔斷成裡外兩間,國師於那屏風前的紫檀木幾之前端坐,目光灼然地看着躬身入內的軍司馬冷山。

“末將冷山,參見大宗師。”

國師以眼示意他免禮入座,冷山掀開衣襬,與他隔席而坐,寶珠上前奉茶。

國師問:“按照大晉律例,兵丁服役期限多長。”

此一句乃明知故問。他身爲國師,不可能不曉得這些,但冷山依舊按字逐句答道:“按大晉律例,二十以上男丁三年耕一年儲,至五十六歲止。”

國師點頭,又問:“本座記得,女卒沒有這個年限。”

言及至此,冷山已徹底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大宗師若問的是白鳥營,白鳥營無論男女,能者居之,不能用者立即汰之。均無此年限之說。”

……

顧柔迷迷糊糊,似乎聽見行轅院落外面的蟬噪,夾雜着少許人的說話聲。

昨夜她遭他強橫撻伐出了一身大汗,精疲力竭地睡去,醒來時已天亮,日光被外間的歲寒三友大繡屏所遮擋,又因透過裡間密密層層的紗簾而薄,化作朦朧疏淡的微光,令人不辨晨昏。

她四肢痠軟地坐起身,到處摸索衣裳,忘記昨天他扯落自個心衣以後丟在哪了,頭腦昏眩,尋了老半天方纔在牀尾尋得。她睡眼惺忪地穿起,又探出半個身子吊到牀下,把散落於地的單衣拾起來。

——“按照大晉律例,兵丁服役期限多長。”

屏風前方傳來國師的聲音。顧柔愣了愣,一半身子還翹在牀沿外,她擡頭向外望去,卻只見那紗簾之後,屏風之前,似乎是有人。但是隔着許多屏障,卻又分毫地看不清,只落個聲音聽。

她支起耳朵,緊跟着又聽見:

“按大晉律例,二十以上男丁三年耕一年儲,至五十六歲止。”

顧柔差點沒倒栽蔥摔下牀,雙手用力撐住榻前的淺廊。——冷司馬的聲音?他他他他怎麼會在此地?

內間咕隆咚的聲響,雖然霎時便止息了,但在外間,耳目敏銳的冷山依舊有所察覺,他心有疑惑,卻聽見國師繼續問道:

“那依照元中所見,你帳下女卒顧柔,可算得上能者麼?”

裡間外間的顧柔和冷山聞言,均是微微一詫。

尤其是顧柔,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個會有一天,全身只穿着一件心衣,躲在裡間偷聽大宗師和冷司馬講話。

冷山沉吟,答道:“此人機敏,頑強,有韌勁,有情義,算。”

顧柔在屏風後面聽得驚呆了。

冷司馬居然誇她!還誇得這麼不留餘地,她簡直覺得他說的不是自己。要麼她聽錯了?

她顧不得羞臊了,趕緊把所有衣裳匆匆忙忙穿起來,悄咪咪地穿過紗簾,摸到屏風後面貓着。

這下,前面兩個人的對話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一屏之隔,國師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這麼說,她倒還成了精英了。”口吻裡卻沒有喜悅。

冷山道:“表現在同屆士卒中確屬優異。”

顧柔激動地握了握拳,大宗師曉得她沒有偷懶就好,她盼着這樣可以抵消些她騙他的過錯。看不出冷司馬這個人平時凶神惡煞,到了緊要關頭,居然搖身一變佛光普照,化作如此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下回見到他一定要好生道謝一番!

冷山不是輕易夸人的人,這般重的褒獎,國師聽來,卻愈發沉鬱和凝重,甚至,似乎按捺着一股情緒。

國師道:“那麼,按照大晉律令,兵丁受傷,可以免役得歸,或是轉做文職。有這一條麼。”

冷山道:“是。還會視受傷情況發放布帛米粟等費養,功勳卓著者加封。”

“很好,如今顧柔受傷了,也不要費養同加封,調離她出白鳥營即可。此事元中你處理罷。”

國師此言一出,顧柔在屏風後頭驚訝,她都不曉得自己受了什麼傷。

果然冷山聞言,又是遲疑:“敢問大宗師,她受了什麼傷。”

國師面色微沉,盯着他,片刻的沉吟。

顧柔把耳朵湊近屏風,努力想要聽到他們所言。

國師俯身,冷山隔着席子附耳來就。只聽得國師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她如今邁不開腿了。”

在屏風後頭支着耳朵聽見這句悄悄話的顧柔,驚得五雷轟頂,險些摔倒!

——大宗師爲什麼要那麼說?顧柔低頭瞧見自己衣衫不整的身子,確實是四肢痠軟無力,可是,那還不都是他昨夜鬧的,這等閨房私密之事,他怎麼可以同另一個人言明。顧柔頓感羞恥、倉惶、無地自容……這讓她以後還怎能在白鳥營的同道面前擡得起頭來?

冷山自解其意,坐回原位,沉吟道:“是。不過這傷情呈報需軍醫出具憑據,後經吏部集批檢方可通過,只怕沒那麼快。”

“軍醫的憑據本座稍後派人給你,儘快將她調出白鳥營,軍籍掛在石錫下面。”

顧柔聽見這句話,終於明白了,原來國師這般安排一番,就是爲了逼迫自己退出白鳥營。

他先叫來冷司馬,以情勢施壓轉調她的軍籍;又是一屋之隔,有心讓自己聽見這一切,就是要徹徹底底斷了她這份念想!

她猛地醒悟過來,明白他早就在昨夜以前開始的算計,忽然起了一身的冷汗,指尖不住地顫抖。

冷山道:“是,末將領命。”“好,你退下罷。”

冷司馬也走了,國師幾句話之間,已然定奪她的未來去留。

顧柔頓感絕望,再也沒有人能幫她在大宗師面前說上兩句話。就在兩天前,她還萬般地不情願繼續做一個兵,可是今日真的要離開,卻竟然如此不捨。

她扶着屏風,頹然滑落在地,人似被抽空。

118||2.2

129

“你坐在這裡作甚。”

國師繞進屏風,仍是那長身玉立俊眉修目的模樣,只是目光已隔了一份冷淡。

顧柔仰起臉瞧他。他目無波瀾。

她道:“我不想退出白鳥營。”

他彎下腰,摸了摸她的臉,指尖微涼:“乖。”

她泫然:“大宗師……”

哪知道他陡然變色:“你哭什麼,你想隨他走,爲什麼。”

“我還有很多任務沒有完成,還有很多東西沒學好……”

他冷冷道:“你想學什麼本座不能教?白鳥營人才濟濟,缺你便不能動了?”

“不是這樣……”

他蹲下來,朝着她,眉宇間有一絲淡如輕煙的憂傷:“你要別的,本座都依你;唯獨只此一件,這不是兒戲。難道你的性命如此不值錢,非要到戰場上去揮霍殆盡;戰爭根本非你所能承受。”

她小聲辯解:“照您這麼說,我的命值錢,白鳥營的兄弟姐妹們的命便不值錢麼。人不都一個樣,他們能幹|我也能。”“你還敢頂嘴?”他怒不可遏,“他們是真正的斥候,你怎麼能和他們比?”

這話讓她只覺一刺,立刻反駁道:“我怎麼不能比,方纔冷司馬都說我好,你也都聽見了。大宗師,我現在真的比從前好多了,那天登城……”“閉嘴!”

顧柔一顫,被他這一聲嚇呆了。

她委屈地咬住了脣,明明她只是想要解釋一下,她進步了,比從前更勇敢了,更努力了,可是他似乎越聽越怒。她茫然又委屈地瞧着他,不敢再說下去。

他強壓着怒火,深深吸氣,吐氣,竭力以平靜的口吻對她道:“這件事本座自有定奪,你不必再管。”

顧柔又驚訝得睜大眼睛:“這分明是我的事,我問一句都不成麼?”

他斬釘截鐵:“不成。”

顧柔微微地也有些惱了:“你爲什麼不聽我說話,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從你一回來開始……”

“你一張嘴滿口謊言,有甚麼可聽?”

顧柔又懵了,呆呆地望着他那張迅速變得陌生的臉。

國師冷笑:“方纔本座不阻攔你,你是否又要說回去?你閉嘴;過去本座聽你聽得很多,如今本座來說,你給本座聽着。”

他深呼吸吐出一口氣,站起來,在屏風前頭來回踱步:“卿卿,我過去是待你太好了,將你寵得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了。從今日起,你安分待在此處,不得踏出行轅一步。”

顧柔清媚的眼睛瞪着,一點一滴被傷心的情緒所佔據。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是胸中一片酸楚,於是緩緩伸出手,捏住了鼻樑。

他見狀蹲下,手剛伸出去要摸她的腦袋,顧柔頭一偏避開。

他目光一利,閃出些許冷鋒:“顧柔?”

她捏着衣角站起,帶着些許賭氣的成分:“我還是想回去看看,那裡好多朋友,起碼他們會聽我說話。”

——轟!

一瞬間的事,他竟似餓虎一般撲上來,將她推翻壓下,整面屏風轟然倒塌。歲寒三友的圖樣砸在紫檀木几上應聲撕裂,從此松竹與梅花,割屏斷義,天各一方。

她也顧不上疼痛了,震驚地瞪着他,這一定不是她的大宗師,她的大宗師最溫柔,對她最愛護,最體貼……一想到,心都會痛。她大概是挑錯了時辰,昨天出門沒翻黃曆,今天不適合見到他,她得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原來的大宗師回來,她想逃跑了。

她嚷道:“我不要你管了!你管不着我這些。”被他一把拉起來推到牆根,幾下嘶嘶的布料撕扯聲,被扯除下蔽;她奮力推擠,卻力不能敵,被他分開玉足放上了妝臺。

她背貼着銅鏡,只覺絲絲髮涼,驚得身子亂顫,卻因爲昨夜體力尚未恢復,捶打他的手綿軟無力。

他附在在她耳邊低聲:“本座管你不得?教你知我手段。”話音甫落,一衝到底,直達淵藪。

顧柔腦海轟然一響,感覺衝出天靈,四肢麻痹,張開了嘴竟然口不能言,無聲大口地吸着氣。他死死地盯着她:“我管得麼。”她又氣又窘,竟有一種消受不住卻又欲罷不能之感,憤憤地瞪着他,咬死了牙關。

他瞧她倔強,便一路緩提碾磨,搓揉啄弄,似撫慰又似懲罰,故意熬着她。果然不一會,見她喘氣如遊絲,嗯嗯嗚嗚,露出些嬌媚動情之態來。他隱忍賞玩,將她的下巴捻過來,迫她去看:“你看着我,我在作甚。”

顧柔星眸微朦,勉強睜開看了一眼,又羞恥得合上,半分也不想理睬他,只心裡求他要弄便弄,別這般折磨人。他偏不如她的意,又問:“你是誰的人?”下面猛地一挺,捅得她魂飛魄散,失聲叫出了口。他見她有敗潰之兆,便真刀真槍開始盤頓挫施,一邊疾風驟雨地發問:【你聽誰的?】

【——你是誰的人?】

【——那你聽不聽本座的?】

【——那你退不退白鳥營?】

她身心遭受雙重衝擊,早已鬢髮散亂,俏眼微斜,隨他癲狂的光景也酥麻了,要昏不昏要睡不睡的模樣,也顧不上去理他這些發問。但唯獨聽見這最後一問,會強打起精神,突然將含糊的口齒整理清晰,好似個端端正正的尋常人,答道:

【我不。】

他渾身一僵,真似一盆滾油當頭澆下,烈火熊熊,既怒且熾,恨不得化作從天而降的一道閃電,將她劈成兩瓣。

……

顧柔想回白鳥營這件事情,不論她情願不情願,最終都被國師一系列的強勢的手段所鎮壓。很快寶珠便從軍醫處拿來了蓋印的憑據,交給孟章轉達冷山,隨後經過層層批覆,回到國師手上。顧柔正式地成了一個被除名的斥候。這一屆裡頭,唯一一個被除名的斥候。

她爲這事偷偷哭了幾場,捏鼻子也不再管用。自然,不敢到國師面前去哭,如今她是在他面前連提都不敢提,她曉得自己犯了錯,她只能加倍地用溫柔和體貼去彌補他的憤怒——一種於平靜中見兇狠的憤怒。他不說話,不表態,只在每天夜裡用行動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壓抑,他厭惡極了謊言。

顧柔決定了,爲了他,自己應該放下白鳥營。

……

又是一夜,顧柔慢慢甦醒,屋內的歲寒三友屏風早已已被撤去,月光輕灑進來,落在地面上像一片冰冷的海洋,紗帳雲霧般輕輕地飄。她的身上散發着沐浴過後的清香,大抵是寶珠來過,給她洗過澡,她不太記得了。

她唯一記得的是,大宗師變了,他不再溫情款款,他變得好生冷酷無情,昨夜將她似折磨似寵愛地在身下撻伐,逼得她幾度昏死又甦醒,他又要逼她回答那些難堪的問題;她哪裡回答得上來,她腦中只有一片劇烈搖晃的空白。睡過去以前,依稀地記得他說了句話:“從今往後,你一切須得皆依本座。”

今日他同部曲將校們商議軍情,還未回到行轅,顧柔便默默地趴在枕上想他,四肢痠軟麻痹,彷彿不再是自己。

有時候,她會迷戀他帶給她的這種感覺,依附着他,彷彿心有了依附;

然而隨着親密漸深,如今她又覺得,依附得太緊,她有些透不過氣。

她想得正出神,門口聽見寶珠的聲音:“大宗師。”他回來了。

顧柔一骨碌坐起來,錦被從肩膀滑落,她巴巴地望着他進屋,趕緊披衣下牀來替他更衣遞水。

國師還是同昨天一樣,清冷麪容神色疲憊,也不跟她多話,她問一句,他便答一句;其他不作交流。

他坐了會,出去沐浴回來,熄了燈,照舊擁她入懷。如今他似乎是放開了來折騰她,也不管她消受不消受得住了,什麼地方都敢幹,什麼把式都敢用,窗臺裡,書桌上,妝鏡前,圈椅上……興發如狂,處處遺落風流痕跡。她推拒無門,只能隨波逐流地接納他的一切,他的好,他的壞,溫柔和冷酷,多情與無情,甚至在心裡替他做小小的辯解——是她自己的錯,她不應該說謊欺騙,不應該妄圖離開他的掌控,他這麼做,也不過是想要佔據自己全部的心思和體力,讓她再也不能旁生別念。

可是,有一件小事,令她沒法釋懷,她突然發現,不管他怎麼要她,如今都不肯親她的嘴。有好幾次,她被他弄得動情,將小嘴湊過去吻他,皆是被他搖頭避開。

這是怎麼了?她有一絲絲的害怕,自打他這次從荊州趕來,她便感到彼此有些陌生。如今他只肯在下面要她,卻不肯親她的嘴巴,竟然令她產生了一種他不再愛他的惶恐。

這就好像他不再多跟她言語上的交流了,感覺越來越遙遠。

“大宗師,親親我。”歡|好過後,她摟住他的脖頸央求。這幾天她一直很乖,很聽他的話,他想要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討要一些獎賞也不爲過。

可是,他卻照舊偏開了頭,沉默。她心頭一緊,略顯強橫地嘟起嘴把自個湊上去。

被他摁下腦袋按在胸口:“睡罷。”

那一刻,她簡直要崩潰哭出來,慌亂地擡起手,捏住了鼻樑骨。

——大宗師,你爲什麼不親我的嘴。

這句話沉甸甸壓在心裡,無論是口亦或是心,都始終未能傳達出去。她想,恐怕如今的他,也不會再愛聽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噙着眼淚,昏昏睡去。

……

一夜很快過去,天漸漸亮了,有隻小雀落下窗臺,在上頭吱吱喳喳地叫着。

坐在牀頭的國師聽見,下意識地看向懷中人,所幸這鳥鳴聲並不算響亮,不至於將她吵醒,才稍放心。他伸出晶指,輕輕地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淚。

“大宗師……”她說着夢話。從她的表情看得出,那並非一個美好的夢。

他感到既心碎,又疲憊。這些日他通宵連軸轉,武陵境內各縣的敵軍基本已經全數驅逐,接下來的目標將會是整備軍隊,向西部進發,奪取雲貴門戶牂牁郡;此外,白鳥營也傳遞來了新的關於敵軍鐵衣部隊的情報。他白天要對付接踵而來的戰事,夜裡要對付她,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會感到睏乏。

然而他卻一刻也不能休息。他過去是太寵溺她了,如今他意識到了這麼做的危險性,便像是要把她這個人徹底打服,野性徹底磨平,於是夜裡窮奢極欲地佔有她,讓她一刻也忘記不了她是屬於他的人。白天他不在的時候,便讓寶珠等人把守着她,拿些好書好食地給她看給她吃,轉移她的注意。

慢慢地,這些日,她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也不再反抗他,也不在他面前提白鳥營了。

可是他曉得,她並不是真正地忘記了白鳥營。他曾經好幾回從偏門進來,看見她跪在凳子上扒着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經過的孟章等人的身影出神——他們身上都穿着白鳥營特有的鷹繡兵服。

寶珠說,她能夠趴在那發呆,一趴就是個把時辰。然後偷偷抹眼淚。

也有那麼一回,他從正門進來,撞見這一幕,嚇得她從凳子上摔下來磕破了膝蓋,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道是在看鳥。

——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不再誠實。

偏偏他又是如此地痛恨謊言,他力求彼此的感情完美無瑕,不染一絲污跡,絕難容忍一絲欺騙。

他漠然地望向窗外,天亮了,他該起身去官邸議事了。

她在夢裡哭:“大宗師,親親我。”手無意識地摟住了他的腰。

他冰冷的心驀地一痛,俯下身,吻上了那張愛撒謊的嘴。

119|文|學2.2

130

處暑一過,秋風送爽,武陵郡的雨水開始頻繁。

朝廷軍在荊州軍的配合之下,逐漸將操光的部隊逐出武陵,在雲貴邊界對峙。由於連日以來天氣變化,秋雨一場接着一場落下,河流湖泊不斷漲水,道路泥濘,雙方的軍隊便各自進入了一段休戰整備期。

最要緊的還是糧草。國師命部隊在武陵各縣駐紮,等天放晴便協助收割稻穀,囤積後續用兵的資糧;另一方面,回書朝廷奏報戰況,並催促擔任後勤總提調官的太尉雲晟安排周邊各地朝武陵撥送戰馬和軍械物資,以防這隻老狐狸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在後方搞些噁心人的小動作。

他將安撫將士和日常操練交給了石錫,其餘時候皆拉着幾個謀士研究雲南的兵防地圖,把己軍擅用的陣型在沙盤上反覆推演。

同時,白鳥營有情報傳回,寧王連秋上已經對內宣佈自立,改益州郡爲建寧郡,還率其屬臣於五華山祭天。

各級將官聽得消息,均是憤慨——大晉的天下州郡,他來改名,這便是要佔山據地而爲己有了。孟章當下譏刺道:“他還建寧,這是想要建立他雲南的萬世安寧?”奮威將軍徐超道:“就打他個雞犬不寧,看他如何建寧。”其他人各自紛紛摩拳擦掌。

國師聽得,倒並未表現出任何情緒,他繼續着冷山派斥候部隊潛入雲南方向打探連秋上的動向,並且,嘗試捕獲敵方的鐵衣騎卒,他需要一個觀察的範本。

剩餘的時辰,他全部拿來研究雲南的山勢地形圖,在軍事沙盤上反覆推演陣型和佈局,和謀士們商議探討,常常直至深夜甚至通宵。

……

國師依舊忙碌,顧柔卻得閒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些日子裡,國師雖然不常在,但卻常着人送東西讓寶珠拿回行轅來,不是吃的便是玩的,他明着不說,可那必定就是給她的。夏天就有蓮子米,梔子花,瓷娃娃,綠豆羹,酸梅汁;如今秋高氣爽了,又派人送來秋天的肥蟹,用洞庭湖水清蒸,佐以醬汁蔥花,入口鮮嫩肥美,令人饞涎欲滴。顧柔和寶珠一連吃了三天,結果過猶不及,膩歪了,見着螃蟹就想吐。國師又着人送來酥鯽魚,泡鴨掌,辣肘子……顧柔白天沒事做,吃得昏天黑地,幾日下來臉蛋圓潤了一圈。

顧柔知曉他對自己好,也加倍努力地討好取悅他,夜裡他回來的時候,那真叫乖順可人,讓往東不往西,做出些嬌媚姿態來陪他助興,一切行事全憑他喜歡,也將他服侍得痛快盡意。

可惜就一條,他還是不親她的嘴。

顧柔爲此很是憋屈。有好幾次,她趁着他不注意,偷偷地翻身壓到他上面來,捧住他的頭,對準嘴巴一口親下。結果他別過頭,她咚地一聲埋枕頭裡,沒能偷襲成功。真真氣悶得很。

——爲了呵氣如蘭,她喝茶都添薄荷葉,身上擦搽香粉,洗得又香又白,就這樣他還是不肯親她。顧柔爲此鬱鬱不樂,暗地裡咬爛好幾個枕頭。

……

這日,國師得空提早回來,時辰剛過傍晚,院子裡打掃過,窗明几淨地沐浴着夕陽。幾片梧桐葉剛從樹梢上飄落花階,在一塵不染的地面上顯出鮮明的黃色。他拾起來,忽然想起夏天的時候,他們兩個在葫蘆巷的院子裡,頭挨着頭靠在銀杏樹下打盹的情形。

——那時候,她很可愛,也很單純,拿着一片樹葉便以爲可以遮住眼前的整個塵世;他還動情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她歡喜顫抖的模樣他至今記得。

倘若時光可以重來,他真希望這份單純可以儲存起來,留到一些分給今時今日。

他的眼睛望向側廊。

垂花門的側廊上,顧柔趴在什錦窗前,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小狗望着他出神。明明已經瞧見他了,卻不敢出聲叫他。

他嘆了口氣,衝她招招手。

顧柔一下子跳起來,一溜小跑竄到他跟前:“大宗師,今日這麼早回來。”

“嗯。”他將披風摘下,交到她手裡。她很高興地接手了寶珠的這個活計:“我去沏茶。”

兩人進屋,顧柔沏了茶,又要去備果盤,被他阻止:“不用忙,今日累了,想早點歇。”

顧柔哦了一聲,以爲他是那個意思:“那我先去洗澡。”

“不急。”他將她拉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撥開她的頭髮看眼睛。

只見那對清媚明亮的眼睛微微發腫,或許是這些日又揹着他偷偷哭過的緣故,這會被他這麼盯着,她不自在地垂下眼,又因爲藏着些期待,時不時地擡起眼皮偷瞄他,眼睛潤得像只受了驚的小鹿。

他盯了一小會兒,緩緩地朝她靠近,顧柔似醉非醉地合攏眼皮。

他的目光沿着她美麗的眼睛下移。忽然,看見了她粉潤的脣瓣,那張漂亮、卻總是吐出謊言的嘴。他止住了。

“今晚吃什麼了。”他移開目光,看向門口,那裡有一片梧桐葉被風吹進門廊。他停止了向她靠近。

顧柔睜開眼睛,帶着些許失落,答道:“藿苗,韭黃,一碗白米,黃酒。”

“怎麼不吃肉。”“膩了。”他淡淡笑:“不吃肉,那不就瘦了麼。”

顧柔聽了,更鬱悶,趕緊把下巴擡起來,湊過去求關注:“我胖了,你看,真胖了。”;扯着自己的臉頰肉給他看,這些日她明明胖了不少,他居然一點也沒發現,還說她瘦了,他太不關注她了。這麼一想,鼻子又酸了,趕緊捏住鼻樑。

然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摸摸她的頭:“胖了挺好,就胖點吧。”

夜裡她洗完澡,乖乖爬上牀,他坐在牀頭,就着燈光看雲南的軍事路觀圖。

顧柔也極感興趣,探頭探腦湊上去看,被他一把按住腦袋摁回被窩:“今日不幹事了,休息,你睡吧。”

“那你呢。”

“我一會睡,你先睡吧。”

“哦。”顧柔默默掖好被子,如今一場秋雨一場寒,被子也從薄毯換成了一層薄錦被,她在底下伸出手,抱住了他一條大腿,臉埋在被窩裡頭,蹭着他腰際準備入睡。

被他撥開一些被子,光照得她眼睛眯了一下。聽見他俯身道:“若你喜歡看書,明日我跟岑治中要些書回來給你解悶。”

“好。”她又往裡鑽。他覺得她這個習性還挺像一條小泥鰍,怎麼總是往暗處鑽,再次把她挖出個頭來,顧柔又眯着眼:“大宗師怎麼了。”“別蒙着腦袋,悶壞了,出來透透氣。”“不要,裡面好,裡面暖和。”她再次蒙進了被窩。

其實才入秋,倒也不至於寒冷。只是她覺得。在漆黑的世界裡抱着他,好似天地間只剩他們二人,方能感受到一絲安全,她還擁有他。

顧柔偎着他睡了個好覺,早上醒來的時候枕邊照舊又空了,他還是那麼忙碌。顧柔一個人在院子裡守着秋天,看天邊的雲彩從濃密變得疏散自如。

她照樣吃照樣睡,不過,很快地,又下了一場雨,顧柔驚喜地在院子裡撿到一個小夥伴。

那是躲在月臺上避雨的一隻小雀,顧柔發現它的時候,它的右腿受傷了。於是,顧柔把它帶回屋裡,給它包紮,餵它吃稗子和小米。小雀漸漸跟她熟了,也不怕她,敢站在她手心裡頭啄米吃,一啄一個癢,顧柔邊忍這癢癢邊看它吃。

這隻小雀的到來,給顧柔百無聊賴的後宅生活帶來了新的喜悅,寶珠找來個雕花漆木籠子作爲它的新家,掛在屋檐下。顧柔每天捧一本書,坐在屋檐下面的搖椅上讀,讀得眼睛酸了,便站起來看它的傷好了沒有,閒來沒事的時候同它說說話——

“我今天又犯糊塗了,我以爲泡菜都是鹹的,哪曉得泡椒這般辣;我夾菜的時候沒留神,吃了一大口,現在舌頭還腫呢!幸好今天大宗師沒回來,要是這口菜夾給了他,那他還不得辣哭。”

“今天讀到的一本書叫做《論語》,不曉得爲甚麼,覺得比《道德經》容易讀得進去一些。不過這話不能同大宗師說,他指定不高興。”

“我又開始吃肉了。不吃肉容易得夜盲,得了夜盲就不好出任務了,那樣就不是個好的斥候。我不能挑食……”

……

有一日早晨,顧柔起來,寶珠伺候梳洗,對着鏡子給她梳頭,一面道:“天涼了,再穿單層的綢鞋就對付不上,昨兒銀珠又趕了雙新鞋,一會拿來給姑子看看。”又拿起梳子在顧柔的長頭髮上比劃,盤算着要弄個什麼新的髮式:“昨天送來那支釵同姑子還挺合襯,就是缺件好看的褂子搭配顏色,要不要讓銀珠也……”

“不用啦,多麻煩,”顧柔打斷,“頭髮就隨便梳。”

寶珠道:“那怎麼成。姑子不在乎看,可有的是人愛看。”她意指國師,笑着補充道:“女爲悅己者容。”

顧柔拿起面小妝鏡自我端詳道:“可說實話我覺着我已經挺好看的了,比我好看的人也不多。”她仔細打量,說得挺認真。

寶珠:“……”

顧柔道:“所以差不多得了。”

寶珠道:“那可不是這樣的,總歸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好。”

顧柔放下鏡子,託着腮,像是跟她說,也自己一邊在想:“寶珠姐,你不覺得麼,除了容,也該有一點別的什麼,否則這樣的人生,太悶了。就好像你,你平時老這麼一身打扮,但我從來沒看膩過。”

寶珠正忙着給她弄頭髮,這會兒聽到最後一句,心裡開心:“真的麼,爲什麼。”

“嗯,因爲你這個人有意思,有風度,有品位,也有善心,教人喜歡。不是個空殼子。”

寶珠聽了高興,心想,她說得也對,像雲家五姑娘那樣的人,漂亮是漂亮,確實也沒意思,不討人喜歡。於是道:“那……咱還打扮不?”

“把頭髮梳了就行,衣裳以後就不要每天弄新花樣了,我也就穿一身,怪浪費的,如今還在打仗,軍中缺物資。”

午後用過飯,顧柔又進了一碗寶珠煲的綠豆蓮子羹,國師還遣衛士捎來了一大籃子新鮮的梔子花。

綠葉包裹着朵朵雪白玲瓏的花蕾,均像是玉琢瓊雕一般可愛。顧柔把它擺在窗臺,將軒窗打開讓風進來,清風穿堂,三間北房都瀰漫着馥郁的香氣。被秋老虎餘熱炙烤的心情也清爽起來。她今日心情不錯,從書架手邊抽了卷書,抱了坐在院子裡讀。

一打開,居然剛巧是錢鵬月寫的一本雜記。

顧柔之所以曉得這本雜記出自錢鵬月手筆,是因爲她讀過那本《琅嬛才子俏狐仙》的故事手稿,上面的署名是“驚蟄生”,故而曉得他用這個化名。

錢鵬月化名於此也頗有深意,他名字裡有三個月,而這驚蟄乃是三月的頭一個節氣,於是“驚蟄生”由此而生。

後來錢鵬月以這個化名將此手稿改編爲話本在坊間售賣,還掀起坊間搶購狂潮,堪比洛陽紙貴的情形再現。所以此刻顧柔拿到這本雜記,便一下子認出他來。

雜記名爲《道器三辨》。翻開頭一卷,第一行引言便是這樣寫:

明君聖主,尊師貴道;自古以來,上者重道而輕器,下者得器用而不明道。而劣者以爲,世間本無虛懸孤致之道,天下惟器,道在其中,無器而道不存。故而撰寫此書,以爲拋磚引玉之立……

顧柔看得似懂非懂,但模模糊糊曉得一條——自古以來貴族肯定是重道的,錢鵬月在這裡反立其說,提出器用爲重,觀點委實驚世駭俗。

她很驚詫,也很羨慕,錢鵬月本朝大儒,沒想到私底下也會做道家學問。就像大宗師,她常常見他捧讀各種各樣的雜書,偶爾問他幾句別家學說相關的問題,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遇到複雜的問題,也能深入淺出口吐蓮花,能把深奧的道理講得明白;簡直像是一本行走的活辭典。

現在看看錢鵬月,果然厲害的人不光有天分,還得對自己夠狠;這些人都縱覽各家,融會貫通,可見人的一生學無止境,再有天分的人,也疏離不得學習。

她想起自己,自從離開白鳥營以來毫無建樹,這些日又因爲慵懶度日,虛胖數斤,連大宗師都說她手感越來越好,頓時心虛了起來。

顧柔越想越惶恐,再這麼窩在後宅慵懶下去,人肯定就要傻了,人一胖輕功也飛不起來了,從此腦殘身殘,成爲一個表裡如一的廢人,徹底玩完。這念頭在腦子裡一過,嚇得她趕緊從屋裡拿了筆墨紙硯,找了本空冊子,邊讀邊摘錄下不懂的章句,作爲一本記錄手札,日後有機會再同大宗師請教。

那麼,回到方纔她頭疼的、錢鵬月提給她的問題上面來——倒底什麼是道,什麼是器呢?

她記得前天還在讀一本什麼書上有寫過,可是她走馬觀花囫圇吞棗,邊吃零嘴邊讀書,居然給忘了書名,真是頭疼得緊。

顧柔想得正抓耳撓腮,突然看見一行人擡着箱子來,竟然是孟章和祝小魚,後面跟着幾個衛士,擡着兩口梨花木大箱子進院裡來。

她興奮得扔了書跳起來大叫:“祝小魚!”“伍長!”顧柔跑過去和祝小魚擁抱在一起。

“你怎麼來了!”“冷司馬叫俺來幫你搬東西!”“我有什麼東西!”“俺也不曉得!”

孟章在一旁用兩根食指堵耳朵。這兩個姑子一見面也太聒噪了,說話非要用吼的嘛。

——今天大宗師讓孟章搬些書過來給顧柔看,孟章一時找不到人手,叫了幾個白鳥營的弟兄來搬,結果冷山看到了,便把祝小魚叫過來,讓她也去。

孟章一見到祝小魚就腦仁兒疼,上次她非君不嫁的架勢害得他在整個北軍裡都火了一把,至今傳爲笑柄,今天見面還不曉得要鬧出什麼丟人的事情來。孟章原本鬱悶得緊,沒想到祝小魚卻意外地安分,一路上雖然纏着她,問的都是些關於顧柔的問題。

顧柔抓着祝小魚,兩個人像是有說不完的話:“玉瑛呢,她最近怎麼樣。”

“玉瑛姐養傷呢,不過快好了。勇哥天天來看她。”

顧柔驚叫:“玉瑛受傷了?”

“是啊,出任務遇到對面的斥候,打起來了,沒打過,跑回來就倒下了。冷司馬說撿回條命就算好了。”

“對面的斥候現在都這麼厲害。”顧柔記得向玉瑛的實力跟自個不相上下,有點心驚。

“是啊,聽玉瑛姐說,銅皮鐵骨,一刀扎進皮肉,碰到骨頭,刀刃片抽出來都是彎的,可邪門了。”

孟章打岔:“祝小魚,好好搬書,讓你來是讓你多嘴的嗎。”祝小魚臉一紅,最聽他的話,趕緊閉嘴:“俺搬書去了伍長,伍長你快養好傷回來,俺想死你啦!”

顧柔立在原地呆了一呆,大家都還以爲她受着傷,牽掛着她,可是卻不曉得她永遠都不會再回去了……

傍晚,開始颳大風,院子裡梧桐葉紛亂飄零。

直到夜裡,天開始下雨。顧柔坐在燈前一邊讀書一邊做札記,忽然窗外雪光一閃,亮如白晝,閃電降落。緊跟着,雷聲在屋頂上嗡嗡作響。下起了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雨。

這可麻煩了,顧柔想起白天看過的一張武陵地形圖,武陵地勢坑窪,如果沅水暴漲形成洪澇,有可能殃及兩岸農田作物,那關係着將士們過冬的軍糧。她很是憂心。

又是一個霹靂當頭降下,砸在屋外的院子裡,院中的那棵梧桐在狂風中搖擺,窗子被吹得嗚咽發響,才秋涼的天,突然冷得像是冬天提前到來。

燭火跳躍了一下,顧柔起來給它加了個紙罩子,光線逐漸穩定,她正預備繼續讀書,忽然想起:她的鳥籠還在外頭忘記收回來!

糟糕。她急急忙忙起身,拉開門,狂風轟然涌入,滿室紗帳凌亂狂舞,高高地蕩上房樑。

顧柔沿着門廊跑出去,院子的圍廊下面,果然見到那隻木漆籠子在風中擺盪,她愧疚死了,摘下來抱在懷裡:“對不住對不住,都怪我,我不該忘了你!”

受驚的雀兒在籠中拼命撲騰,顧柔很擔心——它的腳傷剛剛好,這樣折騰會把自己弄傷的。

“你不要怕,沒事了,我帶你回屋裡去。”

可是,雀兒受了驚,怎麼也不肯平靜下來,依舊在籠中竭力撲騰,羽毛簌簌落下,顧柔看得心疼死了,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它的傷好了,它是不是想要離開?

顧柔又提着鳥籠,匆匆跑到圍廊下面。

院中,電閃雷鳴,雨急似箭,天空被閃電一遍又一遍地撕裂,混沌的天地忽明忽暗。

狂風吹起了她單薄的裙子,她的長髮也在風裡橫飄,她對着一片乾燥安全的廊檐,打開了鳥籠。

——這麼大的雨,它會選擇離開還是留下。

她想看一看。

籠門啓動的那一剎,看似柔弱的雀兒如同重獲新生,利|箭般掠出屋檐,冒着大雨,衝上了閃電和暴雨交織的天空。

顧柔驚了一瞬,她快步追到院中,卻追不着,雀兒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夜,這數日以來萍水相逢的小夥伴,便在此刻突然離她而去,未留隻言片語的道別。

空空的木漆鳥籠墜落在地,雨水在它旁邊砸出大朵大朵的水花。

顧柔在暴雨中靜默着,思索着,痛苦着;突然,她仰起頭,衝着天空大喊:

“——你飛吧!你飛的高一些,遠一些,去你想去的地方!”

風雨如晦,黑夜如磐,一個震耳欲聾的響雷在天際轟轟滾過,像是天空裡傳來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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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深夜大雨滂沱,國師回到行轅,院中一路溼濘。

他經過二進院,就瞧見不遠處有個纖細娉婷的人影,身形體態,再熟悉不過。他微微一詫,站住了。這時頭上掀起一道閃電,將天地打得透亮,照出了顧柔臉上怔忡又憔悴的神色。

國師擡手示意打傘的侍衛不必再跟,冒雨朝她走去。

只見大雨中,她縮成一團;他捧起小姑娘的臉,對上她失魂落魄的眼睛。“回去吧。”他貼着她耳柔聲說。

雨聲很大,雷聲很響,他說的話有些聽不大清。顧柔全身被大雨澆透,凍得直打哆嗦,她擡手捏住了鼻樑。

他瞧見了:【你怎麼老做這個動作。】雖然外界嘈雜,心聲卻可以清晰地傳達。

他好久沒這樣叫她了。她一怔,應道:【冷司馬教的,想哭的時候摁住淚穴。】

俊眉微蹙間,他將她的手拿下來。顧柔有些抗拒,他力道更大,於是她便沒有止哭的法寶了,只能挺起胸,深深呼吸屏住眼淚。

可是下一刻,他低下頭,吻了吻她的脣:【在本座面前,你隨時可以哭,想哭便哭。】

顧柔驚得一顫。暌違已久,她終於又得到了他的吻,淚水於瞬間決堤。

她伸出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吮住他的脣角不肯放開,像只初生的小動物般焦灼又激動地輕咬啃舐着他。他將她抱起來掛在身上,穿過庭院走過圍廊,推開了房門。

他把她放到牀上,扯了毯子,像裹一隻落水的小貓把她裹住。

顧柔坐在牀邊,溼漉漉的小腦袋縮在毯子裡,看他半蹲在牀前,一寸一寸地爲自己擦乾頭髮、臉頰、脖子、手臂……他那專注又虔誠的姿態,她受寵若驚地看着,手腳的冰冷逐漸被暖意所取代。

他將她擦乾,又去拿給顧柔替換的乾淨衣裳,剛回到牀邊,尚未來得及蹲下,便被她捧住臉,吻上了脣。

他站在牀邊俯下身,顧柔跪在牀沿挺起身子,高高仰起頭,親吻他的嘴脣的每一個細節。大宗師的嘴脣好軟好紅啊,他的眼睛漆黑明亮,他的胸膛寬闊又溫暖……她有種預感,她的大宗師要回來了,她一刻也不捨得放開。

她忙亂地扯開他的溼衣服,摸到了他緊實健碩的胸膛,他也將她的纖腰穩穩托住……她動興地哼哼:“大宗師,親親我。”主動迎湊上前。他卻仍是吊着她胃口,將頭向後仰,似笑非笑地觀察着她臉上酒醉般的紅暈。

顧柔受不了了,哭着扭起腰肢:“大宗師,你快親親我。”口中咿咿呀呀,好似嬰兒啼哭。他一邊穩穩施弄,一邊在上面親了她一口,她嫌不夠,追過來一口,他又還回去……如此糾纏了半宿。

顧柔躺在牀被柔軟的皺褶裡,享受餘潮緩緩退卻的感覺,四肢痠麻卻舒服,暖融之感似從雲端徐徐降落。當她慢慢平靜下來以後,她仰起頭,躺在他臂彎裡看他:“大宗師,親親我。”

兩人互相靠近了些。她摟着他的脖頸,他握着她的腰,俯仰之間,嘴脣輕輕碰觸。

他也在看她,眼睛漆黑溫潤,沉靜而明亮。他伸手替她撥了撥溼黏的鬢髮,帶着溫柔的微笑。

她感到久違的幸福,就這麼望着他,只盼着永遠在此刻停留。“大宗師,你喜歡我麼。”

這個問題對他而言不需要問,他永遠愛她。

然而她似乎非要執着一個答案:“大宗師,那你更喜歡我的心還是我的身體。”

他凝眸道:“這不都包括麼,你整個人都是本座的。”一邊捏了捏她纖細腰肢,細膩柔滑,手感極佳;他將她拉向自己,緊緊相貼,更多地享受碰觸那羊脂玉般的皮膚;他把腿壓上去,同她的絞在一起,難捨難離。

然而,顧柔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足:“可是假如我不能陪你做這些,你還會喜歡我麼;或者,我只能陪你做這些,可是我的心空蕩蕩的,什麼也不裝着,也不懂情義恩仇,也不會體恤照顧旁人,甚至無情無義,那你還會喜歡我麼?”

他盯着她,微笑淡去。

他太瞭解她了,她尾巴一動他就知道她想要幹什麼——借題發揮,延伸到什麼報家報國興亡有責這些冠冕堂皇的大話上面去,然後順勢重提白鳥營。

“卿卿,不要再說了,”他道,“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你在前線受傷甚至喪命,對我將是何等殘忍;你不要打着對我好的旗號,去做傷我心的事。”

顧柔輕輕地辯解:“大宗師,我會很小心……”

“你怎的這般自私。”他用一句話堵住了她全部後續。

顧柔怔住了,徹徹底底怔住了,那悲切的眼神讓他立刻後悔說了這句重話,他趕緊抱住她,用吻堵住了她顫抖的嘴脣。

【總之,別的事都可以依你,這事不許再提。】

顧柔果然沒再說話。她乖順地偎在他懷中,好似藤蔓般依附糾纏着,體貼又順從地迎合所有要求,毫無保留,從不拒絕。她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那個她,只能依靠身體來令他滿足。就連她心裡的話,都不必再說出口,免得去破壞他享受她軀體的愉悅心情。

——大宗師,當你說我自私,說我不在乎你的感受,這讓我很傷心。感覺所有的一切,都被否定了,好像在你面前,我只有一具身體。

……

從那天起照舊地過,顧柔照舊地守着秋天,不過她不再趴窗口,而是每天抱書苦讀,她把所有的心事和迷茫寄託進了書裡,倘若有些情緒藏不住了,她便拿起筆來,在手札上添注幾筆隨想,聊作發泄,排遣心中的苦悶;於是得以繼續鼓足勇氣,在他面前做一個乖順柔情的可人兒。

又是一日,天氣放晴,秋日的陽光溫馨恬靜,她和寶珠將書搬到院子裡晾曬,一邊整理自個這些日做的札記;她做的札記越來越多,一冊已經寫滿了字,剩下的記在紙上,尚未來得及裝訂成冊。

這時忽然吹起一陣風,幾張紙順風飄去。顧柔趕緊去撿,數了數發現少一張,正是前天她從《易經》上頭摘抄下來的幾句,急忙翻身躍過牆頭,去追那張越飄越遠的紙。

那紙片晃晃悠悠,落入隔壁的宅院,一人正坐在槐樹下的石桌上閱覽奏表,見那紙張飄來,一把抓住。顧柔跳下牆頭,見到他便吃了一驚:“冷司馬?”

冷山見到顧柔,也是微微一詫。這隔壁宅院乃是撥給孟章暫住,同國師的行轅緊鄰,今日孟章整理了些奏表,按照規矩應該上報給冷山,但他手頭又有別的事做,一時半會沒走得開。冷山沒等到他送來,便自己來取,這纔出現在此地。

他微微一笑,仍是那劍眉星目的英邁模樣,只是他居然會對她笑!

而且他笑起來,說不出的瀟灑俊朗。顧柔看得一呆,好生驚訝。

她不曉得,冷山過去以爲她是國師的露水情人,攀附關係才進白鳥營混身份,如今摒除了這份偏見,他便真正地將她當做一個兵來看待,他對自己的兵總歸很講義氣。

他問:“你怎麼翻牆過來。”

“這個。”顧柔指了指他手裡的紙片。

“又闖禍了?待我看看,”冷山抖開紙片,唸了出來,“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你在讀《易經》?不錯,有長進,開始動腦子了。”顧柔朝他靠攏:“您也做這麼多學問啊?”

最近她發現好多人都深藏不露,許多看着不像是那麼回事的人,其實滿腹經綸,只是不顯山露水。這更讓她難爲情。

“《易經》羣經之首,大道之源,於觀測天象,行軍打仗皆有用處,我如何能夠不知。就拿你這道器之辯來講,道是無體之名,形是有質之稱;日月星辰變化在上那是道,我占卦卜測、圭臬衡時,那是器用。你讀吧。拿去。”

顧柔接住,小心地撫平那張紙,捂在心口。冷山見她怯怯之狀,側眸問道:“怎麼了?”

“冷司馬,我成逃兵啦。”

他笑:“不算,你不是病了麼。”

顧柔臉一紅,更加羞愧:“我,我差勁的很。”這一瞬,只覺得自己身體裡那個既自卑、又膽怯的顧柔又回來了。

他裝着思考了一下,見她揪心又着急的眼神,不逗她了,展顏笑道:“也沒那麼差,挺好的。”可惜他平時不多笑,這一笑似乎又太過頭,反而讓顧柔以爲他刻意安慰自己,更加沮喪地低下頭去。

冷山看她那副憔悴的眼神,想起那天打完守城戰役,她躲在兵舍裡跟向玉瑛說出的那番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呆着,莫不真是因爲這個方纔如此?

他略感憂慮,便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頭。

此時,隔壁院子裡,國師突然回到行轅,早晨他出門時將一枚私印落下,不記得是否留在行轅,這會返回來找,他在北房裡找到了,忽然發覺不見顧柔,走到院中見寶珠曬書,便問她顧柔在哪。寶珠道是去隔壁院子找孟章了,國師便走出去,繞路去孟章處來找人。

他剛走進院子,還在拱門外頭,卻一眼看得裡面冷山在裡頭端坐,不由得心裡一沉,他下意識頓住腳步,向右一看,竟然見到他的小姑娘滿臉飛紅,低着頭,像只溫順的羔羊般立在冷山面前。

他腦子嗡地一聲,只覺得血都要溢出頭頂。面色驟然冷卻,在遠處緊盯着這兩人。

好死不死地,偏偏這時候,那冷山居然擡起了手,伸向小姑娘的頭頂——

什麼?他居然要摸她的頭?他怎麼敢!

小姑娘的頭頂只能他一個人摸!!!

國師氣得原地炸裂。

這邊,冷山伸出手,原本想要摸摸顧柔的頭以示安慰,但是又覺不大合適,於是翻過手背,在她頭上敲了個暴慄。

“唉喲!”顧柔疼得捂住腦袋,忿然地朝他看來,他打人總是這麼痛,跟他罵人很兇一樣,中氣十足。

“醒醒,白鳥營出來的人,在哪不是強人,這頹廢樣給誰看,出去不要說是我帶出來的兵。”

顧柔驀然一怔,好似也忘了疼,開始回味他這句話。

冷山笑道:“好好吃飯,別鬧絕食啊。”這會兒她已經不是一個兵了,他對她便不需要太過嚴厲。他笑了笑,跟她打了聲招呼,拿着奏表進了屋。

顧柔還在原地發愣,是啊,白鳥營雖然已經成爲她的過去,可是她從裡面學到的東西,還是可以受用一生,她不應該忘記這些,也不應該放鬆自己。

想着想着,原本稍顯得愁鬱的臉龐上,便有了輕快明媚的笑容。她把紙片摁在懷裡,步伐敏捷地躍過了圍牆,自始至終,都沒發現遠處臉色越來越陰沉的國師。

……

午後,漢壽城中官邸內,國師照例聚集衆官商討進兵計劃,他習慣在提問之前在腹中想好答案,然後對下屬發問,再比對彼此之間的策略,以作完善。衆官都知道他喜歡提難題這個習慣,心中皆有些忐忑,怕答不上來留下不好的印象,有的還做了點筆記,帶着冊子過來。

不過,今日國師的提問,卻好似全部衝着白鳥營來,更確切地說,衝着軍司馬冷山而來——他先問牂牁郡的地形地勢、河流脈絡,又問操光的兵力排布、糧道部署;最後,問操光擅長用的各種兵陣陣型。

衆人面面相覷,這這這,地形地勢和兵力分佈也便算了,那是斥候偵查的的分內職責,可是這操光怎麼用兵,好像跟一個斥候統領沒有多大關係吧,畢竟白鳥營又不會上戰場跟敵軍正面幹。

所幸,冷山少時便熟讀兵法,通曉各家各路的陣型,他作爲斥候統領又極其善於觀察,對於操光的用兵習性也做過額外研究,竟然無一不漏地對答上來,他口中剖析的觀點,竟同國師心中想的不謀而合。

國師當着衆官,狠狠地誇獎了冷山一通——一個斥候統領,尚且有如此精準解析,你們這幫當地將官和操光打過多少仗,竟然連個問題都回答不上來,簡直尸位素餐,全部回去再好生想過,明日再來!於是衆將羞愧自慚,看冷山的目光皆多了幾分崇敬,覺着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不聲不響的白鳥營統領當真是厲害。

不過孟章總歸覺得,國師這番誇獎委實有點狠,簡直堪比泄憤,情緒表達得挺怪異,他摸不着頭腦,回來的時候,特地拉住冷山悄悄問:“山子,你是不是哪裡得罪師座了?他誇你誇得有點兇。”

冷山笑:“你皆道他誇我,又何來得罪。”“不是的,”孟章很着急,“師座他喜歡一個人,多半用罵來表達,他罵你越兇,說明他越看重你,對你寄望高。你看他罵石錫多少回。”孟章很是擔憂,一個是他的老朋友,一個是他的主子,千萬別天神打架小鬼遭殃啊。

冷笑把奏表卷一摞,敲了下他的頭:“老大不小了,少胡說八道,走了。”留下乾瞪眼的孟章。

冷山的居所被安排在官邸附近的一處屋舍,離白鳥營的兵舍不遠,他習慣和士兵們同吃同睡,便沒有隨那些同級的將校們搬到條件更舒適的行轅。

夜裡,他照舊點一盞燈,對着些資料研究雲南地區的氣候,如今是秋天,轉眼入冬,倘若要進兵雲南,首要對付的不是人,而是天——雲貴高原冬天多凍雨天氣,氣候溼冷,加上高山地形夾雜衆多湖泊,對士兵是個極大的難關。他身爲白鳥營的統帥,必須要提前派人進入雲南,畫出每一處地形詳圖,爲大部隊做好路線規劃,將困難降到最低。

他想起觀察氣候的事情來,田秀才最近學得不錯,能夠根據星辰和霧氣做些研判了,他打算再教他深入些,這時候,他腦海裡閃過白天顧柔飄過牆來的那張紙條,《易經》,也是這方面的經典。隨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顧柔這個人。

顧柔離開了,他沒有聲張這件事,只是對下面道她去養傷。但是這個兵好像並沒有被其他的士兵所遺忘,相反,記得更深——向玉瑛偶爾會拿些東西來託他捎帶給顧柔,祝小魚更是天天問起,就連不喜歡顧柔的鄒雨嫣,也問過他一次,顧柔的傷重不重,會不會殃及性命,怎麼沒有消息了。

冷山站起來,打開窗前桌案下面的一格抽屜,裡頭放了許多件向玉瑛祝小魚等人託他捎帶給顧柔的小物件,有雨花石、皮革手套、零陵郡買來的胭脂……亂七八糟,各種各樣。他都沒轉交出去,人各有志,既然顧柔選擇回到國師身邊,繼續作爲國師的情人,便不應該被這些小東西煩心。人總歸要往前看,不能總是頻頻回頭被過去牽絆。

話雖如此,但他自己,卻時常被過往所牽絆。

今天白天,顧柔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看在眼裡,他又一次想起常玉——周湯生前總是說她像常玉,他那會不同意,怎麼可能?常玉男的,她是女的,而且,她怎麼會有常玉那種敏銳妙絕的七竅玲瓏心思?

如今,周湯不在了,他才發現他說的都是對的。她確實像常玉。

冷山記得那和常玉並肩打的最後一場戰役,過程酷烈,整個正面戰場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比起漢壽城一役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斥候營帶了五十個人出去搜查敵情,最後只剩下五個回來,就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會在什麼時候倒下。然而,就在戰鬥以極大的代價趨向勝利之時,陪他活下來的常玉反而退怯了。

常玉有一雙極爲清潤和慧黠的眼睛,說話的時候,彷彿能夠通過眼神傳達出美麗的微笑,使人賞心悅目。可是這種微笑放在戰場上,卻又是對嚴肅的戰爭一種極大的褻瀆,他似乎刻意地在使用這樣玩世不恭的態度,去挑戰軍令如山這樣根深蒂固觀念的威權——

“冷司馬,咱們流血流淚爲了什麼?戰爭不過是一羣人殺害另一羣人罷了!”

冷山一怔,大罵:“你腦子被驢踢了?這會了,說這些幹甚?跟着隊伍走!”

“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你說什麼?”冷山震驚,倒吸一口涼氣。他驟然回頭,看着壕溝裡一動不動的常玉。

在滾滾狼煙和廢墟遍地的戰場上,常玉的臉顯得蒼白又愜意,他臉上掛着任性,又天真的笑容,彷彿在說一件極爲稀鬆平常的事,無關乎生死:

“冷司馬,咱們沒有你說得那麼冠冕堂皇。我看透了,哪個狗|日|的做皇帝都同我沒幹系,我不想我娘知道我在這裡拼盡全力,就是爲了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我要回家。”

就在方纔,常玉一刀結果了一個對面的傳令兵,那個兵長得特別矮小瘦弱,頭顱掉下來滾在他腳邊,卻是個十二三歲的歲的童子兵。

常玉在濃煙和火光中大笑,他從壕溝裡站起來,往回走。

他瘋魔了。

監軍在前方大喊:“回來!進者生,退者死,叛者力斬!”

常玉在狂笑,充耳不聞,宛若傲世狂人;紅塵滾滾,在他身後轟轟烈烈。他唱起了歌,一如來時的瀟灑——

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適安歸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監軍大吼大叫,友軍喊聲震天,敵軍倉惶潰散……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卻在冷山耳邊淡化得很遙遠,那一刻他對所有印象模糊,只記得自己拔刀而起,衝向常玉,追上去,一刀刺穿了他的身體。

火光熊熊中,常玉跪了下來,這是他早已預料的結局——做一個兵沒有退路,後退等於死,他選擇死,也不願意跟他們繼續前行。

冷山殺人的手法很乾淨利落,於是這位生平的第一知己,常玉,並沒有多餘的話留給他,他背對着冷山跪下,斷氣了。天賦英才的朋友、對手、徒弟、知己……就這樣被他親手毀滅。

從此以後,冷山便再沒有知己。他徹徹底底變成了冰冷的一座山,不再同任何人交心,人不能太機靈,也不能太重感情,聰明過頭,用情過甚,都是擾亂心神之道。所以,他告誡過顧柔,一個斥候需要一步一步成長,把棱角磨平,把心沉靜,把自己鍛鍊成一把沒有感情又極其鋒利的兵器,是的,兵器,出劍殺人,收劍歸鞘,如此而已。

然而,今夜,他又一次想起常玉。

常玉的發狂,早有徵兆可循,只是他一直沒有引起注意。

——常玉剛來白鳥營的時候,還是個風流倜儻的俊俏少年,有個謙謙如玉的名字,搖着紙扇,溫潤慧黠:“姓常,單名一個玉。”那時候常玉,意氣風發,志向滿懷。

——也還記得他在江上迎風峭立,吹奏一支玉笛。那時候,他們剛從臨賀戰場上歸來,和中軍部隊一起渡過長江,少年青蔥的臉不再年輕,有了風霜痕跡,他的神情變得沉重又思索,笛聲嗚咽哀涼。

常玉說: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武王以暴虐取代了商紂的暴虐,就像你我所在的這支勝利之師,有何榮耀可言呢?

常玉聰穎不羈,又縱情肆意,他能給身邊的所有人帶來歡樂和驚喜,但是更多的是他天馬行空的想法,常常滋生瘋狂又危險的念頭。冷山曾經就此提醒過常玉,一個士兵不需要考慮太多,常玉卻笑道:

“即便我是一個兵,我也有是一個人吶,我非兵器,有血有肉,爲何不能思考?”

“多思何益,難道思考可助你我打贏這場仗。”

常玉微笑:“我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千里迢迢來到這裡,舉起刀,屠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理由,絕對正確的理由。”

常玉太聰明,所以給自己造就了一個魔障,他陷進去出不來,所以他纔會得那樣一個結局……

冷山越想越出神,這時候,窗外夜風大作,窗子哐哐作響,燈光搖晃起來,他猛然警醒。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這麼下去,他自己也會陷入魔障。

他起身關窗,吹熄油燈,上牀歇息。

他很少做夢,卻在今晚又夢到常玉,快六年了,他還是少年模樣、謙謙如玉,沒有老去,他從江上乘一支小舟翩然而來,笑對他吟道:

“吾爲伯夷,爾作叔齊,山水迢迢,避世而居!元中兄,吾來接你!”

他腦海裡轟然一聲,有什麼東西好似決堤的洪水撲面而來,一下子衝得他停下腳步。他停下來,發現自己已不站在江邊,他站在狂風裡,浪尖上,站在硝煙瀰漫的沙場上,又站在疾風暴雨的水澤裡,他站在那天常玉跪下的屍體跟前,血光染紅了頭頂的天……

他踉蹌止步:“常玉,軍法無情,你原諒我。”彷彿不停下這一步,就會立刻被回憶的洪流衝得魂飛魄散,粉身碎骨。

常玉微微一笑,丰神如玉;在那容光傾城的一笑之間,忽然光影一搖,少年的面龐驟變,化作一張清豔嫵媚的美人臉——

是顧柔。常玉化作了顧柔,她淚光茫茫,如同常玉狂歌而去:“冷司馬,我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安安靜靜的過去。”

“冷司馬,我要走了。”

“冷司馬,告辭了。”

監軍的聲音從天外傳來:“進者生,退者死,叛者力斬!殺了她,殺了她!”

“顧柔,你站住!”冷山一個陡然從牀板上挺起,漆黑的屋裡除了四白落地,便只他孤零零一人。

他重重喘氣,汗溼單衣。

他靠在牀頭,摁住了眉心,屋外傳來城頭的敲鐘響,剛好過了三更。

就這麼在黑暗中靜默了一會兒,冷山翻身下牀,開始穿衣,取走佩刀……動作越來越快。他推開門閃了出去,消失在茫然夜色裡。

他要去行轅一趟。

121||發2.2

132

行轅內,孟章躺在裡屋的木塌上擁被大睡。

他睡眠素來很好,一沾枕頭便可直睡到大天亮,今日白天他率人去兵曹處核點領取了白鳥營士兵的新物資,過午又在官邸參加國師與衆官的議事,傍晚將物資藥材分發到各個兵手裡,忙了一整日,此刻睡得正沉。

忽然,北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令他忽然驚醒。

作爲斥候,他的警覺性遠甚於常人,孟章感到有人進入外間,翻身躍起,右手摸出枕邊佩刀,左手取一星鏢,屈指一彈,黑暗中疾射而出。

對方用刀柄輕輕一撥,星鏢叮噹一聲響落在地上。孟章已在地面一個滾翻躍至來人跟前,舉刀一個大跳劈——“受死!”

冷山仰面,聲音淡淡:“是我。”

孟章半空中一愣,失去重心,冷山側面撤步一讓,孟章一個大屁墩結結實實坐到地面,咕咚悶響。

疼得他連聲哀嚎:“大半夜的來闖門,也不叫人通報聲,你這唱的哪出啊?”

冷山坐到茶几邊上,就着窗外夜色自斟了一杯茶,黑暗中傳來細細的水聲。

“特地半夜來的。讓隔壁的眼線看見,不大方便。”

孟章一愣,揉着屁股站起來,他隔壁不就住着國師麼,冷山要幹什麼,不願意讓國師看到。

冷山道:“我想麻煩你件事。”

孟章那邊還沒想明白,這邊又是一怔,冷山從來不託人幫忙的,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他自是答應:“什麼事你說。”

“你過來。”冷山對孟章附耳一番,孟章聽了,臉上逐漸顯出驚訝又思索的神情。

“這有必要麼……”孟章有些猶豫,畢竟是人家的私事,他一個做下屬的可沒權利插手呀,“顧柔現在在師座身邊呆得不是挺好。”而且他轉念一想,這等私事,師座定然自有主張,我貿然置喙,萬一惹他震怒,豈不自找麻煩。眉毛一絞道:“好你個狡猾的傢伙,你自己不去說,倒拿我出來使,我不幹,萬一得罪了師座,吃虧倒黴的是我。”

冷山道:“不是我不去,只是我去不方便。你同大宗師相熟,說話委婉些,反倒使得上力。”

孟章一想,也有道理。

冷山道:“那麼就託付孟賢弟了。擾你清夢一事,我先在此抱歉,回頭請你喝酒。”說罷起身出門,外間一聲輕輕的關門響,屋中又恢復平靜,好似方纔不曾有人來過。

孟章莫名其妙地回到牀上,把刀擱回枕邊原位,閉上眼睛,卻不再睡得着了。他心裡頭默默地奇怪着:要說愛管閒事的臭毛病,在白鳥營自個認第二,沒人敢人認第一;可什麼時候,冷山也變得這麼愛多管閒事了……

……

白天,孟章找了個空,盯着國師用午膳的時候,湊了過去,把昨夜冷山教給他的那些話一說。

大抵內容是顧柔在白鳥營這些日以來的所有情況。

顧柔是怎樣通過考覈進入白鳥營,又率領大家經過了阿至羅的艱難考驗;她在行軍路上雖然也生過病受過傷,但始終沒有退卻,一直給予身邊的同伴幫助;以及她在漢壽守衛戰之中的表現……

孟章的口才向來不錯,添油加醋聲情並茂地說了一通,不過這事是冷山託他來講,他卻沒有說;冷山特別囑咐過不要跟大宗師提他。

國師聽了,臉色凝重。孟章講完了,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看他到底是要讚許還是要發作;假使要讚許,他就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假使要發作,他得趕緊跪下磕頭爲這張多話的破嘴求饒。

國師既沒有讚譽,也沒有發作,只是默默地深思。

孟章的話不是沒有進他的心裡,當他知道顧柔中暍昏迷之時,都叫着自己的名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自己這般拼搏,他心中充滿了心疼和後悔。

——即使她撒謊了,她對他的心意並無虛假,他爲何要否定她的一切呢?

他很頭痛。他不知道自己何時開始度量變得如此狹窄,竟然要輪到冷山來推動孟章對他進行旁敲側擊。

他又怎麼會不曉得孟章是誰指使來的。顧柔那些經歷,所有的參與者都是冷山;他甚至有一絲羨慕冷山能夠參與那些他沒能參與到的事情,小姑娘生命裡的每一段路程,他都希望陪伴。

冷山的用意,國師也很明白,他是想通過說這些事,來勸國師對顧柔耐心一些;她心裡有戰爭遺留的創傷,需要被溫柔對待,慢慢撫平傷口。

國師捂住了額頭,這些日,他對她溫柔相待了麼,沒有。他絲毫不曉得她爲了那些血腥的場景經歷過的掙扎——他的小姑娘是怎麼承受這些過來的?還有這些日以來他對她的專橫態度,他感覺自己變成另一把懸在她頭上的刀,不僅沒能照顧好她,反而給她更多的傷害。

他後悔極了,哪怕有一次,他可以認認真真聽她講幾句話,關於她在白鳥營的見聞,關於戰爭,關於成長……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從來沒有過。

夜晚,國師從官邸回來,他命衛士又擡回來一口木箱子,裡頭裝滿書籍,他按照類型分門別類在書架上歸好,給顧柔粗略介紹了一通類目。

他開始嘗試同她交流溝通,希望她能從別處找到慰藉。

於是,從那日起,顧柔的睡前活動成了躺在國師懷裡看書。

這個小細節上的變化讓她很喜歡,因爲很多時候,她自己看,又枯燥,又晦澀,沒人可以請教。

可是有大宗師陪着一起看書,就一點兒都不悶了,她喜歡聽他給她講書裡的故事,旁徵博引地延伸開去,彷彿由他領着遨遊了一番新的世界。

他給她講三王墓的故事:干將莫邪鑄稀世寶劍,爲楚王所殺,並懸賞千金要他們兒子的人頭。他們的兒子報仇無門,在山中遇一俠客,那俠客聽了干將莫邪之事,便對他道,我可以替你報仇,只是如今楚王懸賞千金要你人頭,爲取得他信任,我需你人頭爲憑。干將莫邪的兒子聽罷,毫不猶豫地出劍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給俠客,屍身卻不肯倒下。那俠客道:我不會辜負你。於是屍體方纔倒下。後來,俠客果然如約以奉人頭與寶劍之名面聖,當場斬下楚王首級,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卻也因此喪命。

顧柔聽得驚訝萬分——不過萍水相逢之人,卻可以交託信任至此;並且那位俠客,也真當不負所望,犧牲性命來守護承諾!這是爲什麼呢?

國師摸摸她的小臉,道:“士爲知己者死,他們兩人互相引爲知己,所以互託生死,千金一諾。”

啊,這句話,她聽過,她喜歡。便喃喃地念了出來:“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於是,他又給她講這句話的出處,春秋刺客豫讓的故事。

顧柔聽了,很感動,問他:“大宗師,我可不可以既做你的悅己,又做你的知己。”

他笑着擰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左右輕輕搖晃:“不都一樣麼。你已經是了。”

“不一樣。”她在想,她要是能成爲豫讓中那樣忠貞不渝的人就好了,老是打扮有什麼意思,很多人都可以爲他打扮,美麗光鮮的人有很多,可她相信世上愛他的人裡,自己可以排第一個,她可以爲他赴湯蹈火,她想要讀懂他的心。她很急迫。

他見她出神,問:“想什麼呢。”她沒回答,卻用力抱緊他。

——大宗師,我什麼都能爲你做。但這些能做的裡頭,我也有更想做的。

國師每天都會盡量抽空陪顧柔讀書,同她講講書裡的故事,她成了他最熱忱的學生。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忙於軍事,白天甚至夜晚都有人找,能夠陪她的時辰越來越少。

她知道他忙,所以從不主動打擾,連心聲都不傳給他,臨時想到要對他說的話,就暫時記下來在手札上,和讀書的筆記寫在一塊兒。

不過,她廢寢忘食地讀書,讀到頭來最有意思的還是兩種,兵書和儒家經典。

有一次,她讀到了采薇曲,背誦了下來:

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適安歸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晚上,她誦這首詩給國師聽,國師告訴她,這是伯夷叔齊在首陽山下的絕命之辭。因爲他們不同意武王伐紂。

可是,周武王分明是正義的一方啊。顧柔很疑惑。

國師道:“在他們看來,戰爭只不過是以一種暴虐,取代另一種暴虐罷了。”

顧柔思考了一會兒,覺得隱隱之中,似乎可以無限延伸想開去,她默默地想着。

國師又道:“戰爭總歸會發生,同樣,太平也總歸會到來。萬物有常,不要太過擔憂了。”

顧柔問:“那眼前的戰爭,咱們和雲南的叛軍對陣,您也不擔憂麼。”

“卿卿,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夜深人靜了,臥房裡只有他們兩人,國師說話便沒什麼顧忌,摟着她淡淡道,“國與國之間,勢力與勢力之間,戰或不戰之間,於本座而言,並無太多意義。”這些話,他沒對人說過,也不屑於講出來。不過今日氣氛柔和,他身邊的又是他的小姑娘,他便願意講一講。

顧柔驚訝得瞪圓了眼睛:“您是說,打仗沒意思?”

“是。以戰止戰,以暴易暴。沒意思。”尤其是,他從出生開始便看着父親率軍打仗,長大了又繼承父志率軍打仗,打過的勝仗越多,他便看得越淡。

顧柔完全沉浸在震驚中不能自拔,她不曉得他竟然是這樣想的。

他眼神清雅淡然,瞅着虛空裡的一個點,室內的燭光照到那一處,似乎有個晶瑩又通透的光暈在那:“原本我想就這麼過一輩子。不過如今我想好了,等打完這仗,我準備辭官,帶你回潁川去。你去麼。”說罷低頭看向懷中人,眼光溫柔。

“去,”顧柔不假思索,又問,“可是,你一直爲大晉鞠躬盡瘁,忠心不二,怎麼會如此作想呢?”

他輕描淡寫:“我出生便在那個位置不能選擇。一開始,父親替我選擇;後來,師父替我選擇。不過倒也不是不好,而且我當時還年少,輕狂自負得很,便覺世間無難事,很少有我做不會學不成的事,如果一定要有,我便得自己去尋一個對手。”

所以他平了冀州,滅了水寇,擊退南蠻;所以他拜入國觀,參悟至高的武學和道義,繼承前任宗師衣鉢……他不斷尋求新的挑戰,然後把它們一件件甩在身後,越走越遠,越走越寂寞。

顧柔完全沒料到,她看似嚴謹又端莊的大宗師,骨子裡卻是這般隨性灑脫,或者說,他真正的超然。他完全不真正關心任何事。

顧柔又想,他是因爲什麼都做過了,什麼都見識了,所以便覺得什麼都沒意思了。

於是驀然一驚——該不會有一天,他也見識夠她了,也覺得她沒有意思吧?

不要不要啊!她被這個念頭嚇得睡意全無,指尖都開始打哆嗦。

自己的男人太過厲害,果然是一件很幸福又極其痛苦的事情,她感覺每天都站在山巔的懸崖上,懸崖越升越高,她不往上爬,就會往下掉。

他繼續道:“天道有常,這麼多書裡頭,我總以爲,還是道家經典最通透;冥冥之中有常數,一切天道安排;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陰陽不亂其氣,,生死不俛其位,三光不改其用,神明不徙其法。在什麼位置,便做好什麼樣的事,何必一心想要逆天。違背常理一時地改變現狀,也不過剎那光輝,永恆的法則,並非人力所能更改;戰爭,人情,世故,都一樣。”

顧柔呆呆地望着他。聽他道:“所以,卿卿,等回了潁川,你就安分做我的妻子,別再去想什麼其他了。”

——他甚至爲了她,都想要退隱了。她還能怎麼答?

顧柔應道:“嗯。”

今夜,他對她直陳心聲,便是想要和她徹底溝通心中的想法。顧柔很感動,可是更加被他的話所震撼,她總覺得大宗師說過的一些話裡頭,還是留下了她無法解決的難題,她沒有被安撫,反而激起了更多的疑問。在什麼位置,便做好什麼樣的事,果真是這樣麼?

顧柔開始着了魔似的看書,她需要尋找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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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顧柔那勤學的程度,有時候令國師都覺得,她魔怔了。然而她一頭撲在書上,總比她一頭撲在白鳥營上好。而且他如今很忙,也沒有更多的時辰陪她。

一晃八月,涼風忽至,炎夏褪去,到了白露時節。

駐紮在武陵地區的朝廷趁着天氣放晴收割當地晚稻,抽調民夫騰運糧草,修造船隻,爲攻打牂牁做準備。而云南方面|操光的軍隊補給跟不上,時間一長,更加無以爲繼,只得暫時撤回牂牁據守。

顧柔照舊在行轅裡讀書習字,除了寶珠和銀珠等侍婢成日陪着,便很少能夠見到外人。不過,這世上也彷彿缺她一個不缺,一開始白鳥營內還會有人問起那個眉眼清亮的小姑子哪裡去了,如今已無人再問,畢竟像這樣時刻冒着風險出任務的斥候營,減員乃是常事。

不過,也有人會百折不撓地問起,比如像祝小魚這樣不通人情世故的,三天兩頭纏着孟章問伍長什麼時候回來,煩得孟章見到她到處躲。

這日,祝小魚沒見着孟章,卻在出任務的路上遇見冷山,冷山剛從外頭帶人回來,活捉了敵方的一個斥候,祝小魚興奮地追上前:“冷司馬,俺們家伍長啥時候回來?”

冷山張了張嘴,剛要開口,邊上的老兵們便道:“快閃開!沒看見將軍受傷了麼,快送軍醫!”

祝小魚一怔,這才發現冷山衣服上全是血跡,驚道:“冷司馬,您受傷了!”能教他傷成這樣,敵方着實厲害,再一看,老兵溪汝光居然從後頭讓擔架擡着回來的。

冷山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士兵們一起走開了。

顧柔仍然堅持看書,不過,偶爾也去孟章那裡打聽情況,她聽說部隊在西南前線和操光的軍隊發生小規模的對戰,將士們有些死傷,心裡擔憂。過了兩日,她見寶珠等人拿了一堆士兵的衣裳回來縫補,以爲後勤支援,便也加入到她們當中去。

院子裡秋高氣爽,顧柔和寶珠幾個姑子們補衣裳,偶爾也會互相比賽誰的手腳麻利,一輪比賽完,寶珠最快,顧柔第二,銀珠第三,銀珠不服了,連聲道自個拿到的那件最破爛,下一輪要挑件容易的。

銀珠拿起來一件,道:“你們瞅瞅這件,爛成這般,還怎麼補,不如讓兵曹處重發一件新的得了。”

顧柔望去,原本臉上還掛着笑容,忽然間便笑不出來了。原來那件兵服上頭有飛鷹紋繡,正是白鳥營的兵服。她連忙搶過來看,想瞧一瞧這件衣裳是誰的,在裡層發現一個“冷”字。

顧柔驚呆了,冷司馬,他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顧柔若有所思放下衣裳。“哎,小柔,你上哪兒去?”寶珠和銀珠在後頭追問。

“我去隔壁找孟章,馬上回來。”

孟章還在院裡脫了靴襪看腳底的水泡,他今日又跑了一天,剛剛去軍醫處看過冷山回來,石錫還帶了沈硯真給冷山看診,言說沒有大礙,孟章這才放心回來,剛喘得一口氣,就聽見外面有人匆匆而入。

孟章一見是顧柔,趕緊穿好鞋襪站起來,同她打招呼。

顧柔面色焦急,劈頭問他:“冷司馬他傷得重不重?傷哪裡了?”

孟章一愣,心想消息怎麼穿得這麼快,顧柔見他這番遲疑,還以爲冷山出了大事,愈發着急。孟章趕緊道:“不礙事,肋下讓人刺了一劍,其餘都是小傷。”

顧柔不大信,她瞧見那件血跡都洗不乾淨的兵服,心都揪住了——以冷山的機警和老練,能把他傷成這樣的對手,定然不可小覷。“他怎麼受傷的,又親自出任務了?”

敵方鐵衣斥候的事,國師有過囑咐,不許透露給顧柔半點,孟章可不敢在這個時候作死,連忙打哈哈道:“沒事,論本事,咱們白鳥營他頭一份,你還信不過他麼?都是小傷,我剛看他回來。啊,他還活捉了對方,誰能真正傷了他呢?”

顧柔鬆一口氣。沒事就好。“那,我想去看看他,孟軍侯能否幫我帶個路。”

孟章爲難:“這可不成。這這這……”

他曉得顧柔這個姑子的性子是有些倔的,急於找個藉口推搪過去,可是一時半會居然想不出什麼好藉口來。

不過這會兒,顧柔反倒自己放棄了這個要求,挨着石桌凳坐下,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能帶我出去,這爲難你了。”

孟章鬆了口氣,也坐下,讓人沏壺茶過來。等茶的工夫裡,顧柔問他:“孟軍侯,我有件事一直想問,是關於常玉這個人的。”

孟章又是一驚。她怎麼突然提起常玉來,她又從哪裡聽來的常玉?

“我想知道常玉是怎麼死的。”

顧柔眼神急迫,抓了抓孟章的臂彎。

提起常玉這個人,孟章自也有些唏噓。沒有人能忘記常玉,他留給人的印象太深了,天賦英才又匆匆離去。

茶來了,孟章先給自己倒了杯,一口牛飲喝掉,長長嘆氣:“常玉他,可惜了……”

……

不知不覺過了用飯的時辰,顧柔從孟章院子裡回來,一路心神恍惚。

腦子裡還回想着孟章說過的那些話。原來,常玉竟是那樣一個結局,他進入白鳥營之後思考得那麼多,卻最後選擇了一條與初衷截然相反的道路。

如果放在平安的盛世,也許常玉才華會令他成爲一個很優秀的人,無論是讀書出仕賢者,還是嘯傲山林隱士。可是他選擇了戰場,在那個每做一個決定都來不及過多思考,間不容髮的時刻,他選擇向死;並且,也沒有給殺死他的冷山別的選擇。

冷山殺了他,別無選擇。顧柔想到這裡,突然想到那天在角樓上他對自己說過的話:

——如果你逃跑,我也一樣會殺了你。

不由得一驚。

她眼前又一次浮現冷山的那個眼神,絕望、悽清、深沉、溫柔……飽含着痛苦和複雜的情緒。那是爲了常玉,他一定沒有忘記過常玉。

孟章道:“常玉以後,他再也沒在人前表露過他的痛苦了。”

是的,更多的時候,他學會藏在心裡。

顧柔怔怔地回想冷山過去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直到今時今日,她才發現他的那些細微之處,似乎都飽含着一個人對於過去的負重和沉痛。

她想得出神,直到院裡的梧桐葉飄落到她跟前,她伸出手,接住了——秋日的陽光帶着微涼,與夏日截然不同的感受。僅僅是一個夏天的白鳥營生涯,已經讓她刻骨銘心;更何況,冷山在那幾乎度過了半生。誰能忘掉呢?

……

顧柔把冷山的衣服拿回來補好了,在破損的肘關節處,特地加固了一層,以防下次磨損。

她照舊像籠中鳥一般,看着官邸外面的世界。好幾次,在她看不見的角落,國師看着她立在行轅外的街道上出神,看白鳥營的士兵經過,怔怔發呆。

“伍長!伍長!”祝小魚在隊伍裡拼命地衝她揮手,顧柔也用力揮手,她開心地笑,眼淚卻涌出來。向玉瑛跟着隊伍目不斜視,手卻悄悄擡起來衝顧柔揮了揮拳頭——那是一個她們約定好的手勢,做成了一件事,互相碰一碰拳頭。

領隊的冷山照舊走他的路,他看起來一切都好,傷勢也不明顯,很精神,顧柔遠遠望着他,他好像沒看見顧柔。

顧柔在手札裡面寫道:我很想他們,很想很想。

她以爲自個忘了白鳥營,其實一直沒有。

有一日,國師與衆官將議事後,得有餘暇,同治中岑隨一起參觀他的藏書,岑隨雖然是雲晟那一頭的人,但他也是個讀書人,而且治學廣泛,談吐很有意思。國師交人素來無論親疏,而岑隨也覺得這位來自國觀的大宗師,並沒有恩師雲太尉口中說得那般專橫跋扈,兩人皆有種言語投機之感,便邀請國師來家中小坐。

用了一道茶的工夫,岑隨命人把收藏許多年的各類藏書都取到客堂,以供國師參看。

岑隨介紹道:“其中一些法家經典,乃是孤本,乃前朝武陵地區的大賢何雍收藏整理成集,下官的祖父與他有交情,何家後來落難,祖父出手襄助,何老前輩爲了報答,便將此書交託給祖父。下官得到這些書簡之後,又重新命人抄錄,分門別類裝訂成冊。”說罷笑一笑道:“聽聞大宗師精研道家兵家陰陽之術,想不到對此類法家藏書也有興趣。”

國師半蹲下身,他倒是並沒有在那看岑隨介紹的書,只是按照對顧柔的瞭解,從中挑選着她可能會愛看的幾捲風俗志。一面漫不經心道:“岑治中,本座聽聞你是承熙三年的太學生,甚察多辯,有鄧析遺風。”

岑隨聽了心裡一驚,春秋的鄧析乃是法家先驅,卻又因爲欺愚惑衆,得了荀子一個“不可以爲治綱紀”的評價。大宗師這會兒把他比作鄧析,究竟是何意啊?一時間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如何作答。

於是,岑隨笑着揖道:“下官愚鈍,豈敢同法家先賢比肩。”

國師挑揀着書簡,已經拿了一卷在手中,淡淡道:“你對戰事早有預料,卻隱而不報,報只報一半,這等模棱兩可,中庸之道,確實倒不似法家風範。”

岑隨冷汗涔涔:“大宗師,誤會了,下官一聽戰事起了苗頭,可是立即……”他本來想說立即修書給了太尉雲晟,可是他突然意識到不能說,否則便連恩師也一起出賣掉了,延誤戰機本來就是一連串人的的責任。他只好閉口不言。

國師擡頭,目光疏冷,淡淡朝他一瞥:“立即上報了是不是?你以私人名義修書給雲晟,卻不奏表上報朝廷。你明知這封信有可能不會引起他的重視,豈非報只報了一半,你藏私。”

岑隨見他揭破,秋涼的天早已汗流浹背,起身恭拜道:“大宗師,下官該死。”

“該死倒也不至。只不過你爲了不得罪上峰楊琦,搖擺於國家利益和私情利益之間,結果你選了一種中庸的做法,哼,倒是圓滑。責任追究起來,拿到信箋的雲晟替你擔大頭。”

岑隨的小九九被他一一點破,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雙膝一曲,跪下磕頭:“大宗師,下官真真該死!我千不該萬不該,爲了自己那點小小盤算,藏私於己。”

“你的書收藏得很好,學問也做得很透,”國師翻閱他的書到,“不過,本座是不會因此原諒你貽誤戰機之罪的,爲學而不能爲用,治法卻不能無私,這些經典,你大概需要重頭再讀了。”

“下官無知狂妄,下官該死。”岑隨想哭。

國師道:“貽誤戰機這筆賬,本座先在你頭上記着,從即日起,着你替代楊琦,總領武陵郡一切事務。等平定雲南之後,你的功過一起算,屆時再論賞罰。”

岑隨驚呆了,眼淚憋在框框裡,要出不出地,擡起頭來:

國師說了那麼一通,原來竟然是要賦予他郡治的實權?

“武陵太守楊琦玩忽職守,於戰事不察,於政務懈懶,開戰之後,又連番進退失據,導致各縣失守;本座已上稟朝廷褫奪其職,由你暫代。”

——原來竟是把尸位素餐的楊琦扯了下來,把他提了上去!

當岑隨意識到這是一個升官立功的大好機會時,他瞬間又是另一番新感受,他早就厭煩膩煩在楊琦這個無能蠢材手下當差了,盼了多少年,號稱恩師的雲太尉沒能給他的東西,一夕之間從國師這裡幾乎全部到手。竟然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他激動的心情難以言喻,磕頭拜謝道:“謝大宗師,下官一定鞠躬盡瘁,戴罪立功!”

國師不置可否,他書冊挑揀完畢,就兩卷,多了怕小姑娘看不完,握在手裡,衝岑隨晃了晃:“那就跟岑治中借閱此二捲了,隔日必定歸還。”

岑隨急忙道:“大宗師您請便,借多久都成,不必急於歸還!”別說是兩卷書了,就是兩擡金銀財寶,也無法回饋他今日所獲之利。

國師起身來,將書卷夾在腋下往外走,岑隨急忙在後面恭送,經過垂花門時,國師看見外院中有一棵高大的銀杏古樹,葉子已經黃透,正順着風片片飄落下來。他一時駐足凝望。

岑隨也陪他仰頭看,心想,大宗師該不會是喜歡這棵樹罷?倘若真是如此,就是連根挖起也得挖出來給他送去。

“岑治中。”“下官在。”

“假使你有一隻鳥,你極是歡喜她,然你將她寵着,她卻不歡喜;你將她放飛,你又不滿足。你當如何。”

岑隨愣了一愣,看向國師。只見他仰目眺望,沉靜優雅,清冷麪龐似透着一股淡淡的惆悵。

以岑隨待人接物的經驗,國師這番話必定另有所指。他本是睿思巧辯之士,多少能猜度一些國師話裡的深意,便忖度地回答道:

“以大宗師這般造化脫俗之人,難道便不能令這隻鳥去而復返?人初生時不知世事險惡,有時人看那山,不過是空中樓閣,海上宮闕,待它飛去海的一段見識天高地廣,大抵纔會想起主人家的好罷;倘若它想不起來,這等鳥兒,不要也罷。”

這番話說出口,果然,令國師驟然收神,他回頭,淡淡看向岑隨一眼。

岑隨恭敬地揖身,將頭埋低。片片銀杏黃葉飄灑院中。

放飛她,讓她走嗎……

國師陷入了深思。他不是不知道禁錮的專橫與殘忍,可是有時候他寧可囚禁她一輩子,也不願意她飛向外面,折斷了翅膀。倘若失去了她,他承受不起那份孤獨。

夜裡,國師將從岑隨處借取的風物誌給顧柔,她果然很喜歡,捧讀愛不釋手,甚至央求他晚一些熄燈,讓她多讀一會兒。

國師原本是想答應的,他躺在一邊,看她坐着讀書的側臉,清麗美豔,帶着求真和癡迷的眼神……他的眼神也漸漸變得同她一般癡迷。

他忍不住了,伸出手拿掉她的書,把她壓在柔軟的牀被中。此時秋涼天氣,牀被添厚了,格外鬆軟和舒適,將兩人柔和包裹。他抓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緊扣,開始淪陷。

他們之間越來越契合了,不需過多言語,便能尋得對方最心顫的位置,他一遍遍親吻她的臉頰,他的小姑娘還是很愛哭,難受也哭,舒服也哭,彷彿是水做成的,每一次的擠壓,都能從她身體裡壓榨出一部分汁水,她整個人溫暖溼潤。

“卿卿。”他撫摸她的小臉。“大宗師,我害怕。”“不怕,有我在。”“我害怕……”

顧柔痛快放肆地在他懷裡哭,他說過,在他面前,她可以盡情地哭泣。她近乎狂亂地擁抱他,語不成調:“我害怕有朝一日,您發現我不過是一具……空殼……”

“你不是。”他的小姑娘,有血有肉,有心有魂,沒有一件是他不想要的。他強力地促使她去感受她的存在,賦予她一些東西。

最終,她倒在他懷裡,終於放聲哭泣:“你知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人,想要跟上你的腳步是多麼的難。我好害怕啊,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大宗師。”

她大抵是無意識地說了這句話,然後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然而這句話,卻使得他徹夜難眠。

——他突然覺得,她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擁有的了。她的心臟如同漩渦,在瘋狂吸納更多的細流,她拼命尋找着一個真正的靈魂,重新裝填心靈,打破肌體,重塑骨骼,在痛苦中反叛,在痛苦中新生。

123||2.3

134

白露過後,朝廷軍在當地收割晚稻一結束,國師便命令軍隊朝西南進兵,登上雲貴高原,當軍隊抵達延江水和沅水上游之間的牂牁郡境外,此時已鄰近中秋。

從處處丹桂飄香的武陵郡來到此處,已是整個大晉版圖的西南極端,思鄉的情緒難免一時傳染。於是,只要呆久一日,不光是大軍的糧草,士氣一時也頗成了個難題。

國師曉得,必須儘快進兵,一舉拿下雲南門戶牂牁,然後直取益州郡。

國師需要進兵攻城,大軍在牂牁郡治且蘭城外包圍駐紮,修建攻城工事,着白鳥營先行入城,探清敵方兵力部署。

於是,所有的壓力全部集中到了前線哨探白鳥營的身上。然而,冷山不斷向城內派入斥候,卻要麼石沉大海,要麼重傷而歸,均只能在城池中徘徊,無法進入敵軍守城部隊兵力部署的營寨。上一回他親自領着老兵溪汝光潛入,卻被敵方的斥候部隊發現,一路逃出城,追趕他們的斥候騎卒似乎服用過鐵衣這種藥,銅皮鐵骨百毒不侵,他們費了好一番周折才生擒對方回來,溪汝光受了重傷,只怕要養傷很久一段時日。

這一回再去,冷山發現除了一個新兵向玉瑛,他居然沒有更多的人選了。

以前周湯在,他輕功好,帶上合適,然而如今他不在了;阿至羅功夫各方面均衡,只是胡人長相,又兼皮膚黝黑,一進城就等於招攬圍觀的*動物;孟章雖然條件都符合,然而白鳥營總要留一個人坐鎮指揮調度其餘的斥候。

冷山正犯愁,前任太守楊琦來給他支招了。

楊琦雖然被國師褫奪了太守之位,然而他內心卻鬆了一口氣,他曉得自個能力不足,上次守城戰役,把他嚇得六神無主,能夠不殺頭他已經謝天謝地,於是這會兒卸下重擔,心態反而放得很平。他曉得冷山發愁的原因,便好心建議道:

“上一回元中深夜穿過敵圍登城,身後帶了兩名斥候,我見其中一人身手敏捷,會舞白練,攀巖走壁不在話下,若是帶上她,豈不事半功倍?”

楊琦指的是顧柔。冷山聽到她的名字,一時地沉默。

他壓下了且蘭城的路觀圖,想起了常玉一般的顧柔。不曉得她度過了魔障沒?也好,常玉那樣的人,本來就不應該活在酷烈的戰場上,他們應該屬於在太平年代,遠離劍影刀光。

他劍眉微蹙,迴應楊琦道:“這人現在調動了,不大方便。”

“啊,”楊琦驚訝,“那真是太可惜了。”

顧柔隨軍隊行軍駐紮,和寶珠等侍婢們住在後方縣城內的行轅,她照舊和姑子們一起替士兵們縫補漿洗衣裳,這樣也挺好,至少兵營之間相隔不遠,她常常能瞧見白鳥營的熟人。

就比如這日,祝小魚哼哼着鼻子跑過來找她,說自個在鄒雨嫣那受委屈了。

顧柔笑問她又爲什麼吃鄒雨嫣的排頭,祝小魚道,冷司馬在北軍內部急徵輕功好夜視好的兵,如果徵不到,便要去各地調集白鳥營的老斥候。她自告奮勇去報名參加,被伍長鄒雨嫣一頓訓斥:“就憑你這笨頭笨腦的,四肢再發達也不敢帶你,還怕中途給你連累了壞事!”

顧柔勸慰:“鄒伍長說得對,你經驗不夠,還得再歷練歷練。”

“伍長,你和俺同時進的營,可你總是樣樣幹得好,俺太笨了,”祝小魚對自己的笨有了意識,很是失望,“他們都說你在就好了,又可以教我,又可以幫忙。對了,聽溪大哥他們說起過,其實最合適這趟任務的人選就是你,伍長,你傷啥時候好?”

顧柔聽得一怔。想起方纔小魚說冷山要從北軍內部徵,從外部斥候調;可見他的形勢已經十萬火急。先不說從內部徵來的別營士兵,不熟悉白鳥營的行動習慣;光是從外部調人,就要花費五天乃至十天半個月,這大軍的糧草怎麼等得起?

祝小魚回去了,顧柔卻久久不能平靜,夜裡,她反覆地思忖着這件事,最後,終於忍不住,翻了個身,面朝着國師:

“大宗師,您睡着了麼。有的話,我曉得你不愛聽,但我還是想說一說,假使這讓你不高興了,你隨時可以打斷我,只是我盼着您能聽一聽,這話我想了很久,您讓我講一些成麼。”

國師平躺着,手臂讓她枕在頸下,看起來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閉目養神。他的側臉輪廓看起來恬靜又清雅。

按照她的經驗,他應該沒睡着,只是介於想回答和不想回答之間。於是繼續道——

“我小時候,在青盔巷長大,後來搬到葫蘆巷,這您是知曉的。那時候,我爹的朋友故舊們都散了,不再有人登門,逢年過節也沒有親戚往來,只有我跟阿歡。我雖然沒因爲這個活不下去,但傷心失落總歸是有的,我想那是我頭一回見識到人情冷暖了,我小時候總歸覺得,人心都是有些冷漠的,每個人活到最後,終歸會爲了自己。所以韓豐對我有點私心,我倒覺得,人人皆是如此,換一個人,未必不如是。故而對他期望不高,也分外寬容。”

“後來,我有幸遇着了我師父,他教會我功夫,一點謀生的本事,我跑了江湖,看了更多世情險惡人心冷暖,我雖然也沒有因爲這些受過大傷,但更加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全心全意肯爲別人付出的人,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這是世間常態。”

“再後來,我遇見您,您對我真好。我頭一回曉得我也是可以受到如此的寵愛;您也是我最在乎的人了。那時候我想,正因爲我倆傾心相愛,纔會無私無求。”

“前段時間,我進了白鳥營,我看見那些人爲了別人的生死,甚至是素不相干的人,付出自己的生命。我開始想,他們之間有像你我那樣之間深刻的感情麼,沒有的,可是爲什麼有的人就是可以爲了別人去付出?翹兒和貞娘是這樣,周軍侯是這樣,冷司馬也是這樣。我剛剛看透自己,想要活個明白,所以纔要出去,不這麼做,總歸覺得對不起爲我們死的周軍侯,他有老有小,卻爲了剛剛認識的雷亮他們死了,你說,他圖個什麼?您說衆生都是螻蟻,可是我就是那樣一隻螻蟻,我是太幸運夠着了您,可是夠不着的人太多了。是您讓一直螻蟻看清了自己,我想做個完整的人,像您一樣。”

見他不語,她心中有些微微難過,思忖着方纔所言,是否過於反叛,使得他不快了:

“大宗師,您別惱我,您不愛聽我就不說了。真的,方纔那些話……就當我一時胡言罷。”

她說罷,乖乖地把臉依偎到他頸窩裡,伸手摟着他的脖子睡去。良久良久,黑夜裡,國師方纔睜開眼睛。

她方纔所言,每一個字都敲打進了他的心裡。尤其是她說自己是螻蟻,令他心疼、憐惜,又轉而驚訝和思考——

一個人,位置再高,都不應權利輕視別人。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萬物、百姓、乃至聖人本身,都如同草芥,一視同仁。

這道理他曉得,只是站在頂峰的他輕忽了。

本座又有甚麼特殊可言呢?我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罷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師父紫衡真人,那是何等的謙沖恬退,彬彬持重,與師父他老人家相比,也許他在俗世所成之功名已經超越了師父,然而在開悟的道路上,他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長進了。

紫衡真人有過兩句話:“看淡世俗和迴歸世俗。”

國師一直把世俗看得極淡,只是這後面半句,他沒理會——既然看淡,何必迴歸。如今師父過世了,他是徹徹底底地把這兩句話重新翻出來想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想到天亮。

第二天天一亮,前太守楊琦和白鳥營軍司馬冷山照例來國師行轅報備當日軍情——楊琦雖然不做太守了,但是國師給了他一個隨軍調度後勤糧草以將功補過的機會,如此一來,他便不至於因爲玩忽職守之罪,到最後回到朝廷被論斬。楊琦曉得機會不易,做起後勤格外用心,所幸他雖無治軍才能,但是這柴米油鹽的仔細活兒,卻是極爲拿手,故而放在這個缺口,也算物盡其用。

楊琦把武陵、零陵兩個郡的物資情況說完;冷山又報備白鳥營狀況,翌日便要動身啓程,他決定了,帶向玉瑛,以及剛剛從越騎營借過來的一個老兵,耿義。其他還有幾個零散從附近外地找來的當地斥候,善於翻山越野,鳧水潛渡,他也準備帶上。

國師卻對這支臨時組建的隊伍表示質疑——毫無熟悉程度,沒有配合,如何能擔此重任?

楊琦聽了連聲道:“是啊是啊,沒有配合,突然上陣使用,風險極大。”

冷山何嘗不知,但他沒得選擇,只道:“今晚會將人聚集在一起部署明日的行動。”

國師秀眉微蹙,楊琦一見到,連聲又道:“太倉促,太草率。”

冷山眉毛一沉,這個楊琦!還沒出兵就說喪氣話,這要是他手下的人,真想給他一刮子削過去,滅了那張烏鴉嘴。

國師道:“就沒有別的人選了麼?”

冷山搖頭。楊琦想着要討國師的好,靈機一動建議:“過去冷司馬手下有個女卒,飛檐走壁身輕體快,輕功尤佳,要是能調回來使用就好了。”

楊琦嘴快,冷山沒來及阻止,國師的臉果然黑了。

冷山這回懶得救楊琦了,雙手一拱道:“既然計議定當,那麼末將先告退,回去部署此事。”

國師道:“且慢,你們打算今夜何時部署計劃。”

冷山一怔,答道:“中夜部署。”

“何時出發。”

冷山又是一怔:“回大宗師,雞鳴出發。”

以他對國師的瞭解,對方記性極好,他不會對聽到過的事情,再重複第二遍。這是要作甚?

冷山忽有所察,微微擡起頭,朝國師身後的垂簾望去——那裡隔着裡間,朦朦朧朧看不清人影。

這話問得奇怪,倒像是故意逼着他複述一遍似的。

冷山告退了。

……

顧柔在垂簾之後急得團團轉,她知道現在的白鳥營尤其需要她!原本,她是可以裝作不聞不問,可是如今親耳聽見白鳥營的弟兄要因爲陣容不當,冒着風險去出任務,她的心就七上八下無法平靜。正在焦急之時,忽然聽見簾子響動,她急忙坐回桌邊,裝作若無其事喝茶的平靜。

國師從外間回來,倒是沒有對她懷疑,只是溫和地看了她一眼:“你起身了。”

“啊,剛起。”

他道。“天涼,多睡一會好了。”“不用,睡多了也頭昏。”他拿走她手裡的茶壺,修長剔透的手指輕輕按於壺身:“莫飲冷水。”他喚寶珠進來去換了壺熱水,問她:“初二月信才過罷?”

顧柔微怔,臉熱道:“嗯。”他對她的月信這件事掌握得很牢,計算精確到天,一開始她總覺得這是他不肯落下福利的緣故,守着她閒暇日求歡;時間久了才曉得,他是對她的飲食照顧關心。

“嗯。”他得到確定的答覆以後,從瓷罐中捻了一撮武陵郡帶回來的幹菊花,投入杯中,用熱水衝開了菊花茶。

顧柔剛捧起杯子,便聽他道:“小心燙嘴,慢慢喝。”她不好意思了,他今天怎麼這麼空閒守着她?便問:“大宗師,你今天不去官邸麼?”

“嗯。”他提前將該安排的事情都已經各自安排人去執行了,其他都有石錫處理得很好,何況今日對他而言很重要,他想陪小姑娘度過。

顧柔很奇怪,放下了杯子:“戰事這般吃緊,您還有這等閒工夫啊。”她覺得,他應該多多專心一些,打仗可關係着千萬人的命。

“嗯,本座想多陪你一會。過去的日子,是我疏忽了。”

顧柔聽得心頭一暖,但是片刻轉念之間,心情卻是一沉。

——這該不會是因爲他看破了方纔她偷聽外間的談話,猜測她會偷偷跑回白鳥營幫忙,所以才特地親自盯梢她的罷?

這一瞬間,顧柔的心情涼了,茶也不清香了,整個覺着沒意思。她將茶杯往桌上一擱。

他問:“怎麼不喝。”

她頭一回覺得他好多話,好囉嗦,總是要這麼管着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想要喘一口大氣都難,胸悶得緊。她立起來,甩了甩手臂活動筋骨:“不想喝了。”

他便由着她,順手從桌上拿起一卷書,剛好是昨天陪她讀過的書,這會打開來:“今天還讀書麼。”

顧柔立刻坐下來:“讀。”百無聊賴,又被監管,不讀書還能幹嘛,總不能時時刻刻牀上幹活。

她拖着小圓凳擠到他身邊,他順勢把她摟在懷裡,顧柔趴着桌子邊沿看他一邊翻書一邊講故事。

今日翻到的剛好是《春秋左氏傳》,講到晉國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春秋混戰時期,當時秦國出兵伐晉國,交雙方兵於當今的馮翊郡。晉國主將魏顆和秦國猛將杜回相互廝殺糾纏,在生死關頭,突然出現了一位老人,用草繩套住了杜回,幫助魏顆制服了杜回。於是,魏顆的晉軍大敗秦國,凱旋而歸。

魏顆很奇怪,問這位老人的來歷。

原來,魏顆的父親曾是晉國大夫魏武子,他生前有位愛妾沒有子嗣,於是魏武子吩咐兒子魏顆道:“我死後,你爲她選擇良配改嫁。”後來魏武子病重,卻又改口對魏顆道:“我死後,定要讓她爲我殉葬,使我在九泉之下有伴。”等到魏武子死後,魏顆沒有殺死這位父親的愛妾,而是爲她選擇良配嫁了出去。魏顆的弟弟責怪他不尊重父親的臨終遺願,魏顆卻說:“人在病中做的決定昏亂,所以尊重父親神志清醒時候的囑咐。”

晉軍收兵以後,當夜魏顆夢見那位幫助他擒獲杜回的老人,老人道:“我是你所嫁之夫的父親,你選擇了你父親好的命令,我感念你的恩德,所以戰場上結草襄助你,予以報答。”

這個故事顧柔聽了感觸,她笑着摟住國師的脖子,在他側臉上親了個響:“大宗師,你對我這麼好,我也會像這樣報答。”

他卻搖了搖頭,似是很認真道:“本座不要你報答。”說罷回頭,眼神溫柔深沉地回望她,良久地,緩緩道:“我只要你活得開心便好了。”

“就要報答就要報答。”顧柔咯咯笑,摟着他一頓親,吧唧吧唧蹭得他臉上都是口水,國師無奈抹了一把臉,皺眉睨她:“你這是報答,你這是報復!”抓了她過來撓癢癢肉,顧柔又哭又笑,連聲求饒方纔停止。

他陪她鬧了一番,兩人磨蹭到午後一起用飯,他又盯着顧柔仔細瞧,像是又永遠也看不夠。

如今顧柔也算是習慣了,即使當着他面兒,大口吃飯大碗喝湯不在話下,見他總是不動筷子,便取了個小木勺,一口菜一口飯餵給他吃;她見威嚴端莊的大宗師面對一個小勺子也要乖乖張嘴的模樣,她覺得好玩兒,時不時拿開食物逗逗他,他也不惱,就衝着她微笑。

用罷午飯,她困了,回到榻上小睡一會兒,國師在旁邊哄她睡着,便起身離開回官邸。

顧柔躺在榻上,聽見國師推門出了外間,趕緊坐起來,她跑到牀尾的櫃子前頭,搬個圓凳爬上去,頂層有個木箱,裡頭裝着潮生劍秋水練這些她封存好久的兵器,還有一身白鳥營的鷹服。

顧柔做賊心虛,麻溜地換好,把箱子凳子歸位,又收拾了一遍牀鋪。她想着,自個應該給他留點什麼字解釋解釋,可是一時半會又想不到合適的話。而且攤開紙筆,她想到他看見這張紙以後會是多麼地傷心,她自己也控制不住要掉淚了,趕緊慌慌張張收起來。

顧柔決定什麼都不留,直接走,然後再用心聲告訴他。

她在鏡子前整了整衣冠,果然,穿上白鳥營的鷹服,整個人都精神得容光煥發,像是有了魂魄。

她佩好潮生劍,沒走正門,翻窗出去,跑過圍廊,從一個視線的死角翻上牆頭,消失在牆的那一端。

——顧柔一直覺得自己很聰明,很機靈,在白鳥營的那些東西不是白學的。可是就是此時此刻,她卻不知道,她的大宗師一直就在隔壁閒間的窗口,簾幕低垂,立在一個她看不見的陰影角落望着她。

他望着她,手心攥緊,像是望着一隻飛出了手心的燕子,消失在天的另一端。

他的手捏着窗櫺,簌簌落下一堆木屑,身後的寶珠和孟章見了,極是不忍。孟章忍不住出聲發問:

“師座,既然這般捨不得,又何故特地放走她?”

國師沒回答,只是下令:“你去加派人手,遠遠跟着她以爲支援,別讓她發現。另外告訴冷山,本座借他三天的人,三天之後讓他給本座帶回來,須得毫髮無損。否則本座拿你是問。”

孟章傻眼,啊,冷山他孃的管我啥事!“是師座。”真是無端飛來一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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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珠沒多話,她默默給國師披上斗篷,他很快又要去大帳同將校們研究軍情了,這些日,他清減了幾分,無論哪頭都承受着壓力。

國師要走了,既然顧柔不在了,這座行轅他短期也不會想回來,沒有她的地方不成爲一個家,他見了會傷心。其實儘管他給了她一個出逃的機會,但方纔有那麼一刻,他希望她能夠回頭,他在心底懇求她可以回頭。

可是她沒有,她還是那麼選擇。

——顧柔,我相信你會回來,你一定不能辜負本座。

……

國師準備去靠近前線的營寨跟將士們一同長住,一方面方便對即將到來的攻城戰役臨陣指揮;另一方面,更靠近顧柔。寶珠已經去替他準備這些日需要使用的衣物用品。

趁着這等待的空閒裡,國師回到臥房,隨便翻翻顧柔讀過的幾卷書冊,看看她使用過的這個房間。

凡是有她走過的地方,似乎都遺留着一種清新芬芳的香氣,使他流連;雖然上前線坐鎮還是輕裝簡行爲好,但他想了想,還是帶上了今天她剛剛讀過的那本書。也許過兩天,他的小姑娘就回來,到時候她想要看書也方便。

他有些心神恍惚,手碰到書冊的時候,把一排的書都碰倒了,有幾本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卻發現有一本裝訂得很簡陋的冊子,翻開的一頁上面寫着:

大宗師,我錯了。

端端正正,字體談不上多漂亮,但寫得挺認真。

他拿起來看。

顧柔過去這段時日,很多話不敢用心聲告訴他,便全部地和讀書筆記一起寫在手札裡。國師一個人在房間裡看她讀書的手札,發現她一筆筆記着他說過的每句話,加上心得批註和疑問。不過,顧柔寫得最多的一句,還是:大宗師,我錯了。

——大宗師,我錯了。今天你回來心情不好,我還同你講小魚的事,我知道你不喜白鳥營,但你不要因爲如此而遷怒小魚,她是個很好的人。以後你見到她了,你就知曉。

——今天讀了望夫石的故事,哭了,我很幸運。我每一天醒過來,沒有睜開眼睛,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您;當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見的就是您。我應該很滿足了。

——今天您很忙,也沒工夫來,我就隨便記一點兒,我好像瘦了一點兒,可能因爲我又開始扎馬步練功了……

手札的最後一頁,停留在前日,她在上面寫着:

——大宗師,每當你說我自私,說我不在乎你的感受,這讓我很傷心,可是我想,這世上如果有一個最愛我的人,那只有你了,只有你可以改變我。我沒有想過要欺騙你,我只是想成爲一個真正的人,不再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地活,活出個明明白白,對得起天地正道,對得起自己,配得上你。我希望取悅你,但不僅僅是身體。

……

他緩緩合攏手札。

窗外,槐樹正落下一片柔軟的葉子,在秋日的光芒包裹中,它降落得很緩慢,彷彿有無數細小清澈的光暈圍繞它在浮動,如同紅塵幻夢般輕輕飛舞。視野變得明亮、絢爛、模糊……顏色一道一道變幻,斑斕又璀璨。

他的眼眶微微溼潤,於無聲中,有什麼東西,隨着落葉一同墜入紅塵。

那是一滴眼淚。他長大成人以來,落下的第一滴淚。

他突然想念起年少時,師父紫衡真人領着他在樹下練劍的情形,師父嚴厲又慈和,他的訓斥,已經被自己遺忘很久,卻在此時翻出了新的涵義:

“玉衡,用心去看!衆生璀璨,何故不看?如果你不能迴歸世俗,與他們平起平坐,你就不能真正看淡。”

看淡世俗,迴歸世俗;只有迴歸,才能真正看淡。

他捧着書跨出門口,一片廣闊的天地伴隨着通透的光線漫射過來,投射出他身後長長的倒影。天空有鳥和風在飛翔,萬物歌唱,秋天,沉寂中孕育來年的生機,緣聚緣散,物消物長,一切冥冥中有常。塵世在他身後浩浩渺渺,像是舊了,卻又像是新了。

如果可以,他想回頭,想對當年在樹下看師父練劍,帶着滿面不可一世的狂傲的青蔥少年說幾句話,想和他坐下來談一談,想代替他告訴師父如今的感想——

愛一個人是修煉自己,愛一個人是打開天地,愛一個人是迴歸有情衆生。

可是紅塵隔海,時光不再,昔日的狂妄少年已經長成如今芝蘭玉樹的模樣,他走到槐樹下,低下高傲的頭顱,於細碎的光陰中看清楚自己的影子。

【——卿卿,你沒有錯,是本座錯了。本座不該小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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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朝白鳥營大帳跑去的路上,忽然虛空裡傳來國師的聲音:

【小柔。】

顧柔一個哆嗦:【……】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國師道:【不回答也沒關係, 你的手札本座看了。】

雖然不怎麼敢惹怒他,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你怎麼可以偷看!】

國師:【字寫得太爛了。】

顧柔:【……】

國師道:【本座給你下了點批註, 等你回來看。】

顧柔蒙圈了,她停下了腳步, 往身後的行轅看, 但已經相隔很遠, 只看見兵營和兵營之間, 遠方湛藍的天, 行轅在山丘的後面。

他又道:【你早點回來。要是探得情況, 及時告訴本座, 本座會在前線策應你們。】

他也要投入更繁忙的戰爭部署中去了, 她堅強,他便須得比她堅強百倍, 支撐起她想要搏擊的那一片天空。他第一次告訴自己不要去考慮最壞的結果, 把全情投入到爭取最好的結果中去。

……

營帳內,冷山正在擺放軍事沙盤, 大晉版圖的西南端高原上,有一座且蘭縣城,已被他用泥土捏成的小型建築擺出雛形。他告訴衆人,作爲牂牁郡的郡治,此地地貌複雜,河流交錯,必須記清地形,以免迷失路線;他決定讓衆人走舞陽河水道進城。

他正說着,忽然見對面的向玉瑛眼神似乎發怔,冷山不由皺起眉,目光嚴厲幾分盯着她,卻發現向玉瑛並沒有看見。

他便順着向玉瑛的眼神轉身回望,卻見光線從營帳門□□入,一個人影從刺眼的光暈裡面走出來,跑到他跟前——是顧柔,她穿上了白鳥營的兵服:“冷司馬,帶上我吧。”

冷山準備帶的人裡頭有向玉瑛,有屯騎營的趙勇,還有本營的雷亮,越騎營的耿義,這些人或深或淺都認得顧柔,見到她都點頭微笑。只有冷山蹙眉不語,他在斟酌拒絕之辭。

這時,有傳令兵忽至,來到冷山跟前,附耳悄悄帶來國師的命令。冷山聽了微微一詫,隨後,便有了定奪:“那你過來聽。”

“是!”顧柔高興得跑到向玉瑛身邊,向玉瑛悄悄地在底下拉了拉她的手,她們又可以在一起任務了。

……

當夜雞鳴,顧柔隨冷山、耿義、向玉瑛、趙勇、雷亮六人搭上一艘大客船,沿着舞陽河去牂牁郡治且蘭縣。

從武陵郡的沅江下游到舞陽河,再到且蘭城,是一條南方各郡和中原等地的貨物輸送進入牂牁郡的水路。牂牁作爲水陸交通的交匯點,碼頭每日都會迎來各式各樣的商船。

顧柔搭乘的客船上面,載了許多要進入牂牁郡的人,外頭魚龍混雜。顧柔和向玉瑛換完衣裳,沒有急着出倉,兩人聊了一陣。

顧柔問向玉瑛白鳥營每個人的近況。向玉瑛道,田秀才最近在冷山的指導下,專攻陰陽術數、星象觀測,已經可以在軍陣前獨立完成立表等測算的任務了;何遠和祝小魚每天練習潛渡,冷山對祝小魚的要求尤爲嚴格,要她在水下憋超過一炷香的時辰,祝小魚每天都哭訴這是個沒有人能完成的任務;阿至羅從零陵郡回來同衆人匯合,帶領斥候們在附近各地打探消息。唯一遺憾的是,老兵溪汝光的傷勢嚴重,怕是不能再繼續做斥候了,他準備解甲歸田。

顧柔問溪汝光被何人所傷。向玉瑛道:“是對面的鐵衣斥候部隊。他們銅皮鐵骨,快馬飛馳,力大無窮,見到咱們的人便直接下馬搏殺。他們的拳腳套路也不花俏,可是一拳一腳都實用得很,一旦被打中,骨頭就稀碎。”

顧柔聽見“鐵衣”兩個字,心裡不由得一驚,這不是她父親爲連秋上研製的那種藥物麼!

她想到這裡,不由得冷汗冒了出來,很是難過不安。父親配製的一種藥材,竟然讓諸多的將士喪命,在她看來,彷彿也是自己的罪過。

又聽向玉瑛問道:“小柔,你這些日都去哪裡了,我打聽過好幾回,他們都不讓見你,你是犯了什麼事麼?要不要我去求求屯長和冷司馬,替你求個情。”

顧柔想,冷山倒還行,沒有將她和國師的事情宣揚出去。正欲思忖如何作答,忽然聽見有人敲艙門。

向玉瑛和顧柔立刻捱到一起,各自悄悄摸向兜裡的暗器。

是耿義的聲音:“二位姑子,外頭風景好,快出來瞧瞧。”顧柔才鬆一口氣。

走出艙門,迎頭便覺豁然一亮。

船正在峽谷內逆水徐徐而上,越是到了上游,那水道越是急窄,兩岸懸崖高聳,瀑布飛瀉;有不少猿猴攀爬其中,有的猴子好奇地朝河上的行船張望。雷亮穿着件苗人的花色套馬褂趴船舷邊上,拿一顆梨,遠遠地挑|逗那猴子玩,猴子想要吃梨,雷亮不給,結果猴子從懸崖上的吊藤攀援而下,朝他扔了一顆石頭子兒,咚地砸中雷亮身後正在整理衣袖的耿義,氣得他大叫一聲,朝對面揮舞拳頭,猴子不怕他,耀武揚威吱吱亂叫,又攀附着懸崖躲回山洞了。

耿義打不到猴子,只好罵雷亮:“你他娘|的|能不惹事?”雷亮哈哈笑吃梨。

顧柔發現他們兩人穿着苗人服飾都挺和諧,特別是耿義,耿義解釋:“我老家在興古郡。”顧柔點頭,興古郡在雲南南部,難怪他會說當地的方言。冷山從這麼多兵裡面挑中耿義,果然有其道理。

說話間,趙勇也出艙了,趙勇和向玉瑛一樣,仍然是在洛陽時候的尋常衣着,他們兩個不會說當地的蠻語,便湊成一對,扮作中原來的平民。他一出來就佔向玉瑛的便宜,故意伸長脖子到處張望尋找:“俺婆娘呢?”向玉瑛也不矯情,大大方方走到他身邊去,看得雷亮一臉憋屈——出個任務,至於在那假公濟私,炫耀恩愛嗎!

顧柔正奇怪,耿義是當地人;雷亮是川西人,因爲從小跟那一帶的苗人混居,也會說一些苗語;可是自己不會,怎麼也跟着苗人打扮,若是讓盤查一起來,一句苗語都不會說,豈非露餡兒了。這時,聽向玉瑛問趙勇道:“冷司馬呢?”

是啊,顧柔朝外看,船已經過了峽谷,進入一處蜿蜒曲折的河段,時不時穿過巖洞,頭頂光線忽明忽暗——這會兒了,冷山不應該遲到纔對。

趙勇道:“冷司馬大丈夫給繡花針難住了。”說罷笑了笑,又衝顧柔道:“小柔,你是姑子,你有經驗,要不你進去幫幫他吧。”

顧柔便去敲門冷山的艙房。

“冷司馬。”

進入艙房,只見冷山坐在女式的妝臺前頭,對着鏡子,手裡果真拿一根繡花針在臉邊比比劃劃,顧柔不由得驚訝。

冷山道:“你過來。”

顧柔走過去,冷山坐在凳子上,手勢示意:“頭伸過來。”

顧柔彎下腰。冷山豎起手掌示意:“朝左偏,把頭髮撩起來我瞧瞧。”

顧柔忍不住了:“您這是做什麼?”

“少廢話,讓你做就做。”

顧柔衝他撩起髮絲,雪白柔軟的耳垂上掛着銀製的大圓輪耳環。冷山記下了她耳洞的位置,拿起繡花針,對着自己的耳朵便是一刺!

顧柔詫異地向後退開,之間一小串血珠沿着他耳朵汩汩而下,忙掏出手帕交給他。

冷山一面擦拭血跡,一面支使顧柔去他行囊裡取止血的藥物。

顧柔給他上藥,問他:“冷司馬,您怎麼穿耳洞呢?”

他指了指妝臺上的一對耳環,似有不耐道:“我怎麼知道苗人爲什麼男男女女,都非得戴這個玩意。”

顧柔明白了,他是要打扮成苗族男子,這才臨時穿的耳洞。

“出去。”冷山道。

“啊?”顧柔還要問,卻看見他已經走到牀邊,開始脫上身的衣裳,衣服扯到一半露出健窄緊湊的腰肌,她一下子窘了,趕緊往外跑,順手帶上門。

顧柔在門口等冷山換衣服出來,一邊腦子裡在想,她見過冷山打扮成闊少的模樣,也見過他打扮成敵軍小嘍囉的模樣,無不惟妙惟肖——有時候她回想,冷司馬不去春臺班演戲,可真有點兒可惜了人才。

正胡思亂想着,門開了。

顧柔滿是好奇地回頭,只見冷山穿着紫色裙褲的一雙腳站在面前,褲子像是短了點,露出一段腳踝在外頭,顯得腿格外修長。

順着長腿再往上看,只見他披着紫衫,健碩緊實的胸膛稍袒在外,脖頸臂膀和腰際都戴着苗族的銀飾,環佩玎璫地站在眼前。

當地男性的服飾就是如此的特色,不曉得是不是因爲耿義是當地人的原因,顧柔看耿義這麼穿,覺得很自然;到了冷山這裡,便覺風格陡然華麗起來。

這些這異族服飾配件複雜,他居然能夠佩戴的一件不漏,連頭髮都按照規制盤束在腦後,額心還佩了月輪流蘇滴水抹額。

不得不承認,很俊美,很斯文,還有一點點的……誘惑。顧柔瞠目結舌,然後……非常想笑。

她忍不住捂上了嘴,白鳥營的同道們一定打死了想象不出來——冷司馬居然也有一天,會變得這般妖嬈。

面對顧柔的忍俊不禁,冷山毫無表情,叉腰對她指了指身後的道路,示意她給自己挪個位置。

顧柔趕緊收住笑,側身給他讓路。冷山一甩頭把她撞開,蹭着路邊走過。在他轉身之際,耳朵上掛的雀羽銀環一下子從綢緞般的黑髮中跳出來,一搖一晃地甩着,簡直嫵媚快要成精了。

冷山走到甲板上同耿義他們匯合,耿義正在跟雷亮搶奪一個梨要求分吃,但是雷亮更不要臉些,說着:“我不能跟你分吃梨子是因爲我不想跟你分離。”吃獨食吃出了義正辭嚴理直氣壯。冷山走過去輕輕咳嗽了一聲,大家立刻嚴肅起來回頭望着他。

雷亮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好辛苦搶回來的梨掉鞋面上。耿義和趙勇等人均是傻眼。

冷山冷潔面剃鬚,穿戴苗人服飾後,搖身一變成了美豔斯文的青年。衆人表示一時不能接受。

冷山沒說笑的心情,他一開口,仍是那低沉重磁的聲音,倒像是找回幾分從前:“散開點,馬上進碼頭了。”

他們六個人乃是分成小組各有任務,聽見這話,立即分散,等到了碼頭,要裝作互不認識的模樣過關。

顧柔跟冷山分到一組,她不用避嫌,走到他邊上來看水道兩岸的風景。船剛剛過塘峽,河流走勢越發曲折,到了一水流較緩之處,兩岸潭深灘平、林木蓊鬱。

再往前船行一段,河流便進入了村寨。

所謂村寨,便是交錯曲折的河流兩岸之間修築的一些鄰水民居,多爲吊腳樓,各家各戶面面相對,背背相依,河流和巷道從中交錯穿插,房屋在其中錯落林立,似通卻閉。形成一個迷宮般複雜的村寨。

這且蘭縣的村寨形式,古已有之。顧柔聽國師講起過,這裡誕生過夜郎和且蘭兩個古國,後來楚襄王時期,遣大將莊喬從沅水伐夜郎,軍至且蘭,在岸邊修造船隻輸送步兵。等到莊喬後來滅了夜郎國以後,便把琢船之地的且蘭改名爲牂牁。於是,牂牁便是古時的且蘭。而今大晉劃分版圖時,將牂牁劃爲一個郡,原先的且蘭古國遺蹟,便劃作一個縣,作爲牂牁的郡治;這裡的村寨結構,也最爲還原古時的且蘭舊城。

這會兒正是清晨,各家各戶都在準備朝食,寨落上面炊煙繚繞,同氤氳的水汽交錯在一起,日光投灑下來,形成如詩如畫的朦朧景象。

顧柔想,若這裡沒有戰火,倒是一處很美麗的地方。要是能夠同大宗師一起來,那才叫愉快呢。

思緒漂浮間,且蘭縣碼頭到了。

且蘭碼頭每日貨物往來甚多,然而由於最近戰事吃緊,太守操光宣佈了戒嚴令,一切過往船隻都必須經過搜查。顧柔等人正是爲了對付碼頭的盤查,才做了這麼多喬裝改扮。

顧柔探頭望去,只見船隻排隊沿着纖道靠向碼頭下錨,甲板放下以後,上頭有官兵把守,挨個盤查上岸的人。

她想到自己一句苗語都不會說,卻穿着苗人衣裳,禁不住有些緊張。再回頭張望,趙勇和向玉瑛一組,扮成平民夫妻,已經輕鬆地混過關了。

早知道如此,就不應打腫臉充胖子,非要辦成什麼苗族姑娘。顧柔急得不行,再往右手邊一瞧,耿義和雷亮嘰裡呱啦地跟守衛掰扯一堆她聽不懂的苗語,手裡比比劃劃,就跟兩岸沿途的猴子一樣,這兩個傢伙的舌頭真夠聒噪,那盤查的士兵都嫌煩,連轟帶趕地把他們放過關。

要是能跟着耿義他們走就好了,顧柔暗地裡後悔,又忍不住擡頭望望身邊的冷山。對了,她想起過去他模仿東萊口音挺像,他會說幾句苗語嗎?

心思恍惚間,已經隨着人流走到了盤查的士兵跟前。

那兩個士兵都是當地蠻人,先看見顧柔,大概是覺得她神態氣質不像本地人氏,搖手一招,示意她:“帶爬,過來!”

顧柔傻眼,這是……要她爬過去?

可是四顧前後左右,哪有人就地趴下的,怎麼偏偏針對她一個,是不是哪裡暴露了?

正在她拿捏不定時,被冷山一把抓住了手,攬在懷裡,朝着兩個蠻兵走了過去。

“挨着我。別出聲,別緊張。”他低沉的聲音附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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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不曉得,那“帶爬”乃是苗語裡妹伢之意,那蠻兵叫顧柔過來,是要對她盤查問話。

冷山帶着顧柔過去,用苗語同那兩個蠻兵攀談,聊了幾句,那幾個蠻兵都笑起來,顧柔原本懸着的心便放下了。只是,他們一邊聊,一邊不住地打量顧柔,問冷山一些事情。

冷山一一對答,於是他們笑得更歡暢了,那問話的士兵,眼神裡似乎還帶着點曖昧之意。顧柔愈發不解。

不過,既然冷山會說苗語,那他扮成當地人便沒有破綻了,兩人也順利地過了關。

進村寨的路上,顧柔忍不住問她:“你方纔同他們講了什麼,作甚一直衝我笑。”冷山不答,只催促她:“快點走。”

兩人進入且蘭城,按照先頭的約定,顧柔和冷山需要混入城中守軍的兵營,雷亮和耿義也一樣;留下向玉瑛和趙勇在城內進行策應,隨時準備朝外界傳遞消息。大家分頭行動。

冷山帶着顧柔在城內走了一日,差不多摸清且蘭城的內部結構。

大晉以來,且蘭城作爲牂牁的郡治,城池延續古且蘭國的舊城面貌,在上面進行翻修擴建。整個城垣以石爲基礎,夯土築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修建城門,其中東門爲主城門。

甕城上設有角樓和足以跑馬的巡邏道,城牆每段固定距離之間修築馬面(見作者有話說註解1)。太守詹士演在的時候調集民夫工匠加固了甕城,在上面增建了數百間串樓,並加寬護城河,引入城垣北部的舞陽河水挖鑿護城河,一共挖了八個出水洞。操光發動兵變殺死詹士演,佔據牂牁之後,又維修城垣——於是至此,整座且蘭古城防禦建築臻於完備,可謂固若金湯。

冷山瞧着這古城的守備,神色嚴峻。雖然牂牁地理位置偏僻,但觀這且蘭城的城防建築,絲毫不落後於零陵、武陵這些江南大郡的城池,加上那護城河數丈寬深,又把我軍挖掘地道偷襲之路給阻塞了。

這種防守程度的城,即使是數倍的兵力來攻城,也未必拿得下來,並且必然死傷慘重。擁有這樣的城池,難怪操光他進兵武陵零陵有恃無恐,至少退守此地回防,他也有近乎全勝的把握守住。

顧柔和她一起窩在個小酒館裡,等飯的間隙,悄聲問他:“就不能引水灌城麼?”

她想把操光拿來對付漢壽城的法子,拿過來對付操光。

冷山搖頭。

——操光既然會此法灌城,必然也時刻提防敵軍灌城。且不說舞陽河道上游有九轉回峰的險峻峽谷河段,易守難攻,利於操光的防守;即使攻佔了舞陽上游,建造堤壩挖鑿溝渠飲水也需要不短的時日,這裡地形複雜,如果挖地道挖出滲水的岩層,又等於功虧一簣,太過於耗費時辰和人力。

操光是善於用兵之人,想要強攻進入且蘭城,只怕是很難。冷山眉頭緊蹙。

顧柔見這會幹想也想不出法子來,剛巧店家小二上來了一鍋酸湯魚,便撩起袖管,先吃再說。她先取了一雙筷用帕子擦拭乾淨,遞給冷山;自己又抽取了一雙。那酸湯魚湯底乃是用釀酒的發酸尾酒調出,又加入爆炒鮮紅的小辣椒爲佐料,將從舞陽河裡撈上來的鮮魚去除內臟片成薄片熬製,味道鮮香醇厚,吃到嘴裡,酸辣之味令人猛然一醒。

大抵是這家店面廚子的個人愛好之故,放辣椒跟不要錢似的,滿盆漂着紅油,即便是顧柔這等嗜辣之人,也覺得魚雖酸爽過癮,卻又太過辣了一些,於是邊吃邊讓小二上花草涼茶。

她等涼茶的空閒裡,擱下筷子,卻見對面的冷山悶頭吃着,他面不改色,這激辣無比的魚膾到他嘴裡,竟似白飯似的沒甚反應。

顧柔見他神色自若啖食之狀,驚訝不已,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他拿起桌面上裝着幹辣醬的瓷罐,作勢要往湯鍋裡面倒。

顧柔大急,慌忙阻攔:“手下留情,我吃不得這麼辣的!”

冷山微微一詫,他方纔正在思考且蘭城的整個構造,在腦海裡自動描繪出一張地形路觀圖的草稿,於是便沒有注意到對面的顧柔。

這會兒,他看見被辣得涕淚橫流的顧柔,便放下醬罐,催促她道:“快點吃,吃完了幹活去。”

顧柔曉得他說的幹活,便是等到夜晚,要開始行動了。

……

城內的守軍多駐紮在甕城內,傍晚的時候,冷山和顧柔蹲在城內埋伏,看着兩個出來買飴糖吃的饞嘴士兵走到街道巷子口,便打昏了拖出去,剝光他們的衣裳,一起換上,扮作他們的樣子,拿着腰牌混入了兵營。

且蘭這地方夏日日曬雨淋,爲了起遮蔽作用,甕城上頭修建連廊,是以爲串樓;上面滿是巡邏偵查的崗哨,以及輪值防守的弓箭兵。那串樓下面的的城內,有一間間可以容人居住的兵舍,並且後方駐紮營帳,於是可以容下休息換崗的大量守軍。

顧柔和冷山拿到的腰牌,較爲可惜,沒能直接上串樓去觀察敵情,而是今夜輪到回兵舍休息。

那兵舍乃是內城用帳篷支起來的一個臨時兵舍,城內有許許多多這樣的兵舍,漢兵和蠻兵在其中混居,條件較爲簡陋——自從操光殺詹士演□□以來,把詹士演手下的五萬漢兵收編,爲了便於管轄,便用他自己的蠻兵親信部隊來統轄這些漢兵。每個漢兵兵舍都會放入一到兩名蠻兵,作爲高一級的監軍職責來維持紀律,防止譁變發生。剩餘的蠻兵,則有權利住在甕城和內城之間環境較好的營房內休息。

夜裡,顧柔縮在通鋪的最角落裡,心裡難免恐慌——這營帳裡大約有五十來人躺着,除了她一個全是男人,她大氣也不敢喘,生怕暴露自己,更加睡不着覺。

不過幸好的是,這些漢兵過去都是詹士演的手下,均不服拿殺人□□的操光,操光爲了防止他們聚衆鬧事,把這些漢兵的什伍隊全部打散,重新編整過。

於是漢兵和漢兵之間,昨天還隔着一個屯,今天就編在了一個伍,互相都還不熟悉。這倒給了顧柔和冷山不被發現的面生的機會。

他們躺在最角落,裝着睡覺,沒人來注意。

冷山背對顧柔側躺着,把她隔在最靠近營帳的裡頭,他另一邊躺着幾個漢兵,他們也沒睡着,正躺着悄悄地交流打招呼。

冷山和顧柔的聽力都不錯,聽見那兩個兵挨着頭說話。

“你叫什麼名?原來哪個屯的,我瞅着你眼熟得很。”一個漢兵問道。那作答的一個道:“唐仁,我是弓兵營的,你呢。”“段正飛,我騎兵營的。”“哎呀我x,我說難怪你指頭繭子那麼小,我咋跟騎兵編了一個伍呢?”

段正飛道:“這還能爲啥,太守信不過咱們漢兵。把人都分三六九等,過去咱們騎兵營多威風,三軍裡頭數老大;如今那些蠻子兵,全都騎到咱們頭上來欺負。”

“你可別提了,”唐仁悄悄壓低了聲音,“操光算個屁太守?他殺了詹大人,這是在謀反了,咱們現在都成了叛軍了。等朝廷的軍隊打過來,咱們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

段正飛輕輕嘆了口氣:“哎,我從江夏過來,老孃還在那邊,我跟她說我來保家衛國,誰曉得……”

說到這裡,兩人都一時地沉默,氣氛顯得有些悲傷。

唐仁突然動了一下,拳頭在牀鋪上輕輕一砸:“詹大人在的時候,多體恤將士,如今卻遭奸賊暗算……唉,怎麼就沒個人出來牽頭,把這個狗賊……”“噓!”段正飛趕緊給他捂上了嘴。

“這話可千萬說不得,”監軍雖然是蠻子,可他們聽得懂漢話,段正飛以極度的低聲悄悄道,“快閉嘴睡覺吧。”唐仁也唉聲:“嗯,明天醒過來,繼續給人當狗奴才。”

兩個人沒了聲音,營帳裡又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打鼾聲。

顧柔還在回想他們說的話,看來,操光只信任自己的蠻兵部隊,對待新收編的漢兵十分殘酷,於是這裡的漢兵似乎並不服他的管教。

要是,真的像唐仁說的那樣,能夠從中挑撥策反一下就好了……就算不能真正給操光軍隊予以打擊,但是一個部隊發生內亂,定會影響士氣,到時候讓我軍趁亂來攻,定能事半功倍。

她正躺在鋪上胡思亂想着,突然聽見不遠處鋪上傳來一陣嗚咽的哭聲,起先是小聲,顧柔還不大確定,但是那個士兵越哭越大聲,到後面開始蹬踢牀鋪,把整個通鋪踩得悶聲作響,連顧柔這頭都能感覺到震動。

黑暗裡便立刻有人小聲道:“徐誠,別哭了,快別哭了!”“他又做噩夢了?”“快把他搖醒,不然麻煩了!”

漢兵們爭相擁過去搖晃那個叫做徐誠額哭鬧士兵,可是就在這時,一道光亮起,營帳內的火把被點燃。

兩個監軍的蠻兵站起來,舉着火把,凶神惡煞,嘰裡咕嚕吼叫着,嘴裡一大通顧柔聽不懂的蠻語。

顧柔想要擡起頭來看,被冷山按到在鋪上,示意她不要湊熱鬧,繼續裝睡。

那兩個蠻兵吼什麼雖然聽不懂,但是他們嗓子一吼,並且抽出了腰刀,這時候,其他的漢兵瞬間安靜了。

漢兵們紛紛退回自己的鋪位,用標準的躺姿睡下,拉上鋪蓋。

兩個蠻兵一人一邊,拽起從噩夢中醒過來的徐誠往外拖,那徐誠相貌清秀瘦弱,力氣很小,他哭叫掙扎,雙腿拖在地上亂踢亂蹬,然而無濟於事,他的聲音很快便從營帳裡轉移到外面。

顧柔心想,這個叫做徐誠的兵大抵是性命不保了。然而蠻兵並沒有殺害他,而是似乎使用了某種刑罰,很快徐誠淒厲的慘叫聲便傳來,像是孱弱的野獸在黑夜裡嗚咽哀嚎,聲聲入耳。

蠻兵們在笑,嘰裡咕嚕說着顧柔聽不懂的語言,但是徐誠的話,每一個漢兵都能聽得懂,他一會兒叫罵,一會兒哀求:“你們畜生,你們不得好死……求求你們放過我……”他越是求,蠻兵們便越笑得大聲。

顧柔驚疑不定,她全身僵硬着,用力屏着呼吸,否則就無法維持此刻的平靜。她心裡對徐誠的遭遇有些預感,兩隻手無意識地在鋪上打顫,指甲和牀鋪磕碰,篤篤有聲。

冷山也在聽,他發覺了顧柔的緊張,他翻了個身,面對着顧柔,輕聲又低沉地道:“怕了?”

顧柔只能點頭。

冷山平日裡,不怎麼喜歡過多和女人肢體接觸,這會兒便沉吟片刻,屈起左手,在她面前攤平:“你要害怕,你抓着我,別弄出響聲來。”

顧柔和他面對面躺着,緩緩擡起眼睛,外面徐誠的哀嚎聲聲淒厲,她猶豫着,突然,徐誠爆發出一聲巨大的悲鳴,像是要撕裂天空的尖叫聲——

顧柔一個哆嗦,用力地抓住了冷山,把頭埋在自個的臂彎裡,忍住打顫。冷山大掌一握,緊緊地捏住了她的一雙小手。

與顧柔、冷山一樣,漢兵們沒有一個人睡得着,每個人躺在鋪位上,黑夜裡,睜着數十雙炯炯又憤恨的眼睛。徐誠的遭遇,不過是這裡所有漢兵所受|虐待的一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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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亮起來的時候,衆人發現徐誠自縊在營帳門口,已經斷了氣。

漢兵們默默地把徐誠的屍體放下來,有的士兵同他關係好,悄悄哭,更多的人忍着淚,默默找了個僻靜地,將徐誠挖坑埋了。

顧柔猜測,徐誠是後半夜回營帳自縊的。她前半夜沒有睡着,後半夜因爲太過疲憊,加上冷山在身邊給了她些許安全之感,她睡着了,沒有發現徐誠的動靜。

白天她和冷山去上茅廁,冷山在外頭給她把風。顧柔出來,見茅廁裡兵舍較遠,又沒有外人,便同他道出心中的想法:

“操光對待士兵如此殘酷不公,想必詹士演的舊部定然對他不滿,咱們要是能夠找出這些人,說服他們裡應外合就好了。”

冷山不語,他思考着。

這般貿然前去,挨個挨個問定然行不通,操光對於漢兵甚是提防,每個營帳都有蠻兵監視。

但是這種反抗的情緒,人頭腦裡的想法,卻是人力無法管住的,並且似乎已經在漢兵之中瘋狂地滋長了。

與其一個一個去聯絡人,倒不如策劃一個事件,激化漢兵和蠻兵的矛盾,讓他們自發地爆發譁變。

他正想着,忽然老遠裡見到昨晚的唐仁和段正飛過來上茅廁,他裝作若無其事之狀,蹲下抓了一把灰,背過身去,把顧柔的臉抹黑了。

顧柔男裝樣貌太清秀,也是個危險。他叮囑她:“不管到哪都跟着我。”

顧柔點點頭,咬了咬脣,那動作柔弱裡透着些許剛毅,冷山見了,又是心一沉。

像她這樣的,能受得了營嘯這等場面麼,他想起上一回守城的時候,她那茫然死寂的眼睛,不由得一瞬間猶疑。

然而時機不等人,已經來到這裡,便不容他選擇。他拉了一把顧柔,讓她挨着自己走,把她擋在靠路的一邊,同來往的士兵們隔絕,再次用只有彼此聽得到的聲音複述一遍:“無論發生什麼事,一定要跟緊我。”“知道了。”

白天的時候,兩個人接到巡邏的任務,在營寨附近轉了幾圈,又在甕城的串樓上站了一會兒崗。這一下,顧柔基本把整個內城的兵力部署都摸清楚了;就在冷山還在腦海裡琢磨路觀圖要怎麼畫,以及怎麼和外面的向玉瑛趙勇聯繫上,把訊息傳出去的時候,顧柔已經通過和國師的交談,把所有的情況同他說了一遍,國師在軍事沙盤上依此擺出且蘭城的佈局形狀。

最後,顧柔道:【大宗師,城內的守軍雖然多,可是詹太守的舊部不服操光,操光鎮壓他們挺狠,其實,他的兵矛盾很深。咱們等等機會,說不定這羣人便不攻自破了。】

國師道:【本座同你保證會拿下且蘭,你萬萬不要貿然行事。跟着冷元中,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顧柔道:【我曉得了。】她不敢多說自己這邊的情況,怕露出一絲恐懼情緒,便會令他擔憂。

又是夜幕降臨,顧柔照舊躺在通鋪的最角落,縮成一團。她白天不敢多飲水,怕夜裡出去起夜不便,這會口乾舌燥,加重了焦慮。

冷山背對着她,把她隔當在角落裡,他的背影當真像一座山一樣,成爲將她與危險隔絕的一道屏障。顧柔瞧着他的背影,感覺到一陣安心,又找回些許睡意。

她才合攏眼皮,準備小憩一陣,便聽到一陣哀涼的歌聲:

“九月秋涼兮,四野飛霜,日月征戰兮,終歸漢王。”

顧柔一驚,睡意全無,躺在這裡的她再清楚不過,居然是冷山在唱!

他要幹什麼?顧柔意識到他這麼做一定有用意,下意識朝最遠處角落那兩個蠻兵監軍的位置望去,這會牀鋪上空着人不在:冷山故意挑了個這兩人起夜的時辰,在這唱起了一首歌謠——

“白髮老母兮,盼斷肝腸,妻子何堪兮,獨守空房。

“弟兄想見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淚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門看望,窗兄窗弟兮,問短問長。”

這是楚漢相爭時,漢軍抵達楚營外,所唱的一首紊亂軍心的歌謠,最終使得楚軍大亂。冷山在這時候唱出來,乃是故意要喚起漢兵們的思鄉之情。

顧柔擔心着那兩個蠻兵監軍什麼時候回來,她緊張得全身繃緊。

冷山繼續唱着,很快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傳來了不知是誰的回聲:

“一旦交兵兮,槍尖而亡,骨肉爲泥兮,同戰沙場。”

黑暗裡,啜泣之聲已此起彼伏,漢兵們豈能聽不懂這首歌的涵義,他們不遠千里鎮守邊關,原本是爲了一個光榮的信念,也是親情在背後支撐;如今操光發動叛亂,他們都成了叛軍,再也不能夠返回中原,各自傷心憤恨至極。

此刻,悲傷和憤怒的情緒交錯到達頂峰,衆兵的傳唱聲也此起彼伏:“何不思故兮,各奔家鄉,居家團圓兮,永得安康!”

不敢說多餘的話,似乎寂寞如死的長夜之中,唯有這樣一首和故鄉有關的歌謠,才能夠抒發此刻的心緒。

有的人在跟着輕輕唱,有的人在輕聲哭泣,有的人緊緊揪住被褥忍耐無聲,這般痛苦又壓抑的情緒像是瘟疫,一時間無聲傳播。終於,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和着唱,這首歌越唱越響亮。

很快地,竟然也能聽見隔壁的營房,傳來躁動嗚咽之聲,有打砸聲,有哭吼聲,叫罵聲傳來。

然後聽見隔壁營帳的監軍操着不流利的漢話道:“肅靜,肅靜!否則格殺勿論!”然後那人用蠻語對另一個監軍道:“你過去隔壁看看!”

那蠻兵監軍果然來到這邊營帳,舉着火把,夾着鋼鞭,進來迎頭便是衝通鋪上的士兵一頓亂抽,士兵們紛紛坐起來湊到一起,營帳裡鴉雀無聲。

監軍大吼:“誰再出聲,格殺勿論!”他見衆人安靜,心料局勢已經被控制住,隨即開始尋找鬧事的元兇:“誰牽的頭?”

士兵們一片死寂。監軍兇戾的眼神挨個從他們臉上掃過,最後停留在角落裡的冷山身上。

衆人之間,唯有冷山看起來最爲器宇不凡,他盤膝坐在鋪上,眼神冷峻又平靜,絲毫沒有臣服之意,甚至透着一種藐視他的威嚴。

監軍一怔,立刻朝他揮了一鞭:“出來。”

鞭子甩出去,卻直直地定住了。冷山抓着鞭稍的一頭,拉到繃緊,目光凜冽地同他對峙。旁邊的顧柔心都懸到嗓子眼。

監軍一驚,喝道:“狗東西,找死!”他欲放下鞭子,去抽腰刀,誰知他鞭子脫手的一瞬,冷山握着鞭稍另一頭反向甩去,纏住了他的脖頸,將他向自己的方向一扯。那監軍陀螺似的轉到冷山跟前,被他用左手肘擊在喉嚨骨傷,瞬間嚥了氣。

在場所有士兵都看呆了,這一招殺人致命的手法,軍中的人幾乎都學過,可是敢拿來在監軍身上使的,他們還是頭一遭見。

冷山剛放倒這一個,外頭便響起人聲,原先那兩個上茅廁的監軍回來了。

冷山虎喝一聲:“還等什麼,不是我們死就是他們死!”他這一喊,卻是衝着整個營帳裡的漢兵們。

衆人如夢初醒,死了一個蠻兵監軍,這事已經回不了頭了,這會兒,唐仁頭一個取下牆上掛着的腰刀,抽出來,刀尖朝上大吼:“殺了操光,把且蘭城奪回來!”衝了出去。整個營帳裡的士兵都紛紛跟着抽出兵器,潮水般涌出營帳。

顧柔也想要跟着出去,被冷山攔住了,兩人留在營帳觀察外面的情況。

漢兵們蜂擁而出,將兩個監軍圍在垓心,兩那人剛撒尿回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被漢兵你一刀我一刺地剁成了肉泥。這動靜聲引得附近的其他營寨的士兵都出來觀看,也有巡邏的騎兵策馬過來怒吼制止。然而這些士兵的憤怒情緒已經無法遏止,他們急需要一個出口,將決堤的情緒發泄出去。他們揮舞槍|刺,朝着甕城裡的蠻兵們發動衝擊。

這時候,城頭警戒的號聲吹響了,大批的蠻族騎兵從甕城中策馬衝出,他們手持長刀,見到漢兵就砍殺,用鐵蹄踐踏鬧亂的人羣。

尖叫聲、嘶吼聲、哭泣聲充斥在營寨之間,整個兵營山呼海嘯一般沸騰,恐懼憤怒的情緒在漢兵之間瘋狂蔓延,其他各個營帳的士兵都被傳染一般,舉着兵器衝了出來。那些蠻族騎兵剛剛鎮壓下一批鬧事的漢兵,卻又發現馬上又涌上來新的一批。“快,快回報太守大人!”

且蘭城內部,一場史無前例的營嘯事件爆發了。

顧柔躲在營帳裡,看着雙方的士兵舉刀互相砍殺,血肉橫飛,歇斯底里地混戰、屠|殺;那些蠻兵並不多,而士兵們多夜盲,他們揮刀之時,更多地只是茫無目的地發泄內心的恐懼和憤怒,有的人趨近於瘋狂,見人就砍,自相殘殺。整個甕城內部彷彿成了人間煉獄,人命如同草芥,眨眼間逝去。

冷山顯得凝重,他知道挑動營嘯帶來的後果,但爲了拿下這座城,他非得這麼做不可。如今趁着混亂,正是脫身出去報信的好時候,他拉了顧柔一把:“走!”

顧柔回過神,意識到——敵方正在內亂,這是攻城偷襲的好時機!

她一邊跟着冷山在亂軍中狂奔,一邊呼叫國師:

【大宗師,調兵!襲營!且蘭城現在發生內亂了!】

國師此時剛剛同部曲們商討軍情結束,正準備各自回營帳休息,聽見她的話,立刻頓住了腳步。

國師一停,其他人便也不能走,便在大帳內等着看他還有什麼吩咐。

國師問顧柔:【你把情況說仔細。】

顧柔一面狂奔,躲開迎面飛來的一把斫刀:【是營嘯……發生營嘯了,內部在混戰,他們的守軍調去鎮壓漢兵部隊,如今城防空虛……你能立刻調兵前來攻城嗎?】

國師心頭一緊,他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戰機,可與此同時,他也知道了小姑娘正陷身營嘯。旁邊的石錫看見國師衣袖下面長指微顫,驚道:“大宗師……”被他手勢制止說話。

聽她說話斷斷續續,只怕情況緊急,國師按捺情緒:【你人在何處,冷元中在你身邊麼?】

顧柔道:【在,我和冷司馬朝城內跑,我們去民宅躲避。】

【好,】他深吸一口氣,儘可能平靜簡短地道,【你們就在城內等,不要出來。我會來接你。】

顧柔那頭沒聲兒了。國師緩緩吐出一口氣,以冷靜的聲音道:“石錫、龐成、你二人立即調兵;我們今夜襲城。”

石錫吃了一驚,要打夜戰?可這敵軍守備森嚴,即使是白天還摸不清門道,晚上怎麼去得?“大宗師,這可……”

國師未曾理會,繼續道:“南門守備薄弱,帶上屯騎營、越騎營繞城過去,先拔掉他們的城門營寨。佯攻正門,將步兵主力往南門調集。”

“是!”

……

顧柔和冷山一路從瘋狂的士兵中脫身逃跑,殺了兩個關卡的士兵,進入了且蘭城內部的街巷。

按理說,敵軍正在內亂,應該沒有空閒過來追擊;他們二人一旦進入街道內,便如同魚入大海,有無數地方藏身,頓時安全了許多。

然而,纔剛剛跑上夜郎街,就聽見身後馬蹄聲急追而來,來者有雙騎,上載的皆是敵軍斥候部隊的驕兵悍將,見到穿着己方兵營服裝的顧柔和冷山,只認作逃兵,依法應當立斬,立即摜起長刀,橫豎向前一劈。

顧柔和冷山分別朝兩邊躲避開去,於是這一劈落空,但卻把兩人給分割開了。那兩個騎兵一人盯住一個,分別勒住繮繩,驚猿脫兔般地飛躍下馬,長刀換腰刀,各自朝顧柔和冷山撲去。

顧柔三根秋水練拋出腰際,纏住那人握刀柄的手腕,用力一扯,試圖將他的兵器脫手,誰知紋絲不動。那人面無表情,手腕一震,顧柔頓時感覺到一股氣吞山河的蠻力沿着秋水練穿過來,反而震得她骨頭髮響,那道秋水練竟然應聲撕裂。

好大的氣力!顧柔驚悍,這大概便是遇到了所謂的鐵衣騎士了!

她不敢再硬碰硬,變着法子躲避,然而對方不僅氣力驚人,連行動都敏於常人,顧柔和他周旋不過十招,便被他逼退牆角。顧柔急得大叫:“阿兄救我!”

這原是他們喬裝改扮後約定好的稱呼,冷山聽見,立即甩開面前對手,飛身縱來,往那人背心踢了一腳。好在他力氣甚大,饒是鐵衣騎士,也原地落了個踉蹌,冷山趁機一掌打在他後腦,登時腦漿迸裂。

這鐵衣騎士雖然體魄強健,但後腦卻仍然如同常人一般薄弱,這兩人夜間在城內出巡,未曾戴得上陣的頭盔,便被冷山鑽了這個空子。那人悶哼一聲撲到在顧柔跟前,流了一地污穢之物。

然而,顧柔來不及震撼,卻見冷山身後人影晃來,急道:“小心!”

原先被冷山甩脫的那人追趕上來,趁着他殺人,對準他的背心揮刀劈落。顧柔想要相救,然而三根秋水練均已毀損。

冷山感到後方冷風襲至,忙向左疾閃,然而對方出手奇快,他還是被刀鋒刮到右肩,繼而胸前一堵,彷彿被巨杵猛擊,整個人朝前晃去。

顧柔一把接住冷山,她方纔被逼退到牆角,急得在土牆上面摳了一把灰,這時候面對那騎兵,迎面撒出,瞬間迷了對方眼睛——那人頓時一個大跳退後,眼睛雖然看不見,卻持刀警戒着。

冷山要她別去對拼:“滑。”顧柔拉起冷山,隱入了巷道。

兩人沿路狂奔,顧柔一路替他緊捂傷口,用衣服接着他身上血跡,以免在地面落下痕跡。最後在一個小巷深處,冷山終於支撐不住,他身子一傾,搖搖欲墜。

顧柔趕緊上前,站在牆和他中間,用自己抵住他——血跡不能沾染在牆上,否則很快便會暴露行蹤。她四下張望,現在仍是深夜,離跟向玉瑛趙勇他們約定會面的宅子還隔着半個城,過去很快,而他的傷勢嚴重,急需止血包紮。

冷山喘着粗氣,頭冒冷汗:“你讓開。”

他伸手,咚咚敲響邊上一戶民宅的木門。

“誰啊?”隔着門,很快傳來腳步聲,一個怯怯的老婦聲音在門後響起。

顧柔翻身過牆,跳到院中,出現在老婦身後:“這位老人家。”

那老婦嚇得毛髮倒豎,正欲尖叫,被顧柔從背後一把捂住嘴:“我有個朋友受傷了,勞煩你開門接納他一陣,我們過了夜便走。”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抵在她喉嚨下:“別聲張,我們不會傷害你;若是你肯通融,便點點頭。”

老婦果然渾身哆嗦地點了下頭。顧柔收起刀:“我鬆開手,你不要叫。”老婦又用力點頭數下,顧柔鬆了手。那老婦打開木門,只見冷山靠在門檻前坐着,已經昏死過去。

顧柔急忙將他扶進院,讓老婦關了門跟在後頭。老婦道:“臥房在後面。”

顧柔攙扶冷山進屋,將他放在榻上,一邊揭開他的衣服查看傷勢,一邊詢問老婦:“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將他們全部叫出來。”老婦搖頭:“老身守寡早,兩個兒子都參軍戰死了,如今家中只餘老身一人。”顧柔朝她看了看,果然見她形容蒼老憔悴,身材佝僂削薄,樣子甚是孤苦。

顧柔嗓音緩和幾分,命令道:“婆婆,去燒壺熱水,把爐子拿過來,到門口來燒。別想跑,一會兒我見不着你,便出來殺你。”那老婦急忙應諾而去。

老婦燒了水兌溫,又拿來裹布;幫着顧柔把冷山扶起來坐着。

冷山的傷口很深,皮肉翻開見骨。唯一慶幸的是,他躲得快,並沒有砍斷骨頭,刀上也未淬毒,就是苦楚一些。

顧柔給清洗傷口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刀鋒般的眉毛擰緊了。

顧柔問:“很疼是不是。婆婆,勞煩你給他找個嘴咬。冷司馬,疼你就說話,我上藥儘量輕點。”

冷山俊容蒼白,人卻依舊沉默得很,他搖了搖頭。嘴咬找來了,顧柔遞給他:“痛得厲害了就咬住。”他不回答,下巴微微擡了擡,示意她直接上藥。

顧柔替他止血上藥包紮,果然見他一聲也沒吭,只是額頭上微微滲着汗,當真是剛強似鐵人。

這時候,外頭院子裡突然傳來敲門聲。顧柔的心懸了——這麼快就有人追來了?她和冷山互相看了一眼,只聽冷山命令那老婦:“去開門。”又吩咐顧柔:“扶我起來。”

顧柔抓緊了他的手,他解釋道:“未必是追兵。這邊當地人熟門熟路的,不開門更惹懷疑。”

於是她攙着他進入院子,躲在門後,看老婦打開院門。

門一開,外頭便傳來一個聒噪的聲音:“山茶婆,你家南牆是不是漏水了?水一直朝我院子裡灌,你快去查驗查驗。”

老婦道:“對不住啦,興許是防火的那口大缸漏了,我年紀大了,自個折騰不動,天一亮就去找工匠。”“那你可快點吧,我那頭養着雞呢!你別把我雞窩淹了。”“好好好,真對不住。”

門關了,顧柔鬆一口氣,回頭看看冷山,他滿頭汗珠,臉色還沉着,可是低頭一瞧他的傷口,剛剛包紮好的白色裹布,竟然又全數被鮮血染紅。

——他定是太警戒了,方纔又崩了傷口。顧柔緊緊扶着他:“回去重新包。”

話音未落,那門又咚咚地響了起來。這次顧柔示意老婦繼續開門。

“二貴啊,不是跟你說了明天我就去……啊!”老婦一開門,驚得倒退數步。

外頭傳來一陣狼狗的狂吠,聞見了血腥味兒,狗總是容易興奮。轟然一聲,門被大喇喇踹開,兩個牽着狗的巡城士兵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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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裡有什麼人來過?”

那兩士兵一進院落,便揪住老婦盤問,顧柔趴在牆頭,見狼犬衝着門背後的冷山狂吠不止,趕緊手起鏢落,封了那畜生咽喉,狼犬嗚咽一聲趴地。

兩個士兵驚惶四顧,顧柔從天而降,騎上其中一個的脖頸,將他壓跪在地制伏。

冷山則從門背後竄到另一人身側,踢他膝彎,用未曾受傷的左手肘擊對方,一下劈在對方天靈蓋,那人應聲倒下。

顧柔見冷山殺人,不由得一驚,她雖然擒伏了手上的這個士兵,可是要她對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下殺手,她不由得遲疑了。

冷山走過來驅趕她:“轉過頭去。”

顧柔移開目光,冷山朝那士兵天靈蓋摁住發力,也是瞬間斷氣。

“把屍體拖後院去。”冷山吩咐顧柔。這時,那老婦起身來,顧柔一緊張,以爲她要衝出去門去報信,卻見她關上了門,下了門閂,回頭道:“後院這邊走,跟我來。”

顧柔扭着頭不敢看,和冷山一人拖一條屍體,扔到後院的菜圃裡面,老婦拿來兩張篾席臨時作爲掩蓋。她一邊蓋,一邊問道:“你們二人是詹大人的舊部吧?”

顧柔微訝,看一眼冷山,沒等她回答,那老婦又道:“我那兩個兒子,過去都是詹大人手下的衛士,自從城裡發生了兵變,他們都教那新任太守的蠻兵部隊給殺了……”

顧柔道:“操光那不叫太守,那叫做反賊。”

老婦抹了一把淚,回過身來,吸着鼻子道:“他的傷流血了,進去說罷。”

三人進了屋,老婦打了熱水來,顧柔重新給冷山清理傷口。老婦在旁邊紅着眼圈看:“自從詹大人沒了以後,且蘭百姓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你們跑了也好,若是有下輩子,我決不送兩個孩兒去當兵……”

當顧柔碰到冷山血肉淋漓的傷口時,只見他眼神變了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陡然收縮。他霜寒雪冷的面龐仍然無一絲表情,但是顧柔感覺得到,他極其痛苦。

“我得給你重新上藥,可能會很疼,”她小心翼翼,“要是疼了,你就叫出來,或者抓緊我,我就輕點。”

他罵了一句:“少他娘囉嗦。快一點。”

話雖如此短促有力,但顧柔朝他撒藥粉之時,感到他整個人的身體都在冷顫。她不敢撒了:“冷司馬,你還撐得住麼,我點了你的睡穴成麼?”

這種時候,隨時可能發生戰鬥,他必須保持時刻的清醒。冷山言簡意賅,命令她:“說話,陪我聊兩句。”

顧柔微怔:“聊什麼。”被他訓斥一句:“手裡別停!”顧柔趕緊繼續撒藥。

“隨便聊,就聊你他娘|的爲什麼來當兵。”

顧柔頓了頓:“冷司馬,別的都成,你別罵我娘。”

“我x……”冷山又痛又氣,她到底有沒有抓住重點?他只是想要轉移一些注意力,來忽略傷口的疼痛——可是顧柔卻道:“冷司馬,我,我緊張得很,您別打岔。”

他還就不信了,這個天聊不起來。他劍眉一擰,道:“那天碼頭過關的時候,你不是問我,同那些蠻兵說了什麼嗎?”

顧柔一邊上藥,一邊撮起嘴輕輕給他創口吹氣,以減緩疼痛:“嗯,您說了什麼。”

藥粉融進了冷山最深的那道傷口,撕裂般的疼痛。他打着冷戰,咬牙切齒道:“他們問我來幹什麼,我說買了個漢人當媳婦回家玩,他們問我爲什麼買個漢人媳婦,本地媳婦不好嗎。我說我買的這個皮嫩,摸着舒服……”

“……冷司馬!”顧柔忍無可忍,打斷了他,“你怎麼能那麼說?我不是你媳婦!”

她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眼神裡有種受到羞辱的憤怒。

看她生氣,他倒平靜了,顯得毫無愧意:“現編的,拿來誆蠻子,有什麼可較真?當真了的纔會動怒。”

顧柔在他口中,又成了較真的人了,氣得她一時糊塗,手上用了點力,冷山登時牙齒一呲,口裡吐出一道氣。顧柔曉得把他弄疼了,又趕緊手腳輕柔起來。

她替他包好了傷口,又跟着老婦去後廚弄了些清淡粥食,端來餵給他吃。

冷山見她雖然服侍得很殷勤,但一張俏臉始終板着,想來是爲方纔的話還生着氣。

這會他已經熬過了包紮傷口的疼痛,也不沒話找話了,緩和聲音道:“方纔是我言語失當,同你陪個不是。”

顧柔一愣,瞅瞅他眼睛,見他眼神雪亮,仍是那極爲凜冽又嚴肅的樣子,曉得他不是故意出言戲弄,便搖了搖頭,表示不再介意。

“冷司馬,您要是累了,就睡一會罷,我在這裡守着。”她道。

冷山微微搖頭,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傷口。他的右肩仍然劇痛,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顧柔暗忖,難怪他要我陪他說話,看來他真是疼得受不了了。可是我同他又有什麼可聊的呢,他說的話,我不愛聽;我說的話,他想必也很不順耳。思來想去,靈機一動,道:“冷司馬,要不然,我給你唱支山歌解悶罷。”

冷山點了點頭。於是顧柔便唱:

“那山沒得這山高,這山有一樹好葡萄。我心想摘個葡萄吃,人又矮來樹又高。那山沒得這山高,這山有一樹好花椒;我心想摘個花椒嘗,麻乎麻乎啷開交!”

冷山:“……”

顧柔唱完了,很忐忑:“我唱得還成嗎?”

冷山咬了咬牙,感覺傷口的疼似乎是減輕了那麼點,但好像卻轉移到頭上去了,腦仁兒要炸:“你剛學的川西山歌?”

“不是啊,學了很久了。”

“頭一回唱?”

“不是呢,唱給別人聽過。”

“……那人現在還活着?”

顧柔微微一惱,幹什麼詛咒她的大宗師!“當然。不好聽您直說,我不唱了。”

他如實評價:“別唱了,確實太過粗俗,同你不大相稱。”

顧柔把臉一扭,果然跟他沒什麼話可說。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挺委屈,嘀咕了一句:“我是粗俗,不過我覺着,動不動就罵別人的孃的人,也高雅不到哪裡去。”

她這話故意譏刺他的,卻反倒使得他一笑:“是是是,不過,世間一切事物,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雅俗爲何不能共賞呢?《詩》三百篇何其風雅,卻也從民間俚語歌謠中轉化而成,這麼說來,你方纔那些歌謠,未必不孕育着另一種雅。”

顧柔喜歡聽這些講道理的話,腦子轉了轉,琢磨他說的東西,竟然有點像大宗師的腔調,不禁問他:“冷司馬,聽說你過去是太學才子,怎麼會想到來從軍的?”

他含笑不答,雖然持重,但他深邃的瞳仁上面像是封蓋着一層堅冰,看人之時,永遠隔着一層什麼。

他拿這樣的眼神看顧柔,讓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唐突了,連忙道歉,不再追問。

冷山並非輕視她,只是他覺着,這些塵封已久的私事,已無對別人打開的必要。他不同任何人交心,過去他跟常玉交心,常玉死了,他落得一地傷心,這味道他嘗夠了,再也不想重蹈覆轍。

兩人一時無話,倒是那老婦這會兒打着哈欠,她年紀大了,半夜被叫起來,又受了驚嚇,這會兒精神頭支撐不住。冷山見了作勢要起,想把臥房讓回給老婦,老婦見了忙道:“你受了傷,你歇着。”

冷山執意起身,顧柔曉得他的脾氣,他做主的事情誰也說服不了,便起身攙扶,問老婦道:“婆婆,你這裡還有閒間麼。”那老婦道是有她兩個兒子的屋,只是兒子們死後,她太過傷心,將門窗都封閉起來,許久沒有打掃。於是顧柔同冷山跟她借了一個閒間休息。

顧柔扶着冷山,看在榻上躺好,給他掖好棉被,自個坐到桌旁沏了一杯茶,問他喝不喝。

冷山沒說話,他還在想着要如何儘快將消息傳出去,顧柔看出他的心思,道:“冷司馬,你不必着急,我已經用我的法子,將這營嘯的事告知了大宗師,說不定這會兒咱們的軍隊已經在準備攻城了。”

冷山微微一詫,頓了頓,似乎想問什麼,但沒來得及開口,顧柔已經站起來,道:“我去將後院的屍體搜一搜,看看他們身上有沒有腰牌,興許咱們還能混出城去。”

“還是我去罷。”冷山想到顧柔方纔見他殺人那遲疑驚懼的眼神,擔心她見了屍體,又胡思亂想,便強撐着從牀頭坐起。

顧柔過來,將他按回去:“您在這休息,還是我去……”

“管殺還管埋,劊子手的活計我比你熟悉。”他向來不會爲別人言語勸說所動,掀開被子要下牀。

顧柔再次攔住,她坐到牀沿,拉住了他的衣角:“冷司馬,您別再說自己是劊子手了。”

“怎麼,嫌棄難聽了?”他劍眉一挑,似是帶點激意地告誡她,“以後你也會成爲這樣的人,記住,你是兵器,無血無淚,無情無慾。不要想太多。”

顧柔望着他:“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也不用這般自欺欺人,你不是兵器,你是一個人;要不然,你怎麼會爲常玉傷心呢?”

她提到了常玉,冷山目光一厲,冰冷又激烈地朝她怒視而去。

顧柔懊悔自己又失言了,她原本想要勸慰冷山,可這會兒房間裡的氣氛已經被她搞得太過尷尬,她只好站起來,默默地走出去,順手帶上門。

顧柔去後院,這會兒已接近雞鳴,月亮西沉,天邊有一道朦朧黯淡的光。

她把那兩個士兵的屍體重新搜查一遍,果然找到兩塊巡邏腰牌,她揣在身上,正準備回去朝冷山報告這個好消息,忽然聽見院子外頭的巷子里人聲攢動。

顧柔攀上牆頭查看動靜,只見一大羣士兵在巷道里混戰,天色昏暗分辨不出具體樣貌,但觀察服飾,仍然都是城內的守軍。

她估摸着,這是內亂蔓延到了城裡,漢兵們聚集殺進城內了。

她猜得不錯,營嘯造成了漢兵的大暴|動,他們以人數優勢衝擊營寨,殺入城內,開始屠殺蠻兵;然而這還不夠,一些陷入狂躁的士兵,竟然開始闖入民宅,砍殺蠻族平民。

顧柔眼看着一個士兵把對門的苗族青年從院子裡拖出來,一刀砍下他的頭顱,鮮血濺射|在雪白的院牆上,她感到寒冷徹骨——

她沒有想到她和冷山挑起的一場營嘯事件,卻帶來如此恐怖的災難,這些人已趨近瘋狂,見到異族人便殺,也不管對方是否無辜的平民。

她心頭劇顫,這時,院門被一腳踹開,闖入一個士兵,和聞聲出來查看動靜的老婦打了個照面。

那老婦被街坊鄰居喚作“山茶婆”,她雖是苗人,可是心善仁厚,兩個兒子都曾經在詹士演手下當兵,均盡忠而死。但那漢兵一見她苗人打扮,便揪住老婦,掄起彎刀,一輪雪光在頭頂閃過。

顧柔藉着輕功從牆頭蕩了過去,一腳踩在那漢兵右肩,彎刀瞬間脫手,對方人仰馬翻。

顧柔則藉着這個力道,奪了彎刀,押在了他的脖子上。

“婆婆,快去關門。”顧柔催促。

老婦如夢初醒,從慌亂中醒過神,跑去關緊大門。

那士兵見顧柔橫豎不下手,意圖偷襲反抗,便掃腿朝她踢來,顧柔向旁邊閃躲。她心中極不願意殺掉這個漢人士兵,雖然手裡握着兵器,卻被對方逼得連連後退。

可是,這般糾纏下去,遲早會鬧出大動靜引來更多的人。

正在顧柔焦急之時,冷山出了屋,手握一根竹竿作爲長|槍,朝那漢兵一槍搠來,他出手既快且狠,一招便讓對方掛了彩。那士兵屈跪在地,左膝窩已是鮮血淋漓。

那士兵早已殺紅了眼,瘋狂嘶吼着呼叫同伴,想要引人過來砍殺。

冷山一腳踹在他背心,令他向前僕,自己則從對方身後卡住了他的脖頸,瞬間令他說不出話。

冷山回頭對顧柔道:“轉過頭去。”言罷,左手一擰,便將那漢兵捏斷了脖頸。

他三番兩次出手,傷口已經是數度崩開,整個人精疲力竭如同被抽空,他用一口氣強撐着自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轉過身,卻看見顧柔怔怔地瞧着地上的漢兵。

那士兵口吐白沫,全身劇烈抽搐,被扭斷喉骨的人不會立刻致死,而要掙扎一會兒纔會徹底嚥氣。

面對如此慘狀,一旁的老婦早已嚇得雙手矇住了面孔,而顧柔只是盯着一動不動,怔怔出神。

冷山又對顧柔道:“別看。”見她發愣,便推了她腦袋一把,硬是令她偏轉過去。他另一隻手抽出腰刀,垂直向下朝那士兵心口一個背刺,對方這下死痛快了,沒再吭出一聲。

他把刀抽出來,抱怨了句:“浪費老子的刀。”丟給顧柔,意思要她洗乾淨還回來。

——人不敢殺,刀總歸要洗洗的,她想要做個斥候,不能一輩子都這麼被保護着不肯見血。

顧柔拿着冷山的刀去後院打井水洗乾淨,又仔細擦了一遍,聞過沒有太濃的血腥味,纔拿回來。

進入屋內,冷山已經讓老婦重新包過傷口,這會靠在牀頭睡着了。

以他的警覺,能夠在這個時候睡着,說明他當真疲倦至極。顧柔輕手輕腳過去,把他放平在枕上,見他濃眉一蹙,又慌忙鬆開手,觀察他呼吸仍然均勻,只是無意識地皺了皺眉,並沒有醒,才小心翼翼給他掖好棉被。

她用帕子沾了熱水,輕輕給他擦去額頭上的積汗。只見他雖陷於昏睡之中,卻仍然皺着鋒利的眉毛,好似在眉心打了一個緊湊的結。

她便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於他的眉心,將那個結撫平。冷山的睡態便安然了許多。

顧柔看着他的睡臉,發現他睡着的時候並不尖銳鋒利,也並不冰冷剛強,他只是很平靜地安睡着,就像一個尋常的英俊青年,受了點傷,也會顯得虛弱,也會跟平常人一般臉色蒼白,他以最柔和又安靜的姿態平躺着,輕輕抓着兩側的棉被,暴露出一個堅強無比的人生平最爲脆弱不設防的時刻。

她覺得,他看起來非常需要人保護。

於是,她便在牀尾坐下,拿好了自己的佩劍,靠在牀舷上以警戒的姿態守着他。

……

晨曦亮起。

老婦在後廚煮粥,她出神地盯着瓦罐,湯汁噗噗地沸騰。她空落落的小院子已經很久沒有過別人來住了,這兩個陌生士兵的到來讓她有種回到過去給兩個兒子煮朝食的感覺,她甚至希望他們多停留一會。她回過神,忽然想起以前兒子在的時候,她會往粥裡丟兩顆雞蛋進去一起煮,作爲加餐;便站起來拿了兩顆雞蛋,洗乾淨放進粥裡。

沒一會兒,粥好了,老婦端去閒間,她敲了敲門,沒人應,她猶豫一瞬,將門推開一道縫。

只見牀上的青年仍然安靜地躺着,老婦鬆了口氣,心裡頭總歸沒有那麼失落了;再看看那姑子,她坐在牀尾,雙手擱在佩劍劍柄上撐着地面,下巴擱在雙手上面,已經打盹睡了過去。

這兩人都太累了。老婦暗暗揪心,彷彿見到自己兩個兒子生前受到的苦,她無法想象,自己的兒子是如何在這般精神壓抑又身體面臨危險的士兵生涯中熬到了死亡的一刻。如果可以讓她選擇,她一定會在兩個孩子年幼的時候,背井離鄉帶着他們躲進深山老林,遠離這樣的戰火。

老婦擦乾眼角,躡手躡腳進屋,把做好的朝食擱在桌面上,原路悄悄退出門去。

她帶上門的一瞬間,門框發出輕微的磕碰聲,顧柔一個激靈,驚醒了。

顧柔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冷山的情況。

見他還姿勢不變地躺着,她稍稍鬆一口氣;然而,他的眉頭卻皺得比先前更厲害,表情也更痛苦了。

他似乎正在做一場噩夢,口中喃喃道:“常玉,周湯……”額頭汗出如雨。

——冷司馬,冷司馬。

此時此刻,冷山正立在漫天烽煙戰火之下,鄺漢、常玉、周湯等一張張故去的面孔掃過,他伸手去抓,卻一場虛空,什麼都留不住。這時候,有人叫他,聲音似乎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縹緲而虛幻。他用力抵住額頭,嘗試驅趕幻覺,那聲音卻越發欺近,漸漸地顯出真實感——

“冷司馬,冷司馬。”

顧柔輕輕搖晃拍打着冷山,直到他睜開眼睛。

她輕聲道:“冷司馬,你醒了。”

冷山坐起來,頭痛欲裂,尚殘餘被噩夢吞噬的恍惚,他皺眉擡眼,對上顧柔清亮明澈的眼睛,便強行將方纔那種感覺壓制了下去。

“什麼時辰了。”

“雞鳴剛過。婆婆給我們煮了朝食。你起來梳洗換個藥,便過來用。你還能自個起來麼?”

冷山決不會說他不能,但是他一下牀,身子便劇烈晃動;顧柔不讓他下牀了,端來水盆,替他梳洗,又拆開他的裹布,查看傷口情況。

“還好沒再崩開了,您千萬要小心,切不可激動。我現在給您換藥。”

塗過藥的傷口隔了一夜,在肉裡發散味道,自然非常難聞,但顧柔卻絲毫未見嫌棄,她仔細地坐在牀邊,替他一寸寸拆開裹布,清洗傷口。然後將剪子在燈臺上燒紅了,替他挑去微微見腐的肉。

這過程帶來的疼痛感宛如撕扯,然而冷山這等人,早已有過太多的受傷經驗,他只是習慣性地將舌尖抵在牙根後,緊緊地繃住了自己,讓一切顯得平靜。

“疼嗎,疼了就說,我便輕些。”顧柔一邊上藥,一邊擡頭瞧了他一眼。

冷山顯出不耐:“你弄你的。”然而額頭上急速滾落的汗珠,已顯出他此刻熬得不容易。

顧柔想了想,道:“我陪您聊天罷,您愛聊什麼?”手上動作不見遲緩,仍然快速替他上藥。

才過一夜,就變得機靈起來了?冷山輕哼一聲:“隨便。”

“那我可就隨便聊了,這是您說的,我這人不會聊天,說得不好,您得免我的罪。”

他煩不勝煩:“你有屁就放,不要捂着。”

顧柔均勻上完了藥粉,輕輕給他吹着,停了停道:“冷司馬,您以前教過我,把自己當做兵器,出劍殺人,收劍歸鞘,不帶感情。”

“是,那又如何了,你做不到?”

“可我們是人,又不是兵器,人是活的,兵器是死的。”

這論調聽着挺像常玉,冷山心頭泛起不祥預感,正要打斷,卻聽她壓住他的話頭繼續道:

“冷司馬,你殺了常玉,你傷心;這證明你並不是兵器,你也不能做到不帶感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不過是想給自己找個理由罷了。可是你殺常玉沒有錯,你方纔殺人也沒有錯,我想同你說的是這個。”

他冷笑:“你是想說,我跟你說的兵器錯了,但我殺人又沒錯了?你想說什麼?”

“冷司馬,我們用少數人的眼淚換來了多數人的活着,我也不曉得這是對是錯,可是軍隊流乾血汗,不就是爲了少死一個人,讓多一個人活着嗎?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個亂世只要能夠安定下來,誰坐的江山……我當真不在乎。你剛剛雖然殺了一個人,但我不覺得你作惡了,因爲你不殺他們,就不能完成任務,就不能解救且蘭城,就不能讓更多的人安定下來;你剛剛救了更多的人,千千萬萬。”

顧柔手法嫺熟地給他包紮着肩膀,這裡頭裹布需要從他後背繞過去再轉到胸口,顧柔有些夠不着,便跪着膝蓋爬到他身邊來,雙手穿過他的長髮繞到了後頸,去扯背後的那一截布頭。

她挨他很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鬢角的細碎髮絲;和微垂着的眼睫,根根纖細分明;甚至能聞到她呼吸裡的香氣。

若是平時,女人主動湊到他身邊這等距離,他定然早已將對方推開,然而此刻,他什麼也沒做,只是看着她的神情有點發愣。

他腦子裡,她說過的話在打轉,他有點懵。

顧柔給他綁好了右肩,退下牀,低頭再他胸口給裹布打了個結,把手透進去試了試鬆緊——太鬆了裹不住傷口,太緊了怕他難受。如今不緊不鬆剛好,她放心了,從牀尾拿了他的衣裳,準備服侍他穿上。

冷山卻一動不動,他感覺身上說不出的難受,似乎有什麼積壓許久的東西在胸膛裡翻滾,擠兌得他的內心躁動不安,或許他還沒從方纔的噩夢中完全甦醒過來,頭腦並不冷靜,他嘗試讓自己深作呼吸,舌尖抵住牙根,吐出一口氣,至少維持面孔上的平靜。

顧柔先給他穿那隻受傷右手的衣袖,她輕輕地拿着他的右臂套進去,口不得閒地說道:

“常玉的事情也是如此,軍隊沒法像一個聖人那樣思考生死,保住眼前要守護的百姓和土地,那便已經負起它的責任了。對,就是責任,當兵就要負責,您已經爲白鳥營負責了,您已經做了您該做的一切,那樣沒錯。您殺常玉沒錯,因爲您是白鳥營的統帥;您爲常玉傷心,也沒有錯,因爲你是他的朋友。”

她說話間,已將他的左手手臂也套進衣裳裡,正在替他扣衣釦,顧柔的習慣是從下往上扣,當她扣上最後一顆釦子的時候,她的話剛好說完,於是便擡起頭,微微仰頭地衝着他。

冷山沉默着。

常玉以後,他再也沒在人前表露過他的悲傷。更多的時候,他學會藏在心裡。每一個兵都是他心底的一滴血,他學會讓血向內流,一點一滴在心底淤積。直到這些淤傷變得日趨沉重,將他壓得無法呼吸。

直到這一刻,會有一個人告訴他,你沒有做錯,你已經盡力了,你做了你該做的一切,是時候放下了。是的,放下,朝前看。這是周湯生前一直在勸他的話,可是到今天,他才徹徹底底領悟。

他的目光顫抖着,像是一個被困禁太久的囚徒,終於看到了牢門打開的那一線曙光。

他的心也顫抖着,這使得他只能依靠強大的自制力,維持着表情和身體上的平靜。

他垂下眼睛,去看顧柔。

在和她目光相對的一剎那,他忽然感覺心頭猛然震顫了一下,有股壓抑不住的情緒,噴薄而出。

好似乾坤倒轉,好似天崩地裂,他站在孤島上,天地開始傾塌,海水倒灌,山巒的峰巔峭壁碎裂成一片一片墜下,礁石從海底轟然上升,河流江海滾滾而下。

這一番話,或者說,對他這樣說話的一個人,他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他發現了自己的脆弱,也發現自己的堅強——原來他這樣的殘破又污穢的心靈,還是可以從廢墟里掙扎起來,重新面對曙光;像這樣告別過去,堂堂正正地,心無愧疚地,放下,朝前看。

他朝前看,他的面前還是那個叫做顧柔的姑娘,可是他已經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常玉的影子來了,她不一樣,當真和常玉不一樣,這一點,是周湯錯了,是他對了。

她的眼神清澈又柔軟,璀璨又明亮,就像是將他擦洗乾淨的一道曙光。強光之下,他透不過氣,舌尖抵住壓根,緊緊咬住,維持着面孔和肢體上的平靜,深作呼吸。然後,他眼睛裡的冰開始一層一層碎裂、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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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間,傷口火辣辣地燒灼起來,他渾身一顫,朝前傾倒,握住了顧柔的肩膀。

顧柔吃了一驚,見他低頭冷顫之狀,急忙問道:“怎麼,是不是包太緊了?我給您鬆一鬆。”

他擋開她的手,咬牙垂眸,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嘀咕道:“要命了……”

顧柔更急:“很痛啊?你倒底覺得怎樣,你同我說。”

“痛。”

顧柔忙道:“我給你鬆一鬆!”她重新扶正他,解開他胸前的幾顆釦子,將手伸進去,繞過他的後背扯鬆了裹布,如是又重新替他穿好衣裳。“現在怎麼樣。”顧柔問。

他透出一口氣,緩緩地吸氣,吐氣:“好點。”

顧柔放心了,安慰他道:“這傷口挺深,沒傷到骨頭已是萬幸。這兩天換藥難免會有些痛,要委屈您多忍忍;熬過幾天長肉了,就好很多。”

冷山斜瞟她一眼,淨說些廢話,他受過的傷比她吃過的飯還多,能不知道這些嗎?

可是顧柔沒眼力見兒,繼續道:“長肉就會有點癢,但也不能抓,得忍着,要是受不了就喊我,我給您吹一吹傷口,會好很多……”

他聽不下去了——軍隊裡,壓根兒沒有哪裡疼吹口氣就能止痛的說法,這些都是民間婦人拿來哄娃娃的,她把他當小孩兒哄?

依照他的習慣,這種時候,他是會冷嘲熱諷懟回去的,不過這會兒,他看見她寧靜坦然的眼睛,他收住了嘴。

顧柔的容貌很媚,身材豔冶,乍看是個妖嬌美人,這也是他一開始認定她進入白鳥營動機不純的原因;然而時間久了,他細看之下,發現她的眼睛是漆黑和純白組成的寧靜,很分明,很純粹,照射出清澈的一束光。她的嘴巴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一些在他聽來很傻氣但對她而言卻很執着堅信的事……可能她有她的道理,就像方纔一樣。

冷山閉上嘴,把呼之欲出的鋒利言辭嚥了回去。準備仔細聽聽她說什麼。

可是,他走神的這會兒功夫,顧柔已經說完了,搞得他什麼也沒聽到,只是聽見最末尾她問了一句:“冷司馬,你也會抱怨疼啊?”

這話更傻了,他實在忍不住,反問:“你不是說,我是個人嗎,是人不都會痛?”

顧柔不好意思地笑:“我還以爲,像您這樣的人,是不會喊疼的。”

“我又不是石頭做的。”

顧柔點頭,思忖:“是啊,您更像是鐵打的,冰砌的。”

他微微一頓,他往常給人這樣的感覺了麼,他沒有留意過。只是他不喜歡與人交流心事,更不會訴苦。

又見她笑着坐在牀邊,理了理牀鋪邊沿的褥子,將褶皺撫平道:“喊疼挺好的,疼了要是不說,別人怎麼會曉得。”

冷山不以爲然,反嘲她:“喊出來又如何,痛便能減輕幾分麼。”

顧柔起身,去給他盛桌上的粥:“是啊,把痛苦說出來讓別人知曉,這樣也會多照顧你一些。”

這道理他明白,告訴別人自己會痛,會害怕,會悲傷,朝外界傾瀉自己的情緒,像是一種解脫。然而,他仍然不習慣這麼做,他不需要依靠訴苦,來獲取任何的幫助和照顧。

粥拿來了,他來拿木勺,顧柔見他不讓喂,有些遲疑。

冷山用左手吃了一口給她看,證明了自己;顧柔見他居然還挺犟的,就不勉強,在旁邊替他端着碗,等他慢慢吃,只有剝雞蛋的時候,纔出手幫了他一回。

冷山吃過朝食,躺在牀上小憩了一會兒,說也奇怪,若是從前,這種環境下,他睡不着;就好像上一回和顧柔、向玉瑛在漢壽城守地道時雖然是三人輪值,但他卻一刻也沒有睡着過。然而此刻,他很疲憊,也很放鬆,他看見顧柔坐在桌前忙碌地收拾一些隨身帶的暗器和藥物,感到一陣朦朧又柔和的睡意襲來……他緩緩合上眼。

顧柔把行囊打包收拾好,將冷山的刀擦亮放回他枕邊,開始用朝食。

這會兒粥涼了,吃着甚是寂寞乏味,她不由得想起在行轅的時候,國師陪着她用餐,在旁邊溫柔藹然地瞧着她,替她推推盤子、夾夾菜。那時候她甚至嫌他老盯着自己瞧,有些妨礙她放開來吃了,可如今沒他在身邊,方纔覺得往日尋常的那一道溫暖目光,是多麼的珍貴不易。

分開才四日,她思念他的心情已經難以遏止了。顧柔拖住腮,靠在桌上默默地想,不曉得這會兒他在做什麼?是不是已經制定好作戰部署了?軍隊何時能夠發動攻城?

正胡思亂想着,外頭傳來巨大的轟鳴,和乒乒乓乓的金屬交兵之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響,震耳欲聾。顧柔立刻推門出了屋。

她在院子裡看見同樣聞聲跑出屋的老婦。顧柔打手勢示意她躲起來,自己爬上牆頭觀察。

巷子裡空蕩蕩的,沒有人,聲音是從夜郎街上傳來的。人聲、兵戈之聲交錯嘈雜,顯然規模龐大。

這是城內的混戰加劇了,還是……顧柔心頭緊張和興奮交錯,她遲疑片刻,翻出了牆頭,決定跑出去探探情況。

木寨和竹樓交錯的小巷子裡,秋風颯颯,滿目蕭瑟,落葉踩在腳下,沙沙作響。顧柔的心狂跳着,她沿路跑到巷子口,探出半個腦袋偷看。

率先映入眼簾的,乃是城中守軍夾着刀和彭排結成陣勢,一排排向後退;一架塞門盾車已經被巨石砸毀,粉碎在地上;守軍們匆忙地推出猛火油櫃,一列列經過巷子口。

顧柔急忙躲回去,把身子貼在牆上,暗忖,這巨石一定是投石機拋入城內,我軍已開始攻城了!她攥緊了手心。

等守軍們過去了一批,她再往外探出半個頭,只聽見東方數聲巨響,彷彿整個且蘭城都在震動,連她腳下的青石板路,都能感覺出搖顫來。

這一定是朝廷的軍隊在衝擊城門。顧柔屏聲斂氣地聽着,此時此刻,城內的千家萬戶都閉門不出,躲在家中惶惶等待着戰禍蔓延而至,而唯有顧柔,她聽到這個聲音,內心遏制不住地激動,手心已被汗水溼透。

她還能做什麼,能幫什麼?她使不上力,只能在心裡默默地祈求勝利。

轟!轟!轟!伴隨着城中守軍驚慌的呼喊,東門方向的巨響一聲接着一聲,忽然,南邊猛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響,緊跟着,潮水般的喧譁聲隨之涌入。

片刻,城南飛來一騎,馬上的傳令兵疾聲大呼:“南門陷落,南門陷落!立即調派人手支援!”

——國師根據顧柔的情報,跟操光玩了一手聲東擊西:在進攻主城的同時,前軍侯孟章派遣部分白鳥營斥候和步兵營組成的奇襲部隊,在樓車和雲梯的掩護之下,把炸藥埋在了敵軍南門。然後撤離部隊,炸開了城門。

顧柔緊緊繃着的呼吸,此刻終於呼出一口大氣,汗水從她臉頰上流下來,她忘了擦,只是仰起頭,把後腦貼在巷子的牆壁上,高高仰望頭頂的那一線天空——

是且蘭城上方的天空,長空萬里,晴雲勝碧,有一輪火紅火紅的太陽,從雲間跳脫出來,升上東面的天空。

戰火如同星火,咬住了南門一角,迅速以燎原之勢向且蘭城的各個角落擴散。朝廷軍的虎賁營,騎兵營,越騎營,矛牌營……紛紛從南門涌入城內,開始了和城中守軍激烈的巷戰。

城破了!巷戰了!當精銳勇猛、士氣高揚的朝廷軍對上內訌不休的守軍部隊,勝利已近在眼前。

顧柔強壓着心內的激動,定下神,折射返回,沿着原路跑回老嫗的院子。

“冷司馬,冷司馬!”她太高興了,這個消息,一定要立刻告訴他。

屋裡,冷山正渾渾噩噩地睡着,他做着夢;夢中,他看見常玉乘着一葉扁舟從江上飄然而去,他急忙叫他:“常玉!”

常玉回頭,卻只是衝他微笑:“元中兄,永別了。”不再吹笛,不再稱頌伯夷叔齊的悲歌怨曲。

冷山默默地目送,隔着江水滔滔,他終於揮別了常玉。常玉死的六年來,他從未真正告別過,而如今,他要跟他的朋友說永別了。

他站在江邊良久,忽然心中空空蕩蕩,滿是悵惘,一時尋不着回去的方向。

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冷司馬,冷司馬!”熟悉又清媚的聲音,隨着江風柔和飄來。

他帶着一絲驚詫和希冀地回頭,看見女孩子清媚又純淨的臉,那道澄澈的目光足以撫平他內心的創傷。

她的聲音如此溫柔,容貌卻這般模糊,他恍惚走向她,踉踉蹌蹌,想要去觸摸那張臉,撥開迷糊,看清楚她的面容。

“冷司馬。”

他把眼睛霍然一睜,只見顧柔蹲在牀沿,俯身的一瞬,秋水般的目光同他盈盈地對上。

她明媚的眼睛裡閃着淚花:“冷司馬,城裡來了老虎車!”

老虎車即虎戰車,虎戰車進入城內,就說明朝廷的部隊已經攻破城池,開始和敵軍進行巷戰了。

他聽到了,沒有如她一般狂喜,只是感覺好一陣恍惚,分不清是幻夢還是真實,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一張女孩子的臉。

溫熱、細膩、溼潤……她流着淚,她臉頰的觸感柔軟而真實。

他徹徹底底清醒過來,過電般地縮回了手。

只要城破,北軍無論在兵力、裝備、還是士氣上都佔有絕對優勢,顧柔激動地道:“咱們贏了!咱們走吧,回去了!”

她太過喜悅,沒有在意他忽然而至的唐突動作。高興地坐到牀沿,伸出雙手攙扶他:“走吧,我扶您出去!玉瑛他們一定在外頭找我們!”

他被她攙扶坐起,沉悶地從喉頭擠出一句話:“你把眼淚擦了。”

“噢,”顧柔袖管一抹,帶着笑解釋,“我這是讓高興的!”

他當然知道。他沒有同她一樣露出笑容,他正在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捕獲,逐漸地感到莫名。當他平靜地坐在這裡,挨着她柔軟又纖細的身軀時,全身被一股激烈的暖流充斥,彷彿僵冷多年的心靈一瞬間重獲新生。

他遲疑得很,看向顧柔,英朗的眼睛顯得怔然又多慮。

顧柔衝着他正笑得開懷:“牂牁郡是咱們的了!漢兵解放了!好多人可以回家!”

看着她高興,他心裡也突然升起一股暖流。就好像是陪着她的小情緒,應景地也產生了情緒。他脣角微微牽起,眼睛裡閃出一絲溫柔。

可是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感覺這麼輕鬆和愉快過了,眼中又浮起一絲茫然。

顧柔快樂得忘了形,脫口而出:“等他們攻進來,我又可以見到大宗師了!”

這話令他笑容一窒,像是野火般蓬勃生長的喜悅之情,突然被一道勁風颳翻,折彎了方向。

很奇怪,她高興,他應該陪着高興纔對,然而他的心卻遏制不住地向下沉。這感受難以形容和捉摸,他只是有些怔忡。

爲什麼這一刻的情緒,卻和方纔截然相反。

他有些混亂了。

……

經過不到一個白天的巷戰,朝廷軍隊佔領了且蘭城。

城內的漢兵早已盼中央軍如盼甘霖,見他們以來,便臨陣倒戈,許多守軍擁進大帳砍下了太守操光的頭顱;而操光的蠻兵部隊見大勢已去,也望風歸順。這場攻城戰役因爲出兵奇襲的時機恰當,又兼機遇大好,朝廷軍並沒有多大損失便將城池拿了下來。

城中的百姓素來在朝廷官員詹士演的治理下過太平日子,自從操光到來以後,他們也不喜操光的嚴刑苛政,如今見到朝廷軍隊進城後,對他們秋毫無犯,紀律嚴整,倒也安下了心。

國師並不得閒,他忙於戰後一系列事務處理。他首先令且蘭城內過去詹士演手下的主簿毛繁暫代太守之職,安撫城內百姓;

同時着石錫協助且蘭的郡尉整理收編城內軍隊,還特別囑咐要對待蠻兵柔和平等一些,與漢兵一視同仁,鬧事生亂挑動種|族矛盾者立斬;

並且,連夜召集謀士們連夜制訂政策,頒佈招撫當地逃逸的蠻兵;

然後,迅速徵集城內的民夫工匠,修復被毀損的城池和河堤,保證且蘭城到舞陽河的水路能在這些日暢行無阻,既不妨礙州郡之間的商貿貨物交換,也便於武陵的軍隊物資從水路輸送進來;

最後,派遣老弱部隊打掃戰場,將查得到銘牌戶籍的當地士兵屍體通知親屬來認領,並加以錢帛安葬;查不到戶籍的屍體便在城郊立一座墳崗進行掩埋。

如此一來,且蘭城經歷戰爭,卻能夠迅速地回覆安定和生產,一切都在走回正軌。

但軍隊的休整也須同時進行。朝廷軍駐紮在城內,剛剛打贏了勝仗,一片歡騰氣氛,石錫和幾個封號將軍們也都計劃着舉辦一次論功行賞的輕功大宴,他拿着公文請示國師,很快便得到了批覆。於是慶功宴便定在佔領且蘭城的第二夜舉辦,各營將校參加,以及攻城戰鬥中表現突出的立功士兵,都有資格列席。

冷山在這一回的戰役中裡應外合,算是立了大功,他在行轅內,幾個校尉都圍着他聊天說話,他馬耳東風地聽着,很有些心不在焉。

因爲冷山的情報,屯騎營這一回衝鋒幾乎沒折損什麼兵力,所以屯騎校尉薛肯率先過來感謝他:“若不是元中襄助,豈可如此輕取城池,今夜的首功,我看當推元中賢弟!”

“不錯,”越騎校尉高彌笑着附和道,“咱們越騎營一個弟兄都沒受傷,我下面的兵同我說,這仗打得太快了,他都覺着不過癮。”

步兵營的校尉卓雄剛剛從外頭安撫傷兵回來,他的屯曲作爲攻城中堅部隊,損失最重,聽見這話,老大不高興了,擡高了聲音道:“就非得死個把人才叫過癮是吧?老子的兵就不值錢了?別他媽|的站着說話不腰疼,你要過癮你去跳城牆便是,死得那叫一個痛快。”

卓雄一頓炮轟,大夥都曉得他心情不好,過來安慰他,卓雄剛折了手下一個得力的屯長,心疼得緊,甩開高彌摟他肩膀的手,氣哄哄地繼續:“探子們辛苦,難道咱們正面拼殺流血流汗築人牆給你們撞門的就不辛苦?斥候營纔多少人,咱們屯騎營幾十上百倍的人上去,也沒一個喊苦喊累。”

他把白鳥營的斥候叫做探子,顯得輕蔑了些,這使得一邊剛剛升任白鳥營軍侯,接替周湯位置的阿至羅臉色一沉。然而他官職小着卓雄一級,在這幾個校尉面前,沒有出聲的份兒。

卓雄見沒人說話,更加放肆,直着嗓門道:“依我看,這頭功應當是咱們步兵營的。”從他的方面,這也說得過去,哪個將軍不想多爲受傷的將士們多爭取一些賞賜和榮譽。

只是他這個要求有些蠻橫,衆將校一時沒人接話,便看向白鳥營軍司馬冷山。

衆人都擔心他跟卓雄懟上,這慶功宴還沒開,就要先爭功打架起來,鬧到上面太不好看。

冷山這會腦子裡恍恍惚惚的,也沒聽清楚卓雄的話,他什麼也沒說。牂牁郡對他來說拿得輕鬆,他沒怎麼參與攻城,倒是國師的消息和判斷果真靈敏得很,當機立斷,正好趕上營嘯發動突襲。

他記得顧柔說過,把消息傳給過國師,他當時將信將疑——他和她日夜相處在一起,沒見過她長時間離開,沒看見她如何做到這個。大概真是天註定國師有這等運氣和機緣,同她心有靈犀了。

冷山沒搭理卓雄,別人便更加不會,卓雄呆得沒趣,便先離開,他要再去看看傷亡的士兵。他一走,大帳內的氣氛登時又活躍起來。

薛肯的兩個兒子薛建和薛唐皆是軍侯,他們兩個如今也曉得自家表妹顧柔不簡單,既會點功夫,還進了白鳥營,這會你一嘴我一嘴議論起來,皆是替阿至羅不平的:

“阿至羅,聽說那顧柔和你一起領功,一個卒子憑什麼拿這個功勞,按照規矩都是歸上峰,你剛升任後軍侯,要領也該是你來領。”

阿至羅道:“我帶的兵,她領我領不都一樣?”

薛唐跟他解釋:“你是關外人,你不知道,這顧柔乃是我家表親,我們從小看着她長大,她有幾斤幾兩我能不曉得?她也就只能靠着美色攀附男人,耍些手段罷了……過去她還跟那雲南王連秋上有幾分瓜葛呢,如今進了你們營,哦對了,她是去當花卒了?”

以前做屯長的時候,阿至羅就對薛家沒有好感,覺得屯騎營的升遷規則就是他們薛家一窩子內部提升的作坊地——那甚麼叫做薛芙的女兒,練功夫都沒有練成火候,薛肯就敢提拔她去當軍侯,他看不順眼的很。如今聽見薛唐說話難聽,他臉色不好了。

阿至羅現在和薛唐都是軍侯,朝他翻臉的資格還是有的,黑臉瞬間變得更黑:“她是正卒。”說完沒搭理薛唐,按着佩刀軍姿嚴整地走出去了。

薛唐莫名其妙鬧了個沒趣,挺尷尬,便回來跟自家兄弟薛建和老爹薛肯聊:“說阿柔立功,鬼才信,若不是仗着冷司馬不貪功,她能趕上這個運氣。冷司馬,您說是不是?”

冷山還在一邊出神,聽見邊上薛唐叫自己,“啊”了一聲算是應答,也不清楚他問了什麼。

薛唐來勁了,覺得自己找着了一個可傾訴的對象,而且還是冷山——他早就看出來了,冷山出身名門世族,文韜武略,卻還窩在這麼個小地方當白鳥營統帥,但是他在小地方做得風生水起,很快一定便能出頭;他絕非池中之物,早晚一定會超過石錫這等莽漢,飛到所有人的頭上,說不定像他的姑父鄺漢那樣當上大將軍都有可能。這種人應該趁早結交,這樣一來,等他飛黃騰達的時候,作爲他的一個故交,自己多少能撈着些好處。

薛唐挨着冷山,悄悄地道:“冷司馬,不瞞您說,我這個表妹自從勾引上了大宗師,六親不認,囂張跋扈,可是能紅幾日?說到底還是個破落戶出身,大宗師不可能娶她,早晚被扔!冷司馬帶着她替她撈戰功,也是委屈了。”

冷山微微一怔,轉向薛唐:“顧柔是你表妹?”顧柔的戶籍出身,素來由國師手下的孟章負責,在過去,冷山除了她的江湖底子,其他幾乎沒有過於多做調查,全部交由孟章。

薛唐用力點了點頭,一臉替他憤慨委屈:“唉,我明白您的,不過這種委屈也不會太長久,您想想,以大宗師在國觀的地位,他早晚要奉道,怎麼可能永遠跟一個市井女子廝混。也就我那貪慕虛榮的表妹,做着飛上枝頭的白日夢罷了。”

冷山聽得心臟猛然收縮:對,他怎麼忘了,國師是北宗出身,北宗的歷代領袖,盡數奉道而終,哪有娶妻生子的?

那麼一來,國師不可能娶她,而她的性子多愁善感,用情誠懇,真有那一日遭到拋棄,不曉得她要怎麼度過這個坎?

他想到這,心都沉到海底。像是眼睜睜地瞧着她掉進火坑。

怎麼辦?他總不能就這樣站在坑邊上看。她是阿至羅帶的兵,也是他帶的兵,就爲着這點上下級的情誼,他也於心不忍了。

他操心了起來,越想心越煩——女兵就是麻煩,事情多得理不完。她自己理不清,他還得替她理,誰叫她是他的兵呢?他想到這,馬上有了決斷,拔腿轉身就朝營帳外頭走去,

他走得急,這倒好,留下了後面談興滔滔卻又被戛然終止的薛唐:“冷司馬,您上哪兒去……”一臉不受待見的孤獨寂寞冷。

129||2.4

140

顧柔和白鳥營的士兵們在兵舍內休息,正同祝小魚向玉瑛等人聊着天, 大家聚在一塊討論顧柔晚上能領個什麼獎賞。

向玉瑛道:“金銀錢帛定然少不了, 就是不曉得上頭怎麼算咱們白鳥營的功勞, 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回鄉領到田畝。”

祝小魚聽得兩眼放光:“真的有田畝可以獎?要是俺有了錢, 就能回家看俺爹孃和哥嫂了。”

鄒雨嫣剛好過來拿水囊, 聽見這話, 水喝了一半放下來, 不屑道:“說你傻還真不假, 他們都把你賣了, 你還想着替他們掙錢, 真懶得說你什麼。”說罷走開。

向玉瑛安慰祝小魚道:“別往心裡去, 她沒壞心。”顧柔笑道:“我怎麼覺得,鄒伍長挺關心你?”那邊上一直在做縫補活計的譚若梅聽見, 也湊上來道:“你不知道, 這回她們去南門埋炸藥,小魚可救了她一命。”

顧柔笑着打量祝小魚:“喲,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了啊。”祝小魚聽得似懂非懂,害羞地抓着腦袋:“伍長,你就別取笑俺了。”

譚若梅道:“這一回,小柔該真正升個伍長來做了罷?”向玉瑛搖頭:“豈止,我看百夫長也不爲過,不過營裡沒空缺,只有阿至羅剛升了後軍侯,總不至於讓小柔一下子升到屯長。”那顧柔可不敢想,忙道:“我對做官沒甚興趣的。”

向玉瑛道:“那你可不能這麼沒志氣,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我還想當將軍呢。”譚若梅擱下針線活道:“要是真讓你當上了,那可就是大晉有史以來頭一位女將軍了。向大將軍在上,請受若梅一拜,飛黃騰達了可別忘了咱們。”幾個姑子一起嘻嘻哈哈地笑。

正聊得歡快,冷山的衛士來了,把顧柔叫了出去。

顧柔跟着衛士來到行轅屋裡,衛士返身關上門,顧柔走到書案前,問:“冷司馬召見屬下,不知有何吩咐?”

冷山坐在書案對面,靠着椅背翹着二郎腿,手裡拿一冊兵書攤在膝蓋上翻看。不過,他愣是一個字都沒有看得進去,腦子裡思忖要怎麼起這個話頭。

顧柔見他看書看得入神,以爲他沒瞧見自個,又繞過書桌,往他身邊湊了湊,俯身彎腰:“冷司馬?”一股香風迎面朝他撲來。

“聽見了,”冷山擡頭,犀利地朝她一瞥,似有幾分不耐煩,手指頭戳着桌案對面,“站那邊去。”

“哦,是。”顧柔又繞回原位。“冷司馬,您找我何事吩咐啊?”

冷山放下書冊,是一本《吳子兵法》。他負手起身,在書櫃前頭踱了一圈,回到座位:

“顧柔,你以後怎麼打算的?”

“啊,什麼怎麼打算。”顧柔不明白他的意思。

冷山皺起眉:“你這一回立了功,以後是打算繼續留在白鳥營,還是……?”

後面“做國師的情婦”實在說不出口,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形容,便停頓了。

顧柔道:“當然要繼續留在白鳥營了,雲南還沒拿下呢。”

他心頭微微一鬆。

卻又聽她跟着道:“要等平定雲南,戰事結束,我就回老家成親。”

他的心忽然抽緊了。

他到希望她能夠夢想成真。可是國師那般人,視衆生如螻蟻,他再寵愛一個女人,也不至於昏了頭腦把她捧上天。

他想要戳破她的幻夢泡影,但見到她滿溢幸福微笑的臉,卻又動了一絲惻隱之心。

於是,他揹着手,原地轉了一圈,很委婉地旁敲側擊:“你資質很好,我勸你多歷練幾年,大晉軍法公平,男女在晉升條例上頭一視同仁,你要是能混出個女官來做,以後自己也有份依憑。”

結果,換來顧柔沒心沒肺的笑:“冷司馬,我又不是爲了加官進爵纔來當兵,纔不在乎那個。”

真是傻得可以!真是女之耽兮不可脫也!他恨鐵不成鋼,冷下了臉:“那隨你罷,出去。”

給顧柔整得摸不着頭腦,他怎麼一瞬間,就翻臉不開心了——是不是自己又哪裡做錯了?

……

到了夜間,牂牁郡官邸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正舉辦慶功宴。

官邸裡頭是將校們的宴席,有管絃絲竹和歌舞表演欣賞;而官邸外面東西兩側,沿着夜郎大街,正擺着士兵們的流水宴席。

白鳥營這次帶來的一百餘名斥候也開了八桌宴席,顧柔和向玉瑛祝小魚坐一塊吃菜喝糯米酒,田秀才從鄰桌老遠裡跑過來,端着酒,非要敬向玉瑛和顧柔一碗。顧柔端着碗立起來,田秀才瞪眼作勢道:“跟我喝甜酒也太不夠意思了,起碼二兩燒刀子,小魚,來給她換了。”

顧柔連忙推辭:“不成不成,我喝不了那麼多。小魚你少倒點。”

可是秀才衝祝小魚擠眉弄眼遞眼色,小魚明白了,笑着給顧柔滿了半碗,田秀才給自個滿了一碗,顧柔看旁邊的玉瑛也是滿滿一碗悶幹了,她沒轍,一口氣喝了下去。

喉嚨裡火辣辣地衝起來,顧柔掐着嗓子直哈氣,田秀才神秘兮兮地湊上來,同幾個姑子道:“你們曉得我爲甚特地來敬你倆一杯麼?因爲趁着你倆還是小兵的時候,我得敬你們。”

向玉瑛笑道:“說得好似你不敬這一杯,我們就不是小兵似的。”

“當然,你們知道不,”田秀才剛剛在那邊的宴席上跟何遠他們喝過一輪,有些醉意了,打出個酒氣沖天的飽嗝,眼神依舊煞有介事,“剛纔耿義過來了——你們還記得他吧,越騎營的,能開鐵弓那個。”

顧柔道:“怎會不記得,這回咱們倆跟他一起進的城。”

“是,就他”田秀才點頭道,“剛剛越騎營那邊來消息,他升官了,當百夫長了。”

顧柔和向玉瑛聞言,相互對視一眼,驚訝中露出喜色。顧柔道:“那可真得好好恭喜他。”

田秀才擺擺手,這不是他要講的重點:“你們想,耿義升百夫長了,你們跟他一趟的任務吧?你們倆這份功勞能小麼?少說也有個都伯做做。”

顧柔又是一愣,想起先前冷山跟她說過做官的話來;一旁的向玉瑛則顯得若有所思。倒是祝小魚很高興地拍起手:“以後俺就不能管伍長叫伍長啦,得叫都伯了!”顧柔忙道:“別胡說,沒影的事。”

正說着,這時候官邸裡頭,衛兵們列隊而出,隊伍很長,雙人成行,每兩個人之間都擡着一擡楊木箱籠,看那步伐顯然沉甸甸的。有的箱籠塞滿了沒能合上蓋,流光溢彩的珠寶金銀從裡頭露出頭來。

所有士兵們都超這邊張望,知道這是將軍校尉們在大宗師跟前領了賞下來,要分發給各營士兵的犒賞。

將軍校尉們按照部隊番號各自領賞,賞賜的分量大小根據軍功不等。顧柔和田秀才他們站起身,看那些箱籠一擡一擡下來,分派向各個營的酒席。

然後,等到冷山和孟章兩個人出官邸的時候,後面的陣仗引起了其他各營將士的轟動圍觀。

白鳥營這次被推了首功,故而領到的賞賜最大,二十餘人的衛士隊伍搬了三趟,才把六十多口大箱籠擡到跟前來。

顧柔跟上去看。

衛士們將箱蓋全部打開,有金銀錢帛、絹絲布匹、珠寶器物、兵器裝甲等等,衆人瞬間被珠光寶氣晃花了眼。

——那敵軍太守操光雖然對百姓重稅苛政,可自己卻在庫裡藏了不少好東西,破城之後,國師便命令把這些東西全部派賞給將士,作爲資用。

這些都是冷山剛從國師跟前領得,預備分發給斥候們的,其中還包括那些傷退和戰死的士兵,他讓孟章着文書官記錄在冊,依次分發。

文書官把領賞的名冊造好交給他過目,他首先便將自己的名字劃去了。冷山不治家產,這些錢財物品分出去,他自己卻分文不取。他大手一揮,吩咐:“去發吧。”

這會兒,白鳥營斥候們領到的東西幾乎都重得搬不動了,大夥兒沒了吃東西的心思,都琢磨着要怎麼把這些元寶錠子揹回兵舍。男兵們多數把外衣一脫,反打成一個包裹,金銀財寶都卷裡頭;可就這樣,也還是有些受賞較多的士兵,怎麼也搬不動自己的東西。比如顧柔和向玉瑛。

向玉瑛對自己拿到的一箱黃金不大滿意,她羨慕雷亮領到的一套白雪銀鱗甲,輕便又實用的好裝備。

顧柔之前在城裡帶着冷山逃亡過一回,記得一些路線位置,她跑到街角的木匠鋪子,敲開門買了個結實的竹書箱,可以雙肩背在背上,裝這些錢財很好用。她一拿回來,馬上引起斥候們的集體圍觀,都紛紛詢問她何處購得,又蜂擁上街角去買。

那老木匠不知所措地拿着一粒碎銀,畏畏縮縮對那些陌生的大兵們道:“官爺們,小的小本生意,實在是找不開,要不然這些東西您拿去吧,小的不收錢……”

孟章笑着擠進來,給了他一錠金子:“收,怎麼不收,咱們是朝廷的軍隊,不會白要你的東西,你的東西有多少我要多少,拿吧!”木匠鋪子平日兩三天賣一口的書箱子,今日竟被一搶而空。

顧柔坐在草地上,仔細地數着錢,估算手裡的一條海珠鏈子能換多少銀子,又去掂量掂量向玉瑛的那口箱子,跟自己的比一比孰重孰輕。向玉瑛看了嗤笑她:“你可真像個守財奴,喜歡都給你!”

顧柔大吃一驚,幾百兩的黃金說給就給,玉瑛也忒大方了,趕忙擺手:“不不不,我可不能要。”向玉瑛道:“你拿着唄,反正我也沒地方使。”

顧柔一頓,忽然想起,認識向玉瑛這麼久了,從沒見她提起過家人,小心地問:“玉瑛,這麼多錢,你就不捎回去給家裡些……”

“我家早沒人了。”向玉瑛淡淡地道,又使得顧柔吃了一驚。

“那你……”顧柔話音說一半,向玉瑛忽然衝她背後擡了擡下巴:“噓,冷司馬過來了。”

顧柔趕緊和她站到一起,肅立行禮。

冷山帶傳令官過來頒佈主帥將令,根據這次攻城的立功表現,白鳥斥候營裡頭有兩個人得到了晉升,一個是向玉瑛,升爲都伯;另一個是雷亮,升爲百夫長。

比起領賞拿錢,這升官的消息終於使得向玉瑛似有所動,她接過都伯的兵服,一看那肩甲和紋繡比起士兵都不一樣了,臉上顯露出一絲喜色。

冷山對向玉瑛和雷亮道:“別忘形,既然升了,就要有個軍官的樣子。少毛毛躁躁,出去丟白鳥營的人。”

向玉瑛和雷亮正襟危立。冷山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

上峰一走,向玉瑛和雷亮激動地面面相覷,雷亮率先大叫:“向都伯!”“雷百夫長!”“哎呀我的怎麼那麼繞呢?還是都伯好聽順口吶!”向玉瑛大罵:“去你孃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我跟你換!”說着去搶雷亮的衣服,雷亮個子高一頭,舉在頭頂哈哈笑。

兩人喧鬧一陣,這才發現一旁安靜了許久的顧柔。

顧柔臉上的表情有點楞,又極爲沉默,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麼都沒思考,只是呆呆的站着。

向玉瑛這纔想到——這次出任務的人裡頭,只有顧柔沒有升官。

她趕緊回到顧柔身邊,安慰她:“興許這只是頭一輪請賞呢,我聽說越是立了大功的,越是放在後頭賞賜,也許等等就到你了。”雷亮也道:“是啊小柔,你表現那麼好,肯定不會少你的。”

顧柔衝他們笑一笑:“沒事,咱們去喝酒吧。”

回到酒席,顧柔自發地把甜酒換成了燒刀子,她喝得有些發泄之意——雖然先前豪言壯語地跟冷山放過話,說自己視官職如糞土之類的,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刻,她還是禁不住這份失落的感覺,尤其當夾在換上了軍官服的向玉瑛和雷亮之間的時候。

……就好像一份應該得到的認可卻沒有得到,她不明白這裡頭的原因。

或許,正是因爲她那番輕狂過頭的話,惹怒了冷山,所以他便故意不提拔她升官了?

——白鳥營內的升遷制度,士兵要升級成爲低級軍官,必須要由軍侯級以上的軍官提名,然後經過統帥冷山的首肯,呈報到中尉石錫處去,如是層層通過,方纔得以獲准。

孟章不會不同意她升官,石錫也不會,想來想去,也只有冷山從中作梗了吧。

唉!顧柔心裡堵得慌,一口氣提不上來,又咽不下去,只默默地喝着酒,仰頭又是一大口,辛辣的感覺早就麻木了,酒入愁腸,盡數化作了辛酸。

將校們發過賞賜,便又回到官邸裡面去繼續酒宴了,裡頭歌舞聲聲不絕,外頭一片觥籌交錯,將軍和士兵們各得其樂。顧柔喝着最烈的酒,吃着最辣口的當地小菜,一面掏出手帕抹抹眼睛鼻子。

過一會兒,有衛士匆匆趕到酒席之間,左顧右盼,跑到鄒雨嫣跟前,歪頭瞅着她挺漂亮,猜測請教:“請問你是顧柔麼?白鳥營冷司馬有令召見。”

鄒雨嫣臉一黑,辣子雞從筷子上掉下來,用筷子屁股指了指顧柔的方向。

祝小魚耳朵尖,第一個聽見,搖晃顧柔:“哎呀伍長你瞧,要升你官的人來了!”

顧柔喝茫了,懵懵地看着衛士走到跟前:“請問你是顧柔麼?”

“她是,”向玉瑛趕緊擱下酒罈子——她正在喝罈子跟雷亮他們拼上酒了,她把顧柔拎起來,“她就是。”

衛士道:“白鳥營冷司馬有令召見,請姑子隨我進入官邸。”

顧柔茫然回頭看看向玉瑛,被推了一把:“快去快去。”

……

顧柔跟着衛士一路進入官邸,只見門檻極高,跨過去如躍龍門,正院空地兩側栽種疏密相間松柏,森然威嚴。每一重回廊下都站滿了一排排執戟的重甲衛士,宛如松柏一般在夜色中佇立。

這等嚴肅,她趕緊收住心神,強行把醉意壓了下去。

才走進前院,南側拐角的木扇裡頭出來一人,攔住了衛士,命令道:“你下去吧。”“是,冷司馬。”

顧柔仰起頭,這才認出這夜色中高大挺拔的黑影正是軍司馬冷山。頭有點暈,她打了個醉嗝。

酒氣撲到冷山臉上,他皺了眉頭:“你這成什麼樣子?你是顧柔嗎,還是我見鬼了?”是呵斥,聲音卻壓得很輕。

顧柔用力地眯起眼,眨了一下,然後向上翻起。

是個白眼。

“……”冷山找她進來,是打算帶她進入官邸請賞的,可是現在這幅模樣,哪裡還見得人?可不得丟光白鳥營的顏面。他思忖這事該怎麼解決,順便責備道:“才一個時辰,你怎麼搞成這般田地?你的姿勢呢!你手放哪了!你還是一個兵嗎!”

“我不是兵。”

冷山聞言,眉頭一沉,正欲發作。

不料見她伸出了一隻手,指向天空,口中哼唧:“我是大將軍。比那個向都伯,比雷百夫長還要大的……大將軍!”

冷山一愣,隨即抱起雙臂,側頭打量她:“顧柔,你這是在發酒瘋麼?”

顧柔用力點頭:“嗯。”

他冷睨她,作看戲狀道:“那你可知道這是何地,知道我是何人。”

“我當然曉得——你,冷司馬!”顧柔後退一步,吐了一口酒氣,瞻仰式地上下端詳,忽而鄭重其事,好像沒醉人似的道:“你對我有成見。”言罷,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

他輕哼一聲,又像是笑,又像是嘲:“這是你對我的指控嗎。”

“是。”

他忽而嚴肅:“這指控很嚴厲。”

顧柔插着腰,突然變得很生氣,很激動:“憑什麼玉瑛,雷亮都可以升,我就不能……我,我……我也不是死要錢,明明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當然啦,錢也是個好東西……”

她囉囉嗦嗦說着,卻又忘了重點,甚至忘記自己原本說過了什麼,想要說什麼,最後只剩下絮絮叨叨,沒話了以後,傻木愣登地朝着他看。

她剛剛都幹什麼了?她不記得了。涼風吹上她的腦門,又暈又疼。

哦,對了,她是受到他召見進來的,顧柔想起來了。“冷司馬,我們進去吧,不要耽誤軍機。”她打了個嗝,軍姿嚴整,昂首挺胸地走上前,好似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被冷山一把拖回來揪住。

顧柔跟麪皮人似的,這讓他一扯衣袖,又軟了,垂頭喪氣不成樣子。

“站穩了,”冷山比出兩根手指,伸到她眼前:“回答我,這是幾?”

“你以爲我醉了?我沒有!”顧柔瞪大了眼睛,覺得又被小看了,她氣勢洶洶地也比出兩根手指:“是這個!”

冷山:“……”

他扶住晃晃悠悠的顧柔,用力扳住她的肩膀拉到面前:“顧柔,你給我聽着,進去之後,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站好軍姿,閉上嘴在一邊呆着。聽明白沒有?”

“明白!”顧柔答得響亮。

官邸正殿內,將校雲集,文官滿座;殿中輕歌曼舞,絲竹宴樂。正是一派熱鬧景象。

冷山從偏門進來,他出現得很低調,然而身後跟着一個美貌動人的女兵,卻還是引起了不少注意。

冷山把顧柔引到自己的席後站着,入席坐下。

鄰席的孟章問到一鼻子酒味兒,回身看顧柔,悄摸聲地探過身來,隔席問冷山:“怎麼搞成這樣兒?”被冷山刀鋒般的目光一刮,噤聲閉嘴。

冷山把顧柔帶進來,也屬無奈之舉。他只是想要替他這個迷糊的小兵在最後爭取一下應有的獎賞。

顧柔在且蘭戰役中表現得極爲優異,他早就把她的名字寫在申請提拔的文書裡遞交了上去,然而批覆下來的時候,雷亮和向玉瑛通過了,越騎營的耿義通過了,屯騎營的趙勇也通過了,唯獨顧柔沒能通過。

這裡頭的原因……他想過。冷山拿起酒樽,邊上紅香粉琢的侍女俯身斟滿,他舉起來飲,眼神卻隨着大殿裡舞姬們碎步向前的陣型,朝主座上的國師看去。

國師也在飲酒,也在看舞,目光似有若無地飄過來,掠了一眼他身後的美人。

冷山於他那目光中覺出一絲冷意,於是若有所思。

蓮步輕移,舞樂翩翩,殿中的絲竹管絃悠然鳴響,在這分外輕柔曼妙的氣氛中,兩人均仰起頭,飲盡了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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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立在殿內,眼裡一片朦朧,此刻絲竹輕和,使她昏昏欲睡;大殿四圍的碧紗布幔飄飄蕩蕩,好似牀榻上的帳子一般軟;就是還差一個枕頭遞給她,她便能在這睡上三天三夜。

正恍惚着,歌舞已至尾聲。正在犯暈的顧柔稍稍一醒,瞧見前方坐着的冷山回頭,眼神裡帶着些許嚴厲,瞬間精神一振,強撐着站好了姿勢。

一輪歌舞歇了,舞姬列次退下,國師、中尉石錫起來,徵西、徵南、鎮遠等幾位封號挨個邀諸校尉敬酒,衆人豪飲互拼,一時熱鬧。

趁着國師過來的這檔口,冷山起身舉杯道:“大宗師。”

國師正同孟章喝着,這會微微側轉身,侍女替他滿上杯中酒,他亦舉杯道:“大軍攻入且蘭城,幾乎兵不血刃,此事元中|功不可沒,來,本座敬你一杯。”

“謝大宗師讚賞,”冷山同他一飲而盡,將酒杯平舉在身前,輕輕呵出一口氣道,“此番能夠一舉拿下且蘭,實際非末將之功,而是帳下一名士卒之功。”

他說罷,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顧柔。

國師清秀面龐上神色一僵。孟章心道壞了,冷山他不曉得大宗師的用意,一旦顧柔受封晉升了,便意味者兵役延長,更難從白鳥營脫身。大宗師正是不肯讓顧柔長期深陷其中,才特地如此安排。

不過,就連孟章也沒有想到,這一點,冷山並未同顧柔說明,反倒讓顧柔以爲這是冷山的安排,替國師背了這黑鍋。

國師雙眸輕垂,淡淡朝顧柔瞟去,見她雙頰泛紅,雖然挺立地站在後頭,但眼神卻是茫茫一片,顯然是喝得高了。“哦,是何人吶。”

冷山也朝後看,道:“便是她,此人名喚顧柔。此次入城潛伏,挑動敵方營嘯,她參與其中,然而其他人均已晉升,唯有她不曾。末將居人之功而在此受賞,大宗師這番讚賞,實在令末將受之有愧!”

孟章悄悄捂住額頭,完了。

——冷山非把這些話挑明瞭說,大庭廣衆之下,多少雙眼睛瞅着,這樣一來,國師不批准顧柔晉升,便會顯得不合情理。

國師目中清光微微一凝,他的眉心的花繡似乎也隨之繃緊了,他回過身來,同冷山對視着,彷彿三尺秋水撞上一寸刀鋒。

“此事值得考慮,”國師聲音清雅,氣態柔和,卻絲毫沒有鬆口之意,“容後再議,先喝酒。”

冷山眼神微凜,心知這句委婉之辭背後藏着敷衍和拒絕,不由得心下一沉。

國師又道:“她似乎累了,你領她下去休息罷,多分賞一些錢帛,不夠的着吏部集報賬,勿要虧待了我們的將士。”咬字舉重若輕,已將意思顯得很明白——錢,可以拿;官,不能升。

“是。”

國師正要走,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嚶嚀一聲,他微微側身,不由得停下腳步。

只見顧柔強撐着站到這會兒,腦袋昏然一片,雙腿不聽使喚,軟了下來。

冷山攙扶住她,低聲道:“我先頭怎麼同你說的,別在這撒酒瘋。”

國師盯着冷山扶在她後背的那隻手看。

顧柔睜大眼,眼前的光影似是折射成七種顏色,冷山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兩個變成四個……無數的人影在眼前飄。

她晃盪了一下身子,猛然彎下腰,一陣大力乾嘔。

這動靜若是鬧大了,不光對白鳥營不好看,以後顧柔在北軍各級將校面前的形象也不利,冷山擔心這般會影響她的前景,立刻以命令的口吻道:“站住了!”

顧柔一聽將令,還真的奮力挺身,把搖搖晃晃的身體站穩。冷山打量她的軍姿,檢查道:“手。”顧柔縮手。“腳,像什麼樣,姿勢呢。”顧柔並腳。

引路的衛士道:“大宗師這邊請。”按照輪次,國師該去接受步兵營的將官們敬酒了,然而他定着腳步杵在原地,始終盯着他的小姑娘——如此乖順地站在冷山面前,對他的指令言聽計從。

衛士奇怪,出聲提醒:“大宗師?”國師回過神,看看他,又回頭看那兩人。

冷山問道:“還能自己走麼。”顧柔點頭,打了個醉咯:“能。”“跟我來。”

顧柔剛一邁開前腿,後面一隻腳膝蓋便打彎,差點給冷山背後跪了下來。

國師瞬間走了一步,似是要過去。

然而下一刻,冷山便回頭將顧柔接住了,手掐在她腰肢上,穩住她的重心:“你他媽|的……”“冷司馬,”顧柔揉着臉哈氣,眼冒金星,“跟您商量件事,您別罵我媽,要罵就罵我。”

冷汗咬牙切齒,衆目睽睽,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本想將她打橫抱出去,但又覺着不合適,乾脆把她放倒過來,單手輕輕一提,將她麻袋似的掛上左肩,大步流星地扛了出去。

一路傳來顧柔的乾嘔聲:“呃……呃!呃!”

國師盯着這兩人從偏門出去,袍服的廣袖之下,雙手早已攥得咯咯作響,右手的食指上,一枚鑲嵌着雞血石的扳指閃出刺骨的冷光。

孟章如臨大敵,像救火般地過來圓場:“師座,這顧柔教營裡的弟兄灌酒灌暈了,往常不是這個樣兒……咱們先喝酒……師座,師座!”

孟章瞧着國師跟着出去的背影,拼命揉着臉頰,額頭冷汗滾滾,麻煩了……但他趕不上去幫忙,還得在這救火,面對邊上投來的詢問眼神,他笑着解釋道:“大宗師他臨時有事,咱們先喝酒,喝酒。”

冷山搬着顧柔穿過跨院,外頭已是夜幕沉沉,星光漫天。

顧柔像一根軟麪條似的耷拉在他左肩膀上,屁股貼着他的左臉,拱了兩下:“呃,呃!”

他奮力向右側撇開臉,忍無可忍怒斥:“顧柔,別往我背上吐。”

“呃……哈……”

風逆向吹過,把她嘴裡的穢氣又吹回來。冷山忍無可忍,將她摔了下來。

力道用得不重,可是顧柔渾似沒骨頭,一個屁墩坐到地上,雙手撐着地面,仰起頭來看他。

冷山本想在叱她兩句,可是看見她清媚茫然的眼睛,轉念又想,她醉了——跟一個醉鬼有什麼可計較?

於是他俯下身,雙手撐住膝蓋過來看她:“不能喝以後別那樣喝,營裡不少酒瘋子,你就是喝死了也幹不過他們。”

顧柔用一個打嗝聲回答了他:“呃噢。”又帶着點哭腔埋怨道:“都怪……田秀才,他說我能升,結果我沒升……我難過得緊。”

他莞爾,一瞬間宛如冰山雪化,月光下清清朗朗:“怎麼,這會不怪我了。不是嚷着我有成見麼。”

顧柔醉醺醺搖頭:“你不是那種人。”

他道:“走罷,還能自個起來麼。”話雖如此,卻俯下身,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顧柔恍惚地瞧着那隻手遞到眼前,擡起了右手,正要輕輕地擱上去,忽然聽見身後一聲疾呼:“冷司馬!”

兩人回頭看,只見正院內,國師領着侍婢寶珠銀珠匆匆趕至。

“大宗師。”冷山便縮回了手,朝國師行禮。顧柔撲了個空,差點沒栽倒在地。

國師微微一笑道:“此女原是本座帳下帶劍侍婢,今日這番失態,令元中見笑了,寶珠,將她領去整理番儀容。”

國師這番說辭,已經十分客氣;然而冷山聽了,卻極其地不舒服——他在人前將自己的女人稱爲“侍婢”,這是否已經說明了,他根本不曾尊重過她,不過如同一件低廉的玩物,隨意擺弄放置?

冷山眼中轉過沉凜之色,公事公辦地道:“稟大宗師,營中有軍規,士兵不得夜不歸宿。兵營有位置,還是由屬下帶她回去罷。”

國師不由得一詫。他目光驟凝,聚焦在冷山面上。

——難怪他看這個軍司馬怎麼這般不順眼,從今日冷山一進正殿起,他便感覺出來了,冷山看自己的眼神中,總是透着一股似有若無的敵意。他起先還在疑惑,不明這股對抗的感覺從何而來,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這個冷山在低頭看他的小姑娘的每一瞬,眼神裡都透着滿滿的關切。

國師認定,冷山這跟孟章對顧柔的關照之情截然不同,孟章看顧柔,永遠看得坦然;而冷山看顧柔,卻顯出一絲微妙的情愫,雖然這股情愫被他冷酷的外表掩藏了起來,可是騙不過國師的眼睛——男人同男人之間互相看,總歸更敏銳和透徹。

這個晴天霹靂的發現登時令國師氣衝斗牛,他像是發現了敵情的公獅子,聞到了領地內同|性|入侵的噩耗,而且敵方對他的配偶虎視眈眈,馬上就要騎到他頭上來爭奪領地和交|配權了,他怒得現在就想捋起袖子把這個臭臉的軍司馬撕成碎片。

但是他身爲大宗師,不能因私廢公,在這官邸公報私仇;何況軍法和國法裡頭都沒有哪一條規定過,挖牆腳的混蛋應該立馬處死——雖然他心裡全然舉雙手贊成。

國師冷漠而無聲地盯着冷山,冷山不遑多讓地予以回視,雙方驟然緘默,你來我往間,已用眼神打了一場惡戰。

銀珠受不了這令人窒息的氣氛了,她跟着國師還沒兩年,經驗不足不曉得如何處理這場面,幸好此刻有寶珠上前解圍:

“冷司馬,您有所不知,這姑子過去是咱們劍衛隊裡頭的姐妹,同我二人關係親密。您瞧她如今似有不適,若帶回軍營讓大家瞧見,多狼狽,不如由我二人將她接回行轅歇一晚,做個臨時休整;您放心,咱們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銀珠趕緊也點頭附和。

見冷山遲疑,寶珠忙拉起地上的顧柔,問她:“小柔,你快說句話,跟咱們回去歇一晚好不好?”

顧柔原本快跟老僧入定似的坐地昏睡,這會被拉起來弄醒了,看一眼寶珠,眼神相當陌生。寶珠着急:“小柔,你還認得出我麼,我是寶珠呀。”

顧柔點頭:“寶珠。”寶珠忙道:“嗯嗯。”於是看着冷山徵求同意。

哪曉得顧柔回頭,瞅見了冷山,身子踉蹌走出一步:“冷司馬……”

冷山一把握住了她左手腕:“站穩了,跟我回去。”“哦,是。”

說時遲那時快,右邊國師一個箭步上來,扯住了顧柔左手:“顧柔,你可還認得本座?”

顧柔緩緩回身,歪過頭朝他左看看,右瞧瞧,一臉茫然。

國師暗暗呲牙,心都快涼了——這才放出去幾天?自個的男人都快不認識了!他真後悔自個打腫臉充胖子,跑去做什麼聖人放她出門!

顧柔打了個嗝,一股酒氣噴在他臉上,突然,猛地掙開那頭冷山的手,朝國師懷裡一拱——

一個巨大的擁抱,讓他的脖子都被緊緊箍住:“大宗師……”

國師被她的鎖喉功卡得沒脾氣,喉嚨裡轉過兩聲痛苦的咕嚕,又聽她喃喃念道:“你怎麼還不帶我回家呀,我想死你啦……”

他不痛苦了,突然被她掐得很爽,而且很得意。這會兒,他像是一個鬥贏了的大公雞,雄赳赳氣昂昂地挺起胸,朝對面的情敵宣誓主權。

顧柔還在念念不休:“你可別打我的屁股,我聽話得很……”引得寶珠銀珠臊紅了臉,掩口噗哧笑出聲。

國師頓時窘到沒邊兒,不過,當他看到冷山那略微發青的臉色,又突然爽透了,他正色道:“那麼元中,本座還有事,先告辭了。”

他將顧柔打橫抱起,整個動作輕柔穩當;像是如珠似玉地護在手心,捧在眼前。他領着寶珠銀珠離去。

月落星沉,夜涼如水。國師從榻上起身,打開了東面的什錦窗通風。

他回到榻上,躺回被窩,側身支着腦袋看剛剛醒轉的顧柔。

顧柔睡了一覺,先頭髮生過的事情印象全無,只記得自個被拉到木桶裡洗了個澡,然後便放到榻上睡着了。

“大宗師,我錯了。”顧柔醒來頭一句話就是這。

他躺在一邊,指尖繞着她一縷青絲把玩,甚是慵懶得閒:“嗯,你犯什麼錯了,自個說說。”

顧柔想了想,道:“我又貪杯啦……你別生我的氣。我可想你的緊……”

她的錯何止這一件,她偷偷跑離他的身邊,這筆賬他還沒跟她算呢。可是,他不計較了:“你今天是犯錯了,不過看在這句話份上,算了。”說罷,捧過她的小臉深吻。

顧柔粉面紅透,醉酒一般靠在他懷裡,忽然感覺脣上一痛,竟然被他咬了一口。

她驚訝彈開,瞬間委屈得捂住了嘴巴:“大宗師,你怎麼老欺負我呀?”

他哼笑盯着她看,眼光灼灼地似兩道熾熱的火焰:“你不聽話,本座教訓你來着。”

顧柔委屈死了,他居然咬她!他怎麼會捨得下口!氣得她再也不想跟他親親了,她憤憤地朝他懷裡拱,用腦袋頂着他胸膛:“我那麼喜歡你,你不許欺負我啦……”這會兒,她醉意尚未徹底消去,說話仍是有些輕狂。

他掐着她細腰道:“我不欺負你欺負誰,我還要欺負你欺負出個孩子來,讓你安生安分點。”翻身在上,沉腰下去,她登時仰了脖子,吟哦呼救,魂飛天外。

他幾日沒碰着她,今夜嘗着柔滑軟嫩,頓時興發如狂;又因着這點酒意,她對他殷勤迎湊,很是放得開;於是他便乘機導着她各式搖撅,往來衝突百餘番,狠狠掠食。

廝磨半宿,千餘度馳驟下來,顧柔早已死去活來,體內如有炭火炙烤,酥酥麻麻有口難言,突然間,她猛地打了個寒顫,聽見上頭他低沉喘氣,聲音似粗重了幾分,叫着她名字道:“顧柔,顧柔!”她再也消受不住,心如雨打,淅淅瀝瀝潰敗得不知東南西北。

雲收雨住之時,只覺一股暖流從四肢百骸涌將上來,說不出的甘甜舒服。她癱軟在枕上,氣若游絲地望了他一眼,只見他湊過來,迎面親了她一口,附着耳朵低聲道:“卿卿,你真教我受用至極。”

顧柔窘了,這會兒即便是醉意也掩護不住這份羞澀,她咬了咬脣,忽而想到一個問題:“你到底哪裡來的這許多精力,怎的不怕累。我都死過去好幾回。”縱然她沒有別的例子可以比對,但他這般虎撲豹躍的勁頭,她總覺得非一般常人所有。

國師也沒有旁例可援,猜測道,大概過去練內家純陽的養氣功夫練得太好,根基厚了那麼點,如今不守戒了,這份無處發泄的精力便盡數往她這邊來了。

顧柔聽得嘆氣:“難怪說男人三妻四妾,我以前覺着荒唐,現在覺着怎麼有那麼點道理。”

她能說這話,國師真是匪夷所思:“什麼道理。”

“你想,我一個人服侍你多累啊,命都快沒了,這難怪要多幾個人來分工。”

他又好氣又好笑,逗她道:“你的意思是,本座再納個三個四個回來替你分擔辛勞?可以,明日本座便着寶珠去辦,給你湊幾個伴。”

這一逗不要緊,小姑娘俏臉一板,頓時動了真氣:“不行!”

國師煞有介事道:“哦,那你嫌累又怎辦,不是不肯一人做得三人活麼。”

“做得做得,十個人的活也做得……”顧柔趴在枕頭上這般嚷着,臉驟然紅了,覺得自個荒唐無稽,忙轉開了話題,撒嬌警告兼威脅“你不許湊那甚麼三個四個伴!”

他俯下臉來,咬住她的耳朵:“我不湊,我就欺負你一個。”聲音愈發溫柔,將錦被一扯,矇住了兩人。被窩裡立刻傳來顧柔一聲尖叫:“……流氓!”片刻化作嗚嗚咽咽之聲,蕩了開去。

行轅那頭,天光將明,幾個尉官踏着晨曦歸來。

昨夜這些將校們在官邸大殿徹夜狂歡,喝了個通宵,這會兒是回來歇息補覺的。冷山也在其中,他平素並不貪杯,幾乎滴酒不沾,而昨夜卻喝得不少。

可惜,他天生是個海量,很難將自己喝醉,這會依舊耳聰目明,跟邊上東倒西歪的卓雄和龐成他們截然不同,他還是行姿挺拔,時刻保持着一個軍官的樣子。

只是耳朵太靈了也有壞處,經過國師的院落時,他聽見一絲輕微的呢喃聲順風傳來,嗚嗚咽咽,似嬰兒夜啼,又似美人哭泣——那邊房裡頭,顧柔正蜷在國師懷中,像是個肉靶子被一箭箭鑽射着心。

冷山裝作聽不見,快步走開,但是這聲音,卻是縈繞在他腦中,始終揮散不去。

身邊的薛氏兄弟喝得爛醉如泥,正並排立在牆角撒尿,一邊議論自家表妹顧柔,薛建道:

“不過就是個大宗師的姘婦罷了,早晚要扔,放心阿弟,她還不至於能威脅到咱們薛家。”

薛唐憤憤道:“賤人,不知廉恥……如今咱們先避其鋒芒,待有朝一日她失寵,非把她……非把她……哎唷!”褲子一抖,偏了方向。急得薛建大喊:“你尿我幹啥!”“風向偏了,風向。”

暗處,冷山早已攥緊了雙拳,他有那麼一瞬間,很想要衝上去揍這兩個在官邸隨地亂尿的傢伙一頓,當然,並非爲了這兩泡尿。

只是他聽見他們那樣議論顧柔,他們是她的表兄,竟然口下毫無一絲顧忌留情,甚至還不如白鳥營的一個普通士兵足夠了解她——倘若他們足夠了解,他們絕不配那樣說。尤其是“姘婦”那兩字,真真是種惡毒的羞辱,他希望這話永遠別讓顧柔聽見。

然而,將耳朵堵住,不去聽這些污言穢語,卻並不能阻止她的命運向下沉沒——她註定只能是那個男人臨時休憩的一個驛站。

不知爲什麼,這會兒,他的酒意上來了,風吹着太陽穴,心竟然有一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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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翌日清晨,國師被傳令士兵叫起, 有急事回到官邸和石錫相商。顧柔便獨自回白鳥營。

白鳥營的士兵被安排在官邸南面的一處兵舍內, 後方乃是軍醫的行館。那行館和兵舍共用一條道路, 顧柔才走上去,便看見來來往往不少揹着藥箱的郎中往裡趕。

最近戰事頻繁, 朝廷軍和雲南軍在益州、牂牁兩郡的邊界頻頻發生交戰, 傷者衆多。於是代太守毛繁在城內新頒佈了招募軍醫的告示, 不論是當地郎中還是外地遊方大夫, 只要通過考覈便可成爲正式的軍醫, 一旦錄用, 待遇一切從優, 這些人便是揭榜過來應試的。

突然, 後頭來了兩隊民夫,擡着竹製擔架, 前頭兩個開路的士兵疾聲嚷着:“讓開, 讓開!”身上皆穿白鳥營的鷹服。

顧柔心裡一驚,退到路旁, 瞧見那擔架從面前過去,上面的人被蓋着臉,雖然看不出血跡傷痕,身體卻一動不動,不曉得是營裡的哪位弟兄。

她目送那路人過去,心思沉重了幾分,才慢慢走回白鳥營。

兵舍成四合院落構造,中間一片空地被搭起了臨時的演武臺,這會兒,冷山、阿至羅和田秀才三人正站在院子裡,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

田秀才頭一個道:“我怎麼記得昨個拼酒,分明是阿軍侯您輸了,這該你洗。”

阿至羅黑臉一黑:“喝的時候可沒下賭注。”

田秀才拍着大腿道:“那不就是了!喝的時候沒說輸了的人要給贏了的人洗衣裳。”

於是兩個人一同望向冷山。

冷山抱臂立在院中,今日不湊巧,負責漿洗衣物的僕婢們都借給了醫館去幫忙照顧傷兵,他們這幫糙老爺們只能自個手洗衣物。可是,他昨晚那件衣裳教顧柔上吐下瀉給糟蹋得不輕,這會兒誰都下不去手洗,瞅着就噁心。

冷山找了個木盆子,把衣裳丟在裡頭用水浸着,打算等明日那些僕役們空下來了再送洗,然而剛巧阿至羅和田秀才過來彙報軍情,他逮着了壯丁,叫這兩個人替他洗。

見這兩人不大服帖,冷山淡淡道:“你二人看我作甚,難不成要本將自己動手。”

是哦,人家好歹是上峰。田秀才點點頭,轉向阿至羅道:“屯長,哦不,軍侯,那隻得委屈您洗了。”被阿至羅迎頭噴了一臉:“我呸!老子洗衣裳,你幹啥?旁邊搓個澡?”

冷山一撇頭,似是思忖道:“不錯,田瓜皮,你還記不記得你借走過本將一條下裳?”

“不是下裳,是褲衩,”田秀才話說到一半,就意識到自個中圈套了,鬱悶道,“冷司馬,阿軍侯,你們倆這算不算濫用私權啊……”他正委屈着,忽然見到顧柔從外頭進來,如同見着救星,臉上露着笑容衝冷山阿至羅道:“能洗的人來了。”

“小柔,”田秀才一溜小跑上前將不明所以的顧柔拖將回來,指着地上的木盆,“你來,把這件衣裳幫我洗了,我請你吃糖糕。”

“哦,好。”顧柔答應得很爽快,田秀才如臨大赦,和阿至羅互相遞個眼色,乘機開溜。

顧柔跟冷山行禮打過招呼,便蹲下身,剛把衣裳拿起來,就聞着一股穢氣,差點沒薰吐——這才曉得做了田秀才的冤大頭,她起來一看,哪裡還有田秀才的影子?

她氣得踢了木盆一腳,想欺負她,門都沒有。她正要走,便聽得冷山在後頭道:“洗完再走。”

顧柔回過頭,訝異:“這件衣裳是您的?”

冷山眉毛一挑,那可不。

顧柔對昨晚的事情,模模糊糊尚還有些印象,現在見到這衣裳,腦海裡突然閃回自己趴在他背上猛吐的情形來。她頓時明白了,臉上羞臊:“對不住,都怪我喝酒忘形了,我馬上給您洗乾淨!”說罷便蹲下撿了搗杵,對着衣裳敲打起來。

冷山倒是沒什麼計較,她不在的時候,他斟酌過很多話想要同她說,譬如勸她再爲自己的前途多加考慮,不要一心耽於情|事等等;然而現在她在他面前,他好似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先前腹稿過的那些話,全都變得毫無用處。

他發現自己沒有什麼立場可以勸她,他是她的上峰,公事可以管,私事,他沒有那個資格。

顧柔對他的想法一無所察,只是邊洗衣裳邊擡起頭來,好奇地衝他瞧。“冷司馬,你腰裡的是什麼。”

冷山聞言,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七寶匕首:“你說這個?”“嗯。”自從顧柔進入白鳥營以來,聽阿至羅他們講各種兵器的認識,漸漸地對這些方面愈發地有點了興趣。

冷山把七寶匕首取了下來。顧柔趕緊站起來,在衣服上揩乾淨了手,雙手接過來看——

那匕首鞘上鑲嵌着金、銀、琉璃、玉瑛、琥珀、珍珠、瑪瑙七色珠寶,陽光下折射出各種璀璨顏色,還沒出鞘便已讓人晃花了眼。拿在手裡沉沉甸甸的,一望之下,便知價值不菲。

顧柔拔開鞘,只見鋒刃雪亮,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利器,只是相較於鞘的華麗而言,這刀鋒的實用程度似乎遜色了那麼些。

“這從前沒見您戴過。”顧柔道。

冷山點頭。這是昨天分發獎賞以後,遺漏剩下來的一把匕首。這匕首過去是敵軍將令操光打了這麼一把匕首,給自己的愛妾戴在身上把玩的,如今成爲了朝廷軍的戰利品。負責分發兵器的衛士拿回來交給冷山,他見這匕首雖然裝飾精美,但卻有些華而不實,並沒有很喜歡,便丟給孟章去玩;哪曉得孟章拿到之後,頭一件事便是想要摳下上面的珍珠耍,冷山怒了,也不至於讓他這麼糟蹋東西,又將此物搶了回來帶在身邊。

他道:“你喜歡便拿去。”反正他帶着也沒甚麼用。

顧柔眼睛一亮,雖然有些動心,但又覺着不大合適:“無功不受祿,這刀可值錢呢。您還是收着吧。”

冷山微笑。看得出來,她挺愛錢,不過卻更愛面子。他就不堅持了,正把匕首放回腰際,突然通報的士兵來了,面帶急惶之色——

“冷司馬,唐屯長受傷回來,請您快去一趟……他有東西交給您!”

冷山面色一變,立刻隨他而去。

顧柔想起方纔那一隊士兵擔架上擡着的人,難道正是白鳥營的屯長之一唐荊州?他是剛剛從零陵郡被冷山召回的,她雖然跟唐荊州不熟,可是知道他也是個功夫好手,怎麼會如此。

她急忙跟在冷山後頭,也趕到了軍醫行館。

褐沉沉的帳幕外頭,郎中大夫和軍醫們各列兩行,每個人都帶着既焦慮,又驚疑不定的臉色。方纔的輪流診斷,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爲唐荊州斷症,甚至完全弄不清楚他的病因,只知道這樣一個壯漢就此衰弱下去,命懸一線。

顧柔趕到之時,傳令兵道:“石中尉到!”原來同時,北軍中尉石錫也來了,他身後跟着與顧柔久違的沈硯真。顧柔見沈硯真氣色紅潤,衣飾光鮮,不由得一詫。

石錫目不斜視,彷彿對顧柔和冷山毫無留意,而是帶着人徑直來到帳子前,石錫大手一掀,沈硯真探了進去,坐到牀邊爲唐荊州切脈。

顧柔站到牀尾的冷山身邊。

通過掀起的帳子一角,顧柔看見了唐荊州慘白的臉,眼睛雖然睜着,卻透出一股灰死之氣,他的神情茫然萎靡,彷彿生命正在急劇枯萎。

冷山輕輕喚道:“唐荊州。”唐荊州仍是面如死灰,手指卻動了動,示意有話要說。

冷山遞了眼色,衛士屏退了室內的大夫和閒雜人,只餘下石錫,沈硯真,顧柔和冷山。

石錫給冷山讓開位置,冷山坐到唐荊州牀頭。

唐荊州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他,認出是冷山以後,朝他伸出了一隻手。他的手臂曾經足可開三石之弓,掄動百斤大錘,如今卻連想要擡起來都費盡全力。

冷山握住了他的手,神情低沉肅穆。

“十日……只有十日……”唐荊州握着冷山的手,突然抓緊了力道,“冷司馬,鐵衣的功效,只有十日……連秋上撐不了多久的……”他的眼睛昏暗一片,但神情中,卻猛然透出一股興奮之情。

其他人都聽不懂,沈硯真似有醒悟,解釋道:“你是服了鐵衣,才致如此?”

唐荊州躺着,吃力地點頭。

十日以前,唐荊州率領兩名白鳥營斥候潛入益州郡境內,專門調查雲南鐵衣部隊的情況,他們在一處山坳中遭遇數名鐵衣斥候的包圍,唐荊州奔逃過程中,殺死了一名鐵衣斥候,從他身上搜尋得到了一包藥粉。

這包藥粉既非行軍常用的傷病藥,也非□□;於是唐荊州判定,這包隨身攜帶的藥粉,正是使得鐵衣斥候精悍無匹的藥物鐵衣。

他的兩名手下還落在鐵衣斥候們的手裡,爲了營救,他當機立斷,服下了這一劑鐵衣。於是,瞬間只覺血脈|噴|張,經歷過短暫而急劇的全身痛苦後,他感到全身的肌體像是被重組再造一般,甚至連行動都變得更爲敏捷整個人宛如鋼鐵鑄造,充滿了力量。他藉助這份本事的提升,很快救出兩名部下,離開了益州郡。

到了第六日,唐荊州卻發覺自己的感覺愈發遲鈍,甚至對於痛覺,也變得十分麻木,受傷感覺不到疼痛;吃飯覺不出味道;甚至與人的交往,情緒起伏都變得微小,好似隨着一天一天的增長,他變得健忘,甚至和外界的膈膜越來越深厚。

唐荊州驚覺,這必定是鐵衣帶來的副作用,到了第八日,他發覺自己已經不能如常擡起手腳,甚至變得衰弱,然而他卻並不因此感覺到難過,甚至索性想要一覺睡過去。

這是他的情感也逐漸僵死之兆。唐荊州一瞬間清醒,他告訴自己,決不能睡過去,他必須將這個消息傳回去!

於是到了第十日,強弩之末的唐荊州被部下快馬兼程送回了且蘭。

沈硯真點頭,朝石錫等人解釋道:“我只聽師父說起過,鐵衣救人,可也害人,爲期只有十日。起初我還不曉得裡頭的含義,但如今我曉得了,這鐵衣雖然能夠將人的體力和身法提升數十倍,可卻是揠苗助長竭澤而漁之舉,短期內提升了士兵的能力,卻傷害了根本,只餘下短短十日的壽數。”

石錫聽到,原本在爲唐荊州的傷勢感到惋惜,而今卻是一振——

難怪,他早就覺得奇怪了,鐵衣騎士如此驍勇無匹,雲南方面爲何不大規模裝備?原來是這等自損自|殘之舉。

只能用一次的兵,對於人力損耗實在太大,連秋上兵原本就少,他根本耗不起這個人,所以只能在一些關鍵時刻和執行特殊任務的士兵身上使用鐵衣——他的心也夠狠毒,這樣去武裝一個兵,等於徹底要了他們的性命!

冷山回頭問沈硯真:“大夫,可還有什麼解藥法子可以救他。”

沈硯真搖了搖頭,素秀潔淨的臉上也泛起一絲沉痛:“硯真無能,從未聽師父說起過。”

顧柔只見冷山握着唐荊州的那隻手一抖,心也跟着顫了顫。她走到冷山身邊,望着唐荊州。

唐荊州激烈地喘息着,身體開始不住地冷戰,他的眼睛陡然睜得很大,捏着冷山的手攥突然用力一緊,冷毅的面龐上浮現撕裂般的痛苦之色:“冷司馬……胸口,在胸口……”

冷山馬上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他另一隻手伸進被子,從唐荊州胸口摸出那件東西。

是唐荊州的銘牌,反面,工整地刻着他未過門妻子的名字。

唐荊州夢囈般地喃喃:“告訴我爹,退婚……讓貞兒,再找戶好人家……”

浮光掠影,他眼前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子的青春笑顏,緩緩出現,他眼裡閃出一絲幸福的光彩,又漸漸地消散。

唐荊州的瞳仁渙散的一瞬,他握着冷山的手鬆開,無力地垂落在鋪蓋上。

冷山動了動,他想要去抓住那隻手,但似乎又覺得,不可能抓得住。於是,他只是攥着拳頭,手背上的青筋狠狠凸起。

石錫把手搭在冷山的肩上,以上峰的口吻,淡淡地安慰了句:“讓吏部集去辦他的葬養費用,一切從優。”說罷,回頭看向沈硯真:“你跟我來。”

這兩人便一前一後走出去。顧柔回望他們的背影,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微妙,不曉得是因爲太久未見面,還是石錫給人感覺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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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轉過身,看冷山將唐荊州的銘牌收進藥囊,他背對着她,但她卻能從他的背影裡瞧出一種悲傷,深沉的,激烈的,壓抑的;她很想說些什麼安慰他,然而卻找不到話。

這是冷山收到的不曉得第幾塊銘牌,他不希望再收這個東西了,但那卻不可能。他坐着默了一小會兒,唐荊州的面容已經徹底失去血色,他將永遠冰冷地沉睡。冷山嗓音低沉:“去叫人。”

顧柔立刻去穿衛士,很快民夫們被叫來,將唐荊州的屍首搬出去。天長路遠,戰死他鄉的士兵遺體沒法運回故鄉,只能就地在且蘭城郊的墳崗埋葬。

顧柔和冷山站在門邊目送了一會。他道:“走罷。”

兩人順着行館的那條道走回白鳥營的兵舍,不曉得是否因爲唐荊州的遺體剛剛被擡出去,顧柔總覺得,路過的一些士兵瞧她的眼神有些怪。又或許是她自個的心情太過傷感,所以,看出去覺得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悲傷。

一陣嚎啕哭聲從前方傳來,顧柔探頭望去,唐荊州的屍首在擔架上被攔住了。是他那手下最得力的幾個兵,他們聽說老大不好了,趕着來見最後一面,卻只見到屍首,個個縱聲痛哭。

那兩個擡擔架的民夫被攔下來,在原地不知所措,求助式地回望冷山。

冷山走上前去,還未開得口。其中一斥候擡起頭,看見他身後的顧柔,陡然變色,以袖拭淚,憤恨道:“你這妖女,怎還有臉站在屯長的遺體之前!真該千刀萬剮!”

顧柔原本也在傷心,此刻被他一聲厲喝,有些詫異:“這位大哥,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少他|媽裝無辜,你,可不就是那毒|梟顧之問的親生女兒嗎?咱們屯長就是讓鐵衣害的,鐵衣騎士殺害咱們白鳥營多少弟兄——你還假惺惺站在這裡,裝個沒事人,我呸!我他|媽就瞧不上你這樣假惺惺的人!”

“冷司馬,您不查她麼?拿她的命,逼顧之問滾出來給三軍陣亡的將士們償命!”

“是啊,不管她安沒安好心,這種人都不應該留在白鳥營!害人精!”

——那顧柔是顧之問女兒的消息,原本一直讓孟章捂着。孟章管着顧柔入營的所有材料,得到國師的授意,故而既沒有上報冷山,也沒有告知其他人。然而,當初他手下有幾個斥候曾經負責替孟章調查顧柔身世,於是曉得顧柔的來歷;其中有一個人叫齊光的,剛巧是唐荊州的手下,齊光素來痛恨鐵衣騎士,也痛恨製造鐵衣的顧之問,當看見唐荊州死了,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將這事同自個關係好的一位弟兄說傾訴了,權當是發泄;然而那位弟兄剛巧在追求鄒雨嫣,又拿去同鄒雨嫣講,這下好,傳得滿營沸沸揚揚,顧柔是顧之問女兒這一點變得人盡皆知。

人越來越多,其他營前來送傷兵就診的士兵們,聽見這般驚爆的消息,也紛紛前來圍觀。顧柔很快被包圍,她在人羣中擡頭,只覺無數道鋒利又冷酷的目光刺向自己,她被震住了。

如今,她不會再害怕面對戰場上的敵軍,然而,來自友軍甚至同一營的弟兄們的仇視,卻令她搖搖欲墜。周遭的空氣彷彿凍結,甚至連秋天溫和的日光,都在這一刻驀然凝凍,變得冰冷刺骨。

“反骨賊!”“害人精!”“叛徒!”

她站在這般的聚焦中,只覺天旋地轉,無數的指責聲、質問聲、痛罵聲朝她迎面而來,她身無片甲地立在槍林箭雨中心,心被戳成了篩子,麻木地淌着血。

“不,不是那樣的。”她以極輕微的幅度搖着頭,用很小的聲音啜喏,然而很快被更爲激烈的聲討所淹沒。

她不相信父親會主動參與謀反,然而十年過去了,誰又能相信一個人過了十年仍然會絲毫不變呢?她不曉得十年裡父親身上發生了什麼,這份對於親情的自信也漸漸在指責聲中,變得無比卑微。

她愛父親,即使他是一個罪人,她也無法控制想念他。

這般思念着一個極有可能成爲千古罪人的父親,甚至還想要爲他辯解,顧柔覺得,自己也成了千古罪人,受到這般嚴厲的指責,也是罪有應得。

顧柔動了動嘴脣,用顫抖不成語調的聲音道:“對不住……”

她默然垂首地站立,承受着所有的斥責,然而她過於呆滯,只會反覆地重複“對不住”三個字,這樣的態度更讓唐荊州的士兵更憤怒,他們必須要發泄心中的悲痛和怒火。於是,他們的指控聲變得更爲尖銳,甚至帶上了詛咒。

“像你這樣的人,害人無數,應該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斷子絕孫!”

顧柔哆嗦着:“對不住。”可是她心底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像是被壓在大山底下,痛苦地尖叫——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她很想要相信父親,也多麼希望事實並非如此。這心思讓她更加不敢擡頭。

士兵們羣情激奮,有人上前一步,揮拳欲打,突然冷山斜插上前,攔在顧柔前面,用手掌擋下了這一拳。

他的背影像山峰那般高大挺立,霎時間,彷彿一道堅實的屏障切碎了陽光凍結的冰層,顧柔站在他的陰影裡,擡起頭,望着他。

那士兵捂着被震得生疼的手腕,驚訝:“冷司馬……”

冷山藹聲對他道:“事情尚未查清,不要妄加猜疑。白鳥營不容叛徒,也不委屈自家弟兄。你們先回罷,此事本將會再詳查。”

士兵們聽了有理,紛紛散去;可是唐荊州的幾個部下卻仍然憤憤不甘,逡巡攔截着唐荊州的屍首不肯走,還想要找顧柔討一個公道。冷山嗔目怒喝:“你等欲抗命不成!全部散開,違者軍法處置!”

這樣一來,那幾個士兵只得離去,連其他營的圍觀者,對上冷山層層冰障的凌厲目光,都不敢再多逗留,衆人作鳥獸散。

冷山給了兩個民夫一人一錠金,使他們擡走唐荊州安葬。隨後叫上顧柔:“走了。”

顧柔沒動,他回頭一瞧,她正捏着鼻樑骨,大口吸氣,然後咬緊嘴脣。

——這會兒她繃得很緊,不敢亂動,怕情緒一亂,便會流淚。有罪之人沒有資格訴說委屈,她不應該哭。

冷山返回來,朝她走了兩步,拽着她的胳膊肘往前拖。

顧柔被拖了一個踉蹌,鼻樑摁不住了,這會兒,眼淚似小溪般地滑落,她拼命壓低面孔,垂着頭,不住地喃喃:“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邊將她往屋裡拽,一邊回頭問:“你跟我對不起什麼?”

顧柔不知道,她對不起任何,所有的一切。

冷山把她拽進兵舍裡頭的一間空屋,他進來得急,以爲是空屋,剛關上門,就看見茅草堆裡兩個蓬頭垢面的傢伙冒出來,竟然是在這裡幽會的田秀才和譚若梅。田秀才吐出嘴裡的一根草,呸呸兩聲,瞧見冷山,登時嚇得滿臉發白:“冷冷冷冷冷司馬。”

他這會兒還沒有懲治田瓜皮的功夫,吼了聲:“滾蛋。”田秀才趕緊和譚若梅繞着冷山跑向門口,心裡頭直呼倒黴——兩個人只是在這僻靜地拉了拉小手,抱了抱,就給上峰逮個正着,還可能吃到軍法,怎一個慘字了得。兩人頹然剛踏出屋一步,便聽得冷山在後面道:“每個人去阿至羅處領二十鞭。”田秀才一聽,愣了愣,瞬間喜出望外:“多謝冷司馬!”被他的法外容情逃過了這一劫,帶上譚若梅朝外跑。

冷山再次關上門,顧柔縮在角落,她蹲着,頭埋在雙膝裡,他走到她跟前。

他道:“站起來,看着我。”

顧柔動了動,慢慢擡頭看他;不是她不想站起來,而是能夠站立於人前的力氣,已經在方纔徹底用完了。

她道:“對不起。”輕輕地,無力地。

“我發現你很喜歡說對不起,不過,對不起不起任何作用。”

顧柔低下了頭,仍是那句:“對不起。”除了這句話,似乎也沒有別的可以表達。

他蹲下來,同她面對面,聲音幽沉似水,比方纔緩和了幾分:“顧柔,你不能怪他們,方纔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同他們一樣吃驚。他們爲唐荊州的死悲痛,這是常情。”

她幾乎不敢擡頭看他,在角落裡瑟縮成了一團,卑微至極地拼命點着頭。連她自己都責怪自己,又怎會怪別人呢?

他扳開她的手,:“顧柔,你看着我。”

顧柔害怕極了,戰友的指責讓她感覺到了被拋棄的痛苦,她不想在他的眼睛裡也看到那樣的指責。

可是他逼着她,厲聲:“顧柔,你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嗎,你都不敢正眼看人了?”

她便伸手捏住了兩個淚穴,擡眸看他。

她聽話,他的口氣便會軟和幾分,繼續道:“你是顧之問的女兒,這沒法改變;你不信他謀反,這也沒人能阻止你。”聲音不溫不厲,恬靜肅穆。

原來他看出來了,他看出她爲父親的那些掙扎和辯解——也對,他站得離她最近,每一個字都聽在耳朵裡。

這令她加倍地無地自容。

“你是顧之問的女兒,你相信他,這無可厚非。你相信一個人,你可以選擇相信他到底;相信一個人沒有錯,只要你肯負起責任——如果你信錯了的話。”

顧柔怔怔地聽着,到了末尾,忽然從他的話意裡面,摸到一絲奇異又微妙的光亮。她鬆開捏着淚穴的手指,像是尋求依靠般地望向他,用眼神請求他說下去。

冷山點了點頭,他微作停頓,很快地,他重新對上她的眼睛:“我們馬上會有一個任務,要去藥王谷尋找顧之言拿到鐵衣的配方,顧柔,你願意同我們一起嗎?”

顧柔再次怔住了。

相信一個人,相信到底;如果信錯了,便負起責任。冷山對常玉正是如此,全情關懷,然而也絕不姑息。

她被他的話所震撼,良久地沉默着。

他那雙肅穆又深沉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等待着她的回答——他沒法那樣將她放在人羣裡,看着她哀慟又絕望的眼神,而不過去拉她一把。

顧柔反賊之後的這重身份,無疑等於被判死罪;但他相信顧柔如今已經是這樣一個人,與其苟且地活,不若凜然地死,這是一個士兵的尊嚴,他必須給她。並且,倘若這世上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可以拯救她,他都會去嘗試;如果這世上她再也沒有依靠,他也會站在她背後,給她最後的依靠。

相由心生,人前他挾着層層的冰殼,人後他面對她,臉上卻只剩下寧靜溫和,他的眼神裡有一種力量,肅穆而純粹,使得她的心在那一瞬間安定下來,她好像又有了站起來的勇氣。

看着他的眼睛,顧柔眼裡忽然充滿了淚水,她急忙衝着他點頭,起先是緩滿地、重重地;隨後越來越快,到最後變成她拼命點頭,一個瘋狂又鄭重的許諾。“好,我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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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邸密室內,國師剛接到漢中傳來的密件。

那信箋上照例沒有署名,只在封口處畫了一隻金燕子,這是唐三的習慣,以此表示他江湖第一刺客金飛燕的名號。國師看完信,將絹紙塞回原封,交給一旁的小謝,小謝置信於燈上,將之須臾化爲灰燼。

他身邊站着的少年小謝,家族曾經卷入江湖恩怨遭到滅門,後得國師的父親慕容修搭救,將謝氏遺孤收攬入離花宮。如今的小謝師從離花宮宮主唐三,已經成爲離花宮數一數二的刺客。

小謝剛從川中回來,不僅帶回師父唐三的書信,更帶回一隻紫檀木雕花的袖珍盒子。他將此物奉於國師:“大宗師,宮主要我交給您。”

國師接過,小謝在旁提醒道:“大宗師,宮主要我特地告知您,他找遍了整個唐門上下,也只得此一件。”

盒子打開,只見裡頭盛放一鴨蛋形的紅陶小盒,國師欲打開,小謝忙阻止道:“宮主說了,能夠配製此物的藥師早已絕跡,恐怕這也是世間的最後一件,還要您小心使用。”

過了一陣,小謝告退離去。不多久,外頭有通傳的士兵進來報:“中尉石錫求見。”

石錫獲准進入,拱手先拜。國師問他:“沈硯真人在何處。”石錫答道:“帳外候命。”國師又問:“本座教你的事還記得麼。”石錫道:“喜怒不形於色,心聲致而專一。屬下不敢忘。”

國師點頭:“讓她進來。”

沈硯真被傳入賬內,左右各有一名士兵押送,那士兵一腳踢在她的膝窩裡,她便踏踏實實通地跪下,膝蓋撞落地面的一瞬,她牙齒緊咬,顯出一絲吃痛的表情,她眼中閃過怨恨。

然而當她擡起頭,望見座上凜若冰霜的國師,目光中卻又多了一絲怔忡。

國師紋絲不動,石錫開口,侃然正色道:“沈硯真,你先前給出的藥王谷路觀圖,爲何我等按圖派人搜尋,卻遍尋不着入口?”

“藥王谷位於汝仙峰和太公峰之間,只是通入谷內的道路中間有一片迷林,倘若無人帶路,在其中極易迷失。我想,你們的人應該是走到了迷林,卻無法通過吧。”

沈硯真說中了,石錫臉色微沉,繼續問她下一個問題:“你道顧之問人在藥王谷,然你先前對顧柔卻說他同連秋上在一起;連秋上人在建伶城,又如何會在藥王谷?”

面對石錫的質問,沈硯真不慌不忙道:“我對顧柔講時,只怕把去處講得太過危險,她會貪生怕死不敢前來,便說成師父同王爺一起舉事興兵,要哄她來享受榮華富貴。”

“難道顧之言並非在建伶城和連秋上一同舉事?”

“煉製鐵衣需要特殊的藥草爲引,只有藥王谷一年四季獨有,所以師父一直在谷中煉藥。”

沈硯真又道:“石中尉,我師父替寧王辦事實乃迫不得已,他早就想要回洛陽,只是落於寧王的挾持,所以苦無門路。懇請您多派一些人手,將我師父救出。”

石錫聽得眉毛擰做一團,前任谷主毒手藥王肖秋雨曾經在谷中設下重重機關,如今兼有連秋上設下的重兵在谷中把守,只怕軍隊還沒有穿過迷林,就會損兵折將。

他附耳對國師道:“大宗師,此女說話反覆無常,不可盡信。咱們大軍不熟悉當地地形,還是應當先着斥候探明道路。”

國師看一眼沈硯真,只見她神情從容,雖然被石錫連番逼問,卻始終對答如流,可見此女有備而來。

他便不問了,站起身來,示意旁人取了桌上紅陶小盒,從中取出三枚小針模樣的物事,走到跪着的沈硯真跟前。他手一揚,雪袖如雲朵般飄飛起來,三束細如絲線的銀色光芒閃過,一掌擊打在沈硯真後頸。

沈硯真頓覺錐心之痛,向前匍倒在地,一時間竟然無力爬起。

“本座賜你三根透骨釘,這三根釘將每日朝你臟器處移動一段距離,十日後截斷脊柱。即日起着你領人去雲南救出顧之言,過了十日,全身癱瘓成爲廢人。”

沈硯真趴在地上,無力地掙了一下,然而這三根釘打進去,只覺渾身被抽空力量一般,連起身都困難。

“本座還要勸誡你,這取出的手法,乃是我北宗傳下來的法門,若你試圖自行取釘,傷殘殞命休要來怨怪本座。”

沈硯真握住拳頭,不禁咬牙。這國師前幾次召見她,只因有顧柔在旁,態度何其溫柔,想不到他在人後竟是如此犀利冷酷,手段兇殘之人。她不禁冷笑:“像,當真是像!”

國師已然轉身回到座前,聽見這話,又回過頭來,眼神微凝:“你說甚麼。”

她道:“你很像師父。”至少,在癡情又絕情這一點上,世間很少找得出像顧之問那般的人,獨愛一個,傷害所有。

她沒有把話說得很明白,使得國師眉頭微微一皺。他對顧柔的父親無任何好感,拋妻棄子之輩,還要令他地小姑娘揹負上如此沉重的命運,若非這是他將來的岳丈,他真不屑於同這般人往來。

沈硯真被架走,前往白鳥營通傳的士兵也派出去了。屋中又只剩下國師與石錫二人。

國師又問:“本座教你的事還記得麼。”

石錫躬身,再次應道:“喜怒不形於色,心聲致而專一。屬下不敢忘。”

“很好。手伸出來。”

打開紅陶小盒,國師將剩下的一枚銀針取出,銀白淬亮的光芒一閃,刺|入了石錫手背。

石錫悶聲不吭,眼神穩重冷靜得似一尊雕像。

“記着,穩住心神,莫走漏了心聲,只能你聽見她的,決不能令她聽見你的。”

……

顧柔剛同冷山在白鳥營的兵舍內談話完,接到國師命令的寶珠便趕來傳她。同時,傳令兵也帶來了中尉石錫的命令,要冷山立即指派人手探入藥王谷。

冷山先回去調度,顧柔則被寶珠帶到官邸同國師見面。

國師曉得此行派顧柔前去最合適不過,他也攔不住她,然而仍然有幾句囑咐,他必須要告誡她。

“小柔,本座將三千兵駐紮於迷林之外二十里處,你要記清楚方位,一旦情況危險,便馬上返回,不要顧慮太多,先保住性命,其他皆可從長計議。”

顧柔點頭。

國師站起來,雋秀清雅的面龐上寫滿焦慮,他揹着手,緩緩踱了幾步,又道:“你要記住,能否帶回你爹不要強求,要緊的是,從他手裡拿到鐵衣的配方。”

顧柔望着他,眼裡顯出一絲迷惑。

國師不想去打擊她對親情的渴望——這麼多年過去,顧柔已經未必瞭解如今的顧之問,人的想法,總歸會隨着境遇或多或少改變,他希望她不要被顧之問弄得太失望纔好。

他簡單地解釋道:“皇上要我拿到鐵衣的配方。若你得到這份功勞,本座便能拿它作爲向皇上替你全家求情的籌碼,所以,能否讓你父親投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讓皇上赦免他的罪。”先前出征之時,乃至戰爭過程中朝廷傳來皇帝的親筆御信中,都無不表示出了對鐵衣這種藥極大的興趣,一種能夠提升整個軍隊戰鬥力的神藥,任何一個君主都會想要得到它。

顧柔點了頭。

臨走前,他輕輕擁抱了她,摩挲着她的頭髮,柔聲安慰:“藥王谷的守軍不多,你記清楚路線告訴我,我隨時可破谷救人。”

……

顧柔沒想到,這一回和她一起出發的,卻只有一個冷山,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沈硯真。

顧柔和沈硯真都是原樣子,冷山卻搖身一變,扮作了沈硯真的師兄路平安。

先前石錫又命人按照路平安的屍首面容打造了一模一樣的□□,冷山戴上以後,穿一件斗篷,把他過於高大的身軀遮在裡頭,刻意駝背顯得傴僂些,並且縮着一些左手,便同那獨臂的路平安有了幾分形似,遠看並看不出差別。

——冷山只要求能夠瞞過藥王谷中的守軍便可以了,他需要直接進入谷中,探查谷內的地形和兵力分佈。

三人先行,當即出發;後軍侯阿至羅和屯長雷亮等人各率領一支斥候什隊,分頭隔開一段距離,跟隨顧柔等人其後。

傳說中神秘莫測,風光綺麗的藥王谷,位於平夷東南六十之外的汝仙峰和太公峰之間,顧柔等人日夜兼程,於第三日凌晨抵達迷林。

顧柔只見那片森林背後,羣山連綿巍峨聳峙,山尖上還有皚皚白雪,然而近前林中的樹木卻鬱鬱蔥蔥,景觀十分奇異。

進入迷林,沈硯真帶路在前,冷山跟着,一路爲後續的部隊行進在樹幹上做標記。

走着走着,沈硯真改變方向,卻向西行,冷山瞧出不對,掣住她左肩,質問:

“你走的方向和路觀圖不同。”

先前沈硯真受到石錫審問,交了一張藥王谷的路觀圖,然而所有按照圖進入迷林的斥候都沒能穿越過這片森林,於是也無法驗證圖的真僞。

沈硯真道:“我走的是對的方向,朝北走進不去,只會困死在樹林裡。”

冷山聲音更爲森冷:“那你爲何先頭不說明?”害得白鳥營斥候們枉費許多功夫。

沈硯真淡淡道:“說了你們也不會明白。”她繼續往前走,顧柔和冷山只能跟上。

朝西走了一段,只覺眼前一亮,陽光之下碧波粼粼,眼前忽然出現一面大湖,湖上霧氣繚繞,湖水寬無邊際,宛如深山之中忽來一片仙境,中有海市蜃樓,竟不知朝何處延伸而去。

沈硯真指着那岸邊幾條破舊不堪的竹排,對冷山道:“你將它修一修,渡我們過去。”

顧柔如有所悟,原來傳說中的藥王谷,竟然就在湖的另一面!她忙對冷山道:“我幫你。”

兩人齊心協力修復了一條竹排,日光已至中天,顧柔取了乾糧分給沈硯真吃:“等吃過了咱們就出發。”

沈硯真搖頭:“不,要等到夜裡才能去。”

顧柔很納悶:“爲什麼。”隨即又警惕地打量她:“你該不會是有心拖延時間,算計我們吧?”

沈硯真幽幽道:“我教你的大宗師打了三根透骨釘在背後,若無他親手解開,不出十日便會殞命,如今正是第三日,我還有七天的命,你當我拿性命來算計你?”

她說罷,低頭看一眼手裡的乾糧,便隨手丟進湖裡。那湖水被山裡的大風垂着,浩浩湯湯從西邊涌來,打在岸邊的岩石灘上,又撞擊回去,沈硯真扔掉的那包乾糧便在上頭一晃一晃。

顧柔道:“你不吃還我便是,也別糟蹋東西啊。”被冷山勸阻。

冷山順着沈硯真的視線望去,只見那包乾糧順着岸流又從南邊朝西邊漂去,漂遠之後,化作一個白點,宛如一頁小舟。整個湖水不斷自西向東南涌動,又朝南邊進入河流而分散。

再看遠方,地勢東高西低,似乎在湖的另一頭,又有更高的上游水源存在,纔會不斷將湖水推向東南方向。

她是在試水的流向罷?冷山心道。他立起來,看向沈硯真總在張望的東方。

——東方,雪山皚皚,高聳入雲的羣峰在茫茫嵐靄中若隱若現,隨着地勢隨走高,氣候也會越發地冷,在那,真的會有四季如春的藥王谷存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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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萬山寂寂,月色溶溶。

這會秋分將至,月亮越來越圓,湖水的漲潮也隨之越發洶涌,水聲嘩啦作響。顧柔緊縮身體,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樹林遠處有星點火光,顧柔曉得,那是跟上來的阿至羅、向玉瑛等人也到達了迷林,和他們保持着一定距離在原地等候。

顧柔問沈硯真:“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沈硯真卻是披着一件外衣靠在竹排上,閉目養神,不答。

這倒也怪不得她,方纔兩個時辰裡,顧柔已將這個問題催了數十次,沈硯真體力不比冷山和顧柔這等習武之人充沛,三日三夜的路程,已令她顯得分外疲憊。

顧柔看見身邊,冷山衝自己搖了搖頭,示意讓沈硯真休息一會。顧柔便不再問了,她仰起頭,望着天上的月亮。

碧波盪漾的湖面和天緊緊相連,明月倒映其中,宛如高原上的一粒明珠,月光勾勒出遠方羣出模糊的輪廓,同那淡淡的層雲交織在一起,神秘而清冷。

中秋快到了,原本應當是個暖意融融的日子,卻要在如此寂寞的氛圍之下度過,顧柔不由得輕輕嘆出一口氣。忽然,她發現,身邊的冷山也看月亮。

冷山看月和顧柔看月不同,他只是在看月相、看星辰、看風和霧,猜測今夜的天氣。

顧柔卻以爲他想家了,稍稍挪動位置,湊近他道:“冷司馬,等咱們的軍隊平定了雲南,便能回去了,中秋雖然過了,但除夕團圓飯總歸趕得上。”

冷山聽見,低頭衝着她,莞爾:“你想家了?”他一笑之下,竟於往常沉默克制的神情大爲不同,露出了少見的溫和之情。

“哦,沒有……你呢?”顧柔有些許尷尬,這個時候承認自己想家,總覺得好像是臨陣怯場似的;她可不想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趕緊挪了挪屁股,坐回原來的地方去。

冷山屈起一條腿,將手搭在上頭,撣了撣灰塵:“我老家在河內,只是從軍之後,每年中秋都在駐地度過,很久沒回去了。”說罷輕嘆一聲:“已經不記得老傢什麼樣子。說想也想,說不想也不想。”

顧柔道:“您可以在京城置辦田宅,將家人接過來居住啊。”

他微笑搖了搖頭。他始終不治產業,從軍中獲得所有的私人俸祿和賞賜,都用於安葬死去的士兵,撫養他們的遺孤。“他們在河內很好,我的家族比較大,在當地有些影響,不會隨意動遷。”

顧柔想起來了,聽田秀才說起過,冷家在河內名門世家,深有威望。

“原來如此。話是這樣講沒錯,不過朝廷有法令,像您這樣的軍官,可以將妻子兒女帶到京城來,憑官職領取宅子和職田;就像阿軍侯那樣,他帶着他阿妹,不就在洛陽領了職田和大宅麼,您要是要是不領,豈不是虧大了……”

“顧柔,”他突然打斷她的話,轉而凝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沒有妻子兒女。我沒婚娶。”

“……哦。”顧柔沒話說了。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兩道火焰在無聲又悄寂地燃燒,令湖水遠方雪山上吹來的寒風都變得熾熱。那種異樣的波動侵蝕着身體,令顧柔感覺手腳麻木,有些不知所措。

她呆了一會兒,臉色異常尷尬:

“這,這不打緊,以後總會……總會有的。”

她慌忙錯開了他的目光。這定然又是因爲她說錯話了,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了——冷司馬都二十八了,連子女都沒有,甚至還沒婚娶,這定然是他覺得丟臉的一件事,自己怎麼就那麼口無遮攔,把這短給揭開來了呢?

見她尷尬受驚的表情,他將頭轉了開去,輕輕“嗯”了一聲。

顧柔看他沒發怒,心道還好,暗忖以後跟他說話可不能如此肆無忌憚,這時候突然聽見旁邊傳來一聲輕蔑的嗤笑。

是沈硯真。顧柔看她醒了,站起來問:“你笑什麼。”

“我沒笑。”沈硯真從竹排上爬起來,望一眼頭頂的月亮已至中天。她取一絲帕,伸展手臂平舉,拈着一角令它隨風而飄,只見絲帕往西北朝向翩然欲飛。

沈硯真道:“可以上船了。”

顧柔精神一振。

三人合力將竹排推下水。冷山立在船尾搖櫓,沈硯真坐在船中指引方向,顧柔蹲在船頭觀望水面情況,竹排順流輕快前行。

冷山按照沈硯真所指路線劃去,只覺得搖櫓並不費力,才曉得這山谷地形奇特,導致夜裡常常吹起東南風,水流隨之改變,於是帶着船的方向也不同。

這水一定是活的,一定還有河流通向外界。他想着,突然有些後悔方纔沒有在登船的地點做個標記。這忽然改變的水流流向,後面的阿至羅他們定然弄不清楚,就無法跟上。

如此一來,他和顧柔兩人,可算是真正的孤軍深入了。

思及此處,冷山看沈硯真的眼睛又冷厲了幾分,他甚至有些懷疑,沈硯真故意藉此甩開他們三人身後追蹤保護的部隊。

感覺到冷山目光的沈硯真,這時回過頭也看着他,目光透着幾許悠然和譏誚,又似有一絲悲哀。

她對前面的顧柔道:“看好方向,一路朝西。”顧柔的應答聲傳來:“知道了。”

沈硯真說罷,稍稍起身,將袖中絲帕取出,遞給冷山:“擦擦汗吧。”

冷山正搖櫓,他不接。沈硯真道:“此刻咱們是順流,你便是不劃也能到,只是慢些。”冷山道:“你只剩下七天的命,難道便不想盡快抵達藥王谷?”

沈硯真復又收起絲帕,施施然道:“我是很怕死,因爲我一想到我死了,便再也見不到他,心裡難過得緊。”

她這麼說,倒令冷山側耳仔細去聽她後面的話。他琢磨着沈硯真口中的這個男人有可能是誰。

便聽她壓低了聲音道:“我愛我師父,爲了他,甘願九死而不悔。”

冷山微詫,一是爲這突如其來的剖白,二是他懷疑:都這會了,大家都在湖上,她突然跟他說這些幹甚麼?

沈硯真嘆了口氣,稍稍放大了聲音:“你知道麼,我很同情你。”

冷山只覺得可笑:“你,同情我?”“是的。”

沈硯真轉過頭來,再次盯着他,眼神裡忽然掠出一絲快意,要笑不笑地道:“因爲你和我一樣可憐又可悲,註定得不到所愛之人。”

他目光一凜,不無譏誚道:“你確定你在說我?”

沈硯真微訝地看着他,忽而,她低下頭,轉爲輕輕的笑聲,漸漸地越笑越激動,連肩膀都隨之顫抖起來。她搖了搖頭,嘆氣:“原來連你自己也不曉得。”

她的作態讓冷山感到厭惡,更有一絲憂慮。沈硯真喜歡顧之問,那便意味着,她極有可能犧牲自己的性命,出賣他和顧柔,來保全顧之問。

他得更加看緊沈硯真一些了,免得她耍什麼花招。他嚴厲了聲色,問道:“還有多久到藥王谷?”

沈硯真道:“天亮了就能到。”她看他的眼神依舊那麼微妙,笑容裡,摻雜了愉悅和痛苦,惡意和同情,種種複雜情緒糅合在一起。

冷山有一絲疑惑,沈硯真說他和她一樣,這裡也不過就他們三人了……難道,她在說顧柔?

沈硯真的意思是,他喜歡顧柔?

一念及此,他搖櫓的節奏忽然一滯,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地越過沈硯真,望向船頭的顧柔。

不可能!他立刻壓住了這個念頭,這太荒謬了,顧柔對他而言,是朋友,也是下屬,如常與一般——他怎麼會對自己的下屬動那種心思?他立刻揮開了雜念。

船繼續前行,月光下只剩搖櫓聲。

……

沈硯真說得沒錯,天快亮的時候,經過後半夜的行船,竹排緩緩近岸。

隨着行船一路向西,地勢逐漸狹隘,終於在西邊一處進入河道。

水上霧氣瀰漫,那河道兩岸山峰對峙,千丈絕崖,只留頭頂的一線天,從縫隙中投入朦朧又璀璨的金色曙光。

天亮了,顧柔立在船頭觀察四周環境——

倘若說,進入藥王谷的道路只此一條的話,那顯然太利於防守方了。就憑着兩岸的天險地形,只要把住上面的懸崖隘口,落石引火,便能夠輕易將下面的行船置於死地。

難怪連秋上都不需要派遣重兵把守。

顧柔對此感到憂慮,這條路她在腦海裡暗暗地記下了,但更希望找到另一條路。

竹排出了一線天,之間兩岸山林藤葛糾纏,林木幽深。雖是深秋,此處卻綠意遍地,若不是水汽沁得衣衫溼冷,倒令人感覺正處在盛夏。

河道將羣山一劈爲二,穿過嶙峋怪石和層層密林,船又往前一段,天地陡然開闊起來。

兩岸山峰向後退去,突然前方出現一片平坦谷地,顧柔只覺眼前豁然一亮。

白茶玉樹,碧波紫藤。草地上開滿鮮花,林中蟲鳴鳥唱。七彩顏色和湖光山水交相輝映,有一道炊煙從林中升起,掩映在濃郁的翠綠之中。那正是藥王谷的所在。

三人下船,先擰乾衣服上飽蘸的露水溼氣。。

沿岸立着些崗哨,見有外人至此,立刻上來盤查。

這些均是寧王連秋上派遣來的戍衛。沈硯真出示腰牌:“是我,我回來了。”

那士兵認得沈硯真和冷山扮的路平安,便放行通過。

顧柔和冷山隨着沈硯真一路走,只見那幽谷深處竹樓相連,形成一個小村寨。小寨沿河流鋪開,在河流的收窄一處,架起一座六曲竹橋,那吊橋通向對岸的太公峰山腳,有不少流水侵蝕的洞穴和瀑布分佈其間。

引起她格外注意的是,這沿岸都擺着一些石頭打造成的方形淺缸,裡頭分門別類鋪着各色藥材,有石杵在其中碾搗。而這些石杵均非人力推動,而是依靠河對岸正在輪轉的三架大水車。

顧柔朝對岸望去,只見洞口附近,有一道湍急瀑布垂掛落入河中,推動着層樓高的水車吱吱呀呀搖轉。便是這些水車的力量,帶動那些搗藥杵活動着。

她不曉得,原本此處還應該有更多弟子在搬送藥材,如今谷中長期不煉藥,卻蕭條了很多,只有河流兩岸肅立的衛士數目不減。

顧柔還想再看一會兒,沈硯真催促道:“隨我來。”

自打進入藥王谷以來,沈硯真便顯出一絲反常的緊繃,進入寨落後,沿途不時有弟子認出他們,衝着打招呼:“大師兄,二師姐回來了。”冷山從容迴應,而沈硯真則僅是點頭。

沈硯真將二人引入寨落中最高大的一座吊腳樓。

在此處,顧柔見到了前任藥王谷谷主的遺孀,莊菁。

沈硯真恭拜道:“夫人,徒孫沈硯真,和大師兄一起將師父女兒帶回了。”冷山也隨之下拜。

屏風後頭,聞聲出來一婦人。顧柔見她粉雕玉琢,體態豐盈,雖然看得出趨近中年,但肌膚雪白,嘴脣殷紅,又作中原人的曲裾打扮,在這淳樸隔絕的藥王谷中,無疑是一位出衆的美人。

莊氏擡眸,目光跳過沈硯真,從冷山臉上掃過。

那一瞬顧柔呼吸微緊,擔心他假扮的路平安被識破。

然而莊氏很快移開目光,聚焦到顧柔身上。她面含微笑,濃妝的面容稍顯俗豔,但同時,也強烈地展示着這個年紀特有的成熟風韻:“想必這位姑子便是顧柔了。”連聲音都透着勾魂攝魄的嫵媚。

顧柔點了點頭,畢恭畢敬作揖,道了聲:“顧柔見過肖夫人。”

莊氏微微顰眉,臉上仍然含着風情的微笑:“莫要叫肖夫人,那個老狗骨頭好不容易死了,莫要提到他的姓氏,再令我想起他作嘔來。”顧柔微詫,乃知她所指爲亡夫毒手藥王肖秋雨。莊氏又道:“你便稱呼我爲夫人罷。”“是,夫人。”

顧柔心裡琢磨,論輩分,這莊氏乃是沈硯真的師婆,怎的沈喊自己爹爹作師父,卻喊她作夫人?

她又想起先前國師所言,這莊氏同爹爹有些千絲萬縷的糾葛,心中便不大舒服。

她問道:“夫人,阿柔特地從洛陽來到此地,欲見我爹一面,不知他此刻人在何處,可否出來相見。”

莊氏道:“不急。他正忙於改制鐵衣,將鐵衣的時辰延長之法,這會兒沒空見你。”笑容口吻雖然頗顯得親切,但言辭甚爲強硬,顯出她在此間當家做主的身份來。

顧柔心下又是一沉,不是說,爹已經是藥王谷的谷主了麼?怎麼連見上一面都要由這女人來定奪?

她轉向沈硯真,猜想沈先頭對自己所言之中,定然另有隱瞞,眼神不由多幾分慍怒。

沈硯真低下頭去,避開顧柔的目光。

無暇計較,顧柔又問:“那我娘呢?既然爹爹不得空,我想先見見我孃親。”

當顧柔提到母親薛氏之時,莊氏眼裡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厭惡之色。這讓冷山捕捉到了,他盯着莊氏看。然而,這婦人很快換了一副殷勤笑臉,道:

“之問夫婦伉儷情深,你爹忙於煉藥,你娘自然輔佐身側;此事不必急於一時,明日我引你去見他們二人。今晚姑子可在此住下,我讓平安好生招待你,嘗一嘗咱們谷中栽種的果品菜餚,也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顧柔還想再說什麼,卻見莊氏盯着冷山扮成的路平安看,她擔心冷山被莊氏瞧出什麼破綻來,便急於告退,應道:“好,那便打攪了。”

三人一同下了莊氏樓,沈硯真領着兩人去膳堂用飯,顧柔原本想問沈硯真關於父親的情況,見那膳堂裡還有不少其他谷中弟子,人多眼雜,只得把話壓了下去。

不曉得是否處於故意,用飯過後,沈硯真又領着顧柔和冷山在谷中走了一轉,到處都是穿着當地苗人和瑤人衣裳的弟子和守軍,顧柔更加無從開口。但與此同時,她也將谷中的地形記了一記,悄悄地將這些情況回報給國師。

到了傍晚,莊氏過來讓沈硯真安排顧柔的住所,那吊腳樓後頭有一排竹木搭建的屋舍,屋裡均是單間,外頭有走廊月臺,有些像外面客棧的制式。沈硯真將顧柔在此間安頓下來。

不過,莊氏倒是特別提出,路平安不必回到後面的弟子房去休息,就安排在這竹屋裡暫時候命,她還有事要臨時吩咐,於是,冷山也在此住下。

顧柔住在最西側的房間,冷山在最東側,於是兩人被分隔得很遠。到了夜裡,顧柔一個人有些不敢安歇,在鋪上翻來覆去回想莊氏白天的模樣。

——莊菁生得的確美豔風韻,爹爹當真是爲她的美色所動,所以將谷中大權全部賦予她麼?

顧柔今日在谷中見到,莊氏說的每一句話都令出必行,所有弟子對她畢恭畢敬,儼然侍奉女王,甚至連沈硯真見到她,都無法掩飾她內心的緊繃。

很奇怪,以沈硯真的寵辱不驚,面對冷山石錫這等冷酷強硬的軍人,她都能面不改色,但她面對莊氏之時,神態言行中無不透露出一種畏懼。

沈硯真便住在她隔壁的那間屋,此刻聽起來,隔壁靜悄悄的。

顧柔坐起身,她突然想找沈談一談。

此刻,夜色繚繞着青翠的藥王谷,河流從門前流過,月光下宛如一道柔滑的銀絲緞帶。沈硯真正立在窗口,撥開竹簾,悄悄向外窺視。

她所看的,卻並非風景與月光,而是在看莊氏。

莊氏已經從樓上下來,她裹着件禦寒的褚色絲緞披風,頭罩兜帽,一直遮到腳踝,露出穿着繡鞋雪白的腳——她沒穿襪,應該是臨時起身,要去辦件急事。

沈硯真見莊氏裹在披風裡頭,步伐匆匆地穿過了那河上的六曲竹橋,行到河對岸,身影很快消失在隱蔽的夜色中。

沈硯真背過身,靠着窗口若有所思。

她沒看見,就在她放下竹簾的那一瞬,一個黑影從最東邊的屋舍中悄無聲息地閃出,緊緊跟上了莊氏的方向,同樣也過了橋,去了河對岸。

那人正是冷山。

沈硯真還在望着竹簾縫隙裡灑到腳尖的一點月光出神,忽聽走廊上有腳步聲,她急忙回到牀鋪,翻身躺上,裝作仍在安睡的樣子。

然後聽得外面有人輕輕喚道:“硯真,硯真,你睡了麼?”

是顧柔的聲音。沈硯真在靜夜裡聽她叫了幾遍,然後出聲應答:“誰。”

“我,是我,顧柔。”

沈硯真開了門,作睡眼惺忪狀,將她迎進來,打着哈欠問:“有什麼事。”

顧柔身後用腳關上門,手上一把匕首押到沈硯真脖頸跟前,抵着她威脅道:“你們把我爹藏在何處?還是我爹根本不在藥王谷?你敢騙我一個字,即刻取你性命。”

沈硯真微微揚起頭,黑暗又深邃的眼中閃爍着奇妙的微光,她聲音平靜:“師父在藥王谷,從來到這裡開始,他始終未能離開一步。”

顧柔眉毛一沉:“那你帶我去見他。”

“可以,不過,”沈硯真垂眸瞥一眼匕首,“你先把刀放下,這若是讓巡邏的衛士瞧見,會很麻煩。”

顧柔收起傢伙,又聽她道:“在帶你去之前,我還有些話想同你說。”

顧柔當她拖延時間,怒:“又想跟我玩花的?”

沈硯真道:“小柔,先頭我對你說,師父同寧王共同舉事,那是騙你的,我以爲你會談慕榮華富貴,千里過來投奔於他,故而那樣說。”

顧柔怒氣更甚:“你嘴裡還有什麼是真的?”

“現在說的,都是真話。”

一提到師父顧之言,沈硯真的面孔上便浮現出恬靜又溫柔的微笑——

“世人皆以爲鐵衣的配方是肖秋雨發明,其實不是,那是我師父,也就是你父親所造。”

“師父同我說起過,他研製鐵衣,是因爲薛師孃她身染痼疾,每到寒冷天氣便會四肢疼痛,僵硬難以行動;師父爲她遍訪名醫而不得,於是開始自己查閱醫藥經典,想要找到能夠治好師孃的配方。”

“哪曉得,我師父這一看醫書便入了迷,他半路出家,很快自學成才,醫術甚至遠甚於一般江湖郎中,這才發現他在這方面天賦異稟,造化奇高。然而,這些仍然不足以幫助他治癒師孃,於是,他便做了個冒險決定,去拜當時名滿江湖的毒手藥王肖秋雨爲師。”

“我師爺肖秋雨不僅是個絕頂的藥師,更是一名一流的江湖劍客,當時因爲在武林結仇頗多,被那快劍舒明雁追殺導致重傷,剛好我師父前來尋找他,於是二人一拍即合,師爺以藥王谷四季如春、有利於師孃養病爲藉口,讓師父帶着師孃來藥王谷找他;但有一條,決不允許師父將此事告知其他任何人。”

顧柔聽到這裡,不由得心念一動。原來,父親當時爲了隱瞞行蹤,故而想出假死這一脫身之法。甚至把名字都改變了。

父親沒有告訴他們姐弟離開的真相,也許是因爲,當時父親覺得,很快便能治好母親的病,返回洛陽吧。

“但我師父到了藥王谷之後,才發現上了師爺的當,師爺當時只是在配製一種藥方,那藥方能夠使精神不振的人精力充沛,體力數十倍於常人;然而藥效僅能持續三日,三日後,人便會受到藥物副作用影響,全身衰竭而亡。”

顧柔不禁訝道:“這便是鐵衣的前身?”

沈硯真點頭:“不錯。”

這時,外頭經過一隊巡邏的衛士,兩人立刻噤聲,蹲到窗下躲了一小會。

等着聲音遠去,沈硯真起來撥着竹簾張望,確信人走了,繼續道——

“但師父也未有灰心,他認爲鐵衣最終能夠經過改良,去除副作用,成爲一副強身健體的良藥,於是他開始幫助師爺着手調整藥方,改良鐵衣,希望能夠有朝一日用在師孃的身上,治好她的病。可是沒想到後來,師爺卻用這種藥同寧王連城做交易,將它高價賣給了當地的軍隊。”

“師父曉得以後很震驚,他不贊成師爺把這沒調整完善的藥推行出去,尤其是我師孃,當軍隊進駐藥王谷,開始讓谷中弟子大規模採集和製造鐵衣的時候,師孃曉得了動靜,她出來勸阻師父和師爺,還大罵師爺一通。這觸怒了師爺,師爺便將她關了起來,以此要挾我師父繼續爲他製造鐵衣。”

然而,肖秋雨也不能殺死顧之問,因爲他越來越發現,顧之言的製毒才能青出於藍,抓他做傀儡,爲自己源源不斷製造鐵衣,將會給藥王谷帶來數之不盡的財富,甚至權力。

於是,肖秋雨把徒弟顧之問改良的鐵衣配方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又將他軟禁在谷中,不得與外人接觸,來確保鐵衣配方的不被泄密。

顧之問爲了治癒妻子,也爲了儘快離開藥王谷,他不顧妻子薛氏的勸阻,一頭撲在鐵衣配方的更新和改進上,甚至配合肖秋雨,拿谷中的弟子來做活人試驗。薛氏見到因爲鐵衣而死的弟子慘狀,痛心失望,一怒之下和顧之問分室而居,病情愈發加重。

然而顧之問依然堅信,終有一日,他可以帶着妻子離開藥王谷,便從此不問世事,成了埋頭在谷中煉藥的瘋狂藥師。除了師父肖秋雨、親傳弟子沈硯真和路平安,他誰也懶得見。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肖秋雨第二任妻子莊菁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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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真提到莊菁,面上便流露出一絲不安,她朝外望了望,確信無人在附近,方纔繼續道:“莊夫人來了以後,頗得我師公寵愛,她同師父和師母的關係都很好,但不知後來,卻爲何……”

顧柔問道:“爲何什麼?”

“我也不知爲何,師父會幫着莊氏殺死師爺。”

顧柔聽得全身一震,問她:“莊菁和我爹都不會武功,怎殺得毒手藥王肖秋雨?”

“當時,師父的用毒之術已經青出於藍,他調製的毒|藥連師爺都找不到破解之方;但他卻無法接近師爺。而莊夫人雖然會用毒,但手藝不精,可是她卻是唯一能夠靠近師爺的人……所以,其實這件事若是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單獨去做,都做不成,但合力去做,最後卻辦成了。”

然而,肖秋雨一死,莊菁卻突然翻臉,同顧氏夫婦反目,繼續將顧之問夫婦分開軟禁,逼迫他爲自己製藥,甚至比肖秋雨還要變本加厲地狠毒。

原來,她早就覬覦鐵衣給藥王谷帶來的巨大財富,在上位執掌了藥王谷以後,莊氏擔心自己本身沒有武功,手裡只拿捏着一個被她軟禁的顧之言,無法鎮住門派;爲了鞏固地位,她便找人和連秋上談合作,引來了守衛軍隊入谷,替她鎮壓谷中的弟子。但凡有人表示不滿,立刻便會遭到殺害。

顧柔暗忖,難怪這些谷中弟子看到莊氏的眼神,又畏懼又恭敬,這樣便解釋的通了。

沈硯真看她點頭,知道她相信了自己的話,便繼續說下去——

“雖然師父遭到她的逼迫,但有一點他始終未曾妥協,便是一直沒有給鐵衣的配方。因爲他擔心如果給出去,自己失去價值,和師孃的性命都不保了。”

“然而,半年以前,他得知師孃過世,整個人突然崩潰,好似瘋了一般,神智也不清楚,再也不能製造鐵衣。但寧王懷疑師父沒有瘋,於是百般試探,要你回來,也是想要利用你來威脅師父,逼他交出鐵衣的配方。”

顧柔似是被一個霹靂打中胸口,踉蹌後退,撞上了桌角:

“你方纔說……我娘沒了?”

“是,一年前,師孃病況急轉直下,撐了半年,沒熬過去……”沈硯真急走兩步,從身側攙扶她,“顧柔,你還有一個爹在莊夫人手裡,求求你喚醒他,倘若他永遠這麼瘋下去,莊夫人的耐心便會消耗殆盡,到時候殺了他也說不定,她是個很狠的人,手段比師公還要毒……”

顧柔依然怔怔地,默然良久:“帶我去見我爹。”

伴着水車老舊的吱嘎聲和嘩嘩的流水聲,顧柔和沈硯真經過曲橋,到了另一岸。

這是太公峰山腳,因爲山頂常年有融雪向下形成百餘條大小溪流瀑布,山腳呈現岩溶地貌,被侵蝕出了許多溶洞羣。兩人一路行去,只見石筍鍾乳倒懸於各種洞口,各個洞中都聽得滴水和流泉聲。

兩人走了一段距離,來到一處山洞。

這洞穴朝南,是個旱洞。洞口雜草不生,早已被踏出一條光潔的道路,顯然洞中有人長期出入。

剛走進去,就聽得窸窣響聲。

顧柔全身繃緊,卻是一羣蝙蝠撲扇着翅膀從洞中飛出,黑夜裡無數綠熒熒的眼睛亂晃着擦身而過。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畜生身上散發着一股刺激的酸臭。顧柔忙擡起胳膊,擋住了口鼻。

再往前,越走越暗,雖是旱洞,但地貌所致,有不少地下河交錯盤布其中,於是均踩到了積水,沈硯真的繡鞋溼了,她取下洞壁上預備的火把,擦亮火摺子將之點燃,繼續前進。

狹窄的洞道一路延伸,到了最後突然開闊起來,變成一處寬大如廳的洞室。室內火炬明亮,還有衛士把守。

顧柔一進去洞室,卻整個人驚得呆住。

只見一個頭發灰白混雜的男人坐在濡溼的草垛上,雙腳被鐵鐐鎖着,渾身淤積的屎尿氣息,散發出比方纔蝙蝠還要刺鼻的惡臭。

顧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硯真的嘴脣也驚顫着,她也不敢置信,才短短三個月,他竟已被折磨成了這樣。

男人聽見人聲,擡起頭來,他看起來像個花甲之年的人那般蒼老,渾濁的眼睛從亂髮中露出,骨碌轉了一圈,突然嘻嘻傻笑:“有狗,有貓,狗來了,貓跑了。”

顧柔一眼認出了那雙眼睛,只覺痛徹心扉,雙膝落地,叫了一聲:“爹!”

這一叫,卻嚇得顧之問如同驚弓之鳥,陡然彈起,在牆根瑟縮成一團:“狗咬人了,狗咬人了!”

顧柔挪着膝蓋,跪行朝他靠近:“爹,我是小柔,您的阿女小柔啊,您不認得我了麼?”

顧之問怔怔地瞪大眼睛,雙手扶着牆根,不住地歪頭打量這個朝自己的靠近的陌生人。“女兒……”

顧柔痛哭:“是,是!我是您女兒,還有阿歡,您還有個兒子阿歡,您也不記得他嗎?十年了,爹,十年了,您走的時候他還小……他如今長大了,跟您差不多高了!”

可憐她哭得心肝欲碎,顧之問只是撥開自己的亂髮,一臉好奇地湊向她,突然,他嘻嘻一笑道:“你定是個瘋子吧?我才十六,尚未婚娶,哪裡來的便宜女兒?我只心儀那青盔巷薛家的二姑子,年方二八,青春年華,真真是仙女下凡……哪看得上你這般的瘋婆子。”說罷,從腳邊摳了一塊泥巴往嘴裡塞,邊吃邊咕噥道:“慧兒,慧兒,我開春便央求阿翁來提親娶你,你可不要嫁給了那城南的孟家……”

沈硯真蹲下身,竭力和藹了聲音,不欲驚嚇他:“師父,您已經成家了,這是您和薛師孃生下的女兒顧柔啊,您瞧,她的眼睛鼻子多像師孃。”

顧柔忙以袖擦了擦淚,擡起臉讓父親看。

顧之問果然呆呆地盯着顧柔,眼睛越瞪越大,眼神越來越亮。顧柔和沈硯真滿懷期待地望着他。

卻不料,顧之問突然抻出雙手,死死掐住了顧柔的脖子,用力碾擠,瘋狂大作:“慧兒,慧兒,賤人,你害死我的慧兒,我要跟你拼命!”

顧之問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然而顧柔沉浸在一片悲傷震撼中,猝不及防,登時一股腥味涌上喉頭。

沈硯真急忙來拖顧之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纔將他扯開。然而顧之問卻瘋癲不止,仍然不斷拼命撲將上來。

沈硯真見顧之問的情緒無法遏制,只得先勸顧柔:“咱們先回去吧!師父他須得一個人呆會兒方能冷靜,咱們在此處,只怕更刺激着他。”

兩人從洞中折返,從洞口出來,只見月光西斜,冷夜悽悽。

沈硯真只道顧柔方纔哭得那般悲傷,這會兒定然又要哭了,沒料她異常地冷靜,要沈硯真帶她去看母親的墳冢。

顧柔母親薛氏死後並沒有墳冢,莊氏不許別人給她立墳;沈硯真有一回朝莊菁獻上特別調製的白膚珍珠米分,討得莊氏歡心,沈硯真乘機提出讓薛氏今早入土,免得屍首腐爛在谷中讓弟子們見了引發不安,於是莊菁才命人挖了個土丘將薛氏葬在山腳。

後來沈硯真又求師弟們從山上斫得一塊方石,豎在墳頭以爲墓碑。薛氏這纔有了墳。

顧柔隨着沈硯真來到山腳某一處鄰水之地,果然見有座青冢掩在雜草之間。

自從沈硯真出谷以來,此間再也無人拜祭,經過一個春夏,墳頭亂草叢生。

顧柔上前,叩過三個響頭,起身問道:“我娘怎麼死的。”

“師孃病重了,加上鬱鬱不樂……”沈硯真話音未落,顧柔便怒道:“我爹是大夫,怎麼可能治不好我孃的病,定然是被人所害!是否又是那莊菁作爲?”

沈硯真道:“這卻不會。她一直用師孃的性命威脅師父來替她制鐵衣,她不敢捨棄這點利益。”

顧柔稍稍冷靜,轉念一想,母親死後,的確父親神志崩潰,再也沒有給藥王谷製造鐵衣。莊菁如此重利之人,定然不會拿着個來損害自己。這般說來,至少母親過世之時,沒有受到那個賤人的加害折磨。

雖是如此,卻仍然抑制不住內心悲憤,顧柔這輩子不怎麼記恨過人,然而此刻卻緊攥雙拳,腦海裡反覆閃過莊菁那妖豔猖狂的影子,這骨肉分離之仇,她一定要報。

就在此刻,顧柔恨着的莊氏,正處在不遠處的另一溶洞之中,同冷山對峙。

冷山目光嚴峻,緊盯莊氏的斗篷。

莊氏卻笑一笑,道:“像你這樣勇敢的男人,也會害怕我也這般手無寸鐵的女人麼?”

她的斗篷寬闊延展,一直覆蓋到腳踝,絕不可以說是手無寸鐵。冷山這麼盯着,也是提防這披風下面藏着些暗器□□飛出來。

莊氏一笑,聲調嫵媚:“看來你很不信我啊。”冷山不置可否,見她突然擡手到胸口,立刻拇指一彈,頂刀出鞘,亮了一半在外面。

哪曉得,莊氏擡手,卻是將自己胸口的扣子解開,她輕輕一鬆,絲緞披風悄無聲息地落地,露出了雪白豐腴的胸脯。

她披風底下,居然什麼都沒穿。

冷山一愕,濃眉緊皺,緊盯她的臉。

——就在半個時辰以前,他從房裡看見莊氏夜半起身,便一路跟蹤她到河對岸,見她走到一處開闊平地,從袖中放飛了一隻信鴿,冷山便趁她轉身的一刻,將那鴿子用暗器打下。然後趁着她離開,跑到山腳去找鴿子。

等他取到信鴿,發現這是一封發往益州郡給連秋上的線報,告知對方顧之問的女兒已經自投藥王谷,鐵衣不日將可重新開始製造。

冷山截留了信箋,正欲原路返回,卻被莊氏堵在一個山洞口。

原來她沒走,還折返回來了。

冷山頂着路平安的臉,又跟沈硯真取過經,大抵知曉路平安平時言行動作的習慣,便低下頭同她躬身作揖,莊氏卻抱臂朝他笑:“你也不必裝了,你是不是路平安本人,我一聞着味兒就知道。”

冷山一頓,尚未擡頭,莊氏便附上來,一股米分香湊到他臉前:“你的味道,不對。你知道你是什麼味道麼?”

冷山知曉已被識破,無再裝下去的必要,便直起身看向她。

莊氏咬着鮮豔欲滴的紅脣,衝他微笑:“你身上全是男人味,不像路平安那狗東西,沒力氣的廢物;也不似姓肖的那老狗,乾癟枯瘦,令人作嘔……”

冷山目光似雪,凜然問道:“前任谷主肖秋雨,當真是顧之問所殺?那顧之問如今人在何處?”

莊氏泰然自若,以挑逗的口氣反問:“我爲何要告訴你,你又不肯正眼看我。”

“我難道不是在正眼看着你?”

冷山目光逼視她,卻沒料到,後面她來了這麼一出,莊氏卻把蔽體的披風當着他面脫掉,露出了片縷不着的胴|體。

在男人面前□□,莊氏卻無半點羞臊,反而彷彿炫耀搬地扭捏姿勢,朝對方展示她豐美白皙的身體:

“我現在對你已經沒有隱瞞了,不如你也公平一點,將面具摘下來讓我瞧一瞧。”

冷山只覺一陣噁心,這毒手藥王肖秋雨,好歹也算一世梟雄,怎的會娶妻如此?他舉起手中刀刃,:“休要做作,顧之問人在何處?”刀尖抵向莊氏脖頸,以示威脅。

莊氏卻泰然無懼,笑笑地用兩根手指捏住刀背,輕輕地移開:“你瞧瞧你,都已經中毒了,還想要舞刀麼?”

冷山順着她目光往自己左手心望去,果然掌心一道黑氣。莊氏笑道:“你是朝廷派來的人罷,我早就知道了。不過在這藥王谷,別說朝廷的人進不來,便是寧王也要讓我三分。你跟着他們賣命,倒不如跟着我。”

莊氏雖然曉得冷山必然是朝廷探子,卻不曾想到他是個斥候軍官親自前來。冷山佯裝有意,睨着莊氏問:“跟着你,有甚麼好處。”

“跟着我,保你有享受不盡的錢財,還有,逍遙快活……”莊氏靠近他,將雙手貼在他胸口,向下摸索,一邊摸一邊驚歎,這男人果然同路平安大相徑庭,他的身材肌肉健紮實緊繃,只怕是她從未見過的精煉健壯。

——莊氏這婦人,原本絕色美麗,少女時期便性子極野。她乃巴郡一富人家的嫡女,原該是一規矩的大小姐,然而她不滿足於父母給她按部就班的生活和門當戶對的親事,戀上了當地一貧窮青年,於是同他偷了家中不少貴重錢財,攜物私奔。然而兩人剛跑到朱提郡,便被毒手藥王肖秋雨遇上,肖秋雨看中了莊氏美貌,便殺死青年,強|暴了莊菁。

然則,這莊氏卻非一般女子,換做別的小姐受到此辱,興許一蹶不振尋死覓活,她卻見中年時期的肖秋雨強悍能幹,便逢迎於他,甚至將他伺候得順意妥帖,成爲了他的新寵。肖秋雨爲她迅速休掉髮妻,連親生兒子都拋棄了——便是後來成名於江湖,又死於顧柔隻手的金筆蕭書生。

肖秋雨養了莊氏很長一段時間,才向她表露自己的身份,莊氏知道了世上有個藥王谷,肖秋雨又是谷主,便央求進去居住,於是肖秋雨才帶她來,教她製毒用毒,又引見給她顧氏夫婦。

莊氏雖然哄得肖秋雨寵她,但她青春少艾,又怎會真心喜歡肖秋雨這等形貌猥瑣,心腸歹毒之人,她見到清秀白皙的顧之問,竟然同她的初戀情人有幾分相似,不由得春心暗動。不料顧之問一心只有妻子,莊菁雖然哄得顧氏夫婦幫她除去肖秋雨,但卻拆散不了這對夫妻,於是便將目光轉向路平安。

莊氏同那肖秋雨淫樂已久,早已在此事上沒了少女時期的羞澀,行爲十分荒誕。谷中弟子裡但凡有樣貌端正些的,便會被她看上。當時路平安祖籍東平縣,正值年少,出落得還算周正,她又和路平安勾搭成奸。久而久之,路平安被折磨得形同枯槁,心性也隨之變化。那路平安逐漸厭惡莊氏,反倒對師妹沈硯真覬覦起來,莊氏只容自個走馬燈似的換男人,哪裡容男人對她移情,震怒之下砍斷路平安一隻手,這也是促使路平安想要逃出藥王谷的原因。

如今的莊氏,看男人只看外表,谷中連秋上派來的守軍裡倒是有一些身強體壯的,可是紀律森嚴,正眼也不看她一看,她偏生最近喜歡這類剛強健碩的士兵,瞧得心癢卻又不敢亂動寧王的人,於是,眼前突然冒出來的這個男人,頗符合她的口味。

更重要的是,這人是朝廷的人,若是搭上這條線,自己只要從顧之問手裡拿到鐵衣配方,還可以通過他跟朝廷聯繫,待價而沽,連秋上對於藥王谷的挾制她早就厭煩了,如今另覓高枝,說不定能另起一番乾坤。

於是,莊氏便對冷山百般挑逗,將豐腴火辣的身軀貼上他。

冷山正欲推開,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他聽力遠甚於常人,甚至還聽到了沈硯真隱忍的咳嗽聲和顧柔壓抑的哭聲。

他擔心莊氏發現顧柔,對她不利,便即刻抱起莊氏,走向山洞深處。

洞中的地下河交錯流淌,水聲嘩嘩,頭頂的鐘乳不斷滴水發出“滴滴答”的響聲,立刻將顧柔等人的聲音遮掩了過去。

莊氏沒聽見,此刻她春心蕩漾,只顧摟住冷山的脖子便吻,哼哼唧唧扭動身軀道:“你的毒我來解開。”哪曉得冷山聽顧柔等人一走,便將她推開。

莊氏被推了個趔趄,一屁股坐在那岩石嶙峋的地上,皮都擦開了,生疼生疼,登時惱怒。

——以她的風騷姿色,谷中的男人沒有一個不爲之所動,只要她稍稍勾勾手指頭,那些涉世未深的弟子便趨之若鶩,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就是那些看起來嚴肅禁慾的守軍,雖然有軍規所限不敢同她苟合,但瞧見莊氏那撩撥風情的模樣,也統統都要在底下搭個帳篷。可眼前這男人,卻對她不屑一顧,甚至嫌惡得緊。

莊氏怒道:“你耍我?”

冷山道:“我怎知你身上有毒沒毒。”

莊氏聽了,轉怒爲喜,把身子橫向一躺,手託着腦袋,下面絞着雪白的腿,扭捏作態道:“你只管來搜,我全身上下哪裡還能藏|毒呢?”

方纔莊氏同他說了不少,此刻冷山基本已曉得莊氏的盤算,他假意道:

“我入藥王谷只爲求立功,若是你取到鐵衣之後能夠歸順朝廷,斷絕與反賊往來,屆時我自會從中牽線。”

對莊氏而言,鐵衣賣給朝廷還是賣給寧王都一樣,只不過如今寧王連秋上逼她逼得太狠,甚至一度想要用路平安取代她的位置,派着入谷的這些士兵又不聽她使喚,她萌生了反戈之意。於是莊氏笑道:“好,我正有此意。”

冷山點頭,轉身便走。莊氏臉色急變,爬起來在後面叫:“哎,哎!你……”冷山頭也不回,走出洞口時看見莊氏落在地上的絲緞披風,飛起一腳踢進河裡。

……

一夜過去。

顧柔整晚未眠,在牀上翻來覆去想着父親的情況。她告訴國師:【我爹瘋了。】

國師剛接到白鳥營其他斥候跟丟了顧柔一行人的消息,他已經率領一隊五百人的士兵爲前部,輕裝簡行趕到那迷林的岸邊。他命令士兵們就地砍伐樹木斫船,而自己則正在凜冽晨風下觀望那湖水的流向。聽到顧柔呼喚他,立刻迴應道:【怎麼回事。】

顧柔將昨夜所見詳述一遍。

國師沉吟片刻,道:【既然莊氏今日會令你同父親見面,想必要同你攤牌,你不要拂逆她的意思,無論她說什麼,先應下來便是。一切等軍隊趕到。】

顧柔應允,並且將自己通過那面大湖的經歷和國師說了,然而當時是沈硯真指引的方向,顧柔雖然坐在船頭看,黑夜中卻也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只是說等到了夜半纔出發。

國師立在湖邊放眼遠眺,只見湖天相接,似海一般曠遠,雲霧遠在天邊杳不可及;西面吹來的大風將他的白髮揚起,他臉上神情如陷深思——黑夜視物不清,原本不該是個行船的好時辰,然而沈硯真非要等到夜半,難道夜半之時行,比起白天行船,會有決定性的改變麼?

天風蒼蒼,湖山浪浪,所有的碧水向東流去,宛如一股浩然真力充盈於天地之間,推動着萬物循環往復。潮漲潮落,月缺月圓……國師面對那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久久佇立,目光驟然一凝——

難道說,這水流的流向,夜間會改變?

他立刻叫來孟章,吩咐他:“今晚你領三隊斥候探路,夜半出發。”

最後,他不忘再三提醒顧柔:【莊氏找你,必是要你喚醒你父親,拿到鐵衣的配方,這配方你卻不可給她,一旦交出,她必殺你父女。但你卻得牢牢記住這配方的內容告訴本座,有了它,你父親纔有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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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莊氏所在的吊腳樓中,左右弟子被屏退到門外,室內屏風後,傳來細細的水聲。

莊氏用木瓢舀了一勺溫水,輕輕澆於顧之問的後背。

白皙的手指替他輕輕搓洗甲香,聲音蠱惑地附在男人耳邊,嘆道:“你瞧,這人整理過便是不一樣,你整個人都精神了,就像當年一樣。所以何苦爲難自己呢?”

顧之問仍然呆呆地坐在浴桶裡,他的鬍子和指甲方纔被侍女們修剪過,此刻乾淨了許多。

莊氏蹲在木桶邊替他沐浴,忍不住嫌惡:“顧之問,你少裝瘋賣傻,我還不夠了解你麼。”

她這般說着,目光陡然犀利,轉過來盯着顧之問,想看他是否真瘋。

顧之問手裡玩着一顆皂莢,眼裡滿是瘋子的新奇,笑嘻嘻地遞給她:“娘,送給你。”

莊氏不由得惱怒——難道他當真瘋了?她不信,立即從一旁裝滿燙水的小木桶中,舀了一勺朝他後背潑去。

燙水澆在皮肉嘶嘶作響,頓時腫出一大片水泡,顧之問厲聲哭嚎,一下子跳出浴桶,在房中大哭大叫:“娘孩兒錯了,孩兒錯了!”

莊氏越聽越恨,顧之問若是真這麼瘋下去,她的財路可就斷了。鐵衣早就不復生產,這半年來一直靠着過去顧之問調配的藥物餘量在跟寧王方面交貨,然而卻已經不多,她也越發焦急。莊氏聲色俱厲,朝他喝道:

“我不管你是真瘋了還是假瘋,今天你女兒來,你若再不交出鐵衣的藥方,我便將她投入藥爐裡去煉人油。”

顧之問嗚嗚地哭着,對她的恐嚇不理不睬。莊氏心頭煩躁,思來想去,眼波轉了幾轉,忽然又轉爲微笑,衝他柔聲招呼:“你過來,我不打你。”

顧之問見到她如同見了鬼,赤身|裸|體縮在牆幾底下發抖,使勁兒搖頭:“不要打我,打我……”

莊氏失去了耐心,以她這樣的美貌,可不想將時辰浪費在一個又髒又蠢的瘋子身上,她冷下臉,傳喚門外的弟子,命他們替顧之問更衣。

一炷香後,莊氏將顧之問帶入樓下的客堂。

顧柔和沈硯真一早就來此間等候,這會見顧之問下來,卻不由得微微吃驚。

顧之問煥然一新,衣冠整潔,清癯瘦削的面龐好似找回了從前,然而那一夜爲亡妻變得灰白的頭髮卻無法再改變,此刻盤在頭上,黑銀錯雜,多了幾分滄桑痕跡。

顧柔見到父親,眼中閃過一絲隱痛,裝作驚喜之狀飛撲過去:“爹!”

嚇得顧之問直往莊氏裙子後面躲,抱住了她的大腿。

顧柔一臉疑問地瞪着莊氏,莊氏虛情假意地笑道:“不瞞姑子說,你母親病逝半年,他悲傷過度乃至如此。昨日我隱瞞你,只因爲見你長途跋涉而來,不忍讓你悲痛難眠,今日一併告知,望你能夠節哀順變。希望你勸勸你爹,幫助他早日清醒過來。”

顧柔聞言,抹着眼淚道:“此事早些告知,和晚些告知又有何不同?都已成事實。”

“所以更要珍惜眼前人啊。姑子,你勸勸你爹,讓他快些清醒過來,還有這麼多弟子和事務需要仰仗他來主持帶領,咱們都關心他得很。這些日你多陪陪他,同他說說話——特別是從前的事,看看能否將他的記憶喚回來。”

見莊氏惺惺作態,顧柔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但也只能裝着聽取了她的話,點頭:

“多謝夫人關懷。既然如此,我想搬去父親的住處——不曉得父親如今住所何在?”

莊氏自然不可能讓顧柔住進那個骯髒酸臭的山洞,她裝着滿面慈藹,道:“就讓你爹搬來竹屋居住罷,同你相鄰,也方便有個照應。”

如此,便將顧柔父女置於她的眼皮子底下。

顧柔感激道:“多謝夫人好意。”

“不瞞你說,你父親在的時候,我們乃是至交好友,你是她的女兒,我自然也會將你當做自己的女兒一般疼愛,但凡你在谷中有什麼要求,只管朝我開口,不必客氣。”

莊氏說到此處,假意嘆了口氣,轉向顧之問:“之問,你女兒來看你了。”

顧之問從她腿後面探出半個頭,眼睛眨巴着,滿是好奇朝顧柔看。

顧柔心頭一酸,這回裝不出來,眼淚簌簌直落,她想叫父親,卻又怕驚嚇着他,只能在原地默默注視。

顧之問卻看得膽子越來越大,他蹲在地上朝顧柔左看右看,腦袋不住往旁邊歪,甚至伸出手來,想要摸摸她,卻又不敢。

莊氏見狀俯下身,藹聲對他道:“你想不想跟你女兒走?”

顧之問眼裡光芒一閃,點點頭,道:“慧兒。”“什麼慧兒?”“她像慧兒。”

顧柔的容貌,一半繼承了薛氏的嫵媚豔麗,一半繼承了顧之問的清秀婉和,眉眼更似薛氏,這讓瘋了的顧之問看着很親切。他不住地朝女兒打量,卻又突然露出羞澀畏懼之色,往莊氏身後縮了縮。

莊氏鋒利指甲的手撫着他頭頂,道:

“那你就跟她走,這些日她照顧你,定然照顧得比我好。你去吧。”說罷掰開他扯着自己衣角的手指,將顧之問從地上拖將起來,推向顧柔。

顧柔父女走後,莊氏叫來兩名衛士:“暗中跟着他們,盯死一舉一動,要聽清他們說什麼,尤其要看清楚顧之問倒底是真瘋還是裝瘋。”

……

顧柔陪着父親在谷中住下。

顧之問瘋了之後,雖然心性宛如幼童,但也能感覺得出顧柔對他的照顧,於是便很快同她熟絡了,圍着她前前後後地轉。

“慧兒。”顧之問在河邊採了一朵鮮紅的茶花,遞到顧柔面前。

顧柔接在手裡,衝父親微笑。邊上冷山卻俊眸微沉,冷冷地盯着顧之問。

顧之問口中咿咿啊啊:“慧兒,俏,花兒,戴。”

“啊?”顧柔笑着朝父親露出個詢問的表情。顧之問比劃得更起勁了,手舞足蹈比劃,見她無動於衷,竟將茶花奪回手中,舉給冷山:“戴,戴。”

冷山一愕,問道:“你要我給她戴?”顧之問眼中煥發出光彩,點頭:“戴,戴!”

顧柔微訝,回頭看冷山,只見他衝顧之問微微一笑,轉過身來,藉着身高的差距,將茶花從頭頂上方輕輕地放入她的鬢前。

這突如起來的舉動,着實令顧柔驚着了,她忙伸出手,摁住了自己的鬢髮,卻只摸到柔軟香嫩的花瓣。

冷山早已把手縮了回去,對顧之問道:“好了。”顧之問拍手叫:“好看。”冷山便問他:“她是不是生得肖似令夫人?先生還記得令夫人麼?先生可還記得自己是何人?”

他這一連串追問,使得顧之問臉色大變,突然捂住腦袋尖叫一聲,顯出極其痛苦的神色。冷山怕他發狂,想要過去拉他,顧之問一下子躲到女兒的身後,把顧柔推向中間。

顧柔攔着冷山:“我爹如今受不得刺激,我想陪他慢慢找回從前的記憶。”

冷山沉吟,只怕當前形勢,並沒有太多時辰可以讓她慢慢來。

但他瞧見她憔悴的神情下壓抑着的那份痛苦,便沉默了,他顯出柔和的姿態,跟在這對父女後面走。

顧柔領着顧之問過了六曲橋,去到有水車的那一邊,沿着河岸散步。

清風微拂,沿岸開滿各色的茶花,草地上蜂飛蝶繞,顧之問的眼睛好奇地追隨着蝴蝶和蜜蜂。顧柔在他身邊攙扶,一面娓娓述說這些年發生的變化——

“爹,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同阿歡總打架,我嫌阿歡出生以後分走了孃的寵愛,心裡不痛快,每回家裡分東西,我總歸想要拿比阿歡大的那一份。娘責備我,您卻總是護着我,您對娘說,阿歡出世以來,我總是惶惶不安,害怕遭到你們的冷落,所以更要加倍疼愛我,凡事同我商量,教我也做這個家的主人,如此我便會同你們一樣,像寵愛孩子一樣寵愛阿歡。”

“你們走的十年來,女兒雖然不濟,卻終歸陪阿歡一起長大成人了,他現在出息得很,馬上要保進太學做棋士。”

“爹,阿歡也有孩子氣的時候,他十四歲的時候,還總是夜裡哭醒,他說他夢到娘還在,就在後廚給他煮小魚,非要我打開後廚的門給他瞧一眼才肯罷休。您說我還能怎麼辦呢?”顧柔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只好帶着他去後廚,讓他親眼瞧見那裡沒有娘,他才失望地去回房去睡……”

“爹,爲什麼十年來您連一點音訊都不給我們?或者,帶我們一起來雲南。我有時候常在想,要是您和娘只是出一趟遠門,有一天,還會突然出現在咱們家門口,說是遠行歸來了,那該多好。”

顧柔說着,眼淚怔怔地落下。

顧之問卻早已聽得不耐煩,掰開她的雙手跑向前方。他歡蹦亂跳奔向的,是河邊盛開着的另一片白茶花,他歡快地採摘攀折,在花叢裡打滾,同蝴蝶嬉戲,像個興奮的孩童。

“這樣也好,”顧柔喃喃,望着父親的背影,“我娘死了,他傷心難過;他瘋了,就不必再難過了。我寧可他快活地活着。”

冷山立在她身側,不知不覺中,他已褪去了平素的剋制和冷銳,他辛酸又沉迷地俯視她,眼中藏着無法掩飾的熾熱火焰。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方纔聽見她自述身世,他真的很想保護她,完成她的每一個心願,然而卻不知如何給她她想要的一切。

這種無力之感前所未有,竟似溺水般令人窒息。

這時,顧之問興高采烈地跑回來,他奔跑的樣子甚是怪異滑稽,弓着腰,將頭低着往前湊,一頭撞在冷山腰上。

冷山方纔看顧柔出了神,被顧之問撞得一下子清醒過來,顧之問高興得把一捧花全部塞他懷裡:“戴,戴!”

顧柔忙擦了眼淚,哭笑不得:“爹,這麼大一束全插頭髮裡,我頭還不得成花圃了。”

顧之問興奮得原地轉圈圈:“戴,戴,戴。”

“爹……”顧之問不開心了,賴倒在地打滾:“就要戴,就要戴!”他瘋了之後,整個人迴歸三歲小孩,顧柔竟拿他無可奈何。

也罷,顧柔想着,父親養育了她和阿歡十年,那時候他們姐弟也是孩子;以後的日子裡,該是她養父親了。

於是便笑着對父親道:“爹,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可他脾氣不好,您休要冒犯了他,惹他不高興,小心他……”

“好了。”顧柔話音未落,便被打斷。

冷山順手編好了一個花環。全用了白色的山茶花,那花瓣潔白中泛着絲絲暈紅,香味淡雅宜人,正是谷中名貴的花種“童子面”。他將花環往她頭頂一放。

美人初睡起,含笑隔窗紗。那純真無邪的臉,匹配白裡透紅花瓣,已不知花和人孰更美一籌,也不知孰更惹人憐。

顧之問拉了拉冷山的衣袖,小聲怯怯問:“好看嗎。”

他嗯了一聲,悶悶地:“好看。”說罷便扭開臉,走了開去。此刻他需要冷靜一會兒,方纔能恢復剋制,否則只怕他心中的那道燃烈焰,便要燒穿胸膛。

他一個人走到河邊,掬了一捧水捂在臉上,微涼的河水刺得他稍稍清醒了些,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茫然映在水中的倒影。

河水的波浪搖晃着,他自己看自己,看得很不清晰;便長嘆一口氣。

然而與此同時,橋上有一個人,異口同聲地也嘆出一口氣。

冷山擡起頭來,和沈硯真的目光對上。

她站得不遠不近,在曲橋上,既可以看見師父顧之問,又不至於打攪到那對父女——她原本就是來看顧之問的,卻意外看見了冷山。她的目光裡有奚落,有悲哀,也有感同身受的憐憫。

她眼神裡的那股子憐憫真令冷山煩躁至極,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正欲轉身走,忽然看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平靜了。

耳邊頓時閃回過沈硯真那句話來——愛一個人求而不得。

突然間他如夢初醒,折射過去,看那草地上同顧之問坐在一起的顧柔。大概顧之問在用他結巴口吃的語言稱讚女兒,逗得顧柔臉上露出可愛柔情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他不敢直視,心臟乃至全身的血液都在忽緊忽鬆。顧之問眼尖看見了他,朝他大力揮手,還極其友善地挪動屁股,在女兒和他之間讓出一個位置,示意他快過來坐。

那一瞬,他不得不在心中對自己承認:

——他想要那個位置。

……

夜裡,顧柔搬到沈硯真另一側的隔壁竹屋裡睡,這樣便可以睡在父親顧之問的隔壁。冷山的房間緊挨顧之問另一邊,以便隨時策應情況。

夜深人靜,顧柔聽見隔壁父親發出均勻的鼾聲,放了心,這才呼喚起國師來:

【大宗師,你們還要幾天能到。】

此時,迷林中駐紮的士兵正在不眠不歇地砍伐樹木建造船隻。國師在不遠處的湖邊觀望,聽見她的話,便道:【剛剛將斥候營的人派遣出去。不過,船隻修造最快也須三日,你行事順着那莊菁來,切勿激怒對方。】

【嗯。大宗師,通往藥王谷的河道找着以後,會有一線天的狹窄河段,那裡弓箭手沒法仰射,千萬要小心。通過一線天,兩岸皆有密林,一直順着河流朝中上游,見得一開闊谷底,便是藥王谷到了。不過谷中守軍不多,大概不足兩千,但那一線天上頭的就不曉得了。】

【知道了。】

顧柔忽然想到一事,顯得稍有興奮:【大宗師,這兩日,莊氏要我陪着我爹,幫助他恢復記憶,她是想讓父親重新替她製造鐵衣,看來藥王谷的鐵衣已經停止煉製很久;說不定再過一段時日,寧王那邊也會用量告罄,到時候咱們就不用再面對鐵衣騎士了。】

這對於軍隊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他聽了卻替小姑娘感到心疼——這對於小姑娘而言,卻是不能更壞的消息了,沒有鐵衣,便無法洗脫罪名,她還要守着一個又瘋又頂着叛賊身份的父親。

突然間他厭惡極了顧之問這人。世間哪有這般不負責任,給兒女帶來一身悲慘命運卻不聞不問的父親?他真恨不得搖身一變,把顧柔身邊的所有角色都替換掉,全部變成他自己,把她從童年照顧成無憂無慮的少女,到溫柔成熟的婦人,再到白髮蒼蒼的美麗老婆婆。

【大宗師,我明日還要陪我爹在谷中走走,他一生最愛我娘,也是爲了我娘才留在藥王谷受那肖秋雨夫婦的脅迫……明日我帶他去我娘墳前看一看,興許他能想起點什麼。那我先歇了。】

國師眉頭一皺,這未來的老丈人吧,說良心話他不怎麼待見,然而在專情妻子這點上,倒是無可挑剔,總算還有些可交流之處。他也不想日後逢年過節陪妻子歸寧時,一桌人圍着吃飯,跟丈人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互相看不上。

【好,你早點睡,等等,】國師忽又想起一事,叫住她道,【小柔,你同你爹在一起時,多加留意身後,倘若找到無人跟蹤的空隙,便出言試探他,看他怎麼說。】

——莊菁之所以讓顧柔父女重聚,只怕也是想要試探顧之問是否真的瘋了。這個問題,不光是暴躁已久的莊菁,遠在建伶城的寧王連秋上,近在身邊的顧柔和冷山,還是與顧之問素未謀面的國師;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答案。

顧柔蒙上輩子,翻了個身:【好,我曉得了,找到機會我就同爹說。】

翌日清晨,顧柔帶着父親走出竹舍,吃過飯食,顧之問昨天在湖邊玩耍久了,此刻受了些輕度風寒,不住咳嗽流涕,沈硯真熬了一碗熱薑湯來給他服下。

沈硯真見顧柔掏出手絹給父親擦拭鼻水,向他一代名醫聖手,竟然落得風寒也無法自治,心中悲傷難言。她背過身去。

顧柔道:“硯真,我想帶我爹去我孃的墳前看一看,不曉得方不方便。”

沈硯真點頭,顧柔陪着父親,這事已經得到莊氏的允許。“你們只管去罷,對了,你等等。”

沈硯真急忙忙地拿了香燭紙錢來。藥王谷與世隔絕,山中雖然食物豐饒,但一些手工的物資卻很匱乏,這蠟燭乃是谷中人僱了挑夫們每月月初出山揹回來的,而紙錢,是谷中弟子們採集構皮麻和山根磨成紙漿,自己做的皮紙。

顧柔接了東西道謝,問沈硯真是否要同去,沈硯真婉拒了。她很清楚,在顧家人面前,她只不過是一個外人,她也只要遠遠地看着師父便足夠了。

來到薛氏的墳墓前,顧柔放下竹籃,把香插上,先叩了三個響頭:“娘,女兒不孝,到如今纔來看您。”

顧之問在一旁突然安靜下來,目光靜靜地凝視着墓碑上“薛氏之墓”幾個字出神。

顧柔開始一張一張燒紙錢,她同薛氏講述這些年來和顧歡兩人長大的事,講到自己當了母親傳下來唯一的鐲子,不由連聲嘆氣:

“娘,那會我真缺錢得緊,我真後悔把它當掉!如今我不缺錢,反倒再也找不回那顆鐲子。當時我就該再想想法子,只是我太笨,實在沒有別的招數掙錢,又見不得阿弟捱餓,腦袋一熱就便麼做了。”

顧之問怔怔地聽着,視線從妻子的墓碑轉移到女兒的身上。

好些年了,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還有一雙兒女。他看着顧柔跪在妻子墳前,雙手捂着面孔,無聲又顫抖地忍耐哭泣,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和痛苦,就像一個被死神攫住了雙腿的人,無可奈何又滿懷悲憤地向下沉沒——

他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不遠處監視的守衛,和峻目觀望的冷山。

他立即咬住了牙關,把眼淚吞回去。

有隻紅頭翠毛的鳥兒從天上飛下來,落在一株垂着鬚根的榕樹看着他,人和鳥都顯出形單影隻。

這邊,顧柔正燒最後一片紙錢。這原本是拿來作爲書寫的皮紙,也非真正的紙錢,造紙的弟子們匠心獨具,在紙漿上嵌入草葉和花瓣,晾乾後那些花草便永遠地鑲嵌保留在紙皮中,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顧柔看着火焰將它們吞沒,一切的顏色和香味化爲烏有,宛若母親的紅顏易逝。

她站起來,想帶父親離開。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得一聲大叫。

顧之問那一瞬間又好似發瘋,推開顧柔,撲在墳墓上嚎啕大哭:“慧兒,慧兒!”

顧柔心念一動,難道父親想起來了?

連遠處的冷山和衛士們,都側目而來,盯着顧之問看。

哪曉得下一刻,顧之問竟然把手插|進泥土了,奮力刨掘,口中大叫:“慧兒,別藏,慧兒,出來。”竟然是想要將薛氏從墳冢中挖出。

顧柔又失望,又着急,忙去攔着他:“爹,不要這樣,讓娘安息。”

顧之問不管不問,只顧奮力挖掘,顧柔急了,道:“我娘已經死了!”

被暴躁的顧之問憤然推開,顧柔向後趔趄,幾乎便要跌倒。

然而,顧之問卻被她方纔那句話徹底激怒,他瘋狂地追着女兒,推搡她,拳頭雨點般打在她手臂和背上:“你害了慧兒,兇手,兇手!”

他這般發狂,把枝頭的鳥兒驚得簌簌飛起。

顧柔一邊向後退,一邊試着去拉他:“爹,我是小柔,爹你看看我!”顧之問全然不管,一路將她逼到岸邊。

負責監視這對父女的衛士在旁看戲,小聲議論:“這老瘋子,害死了婆娘,還要害死女兒。”聽得冷山眉頭一蹙。然而這是顧柔的家務事,他卻又猶豫是否該上前去管。

顧柔被父親推搡,卻不能還手,不留神一腳踩空,人向後仰去。

這一仰,令顧柔的脊椎撞在木輪水車上,她吃痛地彎下腰,衣裳一角捲入了葉輪。

隨着水車輪轉,只聽“酥啦”一聲,褙衣和單衣被一分爲二,剩下的一半讓那水車撕掉帶走,捲入了河中。顧柔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顧柔失措,抱住前胸蹲了下去,只餘兩根系着心衣的紅繩掛在後脖上,映着白膚鮮豔欲滴。

這情景教那兩個衛士直了眼,皆說不出話來了,只顧貪婪地張望。

冷山早已用輕功一個箭步彈了出去,奔向顧柔的過程中,他脫下披風,到了她跟前,緊緊將她裹住。

冷山心裡對顧之問滿是怒火,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卻見這瘋子老爹早已哭哭啼啼跑開去,伏在薛氏墳前大哭大鬧:“慧兒,他們欺我,欺我!”

冷山只好把顧柔扶起來,他把她藏在披風裡,連腦袋都也用兜帽罩着,不透一絲風,緊緊地擁住:“沒事的。”

她纖細的身軀在顫抖,他意識到逾矩了,想要放開,卻又面對如此脆弱的人無法鬆手。

他只能重複地,以更爲溫柔的語調安慰:“沒事的。”

懷中人默了一會兒,有股不輕不重的力道,將他推開了。

顧柔強壓住了哭泣,她垂着頭,沒有去看他。他忙爲方纔的唐突,朝她道了聲抱歉。

顧柔搖了搖頭,輕輕開口,她身體僵硬,似在極力忍耐:“我腳脫臼了,你能幫我坐下麼。”

方纔她撞在水車的葉輪上,不光撞到後背,還扭傷了踝骨,緊跟着情急之下的深蹲,折的得她幾乎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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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扶顧柔坐下,給她接好了脫臼的腳骨,送她回屋換衣裳。沒過多久,顧之問撲在妻子墳前哭到睏倦,便趴在地上睡着了,兩人又返回將他接到竹屋。

顧柔這般陪着父親度過兩日,到了第三天夜裡,國師告訴她,孟章等人已尋着一線天地入口,士兵渡河的木筏會在明晨造好,中夜便可出發。她聽了很是高興。

說不定明天白天一睜眼,便可以見到大宗師帶着兵來救他們父女。這個好消息令顧柔興奮,她躺在榻上睡不着,起身喝了好幾口水,坐在桌邊思忖要如何跟國師裡應外合,沒卻想到這口水下肚沒多久,腹部竟升起一股絲絲綿綿的痛感,隨後愈演愈烈,疼得幾乎無法站立。

根據以往經驗,顧柔猜測此乃中|毒之兆。以她的江湖閱歷,尋常毒一眼便可識破,然後這個下毒之人卻能瞞天過海,想來是一位用毒的高手。

她馬上想起了莊氏。

顧柔跌跌撞撞推門出去,欲尋找沈硯真求助,然而西邊的房間已空無一人,她感到不妙,再去東側父親地房間敲門,然而顧之問也不在房中。

出事了。顧柔心頭正慌,卻有一隊衛士趕到。

帶頭的衛士道:“莊夫人有話同姑子說,請姑子隨我等走一趟。”

他們將顧柔帶去的,正是幾天前沈硯真領着顧柔去見顧之問的那個山洞。與當日不同的是,此刻洞門口火把明亮,士兵林立,守衛更爲森嚴。

顧柔進入洞室內部。

只見父親顧之問又恢復了披頭散髮地瘋癲模樣,坐在靠牆的乾草垛上抱膝蜷成一團,全身發抖。他不時朝上滿懷恐懼盯着的人,正是莊氏。

莊氏原本面朝顧之問,此刻迴轉身來,看了顧柔一眼。

今夜莊氏換上了通身的改制黑色窄袖長裙,袖口緊束,塗着鮮豔妖媚的紅脣,相較往日平添了氣勢。她瞧見顧柔白中發青的臉色,知曉自己下的毒已經到了發作地時辰,眼中的精光慢慢凝聚:

“她中了斷腸散,若是沒有解藥,一夜的工夫,便會腸穿肚爛而死。”

顧柔悚然一驚。然而莊氏這話,卻是說給顧之問聽的。

三天下來,莊氏已徹底失去了耐心,顧柔的軟言細語無法打動顧之問,那她便換個快速有力的法子。

莊氏突然舉起手,響亮地拍了兩下,洞室外頭立刻進來兩名擡着箱籠的衛士。

兩人將箱籠打開,紅布鋪在地上,然後將裡頭的藥材器具一股腦倒在上面。

莊氏對顧之問冷笑:

“能夠解毒的草藥都放在你面前,你要是沒瘋,大可以給她配出來,親手救回你的女兒,要是你真瘋了,那便怪她自己倒黴沒投好胎罷,做了你顧之問的女兒。”

說罷,玩味地看臉上冷汗直冒的顧柔一眼,離開了洞室。

莊氏一路在狹窄黑暗地洞道里頭向外走,後面兩名軍官替她舉着火把照明道路。

其中一人乃連秋上從雲南派來的親信陳翦。陳翦問她:“夫人確信這麼做管用?那女人是顧藥師的女兒,難保她不會自己解開這斷腸散。”“不會,因爲我下的毒根本不是斷腸散,”莊氏自信微笑道,“那是我近日新調配的‘息美人’,連我自己都解不了它的毒,這丫頭片子又怎麼可能。”

陳翦更奇,道:“若那顧藥師一眼瞧出此毒無法可解,索性放棄,你又如何試得出來他真瘋假瘋。”

“別人我不敢講,這顧之問——”說到此處,莊氏不由得發出冷笑,“我太瞭解他了,越是難攻克的毒,他便越是顯得強悍興奮,不找到解法決不肯罷休;何況那是他的女兒。”

陳翦聽了一邊點頭,他略一思索,馬上招呼手下:“來人,叫兩隊兄弟到洞室外守着,休要讓這對父女發現。卻要給我盯緊了,只要顧藥師碰那些藥材,立刻回報!”

命令下去,陳翦又問莊氏:“如今怎麼辦。”“你在這裡守着,我還有事。”“什麼事,我等隨你同去。”

莊氏陡然站住了腳步,轉過身,回頭盯着陳翦。她的目光犀利、高傲,金屬一般銳利:

“寧王派你們來,是要你等同我合作,不是要你等監視我。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可不是連秋上的狗奴才,事事須得同你們報備。”

莊氏說這話時,幾人已經站在洞口了,她舉手擊掌,洞外立刻跑進來兩列身強力壯的藥王谷弟子,皆着苗人衣衫,手臂脖頸上都挽了十來條毒蛇;還有一人手託紫砂無嘴壺,壺周開七個小孔,蠍子的尾巴從裡頭翹翹地伸出,壺內窣窣作響,令人很難想象這玩意打開以後是個什麼情形。

陳翦不由得一驚——這些都是谷中善於驅蛇的弟子,能夠指揮蛇蠍蟲豸等毒物攻擊敵方,他心頭緊張,不好再跟,忙換了一副笑臉道:“我等也是關心夫人安危,想要貼身保護,既然夫人不方便,那我們便不跟了。”

莊氏冷笑,指着那些人道:“有他們在,我何須你等保護,顧好這裡便是!有情況便來竹樓同我報告。”說罷帶人離開。

莊氏一走,陳翦臉上的笑容立刻冷卻,他身後的手下還記着方纔那些冷血毒物的可怕,心有餘悸問道:“將軍,咱們怎麼辦。”“聽她的,在這守好,把顧氏父女盯死了。”話雖這樣說,陳翦卻忍不住暗恨——自己在建伶城中頗得王爺愛重,如今在這藥王谷,莊氏仗着鐵衣奇貨可居,竟敢對他出言不遜當面羞辱。等他先將鐵衣藥方拿到手,殺光谷中所有人,拿去同王爺獻寶請賞!

莊氏急急忙忙地離開,執意不肯帶寧王的親信陳翦,的確有她不可告人的原因。

因爲她要見的人,正是來自朝廷的軍官冷山。

冷山先前中了她的毒,掌心一道黑線自左手手腕處向虎口蔓延,他尚未感覺出身體有何種不適,便暫時沒有去管,哪想到這會兒,莊氏主動給他送解藥來了。

——一個時辰以前,莊氏派人來竹屋請他,藉口有要事相商,將他帶去了竹屋。冷山等了很久,也不見莊氏出現,他開始擔心這是調虎離山之計,莊氏要趁機對顧氏父女不利,正欲離去,莊氏卻出現了。

“此乃蝕骨軟香的解藥,”莊氏揭開衣袖,無骨素手捏着一個花釉蒜頭小瓶,“你服下。然後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據實以答。”

冷山接了,卻不服藥,拿着瓶子不動聲色朝她打量。莊氏知曉他不信任自己,便加一句解釋道:“蝕骨軟香服下七日之後,毒性遍走全身,手腳發軟,屆時你便再也沒有機會走出藥王谷了。”

冷山問:“既然夫人給我下毒,爲何又贈解藥。”

“因爲天亮之前,我就會拿到鐵衣的配方,我要你帶我離開這裡。”

冷山盯着她的眼睛,試圖從眼神裡研判這話的真假。

莊氏也不管他信還是不信了,時間不多,她必須馬上做出個決斷:“你不是替朝廷來拿鐵衣的麼?這交易可以談,你先將面具摘下來我瞧一瞧。”

莊氏雖然不曉得冷山具體來歷,但是她從這人的膽色氣度來看,猜測他是個角兒。

冷山撕開路平安的□□,露出丰神如玉、英俊冷銳的本相,莊氏不由得怔住。

她默默看了一會兒,又問:“你在朝廷哪支部隊,什麼官職,你多大的官?”

這些均是機密,冷山未有回答,然而也不等他回答,莊氏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算了,別同我解釋這個,但我問你,你的官職,足夠帶我見到中原的皇帝麼?”

冷山道:“你想見皇上。”“是,我要見你們的皇帝。”冷山不動聲色道:“聖上九五之尊,並非你說求見便可以見。”

莊氏傲然擡眸:“九五之尊又如何?我手裡有鐵衣的配方,就憑這一點,無論是哪邊的皇帝,都要來求着同我交易,除非世上有不想稱霸的皇帝!”

這番話雖然狂妄,卻自有一番歪理,冷山忽然想到當今聖上素懷拓取北方之志,這鐵衣一旦推向中原問世,不曉得又要掀起多少人間戰禍,不由得心頭一沉。

然而當前之局,須得穩住莊氏,於是冷山道:

“面聖須由從四品以上官員提出引薦,層層遞交文書直至黃門,再到聖上面前經由他親自批准。我雖官職不至從四,但卻可以找到人爲你引薦,直達御前。”

莊氏等的便是這句話,她不在乎冷山這人官有多大,但是她看出對方的武功高強,只要他幫助自己和找到朝廷方面的依靠,她便能擺脫雲南方面的種種挾持。

兩人各懷心思,莊氏笑道:“好,那我便承你此諾了,郎君千萬不要負我纔好。”

……

此刻,顧柔躺在洞室地面,緊按腹部,疼得已縮成一團。

她在心頭只盼着天亮,國師的軍隊快些抵達,就在她兩眼發黑,快要支撐不住之際,卻見一旁的父親忽然從草垛上爬起,來到身邊,掐着她脈道:“舌頭伸出來。”

顧柔驚訝,疼痛一時淡去:“爹?”

“小柔,讓爹看看你的病。”

顧之問切脈觀色,對莊氏所用的毒已瞭解多半,雖然他不知道這毒的名字,但是莊氏用毒,盡是從那肖秋雨身上學得,即使稍加改變,也不離其宗。而肖秋雨用毒的套路顧之問盡數知曉,他看出這毒同肖秋雨過去所制的蠍噬蠱極爲相似,便着手開始調配解藥。

很快地,他便從上百種藥材中找出了所需的部分,放入石臼搗爛,令女兒嚼服。

顧柔嚥下,果然覺得疼痛驟減,汗也止了,只是仍然覺得疲憊。她抑制不住激動,道:“爹,您好了?您可是都想起來了?”

顧之問壓根便沒有瘋過,他把當年的真相一一告訴女兒——

當年莊氏入谷後不久,便假裝和薛氏攀交情,哭訴肖秋雨對她的虐待,薛氏原本痛恨肖秋雨,便格外同情柔弱的莊氏,人後對她以姐妹之情相待。當時薛氏正因爲顧之問幫助肖秋雨製造鐵衣一事跟他夫妻不和,鬱鬱寡歡,莊氏便趁機提出合力除掉肖秋雨,大家一起逃出藥王谷的建議。

薛氏聽了,經過數日考慮終於應允,便主動來見丈夫,說服他參與其中。

顧之問當然聽從妻子的話,一口應允。他們夫妻二人,皆以爲剷除肖秋雨便可以離開藥王谷,於是他幫助莊菁做成了這件事。

然而,莊菁殺死肖秋雨後,立刻化身爲藥王谷的主宰,她不但沒有放走顧之問夫婦,反而和顧之問的大弟子路平安勾結一氣,變本加厲地利用薛氏威脅顧之問繼續製造鐵衣。甚至,她比肖秋雨更貪婪,更殘忍,對谷中弟子壓榨剝削,宛如對待奴隸,還把薛氏幽禁起來。

薛氏經受不住身體和精神地雙重摺磨,最終病逝。

後來,當顧之問得知妻子離世的消息,悲恨交加,他一心想要替妻子報仇,但莊氏卻防備他甚嚴,除了製造鐵衣所需的藥材,其他材料根本不讓他碰,更不必談制|毒,他沒有接近莊氏投毒的機會,便開始裝瘋,不肯再製造鐵衣。

說到此處,顧之問突然對顧柔鄭重道:“女兒,記住你有兩個仇人,一個是莊菁,二是路平安。”言下頗有復仇之意。

顧柔道:“爹,路平安已經死了。”

顧之問大驚失色:“死了,怎麼死了?”神情裡竟然大爲憤怒不甘。

顧柔便將路平安在洛陽如何設計她,又企圖強|暴沈硯真,最終被她殺死之事。

顧之問聽完,這才稍稍減去一些憤怒,恨聲笑道:“好,好!這狗賊死於我女兒之手,也算替我妻子報仇雪恨了。”

顧柔正要同他說話,忽然聽見虛空中傳來國師的聲音:【小柔,我們已經度過一線天,準備靠岸藥王谷。】

國師率領軍隊,特地吩咐衆兵齊力划槳,在夜間快速行船,如此可以趁着天黑度過一線天,以免驚動兩岸的守軍,也可以提前到達藥王谷。

顧柔欣喜,也同樣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大宗師,我爹沒瘋!】

國師顯得冷靜,這對他而言並不算意外:【一定要記得跟他要鐵衣配方。】

顧柔應了一聲,轉向父親,小聲裡透着歡喜:“爹,不瞞您說,咱們很快便能離開這裡,朝廷總歸會收復雲南的。”

顧之問顯得並沒有喜悅,他此刻雖然鬚髮凌亂地盤腿坐着,神態卻冷靜得可怕。他鄭重對顧柔道:

“女兒,你爹我一直有兩個心願,一個是想要替妻子報仇,一個是想要見你一面,打小你便生得似你娘,如今你娘不在了,爹見着你,就跟見着你娘一般。如今這個心願已經實現了,爹此刻若是死了,也少卻一樁遺憾。”

顧柔忙抓着他手:“爹,你不會遺憾的,你隨我回洛陽,就可以天天見着我,還有阿歡,他知道你還在,一定會很高興。”

卻遭他甩開:“不行!我要替慧兒報仇,我已經等了很久,決不可能就這樣回去!”兒子顧歡的名字,對他來說已經很陌生遙遠了,遠不及近在眼前燃燒着的仇恨之火。

顧柔不由得一呆。

顧之問看見女兒神色,緩和了語氣,靠近些道:“女兒,爹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去辦,不曉得你肯不肯。”

顧柔怔怔道:“爹您說。”

“過去師父還在的時候,每次來找我要最新的鐵衣配方,都會做下記錄;我見他每次與我交談,必然會上一次太公峰,我便旁敲側擊問他,才知道他將配方的記錄藏在太公峰上。”

顧之問說到此處,忽然聲音變得極小,顧柔會意地把耳朵湊上來,聽見父親道:

“太公峰半山腰有一株弓形古鬆,邊有飛來瀑;就在那古鬆的樹下埋藏一鐵盒,裡頭放着鐵衣的配方,和解□□……”

顧柔驚詫:“鐵衣之毒有法可解?”

“是。你爹無能,這麼多年無法消除鐵衣給人帶來的毒害,不能把它變成一劑有益無害的良藥,只能尋到一個壓制的配方。不過此解藥唯有服下鐵衣初期服下,方纔管用,若是超過五日,元氣消耗過度,只能聽天由命,若是到了第八日之後,徹底預支了精力,這鐵衣便再也無解了。”

顧之問抓住女兒雙手,緊緊握着道:“爹請求你,一定要上去拿到這卷藥方,將它徹底銷燬。”

顧柔不由得又是一呆,猶豫了:“爹,可是,我是替朝廷來拿鐵衣配方的。”

顧之問驚訝:“你怎麼會成了朝廷的人?”在他眼裡,官場上的沒一個好東西,朝廷只是一羣豺狼虎豹披上人皮聚集的產物。

然而,他這樣問罷,卻顯得對顧柔的解釋並沒有多少興趣,只是疾言厲色呵斥:“鐵衣害人遠甚於戰爭!只要世間還存在它,就會爭端不休,戰火連綿!”

“可是皇上想要鐵衣,是爲了大晉能夠國悍兵強,威懾邊關。”

顧之問不禁重重搖頭,嘆息:“女兒,你別傻了,天底下哪有沒有野心的霸主?所有人都一樣,只要掌握遠甚於人的力量,你且看他會不會去攻打鄰國開疆拓土,人的*無窮無盡,便是再道德的人,也抵擋不住這層誘惑,這世上就不應該存在超凡之力。”

顧柔沉吟,半響問道:“爹,若是我此刻問你鐵衣的配方,你是不是也不肯告訴我。”

顧之問嘆氣。鐵衣這副藥配方極其複雜,從採集草藥的時辰到火候,煉製時辰,錯了一樣,功效大相徑庭。即使旁人拿到了真正的配方,沒有他在旁監督指導,沒有長期煉藥的經驗,也不知會煉出什麼邪門古怪的藥物出來——這也是路平安覬覦鐵衣,偷師已久,卻始終不能找到法門的原因。

他懶得多做解釋,只告誡道:“爹即便告訴了你,你也無法複製。平凡是福,你不要去追求用鐵衣換取什麼潑天富貴。你爹一生最後悔之事,便是製造了鐵衣,害得你娘最後慘死。爹知道你娘一定希望我這麼做,你一定要幫爹。”

顧柔震撼,她想要得到鐵衣,卻不是爲了父親所以爲的富貴,而是想要爲家族洗脫罪名,然而,父親並不在乎這樣的罪名;而她自己,卻在思考是否要做此種捨棄。

她想起答應大宗師的話,還是決定先弄到鐵衣配方再說。

顧之問見她沉默,以爲她貪心,忙道:“女兒,你答應爹,把那個盒子拿到,銷燬裡頭的配方,好不好?否則你爹你娘,九泉之下亦死不瞑目!”

“爹,我答應你,我現在就上太公峰取東西。”

顧柔正要出門,卻聽外頭有腳步聲,顧柔和父親對視一眼,她立刻倒地,裝作捂着腹部呻|吟之狀,顧之問繼續裝瘋。

進來的人卻是沈硯真。

沈硯真聽到消息,立刻趕來,給顧柔切脈觀察症狀,然而顧柔毒性已解,沈硯真卻看不出箇中毒的端倪來,只是很焦慮這莊氏究竟給顧柔下了什麼毒,竟然如此難以分辨。她一邊尋找藥材,一邊道:“小柔,這莊氏下毒手法奇詭,我也斷不了症,只能勉勵一試,你且忍一忍……但願老天保佑。”

顧柔一聽,知道她是友非敵,不由得朝父親看去。顧之言已換了個姿勢,盤膝而坐,冷冷盯視沈硯真:“莊氏令你前來?”

沈硯真搖頭:“不是的……”突然一震,擡頭也望着他:“……師父,您好了?”

顧之問道:“你還認我這個師父。”

沈硯真悲喜交加,一路爬過去,跪在他面前,淚水滿盈:“當然,徒兒一生都認您這個師父。”沉默寡淡的臉龐泛着狂喜的暈紅。

“很好,那你替我殺了莊菁那賤人。”

沈硯真一呆。

顧之問挑眉:“怎麼,你又不敢了。”

沈硯真忙磕頭解釋:“師父,不是徒兒不敢,是徒兒根本殺不了她,您不曉得她如今在外頭引來多少軍隊守衛……”

不等她說罷,顧之問便冷笑:“枉我養你這麼久,卻養出如此的一個反骨賊。當初我本想拿你做鐵衣的試驗,若不是你師孃說你還小,又是女孩兒,極力勸阻我,你早死了。她對你有救命之恩,你卻如此報答。”

沈硯真徹底驚呆了。這些事情,過去從沒人告訴過她。

原來待她親如骨肉的師父,也曾經想要拿她去做鐵衣的活人試驗!

難道,她在師父眼中,和其他那些弟子並沒有任何不同……

眼淚頓時流了出來,沈硯真喃喃道:“師父,原來你便是這樣看待我的。”

顧之問的聲音冷若冰霜:“那你要爲師如何看待你。”說罷,招呼顧柔到他身邊去坐着,提防沈硯真下毒。父女二人坐在一邊,像是跟她隔了一個世界。

沈硯真孤獨地顫抖着,瑟縮着,即使她身體裡有三根透骨釘,再過三日不到,她便要魂歸西天了,然而她早有死的覺悟,這些傷痛不能把她擊倒,她堅持着想要救出師父。

可是方纔師父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徹底將她擊潰了!

她含淚顫聲:“我的命不重要嗎,我是您的徒弟……”

顧之問反問:“這世上除了慧兒,還有什麼事情重要?”

在他身邊的顧柔聽到這話,不由得也是一抖。

剎那之間,沈硯真眼中染上絕望之色,她隱忍深思地看了顧之問一會兒,面對他冷酷無情的目光,終於道:

“莊菁派我來查看你們兩的情況,我馬上得去回報她了。”

顧柔心頭一緊,跟着卻見沈硯真脫下外衣:“顧柔,你換上我的衣裳出去罷,去辦你要辦的事,我在這裡等莊菁。別耽擱時辰,她等不到我,須臾便會趕至。”

顧柔穿着沈硯真的衣服走了,只剩顧之問沈硯真師徒二人在洞室內。

顧之問閉目養神,對沈硯真冷冷不睬。以前谷中日子寂寞,薛氏常說想要養個女孩兒打發時間,顧之問便在送來的弟子之中挑了個眉清目秀長得和顧柔有幾分神似的,作爲關門弟子,薛氏很喜歡,顧之問便跟着薛氏寵她。如今薛氏都死了,他隨之沒了對人世的留戀,愛屋及烏之情早已消失乾淨,對待沈硯真猶如對待陌生人。

沈硯真抱着膝蓋坐在他一旁,既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只是怔怔望着他清癯伶仃的面容。這樣呆了沒多久,便聽見腳步聲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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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見着人,便聽見莊氏狂妄風騷的笑聲:“顧之問,可憐你處心積慮想要陷害我,如今卻反倒讓我知曉了鐵衣的配方!等我拿到配方,便來感謝報答你,送你去見你妻子!”

原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顧之問開始給顧柔配藥的那一刻起,便有衛士通報了守洞的陳翦,陳翦前去告知莊氏,莊氏立刻趕來,在隔壁將顧柔父女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只有顧之問低聲附耳跟女兒說配方所藏地點那兩句話,她沒有聽到。

於是,她派人跟着顧柔,下令等她拿到盒子便活捉她——現在還不急着殺顧柔,等藥方確定有用再動手。

莊氏將眼睛轉向沈硯真蒼白的臉,啐了一口道:“但是你這個吃裡扒外的賤貨,確實已再沒有利用價值。”

說罷,鬼魅般的手從袖中脫出,朝着沈硯真撒了一把藥粉。沈硯真也不躲開,袍袖一掀,素手揚起,也衝着莊氏撒了一把。

莊氏嗆得連聲咳嗽,冷笑着罵道:“就你這點‘摧肌散’也想來害我?”

她回去便能找到解藥解開此毒,然而她給沈硯真撒的,卻是能夠致使人失明的“銷|魂珠”。果然此刻只聽沈硯真哀聲慘呼,捂着雙目倒在地上,白皙的指縫間血流如注。

話音未落,卻感到腳下傳來震動,身後轟然一聲悶響,彷彿瞬間發生地震般,視線晃動了一下。

莊氏打了個趔趄,回頭望去,卻駭然見到,那身後素來敞開的石室,不知何時卻降下了一道石門,牢牢地將洞口封死。

外面傳來衛士驚訝的叫聲:“夫人,夫人?”緊跟着是敲打石壁的聲音。“快去稟告陳將軍,把這洞門砸開!”

莊氏一瞬間白了臉,塗脂抹粉的臉蛋比死人更難看,她緩緩回頭,臉上露出恐懼之色。

以前,她敢靠近顧之問,因爲知道顧之問身上沒有藥材可以配毒;又或者身邊有人保護。而此時此刻,她孤身一人,地上鋪滿的藥材,卻全都是她自己配給顧之問的。

如今,她要被自己提供的這些藥材給活活毒死了!

她想到此處,毛骨悚然。卻見視線內,顧之問緩緩站了起來,他頭髮凌亂,眼神淒厲似毒,陰慘慘地衝她微笑——

“這道石門,是過去師父專門爲我設下的,他說,倘若寧王連城翻臉無情,率兵打進藥王谷,我便可以利用這道門和對方同歸於盡。這個機關過去一直沒有用,沒想到第一次用,卻是給你了。”

他的笑聲夜梟般嘶啞,渾身戾氣如同死神,一步步逼向莊氏。莊氏汗出如雨,顫若篩糠,一步步倒退,最終後背撞上石門,再無可退之路。恐懼塞滿了她的心臟,不由得嘶聲喊了出來——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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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傳令兵火速跑出旱洞,朝陳翦回報此事。

陳翦聽罷先是一愕,轉而化爲一陣狂喜,大笑道:“真乃天助我也!”那屬下不解,問道:“咱們是否要多派人手將那洞穴挖開,去救莊氏?”陳翦罵道:“如今已知配方去向,還留這些人何用?正好讓那賤婦自生自滅,死了乾淨。”

隨即,陳翦召喚下屬,下令:“多派兩隊人上太公峰,跟上那丫頭,只要見她取得配方,立即拿下殺之!”“將軍,那這裡的人呢?”

陳翦冷笑,左手無聲地做了個砍頭的手勢,那下屬立刻明白了,舉刀招呼士兵:“隨我來!清理掉雜草,弟兄們跟我回雲南請賞了!”衆人齊聲歡呼。

洞室內,燈臺上的蠟燭已燒至尾聲。

室內很安靜,被顧之問下了毒的莊氏,全身皮膚潰爛,抽搐近半個時辰,終於在受盡折磨之後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顧之問立在一旁,要笑不笑地盯着她的屍體,臉上表情忽陰忽晴,忽悲忽怒,卻唯獨少一份復仇後的快|感。

室內的三人,對外面藥王谷中發生的殺伐變亂,一無所知。

沈硯真中|毒之後雙目失明,世界早已一片漆黑,此刻亦沉默地坐着,她預料大限將至,早已心如死灰。

這時,顧之問走來,撿拾地上的藥材,配成一副藥,放入石臼搗拌,給沈硯真敷上。

沈硯真心頭一暖,泫然道:“師父,沒用的,我中了透骨釘,沒兩日的時辰了,看不看得見又有什麼關係,您還是別管我了。”

顧之問眉頭一皺,冷冷道:“什麼透骨釘,你身種一副連心蠱,當我看不出?還想撒謊賺我父女?”

沈硯真不由一驚。

原來,那國師給沈硯真種下三根透骨釘,均是誆騙恐嚇她的假話,真正的目的,是要將從唐三處得到的連心蠱種在她體內,另一頭連上了中尉石錫,隨時監聽沈硯真的動靜。

故而先前石錫待人接物的態度忽然冷淡,也是因爲要不斷練習抑制心聲,在偷聽沈硯真的同時,不傳達出自己心中所想。

顧之問乃是用|毒高手、醫中翹楚,他看到沈硯真回來的第一眼,便知道她身上有連心蠱,他只當沈心懷叵測,想要通過這樣竊取鐵衣配方,傳給外界之人,故而對她加深了厭惡。

沈硯真明白過來,知曉師父對她已經誤會極深,此刻辯解也是無用,只能道:“師父,咱們被困在此處,得想個法子儘快脫身,免得他們一會回來破壞了這道門。”

顧之問仍是冷笑:“你還缺法子脫身,你方纔不是正同你連心那人問策求援麼?”

原來她剛纔靜靜發呆,被顧之問認爲正在同外界傳話。沈硯真百口莫辯,突然聽得外面一陣兵戈交擊響,越來越逼近。

兩人皆站了起來,靠向石門。

石門外面,刀劍碰撞的頻繁響聲裡,夾雜冷山的聲音傳來:“沈姑娘,顧藥師,你們在不在裡面?”

沈硯真忙應道:“我們在的!你要小心些!”

冷山原本在吊腳樓跟莊氏談完交易,莊氏突然接到衛士報訊,匆匆離開。冷山回到竹舍發現顧柔等人均不在屋內,知道有變,一路尋找出來,卻發現谷中一片大亂,衛士們竟然開始大舉屠|殺谷中弟子,整個山谷驚叫嘶吼一片,甚是慘烈驚心。他急忙往這頭趕來。

顧之問聽到冷山的聲音,立刻打開機關,一隊守衛追着冷山衝入洞室。

眼見洞道內追兵越來越多,顧之問又放下機關,將數名守衛關在內部。冷山爲保護沈硯真和顧之問,頓時與守軍在洞室內混戰成一團,他手持一柄奪自敵軍的□□,橫掃勁劈,將來人搠開,正要挺|槍再刺,卻見那些守軍如失魂魄,原地紛紛墜倒,只餘下他獨自一人立在垓心。

原是那顧之問在一旁悄悄撒了毒,他手法奇特,冷山竟然也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只愕然一瞬,打量他道:“顧藥師,你這是好了?”

“隨我來。”顧之問打開機關,另一處看似嚴密完整的洞壁,竟然隨之緩緩開啓。顧之問命令冷山:“你揹她。”冷山將沈硯真背起,跟着顧之問沿着漆黑的洞道走去,腳踩着積水,只聽見腳下的老鼠吱吱亂竄,和頭頂的蝙蝠簌簌飛去。

沈硯真趴在冷山身後,只聽外面兵戈之聲越來越近,心想那洞室雖然還有另一條出口,卻還是通向同一面的河岸邊,仍然會遇到無數守軍,想要脫身,怕是依舊困難。

她正想着,忽覺頭頂涼絲絲的,隨着眼前豁然一亮,竟看見面前一根鐘乳石倒掛下來,正往下滴着水,朦朦朧朧,只能看見一粒粒透明的光點,宛如水晶般璀璨。

能看見一些光了!沈硯真一陣驚喜。師父雖然惱怒她,但給她敷的藥卻很靈驗。他隨手施加的這一點恩惠,在她眼中卻視爲莫大的幸福,她不由得朝顧之問望去。

然而她還沒等得及朝師父道謝,卻聽洞外一片火光衝起,濃煙滾滾進入,喊打喊殺聲不絕於耳。

三人跑出洞外,只見對岸的寨子裡火光沖天、煙塵蔽日,官兵們揮刀砍殺倉皇奔突的藥王谷弟子,河流沿岸,橫豎躺平的屍體觸目皆是,一片傷心慘目情形。

這時候,三人教邊上地雲南官兵瞧見,立刻追來砍殺,冷山在前頭以一敵衆,擋住前路保護沈硯真和顧之問。

冷山雖然勇武強悍,然而那守軍人數實在太多,他殺倒一片,立刻又有更多人蜂擁而至,漸漸寡不敵衆,而周身已多處負傷。顧之問此刻也沒有帶毒|藥,一身技藝無法施展,只能和沈硯真在旁焦急觀戰。

這時,忽然飄來柔細哀婉的笛聲,不知從何處傳至。沈硯真眉眼一動,回頭只見一青衣少年從另一洞中緩緩走出,手裡拿一支青色的葉子笛,嗚嗚地吹着。

因爲雙目視力尚未恢復,她辨認不出這是哪位師弟,但隨着對方吹奏,忽然頭頂上樹木中,腳底下草叢裡,窸窸窣窣傳來異動,宛如波濤一浪接着一浪襲來。

那些守軍正在迷惑,不曉得這是何物,突然隨着笛聲一銳,草叢中,無數的毒蛇挑起頭來,高高豎起三角扁頭,紅信嘶嘶地盯視前方。

守軍們頓時一虛,下一刻,這笛聲上頭又壓了一道洞簫之聲,嗚嗚咽咽,悲愴淒涼,那青衣弟子身後又來一人,隨着他吹奏洞簫,大片蠍子蜈蚣從地縫中冒出,如同潮水般涌向守軍。

這些均是藥王谷內身懷驅蛇驅蟲技藝的弟子們,他們眼見同胞被殺,悲憤至極,紛紛做出最後的抵抗。

那漫山遍野的蛇蟲鼠蟻涌向守軍,冷山見狀,立刻將□□往地上用力一搠,插|入泥土,自己竄上頂端,藉着那槍桿子的彈力,將身子一縱,躍至顧之問身邊。

有一羣蠍子爬到顧之問冷山腳跟前,教那沈硯真紫袖一揮,撒出一道香風,這些蠍子便立刻掉轉頭,爬向另一頭的守軍們。

守軍們爲蟲豸蛇蠍所挾,痛得連聲哀嚎,紛紛在原地瘋狂甩落這些咬人的毒|物。冷山趁機一手扶着沈硯真,一手攙住顧之問:“這邊走。”

負責指揮的都伯見了,立刻下令:“放火,這些冷血畜生怕火!放火!”

於是,這邊一岸,大火也隨之熊熊燃起,火勢果然壓制了蟲豸和蛇羣,那都伯見兩名吹笛吹簫的少年還站在對面,立刻拈弓搭箭,只聽嗖嗖兩聲,羽箭破空而去,兩名弟子應聲而倒。原來那都伯雖然功夫平平,卻練得一手百步穿楊的絕技。

沈硯真回頭,模模糊糊看見那兩個青衣弟子倒下,不禁淚落止步,叫了一聲:“師弟!”卻被顧之問催促冷山:“揹她。”冷山一把抓過沈硯真,扛在肩上往前跑,三人終於跑過了曲橋。

然而,剛過曲橋,卻又聽得對面殺聲震天響,彷彿有更多的守軍朝此處趕來,冷山一怔,回頭看看身後,卻又是方纔的都伯率領守軍追上了橋。

前後皆有敵軍,冷山萬不得已,從腳邊拾起一把大關刀,奮力砍斷竹製的橋柱,令那橋上的守軍紛紛落入河中。

那都伯原是陳翦手下干將,此刻陳翦上去太公峰抓顧柔了,留他在此地清理藥王谷的人,他眼明手快,見冷山砍橋,立刻拿出看家本領,在岸邊立刻張弓,趁着他揮刀之際,三枚冷箭連續脫手而出。

箭|矢越過河流而至,冷山眼角餘光瞥見,用長刀尾端輕輕一撥,盡數撥了開去。然而卻沒料到沈硯真立在他身後不遠處。

冷山反應敏捷,而沈硯真此刻雙目視力尚未恢復,並不曉得有冷箭朝她飛來,直到眼前逼近了風聲,才茫然地轉動了一下頭。

這時,身邊有人推了她一把,是師父顧之問,沈硯真跌倒在地,回頭看時,卻見顧之問胸口插|了那三根細長尖銳的黑杆,不由得駭然瞪大眼睛,想要看個仔細。

對岸的都伯不給對方留任何喘息餘地,他既然瞧見了顧之問,便不會讓顧之問活着離開,於是又放三箭,均射中對方要害。

冷山一驚,左手抓起一杆長|槍,飛擲而出,隔着河,將對面欲再次放箭的都伯搠倒。

“師父!”沈硯真撲將上去,顧之問軟軟向後仰,癱在她懷中。

沈硯真登時全身發抖,泣不成聲:“師父,師父!你撐着,真兒馬上替你醫治。”然而無論她如何瞪大眼睛,都無法看清楚他的傷口,甚至他的面容,她絕望痛心,淚水模糊成一片。

顧之問脣角滲血,手捂心口中箭處喘息不止,眼睛死死盯着冷山。

冷山知道他有話說,俯下身來:“顧藥師。”顧之問朝他伸出一隻手,冷山握住,將耳朵湊到他嘴邊。

只聽顧之問喃喃道:“我女兒……照顧我女兒。”

“我立刻便去找她回來。”

顧之問卻不肯鬆手,他是藥師,最曉得自個的身體還能撐多久,繼續道:“我要你照顧她,照顧她一輩子。”

冷山一愕,只見顧之問眼中噙淚,近乎乞求地瞪着他。

他只好道:“我們都會照顧好她,您放心。”

“不行!”顧之問大怒,揪住了他的衣領,幾乎用盡全力地彈起半個身子。

他這麼做,將已是強弩之末的身體繃得過度,喉嚨從肺腔裡嗆出一大口血。他顧不得擦,死死地拽住冷山,像是一個誓死不甘休的索債冤魂:“我要你照顧她一輩子!你親口跟我說,否則我立刻毒死你!”

他身上若真有□□,方纔早就拿來用了,然而冷山面對他的執拗,卻顯得無可奈何。冷山沉吟片刻,道:“好,我保證會照顧她一輩子。”

顧之問依舊不依不撓,竟逼着他道:“你要像我愛慧兒一樣愛她疼她,今生今世再只愛她一人;倘若變心,天誅地滅!你發誓!”

冷山和一旁的沈硯真聞言,目中均閃過難言的苦楚。

冷山面對顧之問的眼睛,他一咬牙,毅然決然道:“我發誓,今生只愛她一人,否則天誅地滅。顧藥師,這般可以了麼?”

他這句話說出口之時,顧之問緊繃的神色終於緩和,緩緩浮起一絲微笑。他輕輕搖了搖頭:“你、你現在……可以改口叫我,叫我嶽……”手一鬆,垂落下去,再沒了氣息。

“師父——!”沈硯真撲在他身上,痛哭失聲。

身後火勢熊熊,他們曾經居住過數日的竹屋被燒得轟然倒塌,黑色的煙塵遮天蔽日,直衝雲霄,遮蓋住了東方剛剛亮起的一縷晨曦。

冷山拉起沈硯真:“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沈硯真大哭:“我不走!我要留下來陪他,我還可以救活他!”說着便要去看顧之問的傷口。冷山幾番拉她,卻是阻止不了,不由得怒了,一巴掌甩在她臉上,打出五個紫紅的指印。

沈硯真被打懵了,捂着臉瞪他,眼淚簌簌滾落。

冷山道:“他死了!死了!死透了!”沈硯真瞪着眼睛一聲不響。

他稍稍緩和口氣,來拉她:“趕緊跟我走。”

沈硯真一把甩開,無處發泄的情緒衝着他一股腦爆發:“我一生最愛已經死了,我還有什麼活頭!活着也不過是個死人,你讓我死,別管我!”

冷山亦怒,衝她反吼回去:“你的人死了,老子喜歡的人還沒死!你他媽別耽誤老子救人!”

他聲如雷霆,把沈硯真又喝住了,她呆呆地望着他,這纔想起師父的女兒顧柔,對,還有顧柔。她清醒過來了,終於擦乾眼淚,切切地同他道:“顧柔她上太公峰了,去拿師父的鐵衣配方,你快去幫她。”

冷山一聽,只覺血液倒涌衝上頭頂,猛回頭朝身後看——看那對岸的山腳火光沖霄,看那唯一能夠通向對面的曲橋,也已經被他砍斷。

這真教他心肝欲碎——他竟然親手切斷了顧柔回來唯一的生路!

身後,大批的衝陣口號旋即而至。原是,步兵校尉卓雄,和白鳥營前軍侯孟章率領的朝廷軍先頭部隊,衆軍已經渡過一線天登岸,殺退守軍趕至此地。“冷司馬!”卓雄和孟章遠遠見到冷山,衝他大喊。

冷山不答,沒有多一刻的猶豫,他縱身跳下湍急的河流,朝烈火燃燒的對岸山腳游去。

……

一個時辰以前,顧柔上了太公峰,到半山腰上,只見無數瀑布猶如白練垂懸,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她人生地不熟,自然很難辨認這其中哪一條纔是飛來瀑。

又記得父親說到瀑布旁邊有一棵弓形古鬆,然而夜色昏暗,她心情急迫,越找越亂。

松樹沒有找着,卻察覺身後有人跟蹤,顧柔躲了起來,果然看見幾個守軍追趕而至,四下搜尋她的蹤影,顧柔趁機從暗處躍出,將來人一一解決,才繼續尋找。

終於在離破曉還有半個時辰之時,她找到了父親說的位置,從樹底下挖出了鐵盒。

擦亮火折,只見盒中果然有兩卷配方,一卷很薄,僅僅一頁絹書那般輕薄,必然是解藥配方;而另一卷則厚厚一疊紙,捲起來用麻繩捆着——大概是因肖秋雨要就着顧之問製藥的最新進展來修改藥方,故而沒有裝訂成冊。這便是引來世間千萬人爭奪的鐵衣配方。

顧柔扔了盒子,將兩卷配方裝進懷中,按原路下山,卻遠遠聞着煙焦味,再往下爬一段路,卻見山腳河岸到處着火,已經將天色染紅大半。

藉着這明亮的火光,她遠遠地看見了對岸朝廷軍攻入谷內,心頭大喜,找了一處火勢尚未波及的地點,沿着峭壁下爬,剛好便在母親薛氏的墳墓不遠處。

顧柔一落地,迎面飛來一劍,她驚險躲過,沒來得及回頭,背後又刺一劍,顧柔翻身再躲,人雖無恙,頭髮卻被挑開,散落肩頭。

她定睛一瞧,只見一八尺漢子持劍立在前方,他沒穿兵服,面目被煙塵燻黑,眉眼難辨,不由驚問:“誰?”

這人正是連秋上的親信陳翦,他原本想要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邊奪取顧柔的鐵衣配方,一邊殺光藥王谷的人斬草除根,沒想到朝廷軍忽然趕至,將他的部下全數剿滅,他如今再無退路,必須拿到顧柔手裡的鐵衣配方,哪怕銷燬,也不能使之落入朝廷之手。

陳翦不答,揮劍來刺,劍鋒劈風般掠過顧柔脖頸,顧柔橫向側身,彎腰躲過去的同時,一腳飛起,踢中陳翦手腕,將那兵器踹得脫手飛出,斜斜插|入山壁。

然而和那拔劍一同飛出去的,卻還有顧柔懷裡的兩卷配方。陳翦方纔假意刺她,實則挑開了顧柔胸前衣帶,讓那兩卷配方掉出。顧柔見了一躍而起,陳翦毫不示弱跟上,兩人落地之時,竟然一人手裡拿着一卷。

顧柔大驚,疾竄兩步,飛腿再踢陳翦面門;陳翦後腿,一腳踩在路邊石墩上頭,借力擰身,飛身上旋轉,躍上了山壁,如同壁虎一般緊緊攀着。

顧柔猜想他是想爬上太公峰,往山的另一頭逃跑,她決不許他這般脫身,立即一腳蹬上山壁,也借力上竄幾步,到他身邊。

兩人均單手攀着石壁,你一拳我一腳地打了起來。

然而,顧柔功夫原本勝在輕快敏捷,閃避準確,這樣面對面的廝打,卻反而落了下風。她一拳擊在陳翦胸口,對方雖然吃痛,卻也足夠忍耐;陳翦一腳踢在她腹部,卻痛得顧柔頭暈目眩,幾乎墜下崖去。

陳翦趁着顧柔這一受擊停頓,側面擡起一腿,接着腿長優勢,一腳下劈踩着她肩膀,顧柔攀援的那隻手瞬間撒開,她立即作出反應,抱住了陳翦的腰。

陳翦大怒,反鉤小腿來踢顧柔,腳後跟雨點般落在她腰腹,顧柔忍痛,狠狠在陳翦腰際咬了一口,血淋淋地咬下一嘴肉!

陳翦痛呼一聲,配方脫手,顧柔欲抓,陳翦不讓她拿,一角踢飛,將那配方踢上更高空,剛好卡在一處狹窄的石縫中。

顧柔眼裡只有配方,袖底飛出兩道秋水練,纏住那石縫邊緣的一處凸起,正欲飛身過去,卻不料陳翦效法她方纔,也緊緊抱住她的腰,將她拉扯在半空。

兩人在空中爭來奪去,陳翦眼角餘光看見對岸的守軍大舉渡河而來,知曉自己已無生還可能,再不能把鐵衣配方交給寧王連秋上,便決意毀之,於是竭盡全力,把顧柔手中那一卷配方也踢得脫手。

他腳法甚刁,把另一卷配方往相反的方向踢,掛到巖壁的一處凹坎上。

顧柔眼看着火勢從別處蔓延到下面,緊張地額頭冒汗,只怕這兩卷配方落入火海毀於一旦,偏生又有個陳翦糾纏不休,令她不得脫身。

正在爲難之際,對岸的射聲校尉張超趕到,在馬上張弓搭箭,一箭飛來,將陳翦射死在山壁上,噗通掉入火海。

顧柔終於得空,剛要起勢縱身,忽然,整個太公峰的山體傳來隱隱震動,突然發生了地震。

在雲南,地震頻發,藥王谷裡也有不少地震過後的地面裂隙。此刻的地震並不猛烈,地面上的士兵們只是感到了震動,卻並不至於失去平衡;但山頂上,卻樹木搖晃,落石沙土滾滾而下。

顧柔竭盡全力攀附着山壁,不讓自己掉下去;然而,她又想到,下面是火海,配方若掉下去的話,便全毀了。

她又急忙朝上方攀爬。

山谷中,一個劇顫傳來,兩卷配方同時從縫隙中搖搖欲墜。

顧柔向上望去,兩卷配方相隔有一段距離,值此千鈞一髮之際,她竟一時難以抉擇。

“顧柔!”河對岸,沈硯真拼命地沿着河奔跑,大火燒着了她的裙子,像一朵紫色的火焰。

——就在方纔,在沈硯真站在河邊茫然發怔的時候,她突然發現自己能夠看清楚了,她能很清晰地看見眼前滔滔的河水,灰色的斷壁殘垣,近處遠方紅色火焰,和巖壁上艱難攀爬的顧柔。

一瞬間,她很激動,全身的血液都奔流了起來。這是師父醫好她的,這對能夠明亮地看清世間萬物的眼睛,是他在人間留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

沈硯真狂奔着衝到河岸,將雙手放在嘴邊,竭盡全力地傳達她的呼喊:

“顧柔!拿鐵衣,拿鐵衣的那捲!”

顧柔聽見了,她雙目充血,死死地盯着那捲鐵衣的配方,竭力保持身體的平衡。指甲扣在岩石壁上,滲滿泥土和血跡。

已經有一部分士兵渡河來到山腳,紛紛取水前來撲火。冷山也在其中,他等不及士兵撲滅火焰開出通道來了,將外衣脫下在河水中一浸,蒙在後背,便衝進了火光中——他要穿過那道火光的屏障,爬上山壁去救人。

河對岸,所有的將校和士兵們都聚集在岸邊仰首觀望,只見到頂着山腳下的烈火,岩石上的顧柔一點一點向高處挪動,像一隻爬上天梯的螞蟻,很艱難,很痛苦,又很執着——火已經順着山壁上的藤蔓蔓延,燒到了她的腳下。每一個人都怔怔望着。

國師隨中軍部隊趕至,他遠遠望見,雙目呲得通紅,薄脣緊咬。關鍵時刻,他無法發聲,只怕擾亂她心神,然而自己卻反而被命運之手緊緊扼住了咽喉,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拿啊!快啊!”身邊的孟章急得大喊:“顧柔,拿鐵衣,拿鐵衣!”身邊的白鳥營士兵們紛紛跟着他喊:“拿鐵衣,拿鐵衣!”爲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打氣。

山在搖晃,地在震顫,河水掀起一個又一個巨浪。

一個劇烈的地顫,兩卷配方終於同時墜落!

顧柔再也不能等待了,火光中振衣而起。

輕功絕頂,宛如過水的雨燕,輕輕掠向一方,摘葉飛花般取走一卷,穩穩停在一處高地。

對岸響起了歡呼聲,士兵們情緒激昂。孟章急得用力叫:“別吼,別震落了山石!”

然而,只有沈硯真看得明白真切——被顧柔放棄的那一卷配方,麻繩斷開,一片片暗黃色的皮紙隨風散落,宛若燃燒的蝴蝶墜入火海。

顧柔握那一卷薄薄的絹紙在懷中,居高臨下望着對岸的沈硯真,眼中噙滿淚水。

沈硯真驚呆了,她臉上亦是滔滔淚流,遏制不住。

青山巍巍,碧水滔滔,孕育出一個名滿天下的藥王谷。此間舉世聞名、掀起無數殺|戮爭奪的鐵衣配方,就此墜入火海,也隨着藥師顧之問的死,成爲人間絕響。

冷山攀上懸崖,將力氣用盡的顧柔抱下來,她懷裡還死死抱着那捲薄薄的配方,落地之時,他安慰她:“沒事了,你做得很好,你完成任務了。”

氣空力竭的顧柔,突然於此刻爆發出嚎啕,她大哭,哭得比此生任何時刻都要傷心,都要絕望:

“沒有了,再也沒人能證明了,我爹是清白的,他沒有反!他沒有……”

她沒能完成大宗師交給她的任務,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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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一怔,他突然也明白過來,顧柔方纔拿到的那一卷,並非鐵衣配方。

他驚愕,她爲什麼要放棄?

然而沒有留給他時間追問,救火的士兵一涌而上,冷山忽然想到了什麼,衝衆官兵大呼:“將這些撿起來!”

冷山和士兵們一起撿拾被燒剩的鐵衣配方殘片,有一片燒焦半邊的黃皮紙落在他腳邊不遠處,他彎腰去撿。這時候,一隻纖細素手同時也伸出,先於他拾起了殘頁。是沈硯真。

她臉上淚痕未乾,恢復視力的眼神卻顯得柔澈、鎮定,她方纔哭過,此刻已徹底平靜下來。冷山瞧她一眼,正要轉頭去撿別的殘頁,忽聽她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

“如果你愛上一個人,便應該去爭,去搶;若你什麼手段都不用,一輩子也得不到她。”

冷山怔住,他愛顧柔?他不確信,他只知道自己對她有着異常非凡的感覺,顧柔陷身火海的那一瞬,他當真是撕心裂肺,只覺得一片昏暗。

腦海裡突然回過沈硯真那句話——我一生最愛已經死了,我還有什麼活頭呢?活着也不過是個死人。

不由得驀然一驚。他看向沈硯真。

只見她臉色平靜,神態淒涼,像是魂魄已被抽空,緩緩地挪動步伐,去撿拾地上的殘頁。

——失去摯愛,讓她一個青春少艾的姑子,瞬間像是老了二十年。

他也會落得像沈硯真一樣嗎?

他不禁轉身,在人羣中尋找顧柔的身影,帶着一絲急迫。他終於找到了,孟章和寶珠過來,正要帶走她。

他走過去,顧柔迎上來,她擦乾了眼淚,同樣急切地望着他,像是知道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留給兩人交談,對他道:“冷司馬,您能幫我求個情嗎?”

他以爲她是爲了沒有完成拿到鐵衣配方的任務,正欲作答,又聽她道:“我想留在白鳥營,把這趟走完,您跟孟軍侯說說罷。”

冷山看向孟章,孟章露出爲難的神色,朝河對岸努了努嘴——一河之隔,國師羽衣星冠,負手而立,在一衆將校的環繞之中,目光灼灼正朝這邊看來。

孟章是奉命過來帶走顧柔的,想必國師親眼目睹顧柔經歷的這種危險,再也不可能讓她留下了。冷山略一思忖,又看向目光懇切的顧柔:

“你受了傷,還是跟他們回去休養一段時日較好。等傷好了再說。”

顧柔咬着脣搖頭:“我沒有時辰等了,沒有機會了。想把這趟走完,和大家去建伶城。”

冷山沉默着,對岸的目光焦灼,也同樣炙烤着他。

顧柔道:“冷司馬,您幫我求求情吧,我……”她話沒有說完,便被寶珠和銀珠架走了。

他站在原地,望着顧柔被簇擁遠去,一時怔忡。

這時候,孟章走過來,嘆氣:“這要是她拿回鐵衣,就有機會戴罪立功洗清身份,然後可以嫁給國師;可是現在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回去說不定還要當逆賊處置。”

冷山很震驚,猛回頭瞪着孟章。

然後,緩緩地平靜下來,心一點一滴地向下沉:他早該想到這一點的!顧之問死了,死無對證,只有顧柔得到鐵衣獻給朝廷,他們父女纔能有機會擺脫反賊之名。

她剛剛那麼求他,是因爲知道回到京城可能會被問罪,就沒有機會了。

他震撼至極——既然如此,曾經離機會如此之近的她爲什麼要放棄鐵衣?

他撇下一臉莫名的孟章,跑去找到沈硯真。

沈硯真衝他咬着牙,狠狠又傷心地道:“我比你更想知道原因!”她的手裡,拿着一摞焦黃灰黑的鐵衣殘卷,那是顧之問的一生心血。

……

顧柔在國師的陪同下,將父親顧之問的遺骸歸葬,同母親薛氏的墳墓合在一處。

給父母上香叩頭,顧柔小聲道:“大宗師,我回白鳥營了。”

國師將她拉住,顧柔轉了個圈,撞回他跟前,被他握住雙臂:“小柔,你就沒什麼要同本座說的?”

寶珠立即帶着衛士,走向遠處迴避。

顧柔慌忙搖了搖頭。

“那你爲何再見到本座,卻這般冷淡。”雖然他已經猜到原因,卻依然想從她口中聽到更爲具體的解釋。顧柔掙了兩下,掙不脫他,再也躲不開,心中酸楚難忍,抑着情緒道:“我沒拿到鐵衣……”

“那有什麼關係。”他把她拉過來,捧着她的臉頰,讓她看着自己。“你能回來已是萬幸,難道你認爲本座回責怪於你?”

他的眼神還是那般清雅無垢、滿含真情,讓她忽然間心底有了久違的溫暖。剎那之間,她有想要擁抱他的衝動,可是轉瞬,卻又被更大的愧疚所取代。

她搖了搖頭,閉上眼睛,發出極其痛苦的聲音——

“我本來可以拿到它的,是我故意……是我故意放棄。”

要面對他承認這句話,很難很難,難到幾乎耗盡她所有的勇氣。話音甫落的瞬間,淚落成絲線。

他默然,眼中卻沒有太多意外,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像一個慈愛又體貼的長輩:“那你當時怎麼想的呢。”

他這般委婉又撫慰的口吻,終於使得她忍住哭,哽咽:“我爹說,只要鐵衣存在世上一日,便會帶來無窮無盡的追逐和殺戮;我也記得您同我說過,鐵衣害人尤甚於刀劍。我爹不願它流傳於世,要我銷燬此物……”

他俯身摸摸她的小臉,替她擦去淚水,溫聲道:“那你也是遵循父訓,何錯之有。”

她搖頭,又是一串眼淚滾落——

“不是的。我當時記着答應過你,所以我想,我先拿到藥方,同你商量此事,再做決定;好多事情我想不明白,你可以幫我想,是,可是後來我來不及了,鐵衣和解藥,我只能二選其一……。”

“那時我站在懸崖上,我想,鐵衣殺人,解藥救人,要是我早些拿到解藥,唐荊州也不會死。於是我、我……”

她放棄了拿鐵衣,也等於放棄了自己未來的所有前途,等於要回到朝廷後,接受以父親謀逆之名的株連問罪;甚至也等於放棄了兩人的未來。這教她如何能面對他不愧疚。

出乎她意料地,他看向她的目光甚是溫柔,沒有一絲譴責:“小柔,你不在的這幾日,我正好有些新體悟,想要同你講。”說罷,朝前伸出修長瑩縝的手指,指給她瞧:

“你把頭擡起來往上看,那是什麼。”

他突然地將話題岔開,使得正在哭泣的顧柔有些茫然。她擡起頭,不知不覺中,便聽起他的話來了,她往上看,此刻太陽完全升起,海藍色的蒼穹中一行灰雁掠過。

“是鳥。”

他繞到她的身後,雙手搭在她肩膀,聲音煦若春風:“不,你再往上看,鳥的上面是什麼。”

“是天。”

他溫聲重複,和補充:“是天道。”

顧柔仰望天空,看着清澈的天和絲縷潔白的雲,聽他娓娓道來——

“日出月休,四時更替,就像你我在這藥王谷,秋天的時候雁子歸來,春天的時候他們往北,循環往復,年年如此,數十載不變。這樣的規則,便是天道。”

“天道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歷史會往復,朝代會更替,但是天道永存,誰也不能改變。你和我身處大千世界中,壽數也許只有短短的幾十年,遠不及天道永恆。”

“我們人的氣數,比起天道來,實在是太過短暫。常常聽得有人說,維護天地恆久之道——然而,既是恆久之道,何須人來維護?即使你我死去,人的族類消亡,天道依然會存在,比所有人更久。”

“所以,天之道,無須人來維護,需要我們人來拯救的,正是我們自己。你選擇拿解藥的舉動,已經救了很多人,於蒼生有益,造福萬民,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責怪你。”

他聲音優雅輕柔,像是一汪溫柔的秋水般注入她心底。她心中的傷口被滋潤了,怔怔地望着天空,心緒逐漸沉靜。

天空還是那麼地藍,藍的像是要滴出水來,曠野上吹來清涼而自由的風。他站在她身後,撥開她被風吹亂的頭髮,將下巴輕輕地挨在她肩膀上,雙手繞起環抱住她,把重心靠在她身上。

這個舉動讓顧柔驚訝又失措地朝對岸看去——光天化日,還有這麼多人看着他們呢!

他視若無睹,輕輕在她耳邊道:“卿卿,若不是你,我不會想透這許多事情,謝謝你。”

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胸中像是發現了泉眼,溫暖的泉水源源滿溢。她當真這麼重要嗎?她有做過什麼幫助他的事情嗎?她明明是闖了大禍了,該辦的事情一件也沒有辦成,卻得到他這麼多寬容和稱讚,她當真配得起嗎?

她很感動,也很迷惑,但願這些話,他不是在安慰她。

他像是讀穿她的心思,在她耳邊輕問:“卿卿,你信不信我。”

她點點頭。他又道:“那你信不信我有這個本事,即便沒有鐵衣,也能替你爹洗刷罪名?”

顧柔一怔,偏過頭來看他,卻因爲右臉挨着他左臉,只能看見他眨着眼睛的側面,他羽睫纖長,目光溫潤,謙謙如玉的外表下有着睥睨天地的自信。

他很有本事……這是她知道的,她從來都不懷疑大宗師手眼通天,可是皇帝那麼想要得到鐵衣,壯志滿滿,一個君主又如何能承受這等失落呢?

“那你相信我。你已經替我辦了很多事,我也會替你辦成這件事,不止這一件,從今以後你的每個心願,本座都會竭力替你實現。”

他的聲音輕輕的,沉沉的,卻透着無比的堅定。

顧柔沒忍住,一下子捂住臉,哭了。

她搖着頭,一個字也吐不出……她沒什麼別的心願,只想要永遠跟他在一起。

她一邊用手指抹去眼淚,一邊道:“我信……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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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藥王谷一役後,石錫留下一部分士兵協助谷中弟子重建竹寨, 向他們頒佈收復該區域的政令。主力部隊則回到牂牁郡, 在靠近益州郡境內的邊縣休整駐紮。

國師一方面授意石錫下令, 捉幾個鐵衣衛士回來試驗解藥配方,嘗試是否能解開鐵衣之毒;另一方面親自撰寫向朝廷回報軍情的奏表。最後, 令人傳來沈硯真, 要她將收集到的鐵衣殘頁復原。

沈硯真沒有當即答應國師的要求。

“這很難, 缺失部分的藥材需要逐樣進行嘗試, 曠日持久也未必會有結果。而我的技藝……遠不如師父。”沈硯真道。

國師道:“你只管去辦, 所有材料、人力、銀錢本座皆提供於你。藥王谷中的典籍, 本座已命人收集帶走, 可供你隨時查閱。”

沈硯真便應下了。國師臨走前, 特地囑咐:“此事決不可讓顧柔知曉。”

國師剛從沈硯真那頭回來,在行館的圍廊上撞見匆匆而來的軍司馬冷山。

“大宗師, ”冷山拱手作揖, “末將有事稟報。”

國師帶他入官邸,寶珠銀珠看茶侍奉。

雙方入座, 冷山再一拱手,恭恭敬敬道:“末將前來,是想就麾下的女卒顧柔去留之事,同大宗師商討。”

國師聞言,俊眉緊蹙。即便再沒有聽到風聲,他在藥王谷當衆的那一番舉動,已經將自己的和顧柔的關係表達得足夠明顯,顧柔是他的人,旁人有什麼資格同他商量她的事?

冷山道:“顧柔輕功不錯,反應敏捷,屬下想之後去益州郡之時帶上她,以爲先路哨探。”

他這話原本說得奇怪,冷山身爲軍司馬,有權調派下屬去執行任何任務,無須再作額外請示;即便請示,也該是朝他的上峰石錫,而非越級去請奏國師。然而因爲顧柔和國師的關係,又加上先前顧柔被帶走時,百般懇求冷山替自己求情,想要留在白鳥營,冷山便這般開口了。

他唐突地請示,國師竟也不着調地迴應他:“倘若本座不允呢?”

冷山停頓,看向國師,只見他眉峰微微挑着,竟透着些許鋒芒,滿是銳意地盯着自己。

冷山道:“末將斗膽,敢問是何原因?這亦是她本人所願……”

國師打斷:“她什麼意願本座清楚,無須旁人告知。”

兩人互相盯視,眼神交匯的終點,電光火石地一撞。

面對官職遠高於自己的國師,冷山顯得沒有絲毫讓步,甚至咄咄相逼,這大概是尤其令國師不滿的原因了。但冷山依舊堅持己見,甚至破天荒地,向前一步:

“大宗師,沒有人可以代替一個士兵度過她的人生,你我皆不能。在法令不限的範圍內,我們也要考慮士卒自身的意願。如果她選擇一條路方向沒有錯,即便末將身爲軍司馬,亦無理由阻止。”

這忽然而至的題外之言,讓國師目光又鋒利數寸,死死盯着他。

“元中兄在教本座如何治軍麼?真是感激不盡啊。”

以爲對方會回答“末將不敢”,誰曉得冷山卻更進一步,挑明瞭話道:“顧柔的未來大宗師可以安排,然而她的意願您可曾考慮過?你安排的這只是你需要的她的將來,未必是她想要的。”

這番趨近於指控的話一說,國師看冷山的眼神,像是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燒出兩個洞來。

冷山無畏又無謂地坦然和他對視,他還有更激烈的話沒有說呢。什麼“你把她當傀儡”,“難道你要她她後半生生不如死成爲傀儡,也要留在身邊取悅你麼”,這些他都考慮到對方的身份,壓回了喉嚨裡。

國師冷冷一笑。不過大約是因爲天涼了,他的笑容透出冷厲,像是咬着牙關。

在他內心,已經氣得昇天。如果意念可以殺人,他早就在腦海裡把冷山宰了一萬遍。

他憤憤地盯着這個闖入自己私人領地,朝自己不斷髮出挑釁,意圖和他爭奪配偶的雄性敵人,強壓心中的怒火。

他深呼吸,自我平復情緒,以免一個按捺不住,上去就跟對方撕了,那樣太有失自己國觀大宗師的體面——

“冷元中,你不覺你太過逾矩麼?身爲白鳥營的統帥,你方纔所言,已遠超此範疇!本座的私事無需他人置喙,尤其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言至末尾,語調情不自禁地上揚,已透出十足怒意。

冷山一詫,倒不是因爲國師出離憤怒的態度,而是他竟肯當面承認顧柔和他的關係,甚至許諾她今後的地位。

他先是微微的驚愕,隨即,卻是一陣寬心。

——這樣對顧柔來說,也許纔是最好的結果吧。倘若他真肯娶她,那麼世間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合適她的歸宿了。

對上國師銳利的眼神,他似乎也能看出對方發自內心的堅定,忽然他感覺有些落寞。

於是,他果斷躬身請罪:

“大宗師息怒,是末將一時失言,請恕末將唐突之罪。”

國師:“……”預備狠狠和他交鋒幾句,朝他展示對顧柔的所有權的國師,被這突如其來的致歉給悶住了,霎時間無數激烈言辭堵在嗓子眼,憋得他說不出話來。

這就完了?

跑到他的領地,衝他揚揚爪子,然後見勢不妙就跑了?

國師長長呼出一口氣,帶着滿腔的鬱火。

他定住了情緒,不帶感情色彩地道:“元中不過多關心了本座幾句,又何罪之有呢?本座乏了,不能再招待你,你先下去罷。”

“末將告退。”

冷山一走,國師少有地生起了悶氣。這個冷山!對他的小姑娘果然關心過頭了,而且自己太忙,沒有對方那麼多時辰朝夕相處地去陪伴小姑娘。雖然他內心早就打算尊重她的想法,讓她留在白鳥營,可是一想到只要她出任務,難免跟冷山朝夕相對,他總歸非常不痛快。

尤其那一日她從山壁上下來,冷山奮不顧身地抱住她的情景,真是讓他焦慮不安。

他感覺自己的心尖子馬上要被人割走了。他對此深感憤怒,卻不能發作,因爲他也不得不承認,冷山這個人,除了個人觀感上令他不爽之外,竟然沒有別的缺點。

國師思來想去,以自己的身份,若同冷山置氣未免太過幼稚,有失身份。

——但是跟小姑娘就不一樣了,小姑對他百般信任,只要他耐心同她講明白道理,她便會對他言聽計從。

國師想到小姑娘,心情便烏雲轉晴,鬆快了起來。

沒錯,與其跟那甚麼冷山相互甩爪子亮牙齒比誰嚎得響,還不如回家好好給小姑娘上上課。

國師豁然開朗,趁着今日軍務不忙,趕緊從官邸的臨時書庫裡翻了幾卷女戒女德,急忙忙地回行轅找顧柔。

顧柔正在院子裡擦拭潮生劍,自她去藥王谷以後,這把劍一直託寶珠保管,如今拿出來試試鋒芒,想着說不定去益州郡之時,能夠派上用場。

她擦拭完畢,見那潮生劍的鋒刃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一時興起,便順手玩個花式,上手舞了數招。忽然一劍甩出,卻見劍尖指着的方向,國師穿過垂花門進來。

她忙收了劍,喊了聲大宗師。

——顧柔原本爲着父親亡故等諸多煩心之事鬱鬱不樂,然而見了他,卻愁眉一展,儼如向陽的綻開的花朵,憂鬱的小臉上有了笑容。國師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猶豫了:她已經藏着這許多心事,他若再給她講些嚴肅古板的訓|誡,豈不是要將她壓垮?

他想到這裡,立刻把腋下的兩卷女戒女德給夾緊了。果然這些讀物太過嚴肅沉悶,不適合小姑娘。

可是,顧柔已經瞧見了,掛劍在腰間,湊上來問:“大宗師,今個讀什麼書。”

幸好他機智,馬上道:“今日不讀書。”說着夾緊了書卷,假裝那是剛帶回來的公文。

“噢,”顧柔很有些失望,“那我再練會兒。”

她正要往院子中間去,被國師叫住。他衝她招招手,示意她把屋檐下的藤圈椅子拖過來:“今日不讀書,本座講故事給你聽,你聽麼?”

顧柔精神一振,高興了:“聽。”大宗師講的話,她都愛聽。

趁着她搬椅子的空檔,他趕緊把手裡的女戒女德從窗口丟屋裡去了。藤圈椅子拖過來,他將顧柔抱到腿上坐,摟着她一邊晃悠,一邊問:“早上吃什麼了?”

“地瓜、雞蛋羹,大宗師你今天給我講什麼故事。”

他其實沒想好,這會兒來主要是受了冷山那邊的刺激,想要給小姑娘敲敲警鐘,讓她自覺跟冷山保持距離;可是又顧慮把話說得重了,令她難過,於是想來想去,還是講個故事,徐徐引入,不知不覺談到這個話題纔好。

他道:“那就講孟姜女哭長城。”

顧柔愕然張了張嘴,他覺得不大恰當,孟姜女雖然專一,但這故事的確也忒慘了點,連忙換下一話題:“那講孔雀東南飛。”

顧柔道:“我讀過。”這個故事更慘。

國師靈光一閃:“鵲橋會。”這個總算大團圓結局了罷。

小姑娘不滿意地撇起了嘴巴,撒嬌:“年年過乞巧節,誰還會不知道牛郎和織女嘛!哎呀大宗師,你怎麼心不在焉,你是不是哪裡不高興了。”

他確實不高興,都爲那冷山;可是他決不能承認自己這份不高興,尤其是因爲冷山不高興。這樣就好像顯得他氣量狹小,先輸人一籌那般。

國師扶着額頭,想要達成這份談話的目的,還當真有些難。

顧柔坐他腿上,這會兒自己翻過來,面朝着他,瞅了他一會兒,問:“大宗師,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啊?”

他擡起頭來,見她善解人意的大眼睛,隨着她日漸成熟,愈發地閃着清媚又溫柔的光芒,他心被軟化了,也不想跟她耍花腔,便道:“本座想跟你講從一而終這件事——你懂什麼叫從一而終嗎?”

顧柔點點頭:“就是要專一,要矢志不渝。”

“不對,”國師指着自己,道,“從一而終就是一日爲夫,終身爲夫;對你而言,我就是一,我就是終,你以後只能有我一個男人,你懂嗎?”

顧柔臉紅了,怎會有這般簡單粗暴的理解,她咕噥道:“那是自然……難不成還會有兩個。”

“當然不可以!”國師只聽到後面半句,急了,摟着她腰肢晃了兩下,“本座剛剛的意思你聽明白沒有?”

“哎呀,”顧柔眼神往下飄,掩飾着害羞,“懂了懂了。”

國師不滿她這敷衍態度,硬是把她小臉給掰正,朝向自己:“不行,你看着本座的眼睛再說一遍。”

顧柔躲不過,擡起頭來哼哼道:“你講了這麼多,是不是就是要我只喜歡你一個啊。但你不講這麼多,我也只喜歡你一個。”說罷,摟着他脖頸,在他臉上親了個響。

隨着“啵”地這麼一聲,國師瞬間神清氣爽了:倒底是他的小姑娘,肯定離不開他!

然而,他輕輕咳嗽一聲,氣正神清地反駁:“本座不過是見你成日在此鬱鬱不樂,怕你胡思亂想才……”說到一半,心中轉念,再同她確認一次:“那你以後也只傾心本座一個人,對罷?”

顧柔笑道:“嗯。”捧着他的臉,正要吻下去,突然見他眨了眨眼,滿臉嚴肅道:“那假設本座跟冷元中同時落水,你會先救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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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顧柔莫名其妙:“誰?”

“冷元中,冷山。”

顧柔更詫異:“大宗師您不會游水麼?”

國師皺眉:“這豈是重點所在,卿卿你快些回答本座的問題。”說罷捧緊了她腰肢,目光裡透出些許焦躁。

“我當然先救您了。”

他一聽,正要樂,又聽她緊跟着道:“冷司馬水性那麼好,弓馬弋獵無所不精,怎麼可能會弱到需要我來救。”

“……”國師噎得說不出話來。

想必是這個比喻不大恰當,他轉念一想,又道:“假設洛陽發生□□,本座跟冷元中都快餓死了,你要是還有一口吃的,你給誰吃啊?”

顧柔不以爲然:“一口吃食怎麼可能夠吃,我們三個還是都會餓死。”

再者,洛陽大晉國都,周邊有好幾個糧倉,再怎麼饑荒,也不可能饑荒到洛陽。大宗師這個比喻,真是太荒謬了,壓根不可能發生嘛!

可是,她一瞅,發現國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頓覺自己輕率了,這個隨口來的回答一定不合他心意,趕緊認真思考了一番,重新認真作答:“我應該會給冷司馬吧。因爲我給你,你一定捨不得吃會給我,我又不想一個人吃獨食,還是陪着你捱餓好了。”

國師聽着那頭一句,差點沒怒,聽到後頭,轉怒爲喜——小姑娘想着和他同進退,說明她只拿他當自己人,若是這樣,陪她受罪也開心。他馬上高興了,點頭認可了這個答案:

“既然如此,那以後你見到冷元中,須得同他保持至少三尺的距離。”

顧柔愣了愣,這卻又是爲何?

“不爲什麼,總之你記得便是了。”他不由顧柔分說,握着她腰站起身。顧柔只覺身子一輕,被他舉了起來,她忙撐住他的肩膀:“大宗師?”

國師仰望她細細端詳,只覺藍天白雲配上白皙水靈的小姑娘,真是上天賜給他再好不過的禮物了。他不覺露出笑容,舉着她原地轉了一圈。

顧柔的長頭髮裙襬一般在風裡飛起來,天地都跟着他的臉在旋轉,她腰裡癢癢的,咯咯衝他笑,這兩日的悲傷和沉悶終於一掃而空。她幸福地落下來,掛在他腰上,摟着他脖頸心想,雖然爹走了,但是幸好,她還有大宗師。

……

顧柔回到白鳥營時,白鳥營正熱鬧。

向玉瑛手下的士兵活捉了敵方的兩名鐵衣騎士,他們一回來,便引起了轟動。大家蜂擁而上,都來圍觀。

“閃開閃開!”向玉瑛押着俘虜走在前面,儼然已經是一個稱職的都伯了,顧柔在人羣中踮起腳正張望,忽然身後教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立即回過頭去。

是冷山。顧柔連忙站住腳跟,朝他行個禮:“冷司馬。”

“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顧柔笑着同他道,“大宗師讓我回來呢,他說我天天念,把他的頭都吵痛了,讓我回來看看小魚她們。”提到國師,她話語裡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一股嬌嗔。

冷山上下打量她,見她氣色紅潤,面帶笑容,想來已經平復了情緒。他稍稍放下了這些日懸着的心,然而同時,心情也很複雜。

看得出來,國師並非他原先想象那樣,只是把她當做玩物;他對她當真極好,只怕世間找不出第二個來。

冷山想到此處,既是替她慶幸,又是倍感失落。他內心之中已經承認了對顧柔的感情,卻還沒有做好徹底失去她的準備。

然而,她根本不屬於他,又談何失去……

“冷司馬,冷司馬?”顧柔歪過頭,奇怪地打量他,“您怎麼了?”

他醒過神,冷下臉道:“沒甚麼,你快去換兵服,穿這身東西站這裡,成何體統。”

顧柔低頭一打量,她走的時候急,也沒帶白鳥營的鷹服,此刻還是穿着藥王谷裡的一套當地服飾:“噢,是!”匆匆地去了。

她穿那苗疆女子的服飾,下面是一身繡花短打,露出雪白的一段腳踝,上面掛着一圈銀鈴鐺,走起路來叮叮噹噹響,冷山在後頭盯着她背影看,直到她窈窕纖細的身影消失,那叮叮噹噹的聲音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像是又魔怔了。

明知不可爲,卻忍不住去想,正當他兀自出神之際,老熟人來了,輕輕搭上他的後背,嘆氣:“喝酒去?”

冷山回過頭,看見孟章,點了點頭。也好,這會兒,他正求一醉。

這會兒深秋快入冬,縣城裡顯得蕭條,孟章和冷山二人在街上隨便尋了家小酒館坐下來,要五斤牛肉,三斤白酒。

跑堂的夥計乘機推薦道:“客官,咱們家自釀的苦蕎酒乃是一絕,要不要給您弄半斤嚐嚐?”

孟章往他手裡塞了一錠銀子,大手一揮:“得,有什麼好吃的全上來,差不着你錢。”“哎,是,多謝二位軍爺。”夥計捧着歡天喜地而去。

孟章是個心直口快的,這會兒酒還沒上,他肚子裡的話就憋不住要往外冒。他看邊上的冷山一眼,有幾分猶豫,但最終還是道:“元中,我也有句話問你,你拿不拿我當兄弟?”

冷山拿起菜碟裡一粒花生,心不在焉地剝開,隨口道:“你有屁就放,別繞彎子。”孟章的尿性,他還能不瞭解麼,必然後頭是有些麻煩事要同他開口相求。

孟章還不放心,又道:“那我問你,你可別惱——說好了,你不許惱。”被冷山冷瞟一眼,孟章清了清嗓子,湊過去小聲問:“元中,你這麼大了,怎麼還不成家?”

冷山肩膀一聳,嘴裡嗤笑,他看向孟章,反問:“你看我哪有工夫。天天泡在白鳥營,我找誰成家去,我他媽找你啊?”

唉!要是真找他老孟章,倒好了,也沒那麼多麻煩。孟章重重嘆了口氣——他心思敏銳,又跟冷山共事了許多年,那天看見冷山跳下河不顧一切地衝進火場去救顧柔,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那場面徹底將河對岸的孟章驚呆了。當時他便起了疑,以他對冷山爲人的瞭解,對方絕不會是這般衝動欠考慮的人。

就在方纔,他看見冷山看顧柔的眼神,那哪裡是一個上級對下級的眼神,分明就是一個男人看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種種壓抑和糾結的眼神,看得他孟章心驚肉跳。

這還得了?跟誰三角戀不好,偏生是顧柔。本來大宗師跟顧柔兩個之間就是一灘子渾水,相識以來惹來不少麻煩,至今尚未修成正果,這可不能再亂上添亂了。孟章料定冷山這麼下去決不會有好結果,他琢磨着不好好規勸他一番不行,才把他拉到這個小酒館裡來。

酒和菜上來了,冷山先飲一杯,孟章懷着心事,剛舉杯,就聽冷山道:“就你這麼喝,是怕那點薄腸弱胃不夠折騰的了。”

孟章因爲常年在外出任務,飲食常常混亂,得了個胃心痛的老毛病,冷山見他心事重重,一口菜都沒下嘴,就要喝酒,便拿走他的酒杯,給他拾起筷子遞過去:“先吃兩口。”

孟章哪有心思吃菜喝酒,牙一咬,豁了出去,衝他道:“元中,你快把腦子裡的東西捋捋乾淨,可別昏了頭!”

冷山一詫:“怎麼了?”

“你不該動顧柔的心思,她是——”孟章說到這裡,生怕驚動旁人,特地四下環顧,壓低聲音,“她已是大宗師的人了!”

冷山面色一沉,頓時笑容盡收。他將孟章的筷箸放在他面前,緊緊抿起的薄脣下面,似乎壓抑着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擡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孟章嘆氣,安慰:“誰讓你看上的是頂頭上人尖兒的女人呢,女人如衣服,這件不成就換一件穿,你把她忘了吧,算兄弟求你。”

孟章很清楚,冷山和他們不一樣,論出身,論才學,論功勳和資歷,他無懈可擊,終有一日他會有錦繡前程,前途無可限量;如果在這種時刻得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必然會給他帶來災難性的後果。他非規勸冷山不可。

冷山仰頭,將杯中金黃澄清的酒液一飲而盡。

苦蕎麥釀造的苦蕎酒,清香自然,不燥不烈,入喉不但沒有帶來絲毫麻醉,反而更令他感到痛苦而清醒。

這酸澀的感覺難以言喻,這裡的酒已不能夠滿足他今夜但求一醉的需要,於是,他站了起來,拾起桌上的佩刀,拇指從掌心彈出一粒碎銀落在桌面上。

“老弟,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孟章伸直了脖頸,想要叫住他,卻突然又明白,冷山是叫不住的。他那個人的脾氣,認定一件事,懸崖絕嶺也要往下跳,誰也拉不回來。

眨眼的功夫,冷山已消失在酒館客來客往的門口。

孟章心焦萬分,他拾起桌上那粒碎銀,指甲在上頭用力地掐住一道印兒。

正在煩心時候,忽然聽到背後一聲驚喜又嬌羞的招呼:“孟軍侯!”

孟章回頭,看見祝小魚紅着臉,手裡提個酒囊站在不遠處。

他皺眉頭,本來看見祝小魚他是要躲開的,然而今天沒有捉迷藏的心情,他已經頹廢得成了只任貓宰割的死耗子了,於是出於禮貌,隨口問道:“哦,你也在這邊啊。”

他隨口一問,祝小魚卻興奮得舉起酒囊:“是,俺來打酒呢!聽說當地的特產苦蕎酒,就數這家釀得最正宗!”

孟章:“哦。”

祝小魚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孟軍侯,您在這裡幹啥,您一個人啊?”

孟章無語,白眼朝天——明明她面前就有一副冷山剛剛用過的碗筷……

對了,冷山,他想起冷山。剛剛他沒有跟冷山出去,是怕他朝自己發火。但祝小魚就不一樣了,祝小魚傻不拉幾,就算被冷山發現,冷山也沒法子朝她發脾氣,就是發脾氣,估計她也聽不懂。

這會兒用得着祝小魚的時候來了。於是,孟章忙換上一副熱情洋溢的大笑臉,湊過去道:“小魚,你幫我一個忙,我這錠碎銀子賞給你。”

他靠太近了,祝小魚一臉驚慌,心如打鼓地往後退:“不不不,俺不能要您的錢!”

“你趕緊給我出去,朝北跟上你們冷司馬,看看他要往哪裡去,去幹什麼。”

“北……?”

“是,這是個秘密任務,誰也不能告訴;要是被冷司馬發現,你就說你是打酒來的,”孟章故意威嚇她,“快去,千萬別跟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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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傍晚的縣城街道,華燈初上,總算有了幾分熱鬧人味兒。冷山漫無目的地沿着街道走,很快地,他發現後頭有人跟蹤。

他沒回頭,故意走過鐵匠鋪子,映着鋥亮的招牌一看,身後不遠處倒映出一個穿白鳥營鷹服的影子,是祝小魚,鬼鬼祟祟跟着他,不知作甚。

他剛要回頭去問,邊上衚衕裡出來一人,急匆匆地來到他跟前,用熟悉的嗓音叫住他:“冷司馬。”

冷山被打斷,一愕之下,只怕是自己喝醉,產生出來的幻覺:“顧柔?”聲音裡透着疑惑。

“冷司馬,我找了您一天,他們都說您出來了,我來碰碰運氣,還好。”顧柔是特地追出來找了他一路。此刻見到他,她打開腰包,從裡頭取出兩枚木刻銘牌,雙手呈交給他。

她深吸一口氣,竭力令自己變得沉穩、平靜,不帶哭腔地道:“這是玉瑛託我交給你的……”

新上任的都伯向玉瑛這次活捉鐵衣騎士,替白鳥營立了國師頒佈懸賞令以來的頭一功,然而她手底下兩名斥候,卻也因爲在任務中受到重傷,不治身亡。

按照慣例,士兵陣亡後銘牌上繳,向玉瑛頭一回面對這樣的事兒,心情難以平復,這會兒正讓田秀才和趙勇輪流安慰勸說着,顧柔便替她來交,同時把兩位陣亡士兵的名字上報給冷山。

和她那毫不掩飾的濃烈悲傷不同,他顯得冷峻又沉重,這樣的死亡他過去面對過很多,比她更有經驗,也更學會內斂。

見他接了銘牌,她道:“那冷司馬,我不打攪您,先告退了。”“且慢。”

她的手腕被握住。

然而,他沒有用力,那短暫的一握在她回頭之際,便很快地鬆開了。一切同她的近距離接觸,他始終謹慎對待,不越雷池半步。

顧柔仰起頭看向他,清媚的眼裡仍浸透傷感。冷山道:“跟我來。”

顧柔跟着他穿過人流,和他往一家小酒肆鑽:“冷司馬,這是……”

“坐下來,陪我喝兩杯。”

“可是我還得回去告訴玉瑛……她一直睡不着覺,我得陪着她。”

他已經找了個角落的位置,招呼小二過來點菜:“她又不是孩子,犯得着你來哄,坐下。隨便上兩個菜,一壺酒……你們這什麼酒出名?”

他那不容質疑的口氣,顧柔素來不敢違抗,只好拖出凳子,在他對面坐着,看小二如數家珍地推薦自家的酒。

菜點完了,酒先上來,陪着一碟醃菜。顧柔像是想通了,既然來了,那就喝吧,從筷籠裡抽了一雙筷子,卻覺食慾全無,又怔怔地擱下。

她的茫然,他全瞧在眼裡,只是不知該如何安慰。他能夠遊刃有餘地處理白鳥營所遇到一切的棘手事務,卻很難整理面對她時產生的種種情感。他曉得她擔心向玉瑛,然而更需要被擔心的,反而是她自己——向玉瑛比顧柔堅強得多,以她的個性必然能很快恢復,重新投入戰鬥中去;然而顧柔……某種程度而言,她同他有點像。總是滿懷心事,心思又過於敏銳。

顧柔捏着筷子,忽然醒過神,怕就此掃了對方的興,連忙舉樽道:“冷司馬,屬下敬你一杯。”

他不接,把菜碟推她面前:“不會喝別瞎喝,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哦。”顧柔只得放下酒杯,一邊夾了口菜,送進嘴裡,聽見他隨口的詢問:“吃過了麼。”

顧柔搖搖頭。玉瑛心情低落,什麼都沒吃,她陪着玉瑛,便也沒吃。這會兒教他一問,才覺得真餓了。“冷司馬,我能再叫碗麪麼?”

“當然,”冷山略顯詫異地回看她,“反正你結賬便是了。”

“……”顧柔舉起手,“小二,再來碗牛肉麪,多加湯!”

他一猜就知道她沒吃,他又問:“午飯吃了麼。”顧柔搖搖頭,心裡奇怪,怎麼冷司馬也跟大宗師一樣,老逮着這些瑣碎的事情問?

“不管發生什麼,有得吃的時候就要吃,別等到沒得吃,才知道食物矜貴,”他挑着盤裡的翠綠菜心,順手往她碗裡丟,像是喂貓,“你看你們孟軍侯,他就是不按時辰進東西,才得一個胃心痛的老毛病,節骨眼上忒誤事。”

顧柔聽了奇怪:“那他爲什麼不按時吃飯?”

被冷山輕瞥一眼:“等你出任務,教你埋伏三天三夜不準動的時候,上頭沒發話,你敢吃麼?孟章他是管人的,自然要做個表率。”

顧柔點點頭:“我曉得了。”面上來了,她擰了一筷子,送進嘴裡,突然想到:“冷司馬,您也吃啊。”

“吃過了。”

顧柔聽了更奇怪:“您吃過了還吃?”

他自然是特地爲了她,見她心事鬱結,便把她引這來,想要開導開導她。

冷山不答,只是喝酒。一臉“老子喜歡老子樂意你管得着麼”的不解釋,顧柔便不多嘴了,想着他行事總歸是很強硬的,不問也罷。

三杯酒下肚,顧柔開始說真心話:“冷司馬,不瞞您說,我真怕有一天,玉瑛她也變成一塊銘牌,那,那我怎麼拿得下手……我只怕到時候,我連喘口氣的勇氣都沒了。”

顧柔嘴裡含着菜,捏着淚穴。這些話她從沒跟別人說起過,更不敢對大宗師說,大宗師最心疼她,要是她總跟他傾吐這些苦楚,還不得讓他陪着心疼死。所以每次在他跟前,她總歸會報喜不報憂,挑着一些白鳥營的好處說,儘可能讓他安心。

但是冷司馬面前就不一樣了,他是身經百戰的斥候統領,同他請教一些經驗,總歸沒有錯。

冷山頓了頓,道:“你才這麼點勇氣啊。”

顧柔嘴裡的菜剛往下嚥,就給噎住了。

她也不想被上峰小看,於是用力吞下去,正想着辯解兩句,又聽他道:“我以前在射聲營幹過一段,你知道吧。”

顧柔一怔,對他這個突然起的話題茫然點頭。

“我姑父鄺漢,當時是位名將。”

這個顧柔聽過:“我知道,是鄺大將軍,徵遼東,打西涼。”

“對。”他點頭,顧柔忙給他斟了杯酒,鄺漢的名氣不光在大晉無人不曉,甚至威震邊關,羌胡聽見他的名字,看見他軍隊的番號,都要退避三舍不敢妄動,可見威風之盛。然而他卻無心贅述這些功績,只是簡短地道:“後來,我姑父在樊城一戰中戰死。”

顧柔朝他看,他仍是那般平靜剛毅,冷誚聳峙。

“因爲當時的斥候沒能及時傳出情報,我那會跟着他陷在敵軍包圍裡,他掩護我退,但選擇了錯誤的方向,最後我衝出去了,他沒能,被圍殺。”

說至此處,他一飲而盡,輕輕吐出一口酒氣。

顧柔連忙再給他滿一杯。

他臉上滿是回憶的神情,平靜中帶着悲哀:“那會,這事兒我一直忘不了;憋着一股勁打下樊城,戰鬥一結束,我就跑去跟白鳥營的人打了一架。當時白鳥營是邢風在管,你們孟軍侯那會還是個兵豆子,幫着他,上躥下跳,趁亂給老子臉上砸了兩拳。這狗東西。”

他說到此處,輕輕笑了起來,本是年輕英俊的眉眼裡,卻透着一股歷盡劫難的蒼涼。

顧柔沒笑,只是望着他不說話。她隱約地感覺到,他心底一定藏着許多事,很多情緒,只是他用堅冷的外殼把自己包裹了起來。

他笑了一會兒,漸漸地也不笑了,面色一正,看向顧柔,問道:“顧柔,按照軍規,軍侯級以上的將領,在軍中鬥毆生事,應當如何處置?”

顧柔一緊張,連忙在腦海中回想,好久沒複習軍令了,幸好仔細想想還記得,忙道:“連降三級,貶爲百夫長,領一百軍棍。”

他笑了,顧柔心頭一鬆。他點頭道:“不錯,當時我就這麼領了罰。後來不久,我便跟上頭提要求,這百夫長我也不想做了。”

顧柔道:“所以,您去了白鳥營做斥候?”

“是,”他回望她,眼中,一抹寧靜又沉穩的光芒漸漸凝聚,“不是在陣前衝鋒陷陣才叫城牆,敵人還沒動,我們先動,這就是斥候,斥候的情報至關重要,往往決定一場戰役的勝負。我們白鳥營,就是要在攻的時候發起第一道衝鋒,守的時候爲軍隊構築第一道城牆。你懂嗎?”

他說罷,喝了一口酒,感覺有些昏眩了。不知不覺,說了這麼多話。

她在旁邊道:“我懂。”

他嗯了一聲,自斟自飲:“懂了就回去睡吧,當兵的人沒工夫傷春悲秋。”

她沒動:“冷司馬,我有東西給您。”

他頓了頓,看向她。

她的眼神一樣地堅定,可是這份堅定裡,比他多一分柔軟和細緻,她的眼睛生得很媚,說話時總像是含着一汪水,柔澈明淨。她對着他,慢慢垂下眼睛,從腰間取出一物,極其鄭重地捧到他面前——

“冷司馬,這個,給您。”

他的心猛然一顫,手中酒杯一斜,險些灑出酒液:“你什麼意思?”

顧柔遞上來的,是刻着她自己名字的士兵銘牌。

“我知道我要被派去建伶城了,我知道您留守,我跟孟軍侯去。這個勞煩您替我保管。”

銘牌的背面,刻着國師和顧歡的名字。

他不接,怔怔盯着她看,一剎那間,竟然顯得有些失魂落魄。他聲音沉啞地道:“顧柔,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麼?”

“我知道,我要是回來了,您就還給我;要是……沒回得來,就把它交給大宗師。”

——顧柔當兵不久,其實並不知曉,在士兵裡頭,若是一個士兵喜歡上了哪家姑娘,便會將自己的銘牌贈予對方,表示希望和對方死後同葬,乃是求愛之意。要是對方的姑娘家接了,就表示接受了這份心意,等着他兵役歸來。

不過,這些也只不過是士兵中流行的做法,倒並沒有成文的規矩。顧柔不曉得也很平常。

只是這麼做,讓他猶豫極了,他根本不知道應不應當去接——

他曾經接過很多的銘牌,經過他的手,回到每一個哭泣的親人身邊。他把銘牌送出去了,然而傷痕卻烙印在心上,他是被禁錮在囚籠裡的野獸,被釘在木柱上的猛禽,他嚎叫着對抗宿命,舔舐自己的傷口,把墜落的希望從塵土中撿起來,擦乾淨再出發。這麼多年,他已能做到面對別人或是自己的死亡毫無畏懼,甚至無感。

然而面對她,他發現自己,竟然不敢面對她的死亡。

遇到她,已耗盡一生的運氣,她心有所屬,他沒想過要得到、要佔有她,只要知道世上有她這樣一個人存在就夠了。

然而他從沒想過,如果她消失,他需要花多大的力氣,去揹負起這份沉重的回憶。

所以他不接。

顧柔道:“如果我死了,他一定會很難過……但如果我不去,就是別人去,別人跟我一樣,也有家庭,我也沒什麼特殊。而且,我爹已經毀了無數人的家庭,我想彌補一些什麼,那樣也不至於給大宗師抹黑。”她不想有朝一日,別人指責她的大宗師護短,包庇罪人之女。

冷山說不出話,他用孤冷又深邃的眼睛凝視她。他心裡知道,不該關心她,不該這麼看着她,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逾矩之情,他竭盡全力收緊呼吸,舌尖抵住牙根,把全部的心緒剋制下去。

他站起身,揚手,一把掠走她手上的銘牌,放入袖中。

“吃飽了麼,飽了回去。”

“嗯。”顧柔和他一起往外走,出了酒肆門,見他往另一個朝向,不由得叫住他:“冷司馬。”

他站住了,負手回頭:“哦,我不送你了,你還能自己走罷?”

“嗯,我沒醉。”

“好,熄燈之前快些回兵舍,別在街上亂逛。”

“我得先回去看看玉瑛。您也早點回,別一個人太晚。”

他再一次沒接話。他不知道怎麼接。

她關心他,卻僅限於上下級之間,充其量是個朋友,毫無特殊之情。

或許,保持這般朋友之間的距離就好了,微小的幸福,同時帶來足以忍受的痛苦。

他朝她點了點頭。

她抿起脣,終於朝他彎起眼睛,今晚以來第一個舒展的笑容:“好,那我告退了。”

她轉身的瞬間,他情不自禁地朝前跟了一步,卻又自我警醒地止步——

如果可以,他寧願她別關心他,別回頭看他,這樣他可以從束縛中透過一口氣,不至於沉溺到無法自拔。他緊緊攥着袖中她的銘牌,彷彿抓住了一種虛假而又極致溫柔的幸福。如果那不是一個誤會,而是她心甘情願奉獻的一生。

他目送她從長街上離開,她果然沒有回頭。

……

夜色漸漸濃郁。

冷山依舊獨自在街上閒逛,這個時候離宵禁不遠,人不多了,他着軍服的挺拔身影,在異鄉的路人的服飾中顯得突兀。也使得剛剛從酒館裡出來撒尿的薛氏兄弟一眼便認出了他。

薛唐眼尖,看見冷山,對他熱情相邀:“冷司馬?真是趕巧了,剛好咱們哥倆在這喝酒,來來來一起。”

這屯騎營的兩位軍侯,薛建和薛唐兩兄弟,也是今晚跑出來喝酒。不過他們喝的酒跟先頭冷山孟章喝的酒不大一樣,他們兩個是喝花酒。

冷山眯起眼,看向他們身後酒肆上掛着粉彩的招牌,樓上傳來鶯歌燕舞的歡笑聲。

這是當地一家有名的妓院。

薛建也催促着他,手勾着他肩膀:“走吧,打了那麼久仗,來鬆快下!”

在軍隊裡,不少軍官士兵都一樣,枯燥寂寞的時候,少不得找當地的□□消遣解悶。冷山剛從軍時,還滿懷書生傲氣,對這行爲極爲鄙夷,只覺骯髒。

然而漸漸地,他也明白了些什麼,對這行爲再也見怪不怪。他常年刀口舔血地奔走在外,成不了家,也不想禍害別人家好好的閨女,把她們拖累成寡婦,便拒絕一切上門說親的人。而這風流荒唐的勾欄場所,反倒成了他唯一的療傷之地。

只是別人喜喝喝花酒欣賞歌舞,調|情一番再辦事,追求一番風情;他不喜歡,更多的時候,他是不說話,無論美人在側如何詢問,他都保持着一貫的沉默,只是喝酒,然後辦完該辦的事。長久又壓抑的靈魂在女人的身體裡得到暫時的放鬆。

薛氏兄弟帶他上了二樓,冷山心不在焉,沒聽他們說什麼,挑人的時候被薛唐催促,才醒過神來。他朝成排的美人們望去,一個個粉雕玉琢,只是面貌模糊不清。

薛唐還笑他,冷司馬不是頭一回來,怎麼還忸怩起來了呢?

他心裡煩悶得緊,心想確實應該趕緊把顧柔放下。於是放眼望去,只見角落裡立着個女人,長相有幾分神似顧柔,就是顴骨高了些,側面看着不像了。也無妨,反正他來解悶,也不挑長相,便伸出手,指向了她。

一直以來,他被戰爭磋磨的心,繃緊的神經,都會偶爾靠這些舒緩。此刻他也不多話,回房間,把女人抱上牀,便埋頭苦幹起來。聽那鶯鶯嚦嚦欲死|欲仙的聲音,腦中一片空白,他終於可以得到精神上的休息。

戰爭帶來的壓抑和創傷,感情帶來的辛酸和痛苦,他都不去想了……像是把自己泡在血和髒裡,狠狠地放逐着自己,他必須跑向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忘記那個叫顧柔的女孩子,斬斷對她的一切慾念和渴望。

最後爆發的那一刻,他突然低啞地從喉嚨裡迸出來:“顧柔,顧柔。”寂寞和空虛在瞬間奔流如注。

“郎君真是勇猛得緊,奴做這行兩年了,沒見過您這般能耐的。”那小女子依偎在他懷中朦朧呢喃,滿足喟嘆。他卻更似跌入深淵。

方纔他緊盯着身下的人,腦子裡一幕幕過來的,竟全是顧柔。他彷彿見她在自己身下臻首亂擺、嬌軀劇顫,又見她淚若雨落,香汗漣漣……他快瘋了——被沈硯真一語成讖,這是他的魔障。

他沒了興致,坐在牀頭看天亮。

走的時候,那小女子看着他一件件穿衣裳,依依不捨在後頭抱住,問他:“郎君甚麼時候再來。”他沒回答,甩給她一錠金子,扣上蹀躞出門去。

……

雞鳴之時,顧柔醒了。

半夜裡玉瑛驚醒,顧柔給她弄了點吃食,玉瑛吃過,這會睡得正沉;顧柔給她掖好鋪蓋,穿衣服起來。

她梳洗過,按照老習慣,要去兵舍的院子裡晨練一會兒,有些打樁扎馬的基本功夫荒廢不得。她佩好劍,輕手輕腳出了走廊,便看見祝小魚風風火火從外面跑來。

“伍長,伍長!不得了了!”

顧柔看祝小魚眼睛上頂着兩個大黑圈,不由得笑道:“你昨晚去摸魚了?怎麼沒睡好。”

祝小魚壓根沒睡,她怎麼睡得着!

昨晚她遵從孟章的吩咐跟蹤冷山,一路跟,從冷山和顧柔進酒館,到冷山跟顧柔分手,再到冷山進妓院——她驚呆了,不敢置信。然後心想着冷司馬大概是進去談正經事,於是便蹲在妓院對面的巷子裡等着,看他什麼時候出來。沒想到,一等就是一個晚上過去了!

祝小魚等得心都涼了——沒想到冷司馬是這樣的人!

她忙不迭地把這事兒告訴了顧柔。還急急問道:“伍長,俺以後還怎麼當他的兵呀?”

顧柔沉默片刻,反問:“怎麼就不能當兵了?”

“可是,他,他那樣……”“他怎麼了。”祝小魚抓耳撓腮,想了半天,終於用上了新學會的一個成語:“他品行不端。”

顧柔道:“是你做得不對。”

祝小魚驚呆,又兼委屈:“伍長,你怎麼怪俺呀?”

“孟軍侯要你跟着他,這事是不是不許你同別人透露?那你爲什麼跟我說?你這不是違反將令泄密嗎?”

祝小魚啞口無言,她剛剛一時震撼,居然把這事忘了。“可是……”

“可是什麼,你是斥候,不是街坊裡的三姑六婆,看見新鮮就亂傳。再說,你的上峰做什麼,只要他沒影響軍隊,沒影響他的本職,又礙着你當兵什麼事了?你現在馬上去回報孟軍侯。還有,這個事不許再跟別人講。”

祝小魚被她一頓訓斥,給訓懵了:“嗯嗯。”飛快跑走。

顧柔訓走了祝小魚,提着劍來到院子裡,上手耍了兩招,大概因爲心煩意亂,總覺得這劍用得不大順手,正猶豫着想要不要換把潮生劍來耍耍,便見到冷山從外面回來了。

顧柔一怔,連忙歸劍入鞘,迎了上去。

她同他彙報玉瑛的情況。冷山點頭道:“那你照顧好她,跟阿至羅說,放她休息兩日。”

顧柔見冷山滿臉疲憊,心想祝小魚所言,昨晚他去狎|妓十有*是真的。正在遲疑之間,冷山已經擦身走向兵舍,她突然看見他後頸有一道淡淡的胭脂紅印。

顧柔嚇了一跳,臉上紅熱了,慌忙四下看了看,沒其他人,趕緊叫住他:“冷司馬,冷司馬,您等等。”

冷山站住了:“怎麼。”

她羞於啓齒,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您,您剛回來啊。您是不是身體不適了,要不要休息會再去?或者……先沐浴更衣會好些……您現在要去哪?”她是擔心他這麼出現在衆人面前,對他名聲不好。

她的話羅裡吧嗦,聲音鶯鶯嚦嚦,又讓冷山回到方纔的夢靨。他不耐煩道:“顧什長,本將用不着事事知會你罷。”

顧柔訕訕:“那倒是不用。”“那你問什麼問。”他繞過她就走,像是躲災|荒。

才走兩步,又聽她在後面叫:“冷司馬……”“幹甚麼?”他立住回頭,極是不耐。

“你後面有……”“有什麼?”

顧柔說不出口,咬牙掏出手絹,繞他背後,用力把那道胭脂抹了下來,又飛快收回手。

冷山瞪着她瞧。

顧柔尷尬地把手絹展示給他看了一眼。

她的手又白又細,玉筍般地裸着……真該給女人的手也穿件衣服。冷山也不知盯着那抹胭脂,還是那隻手看,反問:“怎麼。”

顧柔尷尬,小聲解釋:“免得他們瞧見議論。還有,您以後辦那事……可得小心着點,別……別染上什麼病,花柳啊,梅啊,什麼的。”

冷山愣了半響,一股血氣衝到喉頭:“你管得夠寬!”

143|文|學2.6

154

顧柔窘迫得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我我也是擔心您。”

他想了想,抱臂站定,斜睨着她,故意出言挑釁:“行,下回本將出去就帶着你,如此可以放心?”

顧柔一驚,臊紅的臉漸漸有了惱色。她後悔跟他說這些話,其實原本壓根不該和一個男人這樣說,但冷山不同,她完全信任他,又關心他。沒料到還是弄得這般尷尬丟人,還受到了羞辱。“不不不,那您還是自便隨意吧……我先走了。”

她惱羞成怒地離開,讓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空虛和失落。他愛她,卻只能給她看見自己丑陋的一面;他想留下她,卻必須驅逐她。

……

沈硯真在國師的安排下,按照顧柔帶回來的配方,很快調製出了鐵衣的解藥。國師命人給活捉來的鐵衣騎士服下。

這些日朝廷軍陸陸續續捉得的鐵衣騎士加起來,總共有二十餘人,全部服下沈硯真調配的解藥,觀察後效七日,有十五人得以存活。

存活者超過了半數,這使得沈硯真大喜過望,她對國師道:“這是師父留下的解藥配方,決不會有錯。那些沒活下來的,是中毒太深,來得太晚了,救不回來。”

被救起的鐵衣騎士們恢復了常人的行動和知覺,紛紛表示願意投降和歸順朝廷。中尉石錫就此請示國師的意見。

國師道:“他們思鄉,將他們放走。”

石錫很是詫異。

國師解釋了其中的理由——

“這些人家眷均在連秋上的轄域,即使歸降,他們也未必會死心追隨,本座欲收買人心,便對他們殺不得,但卻又留不得;不如放歸,此乃其一。”

“連秋上給這些人服食鐵衣,原本便是要犧牲他們,他們雖然順從之,卻難免不怨之恨之;如今本座將他們放歸,令他們受到朝廷的恩惠,如此一來,連秋上便會認爲他們有異心,即使他們歸去,連秋上也不會喜悅,反而疑慮他們。”

石錫豁然開朗,贊同道:“連秋上這等沽名釣譽之輩,必會爲了民心士氣,雖然疑慮卻不能殺之。這麻煩就甩回給他了。大宗師英明,末將這就差人去辦。”

石錫走後,國師召集帳下幾位工於筆墨的文書官,起草招討檄文。

軍帳內,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衆文書官皆提筆待命。

國師負手而立,徐徐踱步其中,他低眉沉吟,胸中已有腹稿,便昂首道: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寧王身處公族之位,而行桀虜之態,用兵自立,污國害民,另立國號,改益州郡爲建寧,是爲謀反。”

他念一句,文書官們便跟着寫一句,個個手中運筆如飛。

國師微微停頓,繼續道:“今奉天子聖上之命,率長戟百萬,甲騎千羣,起而討之。凡當地士卒,無論官職大小,率親族前來投奔者,必當安置。”

——這是要招撫雲南當地的士兵,讓他們主動來歸,投降者可免罪不殺,恢復原來產業營生。

國師話鋒一轉,朗潤的聲音變得清銳:“得連秋上首者,封千戶侯,賞錢千萬。如律令。”話至末尾,陡然上揚,鋒芒畢露。

——這是要討伐逆賊,表明朝廷收復雲南,誓懲不臣者之決心。

於民寬容扶持,於篡逆主謀嚴懲不貸,他一鬆一緊之間,已經定下招撫和討伐並舉的戰爭決策。

八位文書官分別按照原來字句書寫抄錄檄文,分發至各營將校,在誓師大會上昭告全軍,同時,也派出使者送去朝廷,並且在當地張榜佈告,收買識文斷字的當地人在民衆間廣而告之,大肆宣傳朝廷的招撫政策。

一傳十十傳百,這封招討檄文很快地便傳到建伶城,到達寧王連秋上手中。

寧王連秋上看罷,將書信置於一旁,撥動拇指上的祥雲滴翠扳指,沉吟不語。

他已非昔日的世子連秋上,曾經混跡於京師洛陽,以風流顛倒相迷惑世情的世子,早已脫胎換骨,褪去僞裝的舊皮囊,露出雍容高貴的本來面目。他此刻坐在大殿的九龍王座上,正作南中皇宮貴族的打扮,一襲藍白相間的刺繡王袍,頭戴寶石抹額,目光幽森冷靜。冬日清涼的光線從宮苑半透明的琉璃天頂上射入地面,在他穿着刺繡皁靴的腳邊泛出犀利的薄光。

從年少入京成爲質子,到父親死後加冕爲王,他一路走來,謹慎而孤獨,如履薄冰。

國相楊素見他不語,接過信箋拆閱,看罷也是眉頭緊皺,遞給後面的官員。那封來自牂牁郡的討賊檄文便在連秋上的臣子中間傳閱,不時引來議論紛紛。

武將隊列裡,突然爆發出雷鳴般的一聲“呸”。

軍尉刀羅雙頭一個跳出班次,發怒道:“慕容家盛產狂妄之輩!昔日他老慕容還在的時候,尚且未能度過沅水流域,如今一個乳臭未乾的豎子,也敢妄言奪取我益州南中之地——我等豈是軟弱可欺之輩?”

軍尉刀羅雙原是老寧王連城麾下一員猛將,大小經歷數百餘戰,年過五旬依舊驕雄過人。他朝着王位拱手垂肩,深深一拜,道:“王爺,我等自隨先王征戰以來,親眼目睹先王勵精圖治十餘載,纔有此基業。如今您手握郡七十二縣,坐擁益州、南中之兵;兵多將廣,甲士如雲,將士一心,大家都願意守住祖宗基業,和他們殊死一戰!”

刀羅雙說罷,朝着連秋上深深一拜,長跪不起,等着他下達作戰旨意。

寧王連秋上看着刀羅雙,幽深的目光閃動。

忽然,他輕輕嘆了一聲。朝堂上文武百餘雙眼睛看着他,所有人肅靜下來。

連秋上邁着沉重堅的步伐,一步步下了玉階,雙手來扶刀羅雙,藹聲道:“國尉,請起。”

刀羅雙擡頭望向他,眼神中帶着一絲不明茫然。

連秋上攙扶罷刀羅雙,看向衆官,道:

“在座的諸位,均是先王跟前的老臣,有些乃是本王的叔伯輩。你們跟隨我父親征戰大半生,歷經艱辛苦楚,方纔有云南今日之繁榮;你們的家眷子孫受盡了離亂,方纔過上短短不過幾年的安定日子,本王又如何忍心這麼快將你們置於刀光血影的戰亂中去。本王接管雲南不過數月,尚無以恩德加以百姓,倘若一旦同朝廷軍決戰起來,哀荒遍野,血流成河,都是爲了本王之故,本王何以心安啊?”

他說到此處,那桀驁清俊的面龐驕傲頓失,兩行淚水順頰而落,一陣哽咽,言語再也難以爲繼。

文武百官望之,無不悲傷落淚,紛紛愴然涕下。

這時,軍尉刀羅雙身後一個參將大喊道:“王爺,生死何足道哉,咱們祖祖輩輩在這裡生活幾百年,憑什麼把祖宗基業拱手讓人,朝廷給過咱們什麼?朝廷就是強盜,只會從咱們這裡掠走土地錢糧,咱們要是就這麼認命給他們當孫子,死了也沒臉見祖宗!”

武將們聞言,也紛紛騷動了起來,個個義憤填,紛紛喊起來:

“王爺,咱們就同他們打,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不想到了地下無顏面對祖宗!”

“是啊,咱們誓死不降!”

“王爺,下令吧,咱們和他們打!”

連秋上以袖拭淚,用眼角的餘光悄悄望了一眼文官隊伍。武將們好戰,都憋着一股勁氣,願意參戰拼死,但這些有權有勢的文官老骨頭們就未必了,他是君,這些人是臣,雲南沒了,他會死,但這些老骨頭還能繼續歸順朝廷作朝廷的官,難保他們不會爲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出賣他這個王。他要觀察觀察這些文官的情緒。

連秋上道:“可是,朝廷的國師已經頒佈詔令,要本王的人頭;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本王獻出建伶城,能夠保得在座諸位全家老小平安,本王區區一顆項上人頭,又何足矜貴呢?不如讓朝廷拿去便是,何必讓雲南六郡的百姓爲我經受戰亂?”

這時候,國相楊素,站出了班次,朝前一步——

“王爺,您可不能一時糊塗啊!”

“今日之戰不比往昔,昔日朝廷打到淝水一帶便收兵;而今日之戰,是敵軍已經逼到咱們家門口來了——朝廷這一回是不拿下建寧郡不罷休。他們已將爾等視爲肉中芒刺,豈能留下生還之機?”說到此處,楊素身體一轉,面向衆官員。

“你們以爲朝廷拿下雲南,當真會招安嗎?牂牁郡被拿下的時候,操光操將軍怎麼死的,藥王谷被佔,陳翦又是怎麼死的?如果建寧被奪,他們的下場便是你們的下場,你們還要對朝廷抱有妄想嗎?咱們世世代代都是王爺賞飯吃,朝廷何曾管顧過我們的飢苦?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殊死一搏。”

楊素這番話,從哀情切切轉爲慷慨激昂,一瞬間說得羣情激盪。文官隊伍也紛紛站出班次,文武百官一同跪下,懇求:“請王爺下旨,同敵軍作戰到底。”

國相楊素立於百官之上,徐徐轉身,這清瘦多智的謀略之士,朝連秋上彬彬一揖,沉聲發出懇請:“王爺。”

連秋上早已收幹了眼中淚水,取而代之的,卻是鷹隼一般銳意的光芒,他早有此心,連家的子孫,只可戰死不可投降,既然一切已經到位,他慨然起身,王袍的大袖一揮,拔出了腰間佩劍。

他將佩劍高舉,劍鋒上的一抹冷光倏然犀利,照亮了南中王宮的殿堂——“好,那我等就同敵軍血戰到底,誓死不降!”

……

轉眼立冬。

雲南那頭,還在不斷地在郡內徵兵徵糧,從西羌購買馬匹,儲備冬天的戰爭物資。而朝廷軍這邊,卻逐漸陷入困局。

這益州郡位於雲貴高原中部,一進入冬日,便有許多將士水土不服,草藥消耗陡增;加上入冬時候氣溫陡降,許多地方都出現了凍雨,冬小麥返青時節,莊稼全數糜爛在田裡,糧草全靠後方騾馬運輸補給。然而路上卻大規模積冰,道路溼滑,騾馬行走十分緩慢,於是前方的部隊,陷入了物資短缺的困境。

國師一面着人寫信給武陵郡那邊催糧,一面令白鳥營斥候迅速行動,蒐集敵情。

軍司馬冷山便把斥候營的人調集起來分成兩撥,一撥派向前線,設法弄到建伶城城防路觀;另一撥則負責在當地尋找草藥和糧食物資,以解當下的燃眉之急。

顧柔被分到去找糧草的那一撥裡,她很有些着急,生怕是因爲大宗師的關係,對她特別照顧了,不給她危險的任務去辦,她特地去找冷山請命,主動請纓想要跟向玉瑛、祝小魚去建伶城。

冷山是這麼回答她的:

“後方調度物資的能力,決定了前線戰場的實力和士兵的規模,就像一棵樹,只有地底下的根脈強壯,提供足夠多的養料支持,地上的枝枝葉葉才能繁盛。所以,尋找物資也是個很重要的任務,你必須把它完成,明白了麼?”

顧柔聽明白了,鄭重點下了頭。 Wшw▪ttκǎ n▪C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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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後天氣逐漸變冷,轉眼小雪便至。

雖說是小雪節氣,但在益州郡,近百年來還未真正下過雪。這裡氣候算不上寒冷,終年日照充足,只是今年天氣偶然地惡劣,發生了多次凍雨天氣。顧柔跟着孟章的隊伍,等來了凍雨之後的第一場晴天,便立刻出發去南方的村落尋找食物。

孟章聯繫到了當地人的部族,朝他們頒佈朝廷招撫的命令,說服一些族長借糧,終於,有一些部族同意歸順朝廷,向軍隊出借他們貯存的過冬糧食。

這足以使得軍隊再撐過幾日,孟章留下來接受族長的款待,他派顧柔、田秀才、譚若梅三人先回去覆命,要他們領兵來搬運物資。

顧柔回來的路上,陽光正晴,地上的凍雨都融化了,道路溼濘,腳在在土路上一踩一個泥巴印。

顧柔走着走着,忽然覺得不大對頭。這道路上有反覆踏馬的新痕跡,顯然有一支部隊再次逡巡來回,直往前方去。

她心道不妙,己方軍隊並未派出騎兵走這條路,來的極有可能是敵軍,她立即剎住腳步,招呼其他二人:“秀才,若梅,先等等,別往前走。”

三人立即各自分散,躲進兩旁的冬麥田。顧柔弄了些雜草在身上僞裝。

等了有一會兒,果然聽馬蹄響聲,一列騎兵從遠處行來,穿着雲南軍的藍白鎧甲。因爲道路狹窄溼滑,騎兵們紛紛下乘,牽馬行進。

“等等。”只聽其中一名騎兵停下來,放慢了腳步。躲在另一側麥田裡的顧柔,不由得心頭一緊——那騎兵所站的位置不遠處,正是田秀才埋伏之所。

“這草不對。”那騎兵再一次地觀望着腳下的麥田若有所思,顧柔心都隨之懸到了嗓子眼。

那騎兵的同伴催促:“快點。”兩人正要走,突然間那堆麥草忽然晃動起來。

原本冷山教過他們,在沒有被發現之前,不必放棄僞裝,然而此時,田秀才終於沒沉住氣——他以爲那兩人是要來追捕他,於是他瞬間從原地起身,轉身逃跑。

顧柔躲在原處看見了,大吃一驚,田秀才跑的方向正是譚若梅所在的方向,這下一害要害死倆!

顧柔趕緊從草叢裡跳出來,張弓搭箭,連放三矢,射倒三名蠻兵。

這一下子,激怒正支騎兵隊伍,把人全引得朝她追趕而來。

田秀才身上揣着孟章要他交給冷山的當地部族腰牌,有了它,軍隊便可在這一代暢行無阻;顧柔擔心田秀才一旦被俘,便會將軍隊和當地部族剛剛達成的協議暴露給連秋上,於是,她故意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將追兵引去遠離歸路的方向。

在一片溼濘的荒野裡,幾隻食腐的禿鷲正立在江邊啄食野獸的屍體,身後的遠處是一羣策馬狂奔的騎兵,追趕着用輕功草上疾行的顧柔。她躲掉數發流矢,一路奔逃至江邊。

這邊沒有退路了,顧柔稍一猶豫,身後已聽得逼迫至耳邊的馬蹄聲,她迅速跳入江中,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一支破空而來的羽箭射|入水面,打中了剛剛下潛的顧柔。

水面迅速浮起一縷彤雲般的血霧。

“在水下,沉下去了!”蠻族士兵們狂呼。這時,一騎快馬趕來,馬上載着個將軍鎧甲的年輕蠻將,揮鞭下令:“抓活的!”一衆人紛紛跳下水。

……

晴天沒維持多久,雨水又至,紛紛揚揚地下着,飄向湖泊,飄向田野,飄向巍峨連綿的宮闕,也飄向軍營。

孟章氣急敗壞地走下棧道。一路聽手下人的彙報。

“你們他娘|的都是幹什麼吃的?”孟章越聽越怒,沒忍住,爆了粗,“被抓去哪了,建伶方向還是永昌方向?你們是瞎了嗎,斥候連消息都探不清,養你們幹叼用?”

孟章跟當地部族的族長宴會完畢,趕赴白鳥營,便聽得顧柔三人失去音訊的壞消息。他立即派人出去尋找,過了一晚上,田秀才和譚若梅回來,將事情經過一稟告,孟章便曉得壞事了。

他急忙去求見國師,然而國師正忙於同幾位將軍商討作戰部署,冷山也在其中,孟章官職不夠,只得被攔在帳外,焦急等候。祝小魚路過見到,跑過來給他撐傘,同他打招呼,孟章心頭正煩,半句懶得搭理。

雨,越下越大。整個天地籠罩在透明晶純的世界中。

一束清涼的光芒透過琉璃天窗,投入宮苑臥室,幽幽地灑落在逍遙榻上,也照亮了榻上雙眸緊閉的美人容顏。

顧柔昏睡着,她的箭創已經過包紮,白色的裹布緊緊纏住胸口,□□的部分,肌膚雪白,膩滑生香,充滿禁忌誘惑。

連秋上坐在牀沿,伸出手去,輕柔地撫過她的髮絲。

這個細小的動作,令顧柔在睡夢中皺起眉,似是痛苦地嚶嚀一聲。

受俘後的第二日,昏迷中的顧柔被送往建伶城醫治。軍醫從她身上搜得潮生劍,雖然不曉得來歷,但卻知是寶物,呈交給軍官,那軍官又不敢私藏,立即呈獻給寧王連秋上。

連秋上見到潮生寶劍,立即命人將顧柔送往王宮。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時,他還是顛沛流離,命運舛惡的質子;她則是朝廷的階下囚。他和她隔着囚車見面道別。

而如今,從她身上褪下來的,竟是朝廷白鳥營的兵服。她甚至去藥王谷,徹底摧毀了他直接啓用顧之問製造鐵衣的計劃。

這個女人同以前大不一樣了,看看她身上的淤青和傷疤就知曉。

他心頭掠過慍怒、疑慮、不解……顧柔緊皺的眉頭,提起了他極大的興趣。醫官說她外傷無礙,很快便會甦醒。於是,他在這裡等着她醒,已經足足兩個時辰。

有說話聲傳來,卻是從外面,隔着門,守衛悄聲又急切地道:“刀校尉,您不能進去。”

外頭傳來耿直的聲音:“我有要事求見王爺!”

連秋上替顧柔掖好錦被,撥開絲絛簾,走出裡間:“放他進來。”

進來的尉官生得方頤闊面,濃眉大眼,人還很年輕,正是軍尉刀羅雙的次子,刀祁。刀祁原名刀祁連,十六歲時便隨父刀羅雙出征,手持雙戟驅馳陣中,勇猛無雙,頗得老寧王寵愛。如今連秋上登基爲寧王,更有稱帝之志,刀羅雙認爲兒子的名字犯了王爺的名諱,於是將他改名爲刀祁。

刀祁正是這次捉拿顧柔的主將,他是蠻人,奉連秋上之命,率領騎卒東行聯絡牂牁郡的蠻人部族,要他們團結抵抗朝廷軍隊,卻在半道上遇見白鳥營的斥候們。他拿下顧柔,立了大功。

連秋上同老寧王一樣,對這名年輕驍勇的武將喜愛有加,藹然笑問:“阿祁,你這回大功一件,本王尚未想好賞賜給你什麼,正好你來了,替本王想一想,你要什麼。”

刀祁同連秋上年紀相仿,私底下的時候,連秋上直呼起名,可見愛重。

若放在平時,刀祁定然推辭拒絕,金銀財寶他不稀罕,絕世的寶刀才值得一看——可是上個月他殺死一名朝廷軍將令,已經被王爺賞了一把好刀,如今可以說別無所求,只求上陣殺敵,立功報答。然而此刻,他卻沉默了。

連秋上看出他有話要說:“阿祁只管開口。”

刀祁不說話,隔着絲簾,朝裡頭望了一眼。

連秋上俊美面龐上顯出一絲狐疑,很快地,他明白了——

刀祁望着的方向,是牀榻。但他想要的,自然不可能是連秋上的牀。

他想要牀上的女人。

蠻兵部隊裡,有些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擄得的金銀財寶,女人牲口,只要經過上頭允許,就能分發成爲賞賜。當然,主動求賞賜的也不在少數,昔日刀羅雙進攻永昌郡的西羌族,擄得不少婦人,老寧王連城便將其中的幾位美人賞給他做女奴。

連秋上瀟灑俊美的面龐上,笑容一收,眉宇間神色轉爲凜然,幾許鄭重地道:“阿祁,這個女人,本王不能賞賜給你。”

刀祁眼中,透出一絲深切的失望。在他心裡,大抵已經隱約猜測到,這個女人要被王爺收下。君臣有別,王上的女人,只怕他是此生無望了。

連秋上的笑容仍然耐心:“既然你沒有想好需要的賞賜,那本王先暫且替你記着,待你想到了,再來同本王開口,如何。”話語裡無不透出對這位年輕將領的寵愛。

刀祁連忙恭敬點點頭。

“那好,你先退下罷。”

連秋上回到裡間,顧柔醒了。

她睜開雙眼,對上頭頂晃眼的光,有些迷惘;在回頭卻看見連秋上的面孔,一剎那感覺陌生,下一刻又覺熟悉,再回過神來時,已驚出滿身的冷汗。

顧柔從榻上坐起,發覺自己只着裹布纏身,驚惶扯了錦被,緊緊包住身體。

連秋上挨着牀,他坐下的瞬間,顧柔警惕地朝後彈動一下身子,盡最大可能地同他保持距離。

“顧柔,別來無恙。”他說。

顧柔瞪圓了眼睛打量他,以此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他王袍加身,器宇軒昂,瀟灑睥睨的氣度,遠非昔日可比,她都有些不敢確定眼前之人便是連秋上。

她按捺情緒,拋開多餘的疑惑,先問道:“我在哪?”

連秋上微微一笑:“你果然同從前不大一樣了。從前,我記得你很樂於替我辦事。”

他在她面前,不用本王這個自稱,或許是因爲,她曾經見過最真實的他,所以他不需要隱藏什麼。於是,如今的相見,撇開重重利益恩怨,對他而言,更像是故友重逢。

父王過世後,他整理雲南部族,兼併和收編各部勢力,於殺伐決斷中飛速成熟,他的心也迅速蒼老;然而看見了她,就好像找回曾經輕狂不羈的年歲。

他懷戀着,在他最落魄的時刻,最狼狽的時刻,曾經有一個人見過他垂死掙扎、忍辱負重的樣子。他永遠忘不了自己是怎樣過來的,也絕不會忘記自己想要什麼。

顧柔打斷了他的思緒:“我拿錢辦事,誰給錢我替誰賣命。”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見錢眼開。他微笑,施以利誘:“如今我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財富,如果我取得天下,你會擁有更多。”

顧柔道:“你掀起連年戰禍,害死多少無辜百姓,我不掙你的錢。”

此言逆耳,連秋上俊目一凜道:“那慕容情給了你多少錢,你又肯爲他大肆殺戮我雲南將士。”

顧柔同他沒話好說,只道:“是你們先造反作亂,朝廷只是平亂。你要是肯率領他們歸順,安安分分,他們不會死。”

“什麼是正,什麼是反?什麼是亂?”連秋上的目光倏然冷厲,“成王敗寇,歷史總由勝者書寫,晉帝這等無能之輩,怎配與我爭奪天下。若我當了皇帝,歷史便由我來寫,到時候,晉帝纔是亂逆,本王纔是真正的……”

“切。”顧柔冷嗤一聲打斷,連秋上盯着她瞧。

顧柔極其冷漠地道:“你只考慮你自己稱王稱霸,你從沒考慮過你要毀掉多少田畝、錢糧;殺死多少兵丁、百姓,才能登上皇位。你這樣的,比現在的皇帝更加不配做皇帝,你,連個王爺都沒當好。”

連秋上陡然間出手,死死扼住顧柔的咽喉。

他冷冷道:“顧柔,你一點都瞭解自己的處境。”她的不屑和冷漠,像是一個變了心的老友,把他心底僅存的一絲溫柔給凍結了——她過去不過是個認錢不認人的市儈女子,如今憑什麼同他談論天下誰屬,配與不配的問題?

他被徹底激怒,手越扼越緊。

顧柔咬着牙關,臉色崩得發青,斷斷續續道:“我有鐵衣……鐵衣的配方。殺了我,你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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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秋上聞言,微微一震,果然手勁稍鬆,瞧着,眼中倏然放出亮光:“你有鐵衣的藥方?”

顧柔揉着喉嚨,咳嗽:“不錯,在藥王谷時,我爹將鐵衣配方寫成卷冊,傳給了我,我全都背下之後,便將之銷燬。”

連秋上聽得將信將疑,然而,鐵衣對於他的誘惑又太大,他實在不能不謹慎應對。於是,他鬆了手,眼光在顧柔身上打量一轉,神色已柔和了起來。

“顧柔,你應該知道,鐵衣是本王最想要的東西。如果你能幫助我得到它,那麼,”他說到此處,略一停頓,“你大可以跟本王提出條件。”

“我把鐵衣配方給你,你放我回去。”

連秋上眼神忽亮,卻又一瞬間顯出猶疑,隨即,他惻惻而笑。“顧柔,你當我三歲孩童欺哄麼,我若不留你以觀後效,又如何能夠分辨你給出的配方真假?”

顧柔理直氣壯地道:“你手頭難道沒有製成的鐵衣藥物麼,你請個藥師過來,大抵看下成分;我先寫一半的配方給你,你瞧瞧我那些成分對不對得上,便知真假。”

她這話說得連秋上心動,他沉吟片刻,道:“好,那你便在在這裡寫,一個時辰後,本王來驗收藥方。”

“一個時辰不夠,你給我一晚上,我得好好想想。”

連秋上盯着顧柔,似乎想要看穿她倒底使什麼花招。顧柔又道:“我是不懂藥理的,你讓我編造,我也編不出來。我怕寫錯,須得好生回憶一番才能記起來。你可別拿什麼刑罰嚇唬我,我這人一受到驚嚇,容易忘事。”

連秋上雖有狐疑,然而,顧柔在他手中,即使插翅也難飛;而鐵衣的誘惑實在太大,他便決心等上一等,俊美的面孔泛出一絲笑容:“好,倘若你當真能拿得出鐵衣配方,本王自當放人!”說罷命人取來文房四寶,自個退了出去。

連秋上一走,顧柔獨自一人在房中焦慮思考。其實她哪裡曉得什麼鐵衣配方,不過是爲了保命,一時之間拖住連秋上的緩兵之計。她暗忖,既然走到了這一步,身後萬丈深淵,再也後退不得,於是便呼喚起國師來:

【大宗師,您在麼?】

國師正同幾位將軍在軍帳之內商討進攻建伶城的對策。

建伶內部城防牢固,糧草充足,又有河流湖泊以爲屏障,攻城武器難以施展威力,而崎嶇的道路,也加重朝廷軍隊糧草運輸的風險和負擔。屯騎校尉薛肯和步兵校尉卓雄力主快攻,以免進入隆冬後消磨士氣,而其他幾位封號將軍,則保持謹慎的意見,認爲應當先在建伶城外穩紮駐地,等待下一波物資到來,探清敵情再發動進攻。

衆將校爭執不下,已然談了一天一夜仍是無果,每個人眼睛都熬得滿是血絲,國師命衆人四散先作休息。他揉了揉雙目,正準備回官邸,忽然聽見顧柔的聲音:

【大宗師,讓沈硯真把鐵衣配方告訴我一部分,好麼。】

國師一怔。復原鐵衣配方這件事,他原本不欲說與她知,不曉得她何處聽來的?

【你知道了。】

其實,自從顧之問死後,沈硯真幾乎事無不對顧柔言,這件事自然也詢問過顧柔。顧柔道:【是,我早就知道了,其實你不用瞞着我,我相信你會用好它。】

他一沉吟,竟有些愧疚了,正要再同她解釋,突然又聽她道:【大宗師,鐵衣的配方,現在能借我一用麼。】

他又是一怔,聽出她話音裡的急切,頓有種不妙的預感:【小柔,你要這個作甚?】

她儘可能以平緩鎮定的口吻道:【我見到連秋上了。】

饒是她再輕描淡寫,也禁不住他聽見這話時的晴天霹靂之感。頓時,國師一個踉蹌,身旁的寶珠銀珠立刻上前攙扶着他。他的心抽緊了,像是被吊起來,掛到了懸崖上!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小柔,你被捉了?】

顧柔苦笑,確切地說,是被俘了:【大宗師,不要緊,看得出他想得到鐵衣,暫時不會對付我。】

她故作輕鬆的口吻,反而更使得他揪心,他很清楚連秋上是個什麼角色,顧柔落在他手中,隨時性命堪憂。她拿出鐵衣來穩住對方是對的,他立即道:【你且稍等。】

國師急召沈硯真。

等着沈硯真來的當口,孟章急忙進入營帳,報告了國師這個他已知的壞消息。

國師沒有責罰孟章,只是要他繼續着手辦好跟當地部族籌措糧草的事務,這讓出於不安中的孟章,更加地愧疚了。

沈硯真趕至,按照國師的吩咐,將鐵衣配方寫出了部分。

雖然完整的配方尚未復原,但是她依據從大火中搶救出來地殘頁部分寫一些製造鐵衣需要的藥材,還是綽綽有餘。拿來矇騙連秋上已經足夠。

國師將這些告訴顧柔,顧柔寫了一部分在紙上記錄。

【小柔,你要穩住他,令他覺着你有用。連秋上此人心性高傲,你萬不可出言譏諷刺激他。】

【大宗師,我會的,我不怕。我打算在這邊的宮苑裡頭多走動走動,瞧瞧有什麼情報可以告訴您。】

【千萬不要。此人在京洛蟄伏之時便擅於僞裝,自然爲人多疑,你切莫讓他看穿你有異心。安生呆在原地,本座很快便會來解救你。】

【我知道了。】顧柔的聲音輕輕的,細細的,透着悲哀。她也知道,話雖如此,可即使朝廷的軍隊攻破建伶城,連秋上也未必會讓她活着離開這裡,很可能這將成爲訣別。【大宗師,我很想你。】

他的心驀然一痛,橫飛而來的厄運籠罩了她,也給他的心頭添上了無窮無盡的陰霾,然而,此刻卻不能夠流露出半絲不安之情,他必須安慰他的小姑娘,給身處險境的她些許信心。他只能重複道:【你不要怕,我一定會來。】

而她卻道:【大宗師,您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我來的時候,見這邊守衛森嚴,城防極是穩固,還似乎聽見挖掘戰壕的聲音,想來他們是在城內地底下挖了橫向地道;還有,護城河引水滇池,最近陰雨連綿,水位暴漲,不利於我軍作戰。我希望您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輕率用兵,更不要爲了我貿然出兵。我這邊會好生穩住他,用鐵衣假意同他談判,你不用擔心我,只管顧全大局。】

這番極度誠懇的話語,聽着像是忠告,更像是臨終遺言,他聽得心都要碎了。他的小姑娘長大了,卻再也不能無憂無慮,她被沉重的命運給扼住了咽喉,他卻解救不了。前所未有的無力之感包圍了他,海水一般窒息。

他摁住額頭,長長地吐氣。

顧柔反過來,安慰他:【大宗師,我相信您,我們很快就能再見面。】

……

第二日,顧柔將根據沈硯真所說的那幾頁配方交給連秋上,連秋上命藥師一一覈驗,果然和鐵衣的許多藥材成分完全對應。

連秋上大感驚訝,鐵衣原本便是他軍隊致勝法寶,如今失而復得,怎能不喜?對待顧柔的態度,登時也客氣三分,他立即命人撤去內間的衛士,以示對顧柔的禮遇和讓步。

顧柔仍然堅持不肯交出完整的鐵衣配方:“我怎麼知道我告訴你全部的配方,你不會殺我。”

連秋上雙眼一眯,問道:“那依你之見,本王要如何同你做這份交易?”

“你在滇池邊上預備一匹快馬,派人聯絡朝廷的軍隊,在二十里處接我,我乘馬之時,自然會交出下半篇鐵衣的配方給你。但只許你一個人來拿。”

連秋上頓作冷笑,他沒有這許多耐心同她周旋,露出了原本面目:“顧柔,你不說我立刻就可以殺你。”

顧柔擡起頭來望着他,清媚的眼睛眨了眨,很認真地道:“那樣對你不划算。我的命,不重要,鐵衣對你才重要,不是嗎?”

相比連秋上,她顯然稚嫩了許多,但是說的話,卻無一不中他的心事。

連秋上俊目微凜,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顧柔,突然笑了起來:

“啊,我忘了,你已經不是九尾了。你果然變了很多。”

隨即,他笑聲一銳,厲聲喝道:“慕容情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令你服帖至此?”

他靠得太近,顧柔下意識地向後退,奈何才退一步,便已經到了牀邊,他稍稍向前靠近,顧柔便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牀沿,雙手撐着牀板望向他。

連秋上何其老辣,他見過的女人太多,一眼便能看穿她眼底竭力隱藏的惶恐;如今他眼前的顧柔,怯懦得如一株風中搖擺的弱柳。他只單手一掌,便將她推到在牀榻上。

顧柔掙了又掙,然而她的飲食裡頭早就被下了軟筋失力的藥物,這會兒全身綿軟,半分氣力也使不出來。

連秋上並不粗暴,眼神卻十分挑釁,他故意將手放置在她身上,緩緩地施加壓力,以曖昧的語氣道:“捉你回來的是刀將軍的次子刀祁,他一眼就看上了你,你要是毫無用處,本王將你賜給他做女奴。”

顧柔一驚,她最害怕的事情來了,她不怕受刑,甚至不怕死亡,但是她害怕受到玷污。

她下意識地想要向國師求救,然而卻又意識到,這個時候呼喚他,於事無補,只會令他心亂神傷。要冷靜下來,這個時候能夠救她的只有自己。

越是,她竭力穩住自己,儘可能不流露出恐慌的情緒,平靜地對連秋上道:

“王爺,我現在還活着,不是因爲您讓我活着,而是因爲我想活着。如果您想逼死我,我也可以隨時自絕經脈,只是你永遠拿不到鐵衣。”

連秋上聞言,於一瞬間猶豫。

確實,以顧柔的武功,她想死是一瞬間的事情,她在這裡活着跟他談條件,說明還有交易的可能。

顧柔見他遲疑,顯出些許從容,道:“王爺,您有您的功業尚未完成,鐵衣與我對您而言,孰重孰輕,就不必我再替您作比較了罷。”

連秋上對上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她說得都對。顧柔和鐵衣相比微不足道,甚至,他早就做好打算,無論是否能夠在她身上取得鐵衣,顧柔都不能留——鐵衣的配方,不容世間多一個人擁有。然而,這般平靜和他談條件的顧柔,卻冷酷得讓他耳目一新。

他盯着她,突然從那種捉摸不透的冷豔中,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

佔有一個女人的身心,從而得到她所有的東西,這本便是他的擅長。

“顧柔,你也未免太輕忽本王了。我豈能事事由你算計?”

他說罷,竟然拋卻素來引以爲重的風度格調,大力覆上她身。顧柔頓時驚慌失措,她奮力推拒,卻受藥物所限,始終無法施展拳腳功夫,只得翻過身去,拼命抓着牀褥,試圖從他壓迫之下鑽出去。

連秋上本是個風月高手,他見顧柔這般容貌嫵媚,姿態卻又倔強清冷,興趣大增;他這輩子做慣了等着美人投懷送抱的翩翩君子,這會也不介意換個活法,當一回豺狼虎豹,他賞玩戲弄似的抓着她一隻腳踝,褪掉了她的繡鞋。

顧柔像一隻老鼠被貓玩弄着,每當快要逃出他的掌心,又被他抓回,連秋上故意這般看她拼死掙扎的情態,令她絕望又害怕。她想大聲呼救,然而,想到大宗師那溫柔情深的面孔,她絕不忍心將他也置於這份痛苦中,於是咬緊牙關,殊死抵抗,把到了嘴邊的話語生生吞進去。

——大宗師,救救我,我好害怕!

她只覺得,她快要失去對他的忠貞了,連秋上興趣耗盡,這會兒上手來解她裙衫,顧柔一面竭力抵抗,一面嘶叫:“別碰我,你得不到鐵衣!”

連秋上一僵,但他不信;只要他征服這個女人的身體,佔有她的心,還愁她不將所有秘密和盤托出不成?他大手一扯,顧柔反向使力,竟然生生地將她一截袖子給撕了下來。

雪白凝脂的肌|膚暴露在外,本是誘人至極,然而他見到顧柔手腕上戴着一件金絲玉手串,如遭雷擊,頓時遍體冰涼,臉上神情僵硬得如同一具蒼白的死屍。

這個手串……

連秋上怔然半響,下意識地撩起衣袖。

在他的左手手腕上,也帶着一件一模一樣的金絲玉手串。

他被徹底震住了,在顧柔細細的顫抖嗚咽聲中,他立起來,只覺天旋地轉,頭痛欲裂——不可能,這不可能!

這個手釧,是他從未謀面的生母留給他唯一的信物,離開雲南入京之時,父王給他帶在身邊,道:“此物原是一對,雖然你孃親已無音訊,但若有朝一日見的面,也好有個相認的憑證。”

這麼多年過去了,卻沒有任何關於孃親的消息,這成了他心底的執念,隨着父王的死,被深深埋藏,已然不抱任何希冀。

宮苑走廊外,細雨淋漓,鮮紅的茶花在雨中競相開放,如血色的雲朵氤氳,雨水敲打在窗櫺上,每響一聲,他的心便是一頓。心中突突跳跳,既是極度地震驚,又是極度地興奮。

他俯下身來,這回沒有強迫她,只是抓住她手,急迫地問:“此物……你從何處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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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見他如此震驚,曉得這手串一定是哪裡有些問題,只是她此刻尚未從驚懼中解脫,一時之間無法思考,只是掩面抽噎。

此刻,連秋上也沉浸在震驚之中,他沒有再對她強逼,只是剝下顧柔那支手釧,失魂落魄地拿在手中,離開裡間。

中夜,細雨連綿,連秋上立在窗前,掌心託着那對一模一樣的金絲玉手串,無法入眠。

鑲嵌琉璃瓦的窗舷,明淨地倒映着他俊美絕色的臉,他看着自己的倒影,不知不覺,平添了數抹憂色。他想起白天顧柔容顏,嫵媚妖嬈,細細回想,果真能品味出同自己的一絲相似之處。

生母的手串,在她手裡擁有完全吻合的一對,難道……她真的是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驀然警醒,想起自己險些侵犯了親妹妹,痛悔之意涌上心頭。

他又是驚,又是疑——顧柔的生母乃是薛氏,薛氏一直被困禁在藥王谷之中,他只知道有這麼個人,可是從未見過面;而如今薛氏已死,他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就這麼錯過了解救自己生母的機會?

一絲無助掠過心間,他驀地咬緊牙關。這時,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進了屋。

他的王妃同侍婢交談的聲音:“把燈滅了。”掌燈侍女依命退下。

王妃輕手輕腳地來到他身邊,同他報告顧柔的情況:“進了一些流食,如今累得昏睡過去了。大夫說有風寒之兆。藥方都開好了,讓桃兒煎着,待她睡醒了便給她服下。”

見連秋上無語緘默,王妃又柔聲安慰道:“只是受了驚,不礙的。兩幅藥下去便好,不必過慮。倒是王爺您,不能再這麼不吃不睡地熬着了,您要保重身體,雲南離不開您,還有妾身,也捨不得您這般辛勞……”

連秋上背過身,深深吸氣,嘆道:“你知曉麼,她有可能是我親妹子,我卻那般對待她,你教我日後如何面對她,又如何面對母親?”

“王爺只是爲了國家,立場不同,也是造化弄人,怨不得王爺。若她真是王爺的妹妹,親人重逢,倒是一樁幸事,只消將實情說與她聽,血濃於水,想必她終究會諒解。”

王妃說着,搭上連秋上的手背,一陣溫暖之感從她掌心傳來,連秋上回身望去,只見她溫馴素淨的面龐流露出無限柔情,心中一軟,反手將她握住,叫了一聲:

“菀菀。”

……

窗外黑夜寂寂,顧柔耳邊,響起國師的聲音:

【小柔,你睡了麼,今日如何,可曾出什麼狀況。】

時不時地,他都會詢問她的處境和狀態。然而,她卻無法言傳此刻的悲傷和恐慌,默然了一小會兒,擦乾眼淚,反問他道:【大宗師,咱們的軍隊備戰如何了,什麼時候能打過來。】

【快了。小柔,你今天過得怎樣,他們有沒有對你施壓?】

她猶豫道:【沒有。】

他稍覺放心,然而又從那一絲短暫的停頓之中,察覺出什麼,感到陣陣不安。正要再問,忽然聽她問道:

【大宗師,姚姨娘以前給過我一個金手串,那個物事有什麼特別麼?】

他一愣,顧柔這個時候提到姚氏,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什麼手串。】

【姚姨娘給過我這個東西,方纔連秋上原本想要……想要加害於我,可是見到此物,卻突然住了手,像是很受打擊的模樣。我猜想,是不是他認識這件東西,或者認識姚姨娘。】

他腦子裡嗡地一響,果然,她還是遭遇到了危險!

顧柔道:【大宗師,你別擔心,我瞧他手上還有一模一樣的一個,說不定他跟姚姨娘有些什麼交情,依此之故,會對我手下留情些。他已經走了,也沒再欺負過我。不過,就要求您趕緊捎一封信給姚姨娘,問問她這手串的來歷,說不定可以救我。】

……

第二日,建伶城有朝廷軍派來的信使趕到,傳達了同雲南方面交換戰俘之意。

國師拿出數名戰俘,指名要求換顧柔。都是朝廷俘虜雲南方面的幾位官職不低的武將,其中還有一位官員,乃是當地公族貴戚中極爲顯赫的牟家,同別駕牟士昭有些沾親帶故,是一位遠房堂叔,於是牟士昭立即覲言,請求寧王連秋上答應這樁交換。

連秋上自然不允,牟士昭急道:“王爺,先王在世時,我堂叔曾爲他的牙門將,鞍前馬後忠心耿耿,雖然未曾立下什麼大功勞,但一直保護先王無恙,如今堂叔年邁,雖然不能再披掛上陣,但懇請王爺念及他昔日苦勞,將他換回。”

連秋上藹聲道:“士昭,本王非無義之君,牟烈愛卿爲先王護駕之功,本王一直銘記,並非因他年邁無法上陣,便對他產生遺棄之心。然而,交換戰俘之事,另有隱情。你們想想,那慕容情奸猾陰險之徒,怎會做這等無功買賣?他索要的那名戰俘,手中正掌握着鐵衣的秘方。”

此言一出,朝堂上文武官員皆是吃驚。連秋上又道:“倘若本王當真將此人拱手放出去交換,令敵軍獲得鐵衣,那麼我軍被俘甚至被殺戮者,更加不計其數,本王心中雖然愛重牟愛卿,又怎能不顧大局,因私廢公?”

他這麼一說,滿朝文武皆贊同,牟士昭無言以對,只得作罷。

從朝堂上下來,朝廷派來的使者又來了兩位,仍是抱着交換戰俘的目的而來,只不過可以交換的名單上,人選不斷更新。連秋上一個也不看,只是嗆聲道:“一個女人值得這麼多人換,看來大有蹊蹺,回去告訴慕容情,不換,當真要換,讓他親自來換!”言罷丟下使者,冷笑而去。

一天後,消息傳回國師這頭,他心急如焚,緊急召集將校商議,有意強攻建伶城,提前決戰。

國師的想法,雖然情出顧柔,但卻也符合戰機。因着這兩日天氣轉晴、陽光普照,氣溫有所回升,孟章又跟當地部族借到了糧食,朝廷的軍隊足以撐過這一時。而連秋上的雲南軍隊,則遭遇了士氣上的動盪。

這件事,是從國師命石錫放回的那十五名鐵衣騎士開始。

那十五人被選中成爲鐵衣騎士,服下這等危險的藥物,等於已經被連秋上選中去送死。雖然,連秋上事先允諾過必當厚待他們的家眷,撫養他們的兒女,然而他們心中並非沒有遺憾。在被俘虜之後,這些人決然沒有想到,竟然會被朝廷的軍隊醫治好,並且放歸。

如國師所料,這十五人回到建伶城後,連秋上大爲吃驚,他心中明知已經失去這些人的心,但是他卻不能殺死這些對朝廷感恩的士兵,以免引起更多的軍心動搖。他只好命令刀祁將這些人給予厚賞,放歸故鄉。

然而此事並未因此瞭解,反而在軍中不斷髮酵。許多剛剛服下鐵衣的士兵見到朝廷軍擁有消除鐵衣毒性的醫治方法,紛紛離開建伶,投奔朝廷軍。一時間,雲南方面作戰能力最強的鐵衣部隊軍心浮動,連一個前軍侯都跑去國師那邊投誠了,於是編制大亂,逃跑人數不斷增長。

持久戰一旦開始,最怕的一是糧草供應不及,二便是士氣低落。鐵衣部隊的混亂狀態如同瘟疫一般在雲南軍中蔓延開來,引發了不小的恐慌,一時間流言四起。

消息傳到連秋上耳中,他怒火沖天,決意採納國尉刀羅雙的建議,在建伶以外的南部平原迎戰朝廷軍,藉着地形優勢先打幾場勝仗,挽回士氣。

而國師率領的朝廷軍隊,也正因爲糧草的供給的壓力,尋求迅速開戰。於是雙方在南部平原交鋒了數回合,打了大大小小七場陣地戰。

由於白鳥營斥候營傷員劇增,能夠派上用場的人數銳減,冷山便偶爾會親自上陣督戰。當戰鬥打響,朝廷軍作爲進攻方,戰陣擺開,他便會在屬於白鳥營的鷹旗下,監督斥候們立表。有一回,他正檢查圭臬的擺放,沈硯真帶着藥箱趕來前線搶救傷兵,兩人撞見了,冷山衝她點點頭。

沈硯真便停下來,同他說話:“顧柔回來了嗎?”

冷山目光一緊,冷峻無話。沈硯真便知道答案了。

這時候,前方的屯騎部隊發動衝鋒,戰旗飄揚,如同遮天蔽日的彩雲,隨着馬蹄踩踏的滾滾煙塵而去,雄怒的軍號和呼吼聲山呼海嘯。沈硯真和冷山站在中軍部隊觀戰,她問他:

“你會不會有一天感到後悔,後悔沒有爭取過,就失去了她?”

冷山全身都繃得僵硬,他的眼睛盯着前方,兇戾裡透着濃郁的哀涼。他想念顧柔,想念那個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他的女孩子。然而如今,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死。

沈硯真輕描淡寫的話語,在此刻聽如同蚊蠅聒噪,是那麼的擾人意亂:“心愛之人……如果她死了,你的心恐怕也會痛得死掉吧。不去爭,便永遠也得不到,如今你曉得後悔的滋味了?”

冷山回過頭,怒視她一眼:“此刻正在戰陣之中,你若是無事便撤回後方,休要在此作亂,否則軍法處置!”

沈硯真淒冷微笑,默默地離去。

最終,雙方軍隊戰鬥的結果,各有來回,損耗都不小,折損的人數也接近,也沒分出個勝負。

然而,相比雲南軍隊,同樣的戰損比例,對於朝廷軍這邊更爲不利,仍是因爲糧草消耗的壓力。

連秋上那邊,覺得把士氣打回來了,穩住了軍心和防線,於是收兵回城,暫作堅守。

朝廷軍再一次陷入僵局,又陷入了找不到對手打的困獸之境。

這段時期內,國師不斷向朝廷呈遞催發糧草的書信,然而,回訊來得甚是緩慢,反倒是冬至那一日,轅門外的小徑上結着冰花,軍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守衛見到生人靠近,立即刀戟架住,問道:“立住,什麼人?”

身着道裝,容貌清豔高冷的婦人聞言,立即滾鞍下馬,拂塵在手腕輕輕一甩,欠了欠身。

正是國師的姨娘姚氏。

姚氏說明來意,士兵通傳,很快便被迎入軍帳。

國師同姚氏詢問那手串的來歷。姚氏卻詳細回答,只是道:“阿情,姨娘是來幫你的,你快將使者令牌交給我,我這便去見寧王,要他立即放人。”

姚氏心意已決,只說能夠解救顧柔,其他便什麼都不肯跟國師交待。國師多問幾句,她便顯出怒色,只道這是她年輕時造出的一段孽,如今要親自前去消解。

國師見她是長輩,便讓着她三分,但始終不肯鬆口,只道:

“姨娘,我三軍駐紮此地,尚未能夠救出小柔,您一人前去又奈他何。我終歸不能令您隻身赴險,否則父親九泉之下何以瞑目?”

姚氏一聽,一改清淡面容,急聲罵道:“我慕容家活生生的兒媳都要沒了,你還在管個死人幹什麼?我夫主的脾氣我曉得,你要不放姨娘去,這纔要把他氣活!沒爭氣的東西!”

國師一愕,想着這人大抵不是姚姨娘罷,怎地突然言語變得如此粗俗,還沒醒過神,腦袋上便捱了姚氏拂塵狠狠一敲,催促:“快些給我取馬帶路!”

姚氏原本便是天山魔教中人,曾經過了一段快意恩仇的瀟灑生活,雖然後來嫁給慕容修隱藏了滿身江湖氣,但事情臨急了,骨子裡的豪爽放肆便頓時凸顯出來。她眼睛一橫,雖是道姑裝扮,眉梢眼角,卻均是妖冶邪肆之氣,宛若傾世的牡丹重新開出國色,一夕回到那濃墨重彩的當年。“快快備馬!”

國師揉着頭上被敲腫的大包,心中糾結,這是他爹生前最心疼寵愛的女人,當真要讓她冒着生命危險,去搭救自己的女人?

爹若泉下有知,又該大罵他不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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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氏軟硬兼施, 以長輩身份逼迫國師拿了使者令牌,單槍匹馬地趕赴建伶城下, 指名要見連秋上。

那守城的軍官在城頭張望, 見她一婦人卻穿戎裝, 便出言譏刺道:“晉國無兵可戰,連女流之輩也派遣上陣了麼!”

姚氏不理他的羞辱, 只冷冷將一物從手中打出,咻地一聲掠過那守城軍官面頰,釘在他背後的土坯城牆上。那軍官吃了一驚, 始知這婦人武功精絕, 回頭再看, 發現那支被她徒手發出的袖箭上頭,還釘着一封短箋, 上書:連秋上親啓。

“回去告訴你們小王爺, 就說她生母瑤氏來見他了!”

旁邊的年輕守軍們聽不懂,但這守城的軍官卻驀然一愣, 他在建服役二十九個年頭有餘,的確曉得當年有個瑤妃在王城內極得老王爺愛寵。而且他那時資歷甚淺, 雖不曾見過真人, 卻也聽得名頭。他將信將疑,卻不敢怠慢, 立即將此事向上稟報。

連秋上見到那短箋上的內容,神色□□,立即召見姚氏。

姚氏入了宮苑內廷, 朝那龍座張望去,只見一錦袍青年端坐其上,鳳眼修眉,俊美中透着幾分陰戾,容貌與自己甚爲相似,而神態氣度,卻跟當年的寧王連城如出一轍。

這一眼,已令她淚眼昏花,她確信無疑——這一定便是她的親生兒子了!

連秋上也在怔怔望着姚氏,母子之間,早有感應,面對如此相似的容貌,他不能不感到震撼,不由自主地從龍椅上立起來,一步步走下玉階,每一步都極其緩慢、沉重。

他尚且記得,自己從出生以來,便將王妃喚作母親。然而父王早早地告訴他,他的生母另有其人,只是太早地離開。

五歲的連秋上懂得一點事,問連城:“父王,爲甚麼我娘不要我?”

連城撫摸兒子的頭,澀聲苦笑:“你娘不是不要你,只是不要父王了,她還是愛你的。”說罷,疼愛地俯下身,往他手中塞過一把木劍。

這木劍原是連秋上喜愛的玩具,往日他哭鬧,連城將此物給他,一鬨便好;然而這回卻被他惱怒地摔在地上,叫道:“我娘不要你,也就是不要我了,我也沒有這個娘!”說罷負氣,伏地嚎啕大哭。

這麼多年,他聲稱已經忘了母親,不在乎生母是誰,但是父王對於他素未謀面的生母的種種懷念,他看在眼中,耳濡目染。父王將他居住的宮殿保留曾經的佈置,把她用過的物品小心珍藏,甚至沒有撤走已經人去樓空的瓊瑤苑,就是癡癡地等待她回來。於是,他敏感幼小的心,也隨着父王一同期盼着母親的迴歸。

——雖然直到父親死了,她仍沒有回來。

思及此處,他不由得停住了朝姚氏走去的腳步。

爲什麼,爲什麼她的心可以這麼狠,一去不還,拋夫棄子數十年?

他恨不得立刻質問她:爲什麼你走了二十多年,卻在人死茶涼之後,又回來了?

然而他並沒有問,只是目光一冷,雙手負於身後,聲色俱厲:

“你是何人,爲何散佈謠言,說是本王生母?”

姚氏原以爲母子之間心有靈犀,本想同他直接相認,可是見他這般,不由得一怔:“我兒,時過境遷,二十多年了,你不認得,爲娘也不怪。”言罷,黯然神傷。

連秋上心頭一酸,立即背過身去,冷聲道:“你這婦人爲何滿口癲言,我父王雖逝,母后卻還健在,此刻正在後宮中休憩,哪裡冒出來的母親?你休要胡亂編排,辱沒我皇家尊嚴。”

姚氏容貌美麗,平日不施脂粉,也遮不住清豔姿色,然而此刻因爲太過悲傷,終於一張垂落的面容裡,顯出了些許歲月蹉跎的風霜來,她悽然道:“小王爺,您年紀尚輕,許多舊事不曉得。不過,也許你聽身邊的老人說起過,連城在的時候……”她頓了頓,神色中露出一抹難忍,似是極爲厭憎提到這個名字,“建伶城宮苑中,有一位瑤妃……”

連秋上渾身一震,但他卻很快抑制住情緒。他並不轉身,只是輕描淡寫道:“哦,聽過。此婦負心絕情,爲我父王寵妃,卻拋夫棄子,叛逃出宮,早已死在茫茫江湖中了。”

“不,她還沒有死,小王爺,”聽到親生兒子對自己的這般評價,姚氏心痛欲裂,緊咬嘴脣,淚盈於睫,“她此刻就站在您面前,同您乞求,見一見她的兒子!”

她說罷,仰起頭,滿懷希冀和悲傷地望着對方。

連秋上全身顫抖着,他決不回頭,一旦回頭,他只怕自己忍耐不住。

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呼吸,淡然道:“你意思是,你正是當年我父王的寵妃,瑤池夫人?”

他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上玉階,來到龍椅跟前,面對這把九龍吐珠金光璀璨的王座,他似乎又有了無窮的勇氣,揮袂牽衣,轉身坐定。

他目光威嚴地面向殿中的姚氏,不帶一絲感情。

姚氏道:“是。我當年被連城那狗賊擄入他的宮室……”話音未落,便聽連秋上一聲怒喝:“你說什麼?你叫我父王什麼,你豈敢出言不遜!”

聽到她對自己素來最爲敬愛和尊崇的父親出言不敬,連秋上不由得震怒。

姚氏原本清淚漣漣,然而唯獨她聽到連□□字,素淨的明眸中會陡然迸射出恨意。

她毫不讓步地答道:“連城,無恥之徒,豬狗不如,畜生一個!”

連秋上渾身發抖。他的生母,竟然如此羞辱他的亡父。

未等連秋上繼續發問,姚氏便道:

“我在天山魔教中被撫養長大,後來魔教覆滅,我逃往漢中,卻被連城所劫,這狗賊不顧我懇求,強佔了我……”連秋上眼睛瞪得滾圓。他萬萬想不到是是這般。

姚氏擦了擦淚,道:“後來他將我擄回建伶,幽禁在後宮中,日夜折辱於我,我生不如死,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夠復仇,這才忍辱偷生。後來生下孩子,我趁着產後不久守備鬆懈,從宮中逃出,這才離開魔窟。那狗賊還派人四處追捕我……我只能隱姓埋名藏匿中原,終生不敢踏入雲南一步,也因此骨肉分離,再也沒能見到我的孩子。”

若不是後來她加入離花宮,後來依靠慕容修,才隱姓埋名藏了行跡。想來早已再次落入連城之手。

連秋上震驚無地,一時之間衝擊甚大。

他父親怎會是這等暴行之人?然而姚氏指控,句句情出真實,不似作僞。連秋上不由得咬緊牙關,恨恨不已。

在感情上,他始終將父王視爲永遠的依靠,絕不會因爲這個突然冒出來,口稱是他的生母,卻未曾撫養過他一日的女人而改變!父王永遠是父王!

連秋上咬牙切齒,冷冷道:“既然你這般憎惡雲南,如今又爲什麼要回來?”

姚氏拭乾眼淚,眸中清光一閃,忽而正色道:“小王爺,我是來請求您,放了顧柔。”

連秋上目中冷意更深,嗤笑道:“爲什麼,憑什麼。”

昔日連秋上在京之時,風流名聲甚響,姚氏當時雖然不敢和他相認,但也打聽得不少他的消息。而顧柔的傾城容貌姚氏也曾經目睹,她只怕連秋上跟當年的連城一樣,見色起意,對顧柔有所不軌,急道:“你不能傷害她,因爲她是你的親妹妹,骨肉至親,你若是動她分毫,天理難容。”

連秋上聞言,目光倏然一顫。雖然早有預感,但親口聽見姚氏這樣說,他還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而道:“所以,她身上纔會有同我一模一樣的手釧……”

“是,阿秋,你萬不可傷害她,她人呢?”姚氏四下張望,急急切切。

連秋上揮手,示意侍衛將顧柔帶來。又問姚氏:“既然顧柔是你女兒,那麼她生父是何人?”

顧之問他雖然沒見過,但是雲南方面同藥王谷這麼多年合作下來,也熟悉得很。顧之問是個出了名的愛妻成狂,決不可能和別的女人生下女兒。

姚氏言之鑿鑿,信手拈來道——

“我當年逃出之後,被江湖刺客舒明雁所救收入離花宮,後來遇上慕容修,和他相許,但是爲禮法所不容。後來太夫人跪下來求我,我便懇求夫主娶妻,纔有了夫人。”

“夫人進門後不久,便請求太夫人允准,將我擡爲妾侍,我感念夫人恩情,發誓絕不和夫人爭寵,一直在淨室內修行。”

“後來,我又有了身孕,然而過門之時,太夫人厭棄我身份,逼我立下誓言,絕不能有子嗣,我又不捨腹中孩兒,這才求夫主瞞天過海,將孩兒送去京城一戶姓薛的官宦人家撫養。”

姚氏所言半真半假,言之鑿鑿;連秋上越聽越怒。父王心心念唸的姚氏,寧肯放棄在雲南的王妃尊崇的身份也要逃向的中原,竟然只是過着如此卑躬屈膝忍辱負重的生活!難道丈夫的寵愛,兒子的親情,都比不上她這些麼!

他正欲譏刺一番,忽然聽到殿外一聲異響。

顧柔在大殿外摔了一跤,跌跌撞撞爬起來,滿臉震驚失色。

方纔姚氏的話,她全聽到了,這幾乎令她崩潰。

她是被爹孃收養的?

她是姚氏和慕容修的女兒?

那她和大宗師……

顧柔只覺得天昏地暗,彷彿道道驚雷霹靂從頭頂打落,砸得她魂飛魄散、六神無主。

她和大宗師成了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姚氏一看見顧柔,生怕她露了餡兒,忙回頭叫她:“我的孩兒,你受苦了。”迎上去抱住。

顧柔一聽,天旋地轉,思考的勁兒都沒了,淚水哐啷一下滾落,跌坐在姚氏腳邊。心頭只覺自己做了孽了,她跟大宗師早已私定終身了,這下怕是一千個霹靂,都不夠報應她的吧!

她捂住臉頰,無需絲毫演技,哭倒在姚氏懷裡。

那母女重逢的悲愴之感,倒是真真把連秋上給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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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氏一邊抱着懷中的顧柔安撫,一邊哭泣對連秋上道:“小王爺,血濃於水,手足之情難以斬斷,她是你的親妹妹。我只怕你一念之差傷害了她,鑄成大錯!”

連秋上聽得陣陣心驚,他的確曾對顧柔抱有綺念遐想,然而此刻聽到她是自己的親生妹妹,實在難以說清是甚麼感受,只是慶幸那一晚不曾真正佔有她,否則便犯下了逆倫之罪。

他心煩意亂,只道自己需要好好想想,姚氏雖然是他的生母,但多年未見,毫無瞭解,這些話不可盡信。

於是,他下令衛士將這母女二人待下去幽禁起來,先關兩日再說。

……

顧柔和姚氏,被安排在當年姚氏居住過的瓊瑤苑內。

連城生前因爲思念姚氏,命人將此地完全保留原樣,於是景緻絲毫未變,加之日日有人打掃,一塵不染,宛如昨日當年。

這在旁人眼中看來,是連城感天動地的一往情深,而在姚氏眼中,往昔在此被迫承歡於連城的場景歷歷在目,痛苦襲來,宛如又一次的臨刑。她默然無語,扶着一張當年她常常呆坐於旁的方几,怔怔坐下。

顧柔在邊上,也失魂落魄地揉着眼睛,她還沉浸在跟大宗師變成兄妹的巨大打擊中,她想象了一番此種場景,以後見到他,就要先喊一聲“阿兄”,以後他娶妻,她還要喊一聲“阿嫂”,只恨不得立刻死了算了。

姚氏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聽見顧柔在旁抽噎,這纔將她拉到身邊,溫言軟語開始解釋:“好孩子……”

顧柔不怎麼願意被她拉住,她還是比較喜歡把自己養大的娘薛氏,於是掙了掙,不情願地道:“娘,您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姚氏默默無語,察看四下無人,悄聲道:“誰是你娘,你娘是薛氏,你應該叫我姚姨娘。”

顧柔擡起眼睛,兩滴淚掛在臉頰上忘了擦:“不是你說,你是我親孃麼。”

“傻孩子,那些都是我爲了保護你說的謊,你不必擔心,你看你的眉眼,一定像你生母,怎麼可能是我的女兒。”

顧柔四肢一鬆,癱軟地扶着桌几坐下。一切恍如夢境,都有些分不清真真假假了。

姚氏嘆了口氣,道:“秋兒他被連城撫養長大,心性已非我所能制,我不瞭解他的性子,只能依靠這樣說來保全你,希望他能夠念及骨肉親情,不來加害你。”

顧柔心念一轉,終於醒過神,問道:“姚姨娘,連秋上當真是您的親生孩兒?”

姚氏擡頭望着這間屋子的天頂,一切擺設,宛如回到囚籠,昨日的災厄留下了無辜的新生命,她長長嘆了口氣,喃喃:“我因爲產後不久,便使用武功出逃,後來輾轉流離去到洛陽,早就傷了根本;也怪我狠心造孽,拋棄了秋兒,所以老天爺再也沒有賜給我第二個孩子。”

顧柔吃驚不小,姚姨娘說的話,果然半真半假,她雖然不是姚氏的女兒,但連秋上卻是她的兒子!

姚氏扶着桌几,低聲咳嗽起來:“人的福分和緣分有定數,改不了。我深恨連城,卻愧對阿秋,如今想要彌補,只怕已是晚了。只希望他不要鑄成大錯,犯下屠戮蒼生,染禍江山的罪過。”

顧柔聽了一陣沉默,如今的連秋上已經是箭在弦上,就算他內心仍然存有一絲溫情,然而時事所迫,謀反之罪不容他回頭,他只能在成王敗寇中選擇一個非生即死的結果。

當夜,顧柔和姚氏同睡一屋,姚氏聽顧柔說起日前之事,擔心連秋上來騷擾顧柔,連顧柔起夜也形影不離地陪同,倒使得顧柔安心了許多。

顧柔躺在牀榻上,把白天發生的事講給國師聽。

這些陳年往事,若非情勢所逼,姚氏決不會同人提起。於是國師也是第一次聽到姚氏年輕時候的這些遭遇,不由得唏噓感慨。

顧柔問:【你嘆氣什麼。】

國師道:【我替我母親嘆息,她本應該嫁給別人,不應嫁我父親。】

顧柔好奇了:【爲什麼。】

國師道:【因爲倘若我是父親,也會喜歡姚姨娘。】

顧柔更好奇:【爲什麼?】

國師坐在軍帳中的桌案前,連夜查閱前線傳來的戰事情報,此刻停下來,默默作想了一會兒,如實答道:【因爲她更像你。】

顧柔又溫暖、又心酸。姚氏的命運,不可以說是好,然而她最後畢竟和最愛的人在一起了。她也會像姚氏這樣嗎?

如果需要付出犧牲,才能夠換來和他相守,那她也是願意的。

她輕輕翻了個身,背對着姚氏。忽然聽見他溫聲道:【我也不會讓你成爲姚姨娘……再過五日,大軍便要發動總攻了。】

她心頭一跳。這極其機密的軍情,也是他心中對她的一個承諾。不管在哪裡,他一定會千方百計救出她。

此刻,雖然身處在建伶城的宮苑內,然而她心底卻踏實極了,暖意充滿了胸襟,她可以全心地去相信他,託付他。再沒有人比他更值得信任,從能力,到感情。

顧柔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怕的,只要不是兄妹就好。】

也只有他,可以令她在危險和困苦中還能夠輕鬆笑出來。他雖然心事重重,卻也默契地順着她,用玩笑去替她寬心:【那是自然,以本座的才智,怎麼可能有你這樣的妹妹。】

他這樣說,心裡卻突發奇想,倘若當真是兄妹,那他該如何是好?

這詭異的設想實在太過殘酷可怕,他都不禁要打冷戰,但是,就算是那樣,他說不定也絕難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於是,他咬牙切齒地道:【回來趕緊生個孩子,容貌似你,才智如我,省得夜長夢多!】說罷重重嘆氣。

顧柔也嘆氣:【幸好你娘嫁給了你父親。】

他微怔:【爲甚麼。】

【要不然,就沒有你了,這世上若沒有你,那我一個人多沒意思。】

他又是一怔,心中一股柔情和刺痛同時襲來,令他忍不住擡起頭,去看從營帳門口縫隙中透過的月光。清冷又殘酷的月光,在冬日很是常見,然而一段悠長又沉重的相思,卻把這段月光寄託得極是溫柔。

他不禁披衣起身,走出軍帳,立在門口久久地望着月亮。再過幾日,便是元月初一,千門萬戶團聚的佳節,他會更想她。

與此同時,顧柔也已起了身,不約而同地望着宮苑窗外的月光:【大宗師,你看見月亮了嗎?】

【嗯。卿卿,】他算了算日子,忽道,【今年我要同你一起過元日。】

……

翌日,連秋上單獨召見姚氏。一見面,他大改先前傲慢態度,先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幾個親信近侍。

人一退下,他立刻走到姚氏面前攙扶,跪下稱呼:“母親,孩兒不孝,這才同您相認。”

姚氏一怔,禁不住感動落淚,她慌忙將連秋上扶起,卻不知說什麼纔好。在這世上,她還有一個兒子,彷彿是生命中的一段補償。

連秋上亦雙目含淚,以袖沾目,道:“先前孩兒在殿上,只怕人多口雜,這等消息傳了出去多有不便,故而沒有立刻與母親相認,請母親饒恕!”

姚氏連連搖頭,她又怎會計較這些。

連秋上扶起姚氏上座,道:“我從未盡孝過一日,希望以後能夠長隨母親身側侍奉。”

他起兵造反,姚氏心知一旦和他相認,也不會再有安寧日子了,然而,她不會在乎這些,只要他肯認這個母親,她願意陪着他一同贖罪。她含着淚正要勸說連秋上休兵止戈,卻聽連秋上話鋒一轉,道:

“既然母親肯認我這個兒子,不如就替我勸勸阿妹,令她交出鐵衣,助我一臂之力。待我拿下江山,一定會好生侍奉母親,照顧妹妹,令你們尊榮富貴,無上榮寵。”

姚氏驀然一怔,她看向連秋上,只見他俊美無疇的年輕面容裡,顯出銳利囂狂氣態,儼然又是一個連城。

她忘了,這是連城養出來的孩子,又怎麼會是甘於俯首屈膝之輩呢?

姚氏心中驀然警醒,帶着無限悲哀,好生勸他道:“秋兒,你怎麼可能對抗得了朝廷?朝廷的軍隊已經打到建伶城郊,你也該清醒了,你如今一分的勝算都沒有,何不爲自己,爲你的家眷子嗣留一條退路呢?”

連秋上瞬間變色,鬆開姚氏,瞠目怒喝:“我沒有退路!走上這條路就沒有退路!倘若我得到鐵衣,撐過這個冬天,慕容情的主力耗死在此,我乘機反攻,雲南焉有不勝之理?是你一直在阻撓我,想要斬斷我唯一的退路!”

姚氏雙目淚流,卻自己擦乾,冷靜地搖頭:“我兒,我自小看着阿情長大,他的爲人我很瞭解,他沒有你想得這般簡單,你是鬥不過他的。你收手吧。”

姚氏心平氣和的一句斷語,卻反而更加傷害了連秋上的自尊心。

他目呲欲裂:“你拋棄我和父王,一天都沒有養育過我,如今卻爲了慕容修的兒子,要我拿命去送給他?我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兒子?”

他言至末尾,滿心哀痛失望,幾近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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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氏的無情相逼, 終於令連秋上下了狠心。既然從生母處難以打開缺口,他便決定直接從顧柔下手, 他命人將姚氏和顧柔分開軟禁。

顧柔被帶出瓊瑤苑, 去見連秋上。

連秋上一改往日狠厲態度, 將顧柔認作妹妹,對她和顏悅色進行勸說:“小妹, 先前王兄不知實情,唐突了你,望你莫怪。如今既然知道了, 在這世上, 我只有你和母親兩位親人, 我待你們好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再害你呢?望你念在同胞之情, 能夠原諒王兄的過失。”

顧柔覺出他話裡暗藏玄機, 便順着他的話,道:“我原先也不知實情, 若非母親相見說明真相,只怕早已在此遭遇不測。如今既然阿兄肯認母親和我, 我只求能夠平安回到洛陽, 懇請阿兄放了我和母親!”

連秋上聞言皺眉,道:“我纔是你的親人, 你又要回洛陽作甚?你想回去幫慕容情來害我?”

顧柔連忙辯解:“事到如今,我也不求攀附阿兄的榮華富貴,只求平安度過餘生, 我會將鐵衣的配方留給阿兄,但是須得用我和母親的自由來做交換。”

連秋上面色一沉,心道,她同我相認,卻不肯留在雲南;何況母親一直心向慕容家的人,妹妹又怎麼會違揹她的意思給出配方?其中只怕有詐。

他沉吟片刻,只說要再考慮考慮,命人將顧柔安排在一處偏僻的宮室,不許她再與姚氏見面,防止兩人串通商議對策。

顧柔所處的那間宮室,原本是一處冷宮,當年曾有連城的側室妒忌瑤妃受寵,在食物中予以下毒加害,被連城的近侍識破上報。連城震怒之下,便將這名側室打入冷宮幽禁起來,後來又嫌那冷宮夜夜傳來的淒涼歌聲太過聒噪,令人將之絞殺。於是這座並不大的宮苑,從此變得更爲寂寞冷清,門可羅雀。

這宮室因爲顧柔的到來,臨時匆忙打掃過,然而,顯然這打掃的宮人們也不夠上心,顧柔一重一重進入院落,沿路皆是腐敗落葉,牆頭檐下蛛網成陣。進了屋,各種擺設陳舊破損,也無人來修繕,只有一個眼花耳背的婦人負責服侍她的飲食起居。

這一切,顯然是連秋上對她的一種懲罰加威脅——隱藏着一種如果她不按照他的意願辦事,便極有可能會在此終老一生的意思。

顧柔心想,這般也好,這冷宮離連秋上的住處遠,就少一些騷擾。她見桌上茶壺已空,問那伺候的婦人打水,驚得那婦人慌忙跪地頭叩頭:

“皮娘……不敢!皮娘……有罪,求王爺恕罪!”

原來這婦人原來喚作皮娘,乃是服侍連城那位側妃的老宮人,隨着主人獲罪,她也隨之來到冷宮侍奉,就此終老一生。

顧柔見她說話顛三倒四,而且神志昏亂,想來也指望不上由她伺候,便自個出去詢問衛士,取了飲水和食物,又親力親爲將臥房整理一番,總算可以住下。

到了夜裡,顧柔躺在榻上,正預備睡了,忽然聽得院子裡傳來陣陣哭聲,淒厲哀涼,使人難眠。

她起身到窗口一瞧,只見那皮娘神色惶惶,正手拿一空碗在院中晃悠,一邊喃喃自語:“夫人……請用,喝了它罷!喝了……它罷!”

不知怎的,這場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顧柔瞧了一陣,再也無心睡眠,披上衣裳去找守門衛士,問道:“皮娘還在院中,你們不將她帶回去歇着麼?”

那守衛不以爲然答道:“這婆子瘋了多少年了,管也沒有,由着她去!”

顧柔心煩得很,她有些害怕同發瘋的皮娘共處一院,想要出去走走透氣,左腳才跨出門檻,便被左右衛士架起刀戟,雙雙攔住——

“沒有王爺手諭,不得離開此地半步!”

顧柔無奈憋悶,回頭看一眼那幽深的宮苑,又擡頭望見繁星密佈的天空,嘆了口氣,正要轉身回去,忽聽後面傳來一聲細語:“放她出來罷。”

兩名衛士俯身行禮:“王妃娘娘。”

顧柔只覺這聲音聽着沒來由的熟悉,似曾相識,藉着月色定睛一看,見那月光下婢女們簇擁着一位藍衣美人,穿着件纏枝牡丹花的鳳袍,生得肌膚雪白、眉眼纖細,原本因爲過於素淨而稍顯寡淡的面容,被濃豔的服飾和妝容裝點得恰到好處。

顧柔只覺眼前一亮,那熟悉的眉眼,令她驚覺——這被稱作王妃的女子,正是昔日她在洛陽世子府見過的,連秋上的寵妾白菀!

她尚且記得當時連秋上委託僱傭她,查到世子府的白氏姐妹,妹妹白冰曾經僱兇加害姐姐白菀,連秋上當時頗爲震怒,意欲將白氏姐妹全部趕出府去,怎麼白菀此刻卻出現在了雲南,還當上了王妃?

面對顧柔的愕然,白菀顯得平靜溫和。她命令衛士:“你們先將她放出來。”“這……”兩名衛士道:“稟告娘娘,王爺有令,無他准許,此女不得踏出宮苑。”“本宮只帶她在宮苑內走走,片刻便回。”

衛士們面面相覷,正在遲疑,白菀嗔怒道:“難道本宮說的話都不管用了麼!”她生性溫順,即使發怒,態度仍然顯得較常人軟和許多。

“是,娘娘。”

顧柔隨着白菀一路行至後花園。建伶城氣候四季如春,雖然是冬日,氣候漸冷,但庭園中仍有不少梅花和早茶,濃郁的香氣在夜色中陣陣襲人。

白菀將顧柔帶到一株白梅樹下,屏退了左右侍女,同她道:“小柔姑娘,我知道你是王爺的親生妹子,他是個心善之人,本不會過於爲難你。可是如今,南中正值生死存亡的關頭,我懇請您念在骨肉親緣的份上,能夠襄助於他……”

顧柔微覺詫異地擡起頭,只見白菀目光盈盈,帶着幾分哀求和懇切。

顧柔反問:“白姑……不,王妃娘娘,您怎麼會在此地?我記得當時王爺回雲南,路上並未攜帶任何家眷。”

白菀道:“王爺心善,到達雲南之後,又念及昔日恩情,命人將我從京洛帶回。小柔姑娘,你看他爲人很是念舊罷。你早與他有故交,如今又兄妹相認,倘若您肯歸順於他,他定然待你很好的。”

顧柔只道白菀這番舉動,乃是連秋上派遣她來做說客,心嘆連秋上也太低估自己了,白菀這番話,又怎麼打動得了她?

她正要開口,忽然聽見一聲通報:“王爺駕到!”

連秋上聽聞衛士傳報,知曉顧柔離開冷宮,倏忽而至,見到白菀和顧柔站在梅花樹下,不由得勃然變色。

白菀朝他盈盈施禮,柔聲道:“王爺……”話音未落,卻被連秋上大力一揮,反手抽了一巴掌。

白菀原本身形纖弱,這一耳光甩在她臉上,令她整個人撲在地面,捂着滲血的嘴角,回頭既委屈、又不解地看向連秋上——自從她被接回雲南以來,連秋上待她可以算是情深義重,不但有求必應,還冊封她爲正妃,可是爲何此刻說變就變,難道因爲她私自將顧柔帶出,就要如此大動肝火麼?

她想起先前連秋上曾經對顧柔有過歡喜之情,難道說,他仍然沒有接受兄妹關係的身份,還對顧柔抱有那種感情?

白菀想到此處,不由得心寒心酸,叫了一聲:“王爺。”連秋上怒氣未消,衝旁邊兩名驚慌的侍女喝道:“王妃乏了,還不送她回去歇息!”“是,王爺。”

顧柔看着那數名侍婢攙扶起白菀,手忙腳亂地簇擁而去。

連秋上回眸,瞪了一眼顧柔,並未同她說什麼,只是厲聲責問侍衛:“誰放她出來的?”

那兩名負責看守冷宮的衛士被帶到跟前,連秋上厭煩地一揮手,表示不留人。於是兩人均又被拖了下去。看那樣子,似乎是將要遭遇極刑的懲罰。

連秋上無法懲罰白菀,於是便處死違揹他命令放走顧柔的衛士,殺雞儆猴,令其他人不敢再犯。

顧柔又被送回冷宮。

後半夜,她依舊睡不着,聽着院中皮娘咿咿呀呀的絮語聲,顧柔一直在想——

連秋上這等冷血無情的梟雄,能夠在安全回到雲南之後,還惦記着這個曾經被他拋棄在洛陽的妾侍,說明他對白菀的確與對其他女子不同,至少是有幾分真情的。白菀今夜所爲,不過是爲了幫助連秋上說服自己投誠,就算瞞着他,但也不會將自己放跑,連秋上應該知道她這份心意,卻何故衝她發那麼大的火?

顧柔越想越覺得蹊蹺,總覺得連秋上如此費盡心思接她出京,立她爲妃,不可能就如此態度轉變,棄若敝屣。

而且白菀在京城時,曾經是太尉雲晟家的舞姬,出身相當低微……

對了,就是這裡!顧柔福至心靈,忽然想到了其中關鍵。

她分明記得,當時連秋上查到白冰僱傭離花宮的刺客小謝,當時極度憤怒,連白菀也一併連罪,說要將白菀“打發回去”。白菀是雲府的人,這“打發回去”,不就是回到雲府麼。

既然白菀回到了雲府,深宅大院,想要脫身必然不易,何況連秋上的身份如此特殊,他又是如何能夠從雲晟手裡,再次帶回白菀的?

顧柔腦際,忽然閃過連秋上因爲極度的惱怒,甩在白菀臉上的那一巴掌。

一瞬間,她似有所悟。

——連秋上之所以那般震怒,並非因爲白菀擅自帶顧柔離開冷宮,而是擔心顧柔看見白菀其人,發現他和太尉雲晟的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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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朝廷的大軍兵臨城下,而連秋上卻能夠處亂不驚,他之所以能夠如此自信有餘,正是因爲他在朝中有內應——太尉雲晟兼任後方的糧草總提調官,手裡拿捏着朝廷大軍遠征所需要的兵馬錢糧,一旦中止供給,那對深入雲南的朝廷軍隊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顧柔想破這一層,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由得心驚肉跳。

雖然已經很晚了,但她還是立即去叫國師:【大宗師,小心雲晟,他極可能跟連秋上暗通款曲!】

沒有想到,國師也未入眠,此刻的他正在召集將校,商討如何應對一個突然而至的巨大危機——來源正是後方的補給線斷裂。

事實上,就在顧柔發現這樁事情以前的當天早上,朝廷軍派出的白鳥營斥候來報,後方糧草出現供給問題,毫無原因,無人報信。催發軍糧的幾道文書全進了武陵和零陵二郡,卻猶如石沉大海,杳無迴音。

國師道:【本座已經知曉,你不必擔心,本座自有安排。】

顧柔睡下了,可依然無法入眠,她怎麼能不擔心!孤軍深入,後方糧草被切斷,更有可能是退路被切斷;隆冬已至,而建伶城中的雲南軍隊又嚴防死守,這樣耗下去,情況極度不利。

她想起國師說起的五日內攻城,想來事到如今,也只能背水一戰了罷,這一戰若是朝廷軍不能取勝,怕是危險了……

……

顧柔爲此事心神不寧了一整晚,到了清晨之時,剛好外頭的皮娘不鬧騰了,她終於恢復一絲睡意,正昏沉進入夢鄉之際,忽然聽得外頭傳來嘈雜腳步聲,一行人進入內院。

顧柔被驚醒,慌忙起身來,撥着窗舷朝外張望,只見連秋上率領一隊鎧甲將官立在院中。

她心裡一驚,慌忙扯起衣裳穿好,不曉得他這一趟又要作甚。匆匆忙忙扣鈕釦時,外頭門被敲響,卻是個通傳的侍婢:“姑娘請快快起身,王爺有請。”連秋上並沒有闖進來。

顧柔更衣完畢,出了屋,只見所有人皆披戰甲,連秋上站在將校簇擁之中,身穿兩鐺銀甲,外披靛青色披風,帶着弓矢箭囊佩刀等物,他雖然並不壯碩,但身形挺拔頎長,這般武裝下來,看起來威嚴凜然,自有一派雍容華貴的王者風範。

顧柔暗道不妙,這等隆重,莫不是雲南軍準備出兵正面迎戰,要殺她祭旗了?

連秋上倒不曾存殺害顧柔之心,只把她帶到了建伶城的甕城之上。

從此處眺望,可見城下的平原地帶一路延伸,伴隨江河交錯,匯聚向西南部的滇池。滇池波平如鏡、湛藍似海,在青色的天空下閃着璀璨光芒,羣山抱腹其間。

“如今正是冬季,枯水時期,看見那條河了麼?”連秋上道,“待到春天再臨的時候,冰川融化,萬物復甦,河裡的水便會重新漲起。”

顧柔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條碧綠絲絛般的河帶在山巒中盤旋圍繞,注入滇池一方,又從另一頭化出無數支流,錯落交叉引向四方。

連秋上道:“那是盤江。隆冬一過,春水將至,你知道那時候會發生什麼?”

顧柔不明其意,望向他,搖了搖頭。

“開春的時候,春雨綿綿,又兼雪水融化,到時候水位上漲,江河奔瀉;地形皆會一時改變。我等軍隊船行其間,早已熟悉狀況,而北方軍隊卻不利於作戰。”

顧柔驚訝地瞪着他,只見連秋上面含微笑,遠眺山河,舉手投足間已顯示出無限的自信。

她心頭暗恨,偏生他說得戳中痛楚,朝廷軍多是中原子弟,不擅水戰。冬季的枯水期尚好,一旦春天漲水,潮氣四起,也極容易引發疾病,更加不利士氣。

連秋上盯着顧柔的神情變化,好似也從中明白了什麼,帶着一種挑釁,悠悠說道:“這一戰,慕容情註定要鎩羽而歸,不但這樣,我還要他埋骨於此,身敗名裂!”

顧柔捺着怒火,乾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兄長,我誰也不想偏幫,只求一個平安。”

連秋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看完地形,顧柔又被連秋上帶去旁觀閱兵。顧柔見到校場內,三軍井然有序,軍容嚴整,士氣高昂,不由得心中擔憂。

連秋上還帶着顧柔參觀他的軍陣,其中頗有示威之意——他要讓顧柔這個妹妹看見,他是行的,他必然勝過慕容情。

顧柔卻越看越心驚,她在雲南軍隊的陣中,發現了一些特殊的大型守城武器和軍械。這些武器,有些甚至是朝廷的軍隊剛剛着工匠打造出來,比如離她不到丈餘的那架老虎車,是在攻打下牂牁郡後,國師召集工匠,親自審閱圖紙加以改良,最新造出來的巷戰武器。

這等新玩意,朝廷軍也剛裝備不久,怎麼瞬間連秋上的軍隊也有了?

顧柔驚覺——這裡頭一定出了問題,咱們自己人的軍隊裡頭,必然存在着內鬼,泄漏了這些至關重要的圖紙!

顧柔的臉色陰晴不定地變化着,連秋上淡然旁觀,目光愈加顯得冷漠。

這時,有士兵來報,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楊二公子回來了。”

連秋上面色一變,鋒銳的雙目中,掠出一道意氣風發的閃光:“走。”

……

顧柔旁觀完連秋上閱兵之後,心情忐忑不安,想着要將這些全部告知國師,然而用心聲呼喚了他好幾次,卻暫時未有聽得迴音。

她正焦躁,卻又來一隊人馬,是騎兵兵尉刀祁,他奉連秋上剛纔傳來的口諭,將顧柔帶去內宮中一處幽暗庭院。

這庭院是用以關押犯了罪的宮人的,所經之處,處處哀鳴,有不少手持廷杖的行刑守衛經過,顧柔見到迎面過來一老嬤,手裡託着的銀盤中,竟然盛放着一對血淋淋的人耳朵,頓時感到既驚悚,又噁心。

她被帶到了一處暗室。火摺子一擦,守衛們將四角的燈臺點亮。

刑架上掛着一副不成人形的身軀,那女子頭髮散亂、遍體鱗傷,聽見響聲擡起頭來,原本想要衝敵方吐唾沫,卻在擡起頭時看見了顧柔,不由得吃驚盯着她看。

顧柔也在看她,終於認出了那張血跡斑斑的臉是譚若梅。

白鳥營的老兵譚若梅,被俘虜之後便一直關在此地,然而無論刀祁使用何種酷刑折磨她,她都咬死牙關,不肯說出絲毫軍情。

顧柔驚異,叫了一聲:“若梅!”想要過去,刀祁卻敏捷伸手,將她臂膊夾住,他力大無窮,於是顧柔再也前進不得。

譚若梅卻在努力蠕動嘴脣,她原本傷勢過重,已經無法開口,此刻卻好似拼盡了全身氣力,想要對顧柔說句話。

“若梅!”顧柔眼中噙淚,大聲叫喊她的名字。

譚若梅死死地盯着顧柔,奮力吐氣,口中泄出斷不成句的字眼:“小心……天……”

刀祁眼疾手快,左手鉗着顧柔,右手抹向腰際,一把短匕脫手飛出,刺穿了譚若梅的咽喉。

譚若梅張了張嘴,頭輕輕一低,再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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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被刀祁拖着的那隻手掙脫不得, 雙膝一曲,虛軟跪落於地。

面對死去地譚若梅, 懷着滿腔的仇恨, 她咬緊牙關, 仰起頭問刀祁:“你們帶我來這,就是爲了讓我看這個?”

刀祁對這個看似柔弱, 骨子裡卻又強硬的美人充滿了興趣,他原先便是親手捉顧柔回來的人,若非王爺扣留顧柔, 他早就將此女據爲己有了。此刻盯着她, 眼神幽幽地道:“你若交不出王爺想要的東西, 下場便同她一樣。”

顧柔垂眸,一邊搖頭, 面上冷笑不語。刀祁皺了皺眉, 示意看守將譚若梅的屍首放下來。

屍體被運出去,外頭也剛巧來了人, 進來的是刀祁的裨將。

裨將向他稟報:“楊皓已至,正於外面等候。”

聽見這個名字, 刀祁神情一變, 顯出幾分不服和厭煩之色。

楊家和刀家的對立,在雲南也早有淵源, 這兩家人均是雲南的望族。

刀家世代盛產武將,刀祁的父親刀羅雙便是當今雲南的軍尉,連城在時, 立下頗多戰功,如今連秋上自立後,加封他爲國尉。而楊家則謀士輩出,國相楊素正是楊家的嫡長孫,而在他之前,楊老太公也曾擔任過連城的國相。

這楊家和刀家一文一武皆是寧王的左右臂助,然而刀羅雙和楊素這二位得意之臣卻始終不能達成將相和,雙方各據黨派,相互明爭暗鬥,競爭權勢和財富。加上老臣刀羅雙心高氣傲,自恃戰功累累,向來不滿楊素這乳臭未乾的青年居於國相之位同他平起平坐,常在朝堂和四下的碰面中,露出輕視打壓之意,於是雙方更加水火難容。

這半年來,因爲雲南和朝廷的戰爭對抗,外面情勢緊逼,所以楊素和刀羅雙才擱下了鬥爭的工夫,但骨子裡頭對於對方家族的仇視,卻是無法改變。於是,此刻刀羅雙的兒子刀祁,聽到楊家人的名字,立即脣角一撇,輕視之情溢於言表。

裨將問:“是否要將他帶進來。”

刀祁本想說“這是王爺交待給我的事,何須他來插手”,然而很快又想到,楊皓身無掛職,能夠隻身進入這裡,只怕也是出自王爺的意見。於是,他無可奈何,卻又不肯服輸地哼道:“帶進來。”

穿着一件不束腰長袍的年輕人被請進來了。他個子不高,兩撇八字眉毛,瘦骨嶙峋的臉反襯得他一對眉眼甚是明亮,面容上能看出幾分同楊素的相似之處。只是臉上掛着謙遜恭敬的笑容,比趾高氣揚的國相楊素溫和許多。

刀祁冷哼一聲,還沒來及問話,楊皓便朝他謙謙一禮,道:“小刀將軍,別來無恙。”

顧柔情緒尚未從譚若梅的死中恢復過來,她原本垂頭而坐,忽然聽見這個似曾相識的聲音,不由得茫然擡頭,緩緩回過身去看他。

視線從下往上移動,顧柔瞧見了,在她身後,一雙皁靴配着長上等絲織長袍,青年的髮髻梳得很整齊,頭髮油光滑亮,扎着士人常用的巾幘,笑笑地正瞅着她。

他溫文爾雅,一如初見的情形。

顧柔呆了片刻,詫異脫口:“田秀才?”

她先是狂喜,然而立即轉悲:“你也被捉了?”她停下來,看見田秀才那微笑淡然的眼神,哪裡還有那愛好插科打諢不着調的影子,不由得一震。

刀祁在一旁回答田秀才的話:“楊皓,本將乃王爺親封的騎都尉,你無官無職,應當稱呼我爲刀將軍,同我行禮纔是!難道你們楊家號稱書香門第,連稱呼人的規矩都沒教過你麼?”

“是是是。小刀將軍。”楊皓微笑着,故意煞有介事地朝他誇張一揖,刀祁沒那個閒情去領悟這份故作幽默,冷哼一聲轉過身去。

顧柔徹底震驚:“秀才,他叫你什麼?他爲什麼叫你楊……楊什麼?”

楊皓微微一笑:“小柔,別來無恙。”他換上了貴族的霜青衣袍,舉手投足意氣風發,瀟灑自如,儼如脫胎換骨。

顧柔看了看刀祁,又看了看田秀才這身打扮,臉色陡沉:“秀才,你投降背叛了?”

田秀才笑容可掬:“背叛?決不可能。”他微微側身,朝着虛空裡王殿的方向高掬一禮,朗聲說道:“我楊家世代忠於連家,發誓爲王爺效忠,又怎麼可能背叛呢?”

他說罷,回過身,面對驚詫無比的顧柔,終於笑着解釋:“在下本名楊皓,乃是建伶王家次子,當今國相楊素正是家兄。”

顧柔張大了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楊皓從容自在地撣了撣衣袖,掀開袍服一角,單膝半蹲下來,對顧柔道:

“顧柔,我這次特地提前趕來,是爲了替王爺來勸你歸降。否則我還會在白鳥營繼續潛伏一段時日。”

顧柔嘴脣動了動,不知是因爲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太可笑,還是因爲極度的悲哀:

“所以,你化名加入白鳥營,和我們大家一起訓練上陣,都是爲了替連秋上當細作?”

“不錯。我潛伏中原數年,正是爲了替雲南籌謀尋找機會,”楊皓說到此處,垂眸微微一笑,似乎還帶着田秀才式的靦腆,“原本我體質薄弱,無論我怎樣錘鍊體魄,然而三年下來一直無法通過招兵考覈,於是我便轉換途徑,去考太學。”

楊氏兄弟自幼在家接受族學教導,其兄楊素文韜武略,而弟弟楊皓則有個過目不忘的專長,專攻術數和經傳。他喬裝改扮變換身份進入洛陽後,懷着滿腹經綸,去參加太學考試,準備混入書吏隊伍,但剛巧白鳥營軍侯周湯來到太學,想要跟博士手下挑兩個文書官,楊皓博聞強記和過目不忘的本領給周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便被他舉薦進入白鳥營。

楊皓就這樣機緣巧合地,進入了朝廷軍最爲機密和前線的情報機構,成爲一名白鳥營斥候。

他也漸漸在軍營中適應,裝憨扮傻玩世不恭頗有一套,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誰都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弱質彬彬的書生,卻藏着這般驚天的身份秘密。

顧柔越聽,心越是冷得透徹:“原來你同咱們大家交朋友,一起受訓,一起過爬山過河,一起去出任務……都是假的。”

“是。”楊皓蟄伏甚深,小小演技,於他而言不在話下。

顧柔眼中,突然迸射出憤怒的光芒:“若梅是被你出賣的,對不對?你利用了她!”

“不錯。當時我已經知曉你是顧之言的女兒,便設計使你落入王爺手中。但此事事後卻爲譚若梅覺察,只是她太愚蠢,還企圖勸我自首投誠……”楊皓微微一笑,繼續道,“我自然是假意應允,半路上將她制服,交給了王爺哨探。”

淚光在顧柔眼中微微閃動,但很快地,又被屏了回去。她不想在這種無情無義的人面前浪費眼淚。

“咱們軍隊的老虎車圖紙,也是你泄漏給連秋上的。”

“不僅限於這些,還有新改良的大牀弩。不得不說,你有個很厲害的情人,他很會改良武器;不過可惜,他高高在上,看不到我在白鳥營竊取這些果實,”楊皓眨了眨眼睛,言語中,夾雜着對國師的幾分欽佩,又帶着幾分瞞天過海的狡黠和自得,“還有梭子車、牌子車、火油車、塞門刀車……圖紙我全部拿到了,這些會對建伶城中的我軍防守有很多用處,雖然許多來不及臨時製造,但至少,知己知彼,掌握了朝廷軍的攻城弱點。”

顧柔忍不住大罵:“你真是一個狗東西,不,豬狗不如!”

她按捺不住,幾乎要從地上朝楊皓撲過去,刀祁出手如電,一把按住顧柔後邊,將她右手壓到身後。顧柔動彈不得。

楊皓衝着刀祁微微一笑,以示感謝。又對顧柔道:“倘若這般形容我,能夠讓你稍稍解氣,並且冷靜下來考慮事情的話,那麼或豬或狗,我就不妨做一回罷。不過顧柔,你還是應當想清楚,慕容情的軍隊早晚要葬身於此,你早一點投降歸順我王,豈不是少吃一些苦頭?休要學做那譚若梅。”

他不提倒罷,一提譚若梅,顧柔恨不得將他這等負心絕情的虛僞之輩撕成碎片,她原想罵他,但看見楊皓臉上那淡定的微笑,便知曉這個人心態何其沉穩,僅僅是辱罵他毫不在意。於是,她休了這個念頭,剋制了一番,沉默不語。

楊皓見她在思考,追問:“鐵衣的配方是否真的在你手中?”

顧柔擡起頭,答非所問:“你說朝廷軍必敗,你憑什麼這麼說?難道不是因爲如今大軍圍城,你們撐不了多久,所以來同我求鐵衣配方麼?若是你勝券在握,何必放着細作的身份不要,來做這個說客求我!”

楊皓的微笑中顯出一絲苦惱,他顯然不介意和顧柔分享他此刻的心路歷程,他認爲,把現實和真相說得越露骨直接,就越能夠瓦解顧柔的意志:

“離開白鳥營,一是因爲那個冷山,他開始懷疑我;二是因爲……我聽說王爺竟將你認作親妹,我擔憂王爺中了慕容情的計策,故而星夜趕回。”

作者有話要說:  田瓜皮登場,掏出星月棒:變身吧……楊皓!(幕布降下,過場音樂)

(幕布起,楊皓換裝完成)

楊皓:既然你誠心誠意的問了

連秋上:那本王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

楊皓:我們是穿越在雲南的火箭隊

連秋上:爲了防止世界被破壞,爲了維護世界的和平

楊皓: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連秋上:我們是穿梭在銀河中的火箭隊

楊皓: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着我們

連秋上、楊皓:就是這樣!

刀祁:喵……喵……

顧柔掏出鐵衣:代表月亮消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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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聽了不由得一驚,想着若是姚氏的謊言被拆穿,連秋上知曉真相,那自己性命岌岌可危。

楊皓繼續道:“不瞞你說,如今我們在朝中早與雲晟達成協定,雲晟野心勃勃,而晉王垂暮,若是慕容情兵敗身死於雲南,晉國則日薄西山;屆時雲晟便可以外戚之尊,挾天子以令諸侯;你覺得雲晟會不會算這筆賬呢?”

他的話字字誅心,顧柔曉得國師領着大軍在外,很可能已經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便感到心頭陣陣刺痛,她焦慮萬分,卻無能爲力,擡起頭看着楊皓時,眼神一片茫然。

楊皓見她怔怔發呆,認爲時機已到,嘗試勸說顧柔。他側過身,靠向顧柔耳邊,不顧身後刀祁探頭探腦好奇的目光,壓低了嗓子,以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小柔,我知道你謊稱王爺親妹是爲了自保,這我不怪;只要你肯交出鐵衣的配方,我決不會同王爺揭穿此事,你仍然可安心做你的郡主娘娘。”

他以榮華許諾,以生命爲要挾,顧柔看着這樣的楊皓,從他身上找不出一絲一毫田秀才的影子,充滿了失望和痛心。

那個曾經共患難同甘苦的至交戰友,卻是一個虛僞的謊言,然而不論這個謊言多麼險惡,她仍然無法瞬間毀滅那些過去的美好。大家共同生活,一起戰勝痛苦,一起擁有過的日子……那些時候,他也身在其中,放聲歡笑和痛哭,那些都是假的嗎,沒有片刻的真實?

滿心的悲哀。

顧柔曉得這個問題傻得很,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要問:“田秀……不,楊皓,周軍侯死的時候,你也哭了,那也是假的嗎?”

楊皓正等待着她的回答,沒料到顧柔突然有此一問,他頓時愣住了。半響,他立起身來,短促地回答:“是,全部都是假的。”

楊氏一族,一個在建伶城中只需要報出自己的姓氏,就令人如雷貫耳敬仰佩服的望族,經歷了世代書香門第的傳承,表面的光鮮背後,擁有着不爲人知的煎熬難關。一方面,連年擴軍備戰,已經讓以刀家爲核心的武將集團不斷乘機進行勢力擴張,誰掌握了兵權,纔有資格真正說話,刀羅雙之所以敢對他的兄長楊素如此傲慢,正是因此。另一方面,在文官集團內部,雖然衆官明面上皆以國相楊素馬首是瞻,然而背地裡,以別駕牟士昭爲代表的牟家,以侍郎屈橫爲代表的的屈家,紛紛均在崛起,他們不斷擴張自己家族的田畝、財富、官場勢力……須知道這一鍋子飯食就這麼多,別人多吃一口,便是從楊家口中掠去一口。楊家的地位不復當年,岌岌可危。猶如錦衣華裘,內裡卻滿是千瘡百孔的疏漏。

於是,父親這纔將他派出去,臥薪嚐膽,韜晦蟄伏,以期爲家族立功。

原本楊皓同兄長楊素一樣,滿腹經綸,經緯之才,然而只是因爲長幼之差,他必須接受這般的命運。楊素是被選中的幸運兒,而他,卻被髮往中原,冒着未可知的風險接受命運的錘鍊。

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灰心沮喪過,尤其當他因爲體質薄弱,屢次不能通過徵兵考覈,他更是萬念俱灰——無法達成父親的目標,意味着他不能回到雲南,難道真要在這中原之地了此一生?

隨後,他決定冒着更大的風險,去考太學。然而,考太學對於身份的審查,則遠比徵兵嚴格,層層關係需要打點,這麼多銀錢他給得起,但是錢財來源他卻說不清,故而每次不敢盡力使錢打通關節。於是又一次落榜。

就在他灰心喪氣之時,在太學館槐市外的石碣旁遇到了一名穿着戎服的高大青年。那人以爲他因爲沒能進入太學而沮喪,便笑勸他一句:

“考不上太學又如何,功成名就並非出仕這一條路,大丈夫何必愁眉苦臉?我就瞧不上那些一場考試沒通過,便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酸儒!”

那時候他只是朝這戎服青年微微一笑,雙方攀談起來,兩人站在槐樹下,從忠孝仁義談及當今天下大勢,從黃河水澇談及山川地理,無所不言,暢聊甚歡,如同久別重逢的老友相見恨晚。

末了,直到夕陽西沉,槐花落滿肩頭,他們才意識到一天已經過去。那戎服青年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小兄弟,你還有機會,莫灰心啊。不要離開洛陽。”

楊皓只是覺得奇怪。那時候,他並不曉得,對方便是白鳥營的周湯。

後來,周湯再次造訪,舉薦他進入白鳥營,他在白鳥營的一切,都由周湯打點幫忙,他果真如同一個掏心掏肺的絕世好友幫助他。

周湯是在他們剛剛抵達牂牁郡的那一夜死去的。那時,楊皓看着周湯躺在冷山懷中停止呼吸,他甚至感到一絲微微的慶幸,幸好他沒有和周湯一隊執行任務,如果真是那樣,他會不知道該如何抉擇,是在他身後捅上一刀,還是幫他擋上一箭。

在這世上,或許存在着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引爲終身知己的故事,然而這些決不會屬於他,他的身份,註定不會擁有真正的朋友。他用完成使命回家的信念,牢牢支撐着自己狠心絕情,一路蟄伏。

他鄉是異鄉,在雲南長大的楊皓終於回到雲南,卻又發現闊別多年的土地,竟然變得如此陌生,故鄉又成他鄉。

顧柔這一問,竟然使得他思緒萬千。楊皓髮了一會怔,忽然喃喃重複道:“是,不是,全是假的。”

他也不清楚自己要說什麼。白鳥營的日子,可能是他近五年來最輕鬆愉快的時光。五年,足以消磨青春和意志,徹底改變一個人。他變了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放下田秀才的身份,回到原來的自己。

他將嘴脣抿得緊緊的,想了一會兒,終於將田秀才徹底扼殺,將同一副身體裡重新裝滿楊皓的靈魂。他轉向顧柔,衝着她冷冷微笑:

“看來,你是絕不可能合作了。對麼顧柔?”

當他回憶起自己在白鳥營學習到的一切之時,也徹底地明白了,顧柔不可能投降。

白鳥營的人不會投降。

顧柔以憎惡的眼神盯着他看,簡直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很好,”楊皓點了點頭,蒼白瘦削的臉頰上,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很平靜,卻透着狡黠,“這是你自己選的,別怪我,小柔。”

田秀才……不,楊皓離開了,顧柔怔望着他的背影,悵然若失。

然而很快地,她又迅速清醒過來,朝國師傳回了這條至關重要的情報:

【大宗師,白鳥營裡有內奸,他的身份是……】

……

楊皓離去之後,將前後經過詳細稟報寧王連秋上。當他說到顧柔同國師的情人關係之時,連秋上先是一詫,而後,面上怒色越來越深。

顧柔和慕容情是一對?那麼就是說,他們絕非血緣關係,慕容情作爲次子繼承了慕容修的全部衣鉢,甚至統領國觀和朝廷兵權,他總歸不可能不是慕容修的兒子。

那麼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顧柔,她根本不是慕容修的女兒,所以和慕容情不成兄妹。

於是,他明白了——姚氏在說謊。

那雖然是他的生母,然而嘴裡竟然沒有幾句實話,他簡直不敢再認這個母親了!這顧柔多半也絕非他的親妹。連秋上想到這裡,便覺憤怒難以壓抑,連他世上僅有的親人都對他假的假,騙的騙,他還有什麼好留情?

他頓時下了決心,非要將顧柔整治個生不如死不可。

就在連秋上親自率領楊皓等一隊人,預備去找顧柔麻煩之時,白菀也匆匆來到了姚氏所在的瓊瑤苑。

姚氏知道白菀是王妃,白菀同姚氏見禮,舉手投足恭敬溫順,姚氏見白菀狀貌賢良淑德,心中大感安慰,原本不想多加理會的她,對白菀態度溫和起來。

白菀將姚氏認作母妃,然而姚氏恨極連城,堅決不肯接受這個稱謂,白菀便折中稱呼她爲夫人,道:“媳婦今番前來,是要稟告夫人一個好消息,兒臣已經有了身孕了。”

姚氏一聽,先是驚喜,又是悲哀,爲這未出世的孩子命運擔憂。

白菀道:“所以懇請夫人看在未來孫兒的份上,幫王爺一回,倘若雲南覆滅,這孩子便會性命不保,他還沒來得及出世看一眼,便要胎死腹中……媳婦實在於心不忍……”說着頻頻拭淚。

姚氏默然不語。白菀又道:“夫人,您是小柔姑娘的母親,您去勸說她,定然勝過任何人勸說,這樣對她也是好事。王爺終究是個有火氣的人,這些天他心情鬱結得很,小柔姑娘若是再不肯交出王爺想要的東西,只怕,只怕……”

姚氏聞言,忽有覺察,神色一變:“你說什麼,顧柔怎麼了,只怕什麼?”

白菀怯怯不語,姚氏擡高聲音,聲色俱厲:“你要認我這個婆婆,就快說來!”

白菀以袖拭淚,輕輕泣訴道:“方纔我在外宮瞧見王爺帶兵經過,聽說要去找小柔姑娘,我瞧那幾人手裡拿的像是些……刑具枷鎖的,也沒看個仔細,他們便過去了。”

姚氏氣得拍牀大罵:“這孽障!”言罷道:“你速速帶我前去!”

白菀大驚失色,她告訴姚氏這些,已經是瞞着連秋上了,絕不敢再犯忌諱。

然而,姚氏竟然一個箭步竄到她身後,勒住她後頸,狠聲道:“你若不肯引路,我便立即叫你胎死腹中!”

白菀大驚,頓時面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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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氏挾持白菀,驚動了外頭的侍女和守衛,姚氏催促白菀:“帶路!”

白菀既震驚,又委屈,她竟未想到姚氏如此狠得下心,拿親生的孫兒性命來要挾她。無奈之下,她只得從了姚氏的要求。

白菀將姚氏引進顧柔的住處,正巧撞見連秋上命人將顧柔五花大綁,從院中拖出來。連秋上本已經滿臉怒色,看見迎面而來的二人和後頭跟着的大批衛士,不由得臉色更加陰沉,狠狠瞪着白菀。

白菀委屈叫了一聲:“王爺……”連秋上見到姚氏押着白菀,心中已大概明白了三分,他沒搭理白菀,對後頭的姚氏質問道:“母親這是何意?”

姚氏怒道:“你還問我是何意,我倒要問問你,爲什麼如此對待你親妹子?”

連秋上一聽“親妹”二字,便冷笑起來:“親妹子?母親,你見過和親生兄長雙宿雙棲的妹子麼?她和慕容情早有私情,恐怕你不會不知道罷。既然如此,她又怎可能是你和慕容修的女兒!”

姚氏聽得一怔,曉得謊言被拆穿,立刻便要兜不住了,連秋上怒氣未消,繼續道:“妹妹是假的,莫非母親也是假的。你的話,還有幾句值得相信?”

顧柔見連秋上兇相畢露,擔心他對姚氏不利,連忙掙扎着在一旁道:“她的的確確是你生母,你萬不可傷害她。”

話音未落,便聽連秋上冷笑道:“階下之囚,有何資格指使本王。”說罷微微一偏頭,示意底下人將她帶走。

姚氏見到情勢危急,拿住白菀予以威脅,連秋上卻不爲所動道:“人說虎毒不食子,你卻對親孫下手,婦人之心遠甚於虎!你這等歹毒婦人,不配做我母親!”

這幾句話如同晴天霹靂,打得姚氏搖搖欲顫。她原本便不欲傷害白菀,只是藉以要挾連秋上,如今被他這樣一番話呵斥,更加下不了手。眼看顧柔陷於危機之中,她迫不得已,突然一個搶步,拔出衛士的腰間短刀,指着連秋上:“秋兒,你收手吧,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個母親,我也不願見你落得萬劫不復的境地。”

衛士們見她如此,紛紛將姚氏包圍,護住連秋上。

然而姚氏刀鋒一轉,卻又對向自己腹部,仰天嘆道:“我不能勸得你回頭,也不忍眼睜睜看着你禍亂家國、戕害生民,我這個母親當得實在是一無是處,如今唯有以死謝天下。”

她說罷,竟然一刀刺了下去。鮮血噴涌而出。

顧柔驚得在後嘶聲大喊,白菀懷着身子,哪能見血光,頓時暈倒在地,被侍女們七手八腳攙了下去。

連秋上臉色刷白。他絕沒想到,姚氏當真下得了這個手,在他面前自殺。

他飛奔過去,只見姚氏雙目緊閉,躺倒在血泊之中,面容中顯出一絲急惶,他驚呆片刻,忽然想起來什麼,仰頭大吼:“御醫,快傳御醫!”

御醫被傳入宮苑,替姚氏診治,勉強保住了姚氏性命,只是姚氏氣虛體弱,一直躺在牀上昏迷不醒。

連秋上懊悔不已,他說的是氣話,他一天的母愛都未曾享受到,卻把生母逼死,這不是他想要的。在他心中,極其希望能夠得到母親的認可,也希望母親能夠承認已故的父王連城。

他要證明給姚氏看,自己能夠守住雲南,打下江山。

因爲姚氏這一鬧,連秋上暫且將刑責顧柔之事拋諸腦後,他暫時允許顧柔在姚氏身邊照顧,以期利於姚氏的恢復。

顧柔在姚氏牀前伺候,夜裡,姚氏醒了。

顧柔驚喜,正欲去喊人,被姚氏拉住:“什麼時辰了。”“子時。夫人,我去喊大夫給您瞧一瞧。”

“不,”姚氏雖然氣息微弱,思路卻很清晰,囑咐顧柔道:“小柔,你留下。”

姚氏竭盡全力,氣息微弱地道:“小柔,他已經識穿你我謊言,鐵了心要整治你,如今你要活命,只能將鐵衣的配方交給他。我來之時,阿情曾同我說過,這鐵衣配方尚未復原,你只要半真半假交給他一份……小柔,你過來,聽我說。”

顧柔湊近枕邊,姚氏對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囑咐了一番,顧柔連連點頭。

顧柔出來後,便主動求見連秋上,同他提出條件。

“王爺,事到如今,我只求活命,我會將整本鐵衣的配方交出,只須您應我一件事,放我離開建伶。”

連秋上仍在思考,眼神不定地打量着顧柔,半響道:“本王尚未用刑,你倒自己想通了。”

顧柔點頭道:“我在京城還有阿弟,什麼都比不上性命要緊,我還想活着回去見他。”她頓了頓,又道:“我可以將整本配方寫給你,可是這最後一章,我卻要拿在手裡,等你放我的時候交出。你在郊外的樹林替我準備二十匹馬,當我乘上馬離開您的弓箭部隊射程時,會射一記回頭箭,將配方的最後一章嵌套於羽箭尾端。您派人來撿拾便可。”

連秋上沉吟不語。他心中想的卻是,雖然顧柔這個要求看似有利於她,但實際上顧柔不熟悉當地地形,她就算乘馬跑出了射程,自己也大可以依仗對地形的熟悉在她的逃跑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再次擒住她,如此,便不怕她在配方上造假後逃跑。

於是,他便點頭應允道:“可以。”

顧柔打量一番,似是不甚信任他:“你須對天發誓,拿到配方後絕不追殺加害我,否則天誅地滅。”

連秋上微微一笑,道:“那你是否也當發誓,一定會給出真正的配方,否則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顧柔一窒,在他面前不敢有所遲疑,點頭道:“可以。”

於是,兩人紛紛舉起手,依照對方所言發誓。顧柔一邊發誓一邊在心中求饒道,老天爺,我是情非得已拿來誆騙他,這個毒誓,您可千萬做不得數。

而在連秋上那處,又何嘗不是呢。他早在發誓的同時,心中默默唸道,時勢所逼,這等誓言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豈能當真?

兩人商定,便約定給顧柔兩日的時間寫出鐵衣配方,兩日後,她拿最後一章在西山野坡乘馬離開。

當晚,顧柔便將此事告訴了國師,向他討教鐵衣配方的內容,一一在紙上寫出交給連秋上的人。並且跟國師建議:【連秋上如此重視鐵衣配方,我猜想他一定會設計沿途埋伏我,也正因爲如此,他很可能親自出城來。他出來放我,是想要既拿到配方,又抓我回去,必然不會帶領大軍驚動你們,而是輕裝簡行;大宗師,你要是此時派出一隊人馬刺殺他,有極大可能偷襲成功。】

這個建議很是合理,只是,對於顧柔本身的安危而言,卻又十分冒險。國師猶豫再三,道:【屆時我將親率大軍於西山東面三十里外埋伏,你一旦離開他的掌控,便朝這個方向跑,我派兵來接應你。】

顧柔和國師這邊計議定當,連秋上那邊回去,也同親信們商量着對策。

楊皓率先表示反對,他出列進言道:“王爺,古人有云,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咱們守城以逸待勞,何必要犯如此大的風險,輕率無備地出城去?再大的優勢也不能出城,絕不要出城。”

楊皓的反對,一切基於他對顧柔的瞭解。他認定顧柔絕不可能真心和連秋上講條件,而其中一定有詐。

但是,國尉刀羅雙對於楊皓身無官職,卻能夠站立於班次之間頗有怨氣,並且楊皓方纔率先搶頭髮言,更令他將之視爲狂妄之舉。懷着對楊家人素來的種種不滿,刀羅雙冷哼一聲,立即出列,反駁道:“鐵衣之能,相信在座諸位同僚都已見識過,這等神兵利器,豈能由之散失?既然有機會可取,爲何不取?只要那女子手裡有配方在,王爺大可假意應承,先奪配方;再動伏兵,捉拿該女。如此一舉兩得,爲何不嘗試?西山地形峰巒起伏、森林茂密,那慕容情對地形不熟,安敢貿然前來?若他當真趕來,那正中下懷,有老臣派大軍在那佈下防守,必將他擒於天羅地網之中!”

連秋上見國尉和楊皓針鋒相對,便轉過頭,朝向左手側的國相楊素。

國相楊素頭戴五旒黑珠冠,身穿玄色朝服,肅穆端正;他出列,先拱手對連秋上一拜,而後款款而道:“啓稟王爺,微臣以爲可以一試,請王爺令微臣率一小隊兵馬去放歸此女,拿回鐵衣。”

刀羅雙立即叫道:“你只得一小隊人,若是被敵軍發現,危及王爺又當如何。”

楊素道:“雖然人數少些,但西山屬於我軍統轄地界,對方對我等的行動和蹤跡無法知情;大軍派出反而容易引起敵軍注意,暴露行蹤。還是以輕裝簡行爲佳。”

國相和國尉,二人又一次在朝堂上吵起來了。百官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爲常;連秋上卻不由得眉頭緊皺——楊素和刀羅雙二人,手握重權,廣結黨羽,左右朝政,早已令他煩心忌憚,如今又公然無視他,在朝堂上喋喋不休爭吵,將他這個王爺視若何物?朝廷的體統往哪裡擱?

於是,連秋上喝道:“夠了!”

楊素和刀羅雙二人噤聲。

連秋上按捺心中火氣,調整了聲音,緩緩說道:“兩日後,國尉,你率領一支騎兵部隊和弓兵部隊,隨本王前去西山。”

“這……”楊素和刀羅雙都怔住了,面面相覷。連秋上採納的是楊素的建議,但選擇隨行帶着的大臣卻是刀羅雙,這般看起來,雙方彷彿都沒有贏家。

連秋上不滿:“怎麼,刀愛卿?”刀羅雙急忙回答:“是,老臣遵旨!”

既然連秋上主意已定,這滿朝文武,都再沒有反對異議,但唯有一人憂心忡忡。散朝下來,楊皓立即追着親兄長楊素下了丹犀,一路急急建議道:

“阿兄,你再試着勸諫勸諫王爺,請他休要出城!在城中安然無虞,一旦出城,禍福難測啊!”

楊素正在因爲方纔朝堂上王爺沒有帶上他的事情而心煩,此時聽見“禍福難測”四個不吉利的字眼,立即站定腳步,回頭狠瞪他一眼:“你知曉什麼!鐵衣的重要,你又知道多少?王爺明擺着鐵了心要拿這件東西,誰能阻撓?你能,我能?”

“鐵衣固然重要,難道王爺的安危不重要麼?那顧柔絕非善意投誠之輩,千萬不要中了她的詭計……”“好了你不要再說了。”楊素不耐煩地揮動袍袖——即使那小女子有詐又如何,一個人再怎麼耍詐,她孤立無援,還不是落在王爺的勢力掌控之中?“此事王爺已定,非你我能夠左右,回去吧!”

看着楊素走在前面,匆匆離去的腳步,彷彿每一步都踏着怒氣衝衝的火焰。楊皓心中頓感絕望——他雖然回到了雲南,但在這勢力盤根錯節的朝堂之上,他沒有絲毫的話語權可言,甚至連他的親生兄長,也不相信他的忠言勸告。

楊皓心中充滿不安,他雖然不知顧柔能夠和國師相互傳遞信息,但以他對顧柔的瞭解,他認定顧柔主動提出和連秋上交易的這件事,必然藏着更深的變數。並且寧王連秋上剛愎自用的態度,令他對雲南的未來充滿了憂懼。

無奈又悲哀之下,他不由得仰天嘆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

兩日後,顧柔依照同連秋上的約定,已經交出了鐵衣的絕大部分配方,寫的皮紙足以裝訂成厚厚一冊,旦唯獨缺少最後一篇。

顧柔要連秋上的人帶好筆墨紙硯,備好快馬,帶她前往西山山腳的湖畔,她要現場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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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顧柔隨着雲南方面的騎兵隊出了城,朝西山趕去。

羣山環抱,峰巒秀麗,滇池臥於其側,宛如一塊澄清的翡翠。顧柔一路隨行,一路在心中默默記住道路地勢,悄悄告知國師。

連秋上親自率領軍隊,坐着車輿進入山區,他左側立着國尉刀羅雙以爲護駕,右側挾持姚氏,用以要挾顧柔,前後帶着一支八百輕騎部隊,朝西山內部開進。

又往前行了一段,只覺地勢一路升高,漸漸也看不到滇池的湖水了,視野內被道路兩旁茂密的森林所取代,鳥鳴啾啾,瀑聲潺潺,像是進了山林深處。

軍隊走到一個谷口,停了下來。

連秋上下了車,來到顧柔所乘的馬匹之下,對她道:“穿過前面的山谷,便可離開建伶地界,再往東走百里,便靠近牂牁境內。”

顧柔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前方有一條狹窄的棧道,蜿蜒通向山谷深處,尖銳的山峰宛如倒刺,遮天蔽日地環裹着這一條獨木般的險路。

她再向四周環視,見那周遭地勢高拔,想要從這盆地下面向上攀行難如登天,看來只能走這條棧道。

連秋上抱臂仰頭,問道:“這一線天棧道我大軍難進,你進了這山谷,便如魚入大海,加上你輕功高超,我的人便拿你無法,如何?現在可以放心地離開?”

顧柔不語,思索着,回頭朝姚氏的方向望去。姚氏眼神凝重,衝她輕微地點一點頭。兩人目光短暫相接後,顧柔回頭,答覆連秋上道:“好,我就走這條道。”

“且慢,”顧柔剛調整馬頭,連秋上伸手一欄,擋住她去路,“配方呢?”

顧柔指着那谷口道:“我去哪裡寫給你。”

她所指向的位置在百步,剛好在弓箭的最大射程之內,意在使連秋上放心,表示自己決不會背信。

連秋上點了點頭,他根本不真正擔心這個,就在這棧道的出口處,還埋伏着他的兩百弓|弩手,顧柔不可能走出這條棧道。於是,他故作猶疑狀,沉吟半響,道:“好,記得你發過的誓。”

他身子一轉,讓開道路。他這一讓,他身前以先鋒刀祁爲首的數十騎兵,也紛紛讓開道路。

顧柔抖開繮繩,打馬從夾道中穿過,緩步走向棧道口。

她心中默默計算着距離,估摸着差不多已經到了百步,便勒馬停住。

連秋上派來的小兵送上筆墨紙硯,顧柔也不下馬,就着馬背,歪歪斜斜開始寫字。

她一邊寫,一邊以心聲悄悄對國師道:【大宗師,我已經到了西山棧道口,我瞧他選的山谷自成天險,想來他是打算利用地形地勢來賺我……不知你們到哪兒了?】

國師正率領軍隊朝西山趕來,然而大軍出動,聲勢浩大,便已經引起了雲南方面的哨探注意,白鳥營已經派出斥候對敵方哨探進行追堵,但仍然難免走脫漏網之魚。

如果連秋上得知消息,便會立即撤退回到建伶城,所以此刻國師須得打這個時間差,儘快通過顧柔所描述的地形,找到連秋上騎兵隊伍所在的位置,將之一舉擒獲。

國師根據顧柔的描述,展開斥候營提供的軍事路觀圖,同謀臣們簡短商討一番,認爲該地點很可能在華亭山的山谷谷口。

國師道:【你儘可能拖延時間,我們立刻朝華亭山方向趕。】

【好。】

顧柔故意慢慢地寫,一筆一劃,甚至裝作在馬背上寫不順手,索性下了馬,蹲在一塊大石旁邊寫,她時不時地偷看連秋上軍隊的動向,只見刀祁等人十分警備地盯着自己,後面幾個弓兵滿拉弓弦,一刻也不曾放鬆,她心中隱隱緊張。

顧柔一邊寫,一邊作出深思回憶之狀,儘可能拖延時間,艱難地熬過兩個時辰,天也漸漸熱起來。

國師的部隊由於對地形不甚熟悉,仍在尋找進山的道路。顧柔等得口乾舌燥,又兼心中焦急,擡頭一看,只見對面的雲南兵也顯出焦躁之色,有些人已經下了馬,正在取水囊喝水。顧柔靈機一動,衝對面喊道:“我渴了,能不能給些水喝?”

連秋上坐在車輿上冷眼相看。那刀祁卻拈弓搭箭,一箭射來,擦着顧柔頭側飛過,釘在她身後的山壁上。刀祁衝她大吼:“休要耍花招拖延時辰,快快寫來,若日過正中還交不出鐵衣,這一箭便射穿你的頭顱!”

顧柔後心一涼,趕緊擡頭,只見太陽已經靠近頭頂,光線十分刺眼,離正午不遠了。她不由得額頭冒汗,趕緊埋頭加快運筆速度。

終於,顧柔憋着一口氣揮毫寫就——她原本便不懂什麼配方,不過根據國師所說的藥材,添油加醋胡寫一通充數。這會將紙張填滿了,她丟開筆墨,翻身上馬。

一見顧柔重新騎上馬匹,對面的雲南兵立即顯得緊張抖擻起來。弓|箭紛紛瞄準顧柔。

“不許追趕我!你發過誓的!”顧柔一邊衝連秋上喊,一邊將自己的弓箭取出,把紙張穿過箭枝葉,朝對面射|出。

顧柔也懷着滿腔怒氣,那箭矢破空而去,直向連秋上,連秋上身邊的國尉刀羅雙不慌不忙,長臂一展,用刀鞘將箭枝格偏了方向,斜斜插|入馬車的木轍。

刀羅雙拔下箭,取出上頭的皮紙箋,雙手呈交於寧王連秋上。

連秋上展開看罷,淡淡一笑,似是滿意:“很好,將她拿下!”

旁邊的姚氏一聽,大驚失色,放目遠眺,只見顧柔早已一人一騎衝入了棧道。然而,刀祁卻率領連秋上左右的騎兵部隊,齊齊出動,一百多騎快馬追着顧柔的方向絕塵而去。

姚氏怒斥:“秋兒,你怎能如此背信棄義?如此背信棄義,天理不容!”

連秋上冷笑:“說到無情無義,誰人能比母親?你不事丈夫,不撫育子女,追慕榮華富貴去事二夫,此等背德棄信之舉,我是遺傳你的!不瞞你說,你不在乎我這個兒子,我何必在乎你這個母親?留你至今,只不過要你親眼看着我如何打敗慕容家的人。若要我死,你該先死!”

姚氏驚聞,萬念俱灰,道了一聲:“夫主,瑤池無顏見您!”跳下車輿,以額觸地,當場撞死,鮮血濺落滿地。

連秋上見狀,也不由得臉色大變,這畢竟是他生母,他慌張墜馬下來,士兵探過姚氏氣息,稟報道:“王爺,她去了!”

連秋上眼睜睜看着生母在他面前慘死,突然感到痛苦至極,這等無處發泄的情緒,瞬間轉移到了顧柔身上。他勃然道:“一定要把顧柔給本王追回來!活要見人,見不到人,就是屍體也要給我拖回來!”

他說罷,策馬驅前,親自率領騎兵隊伍追入棧道。

顧柔一路策馬狂奔,她預料連秋上必在出口設下伏兵,於是,進入棧道中段之後,便拔出頭上簪子,在馬屁股上狠狠一刺,隨即飛身下馬。

那驚馬長嘶一聲,直直朝出口奔去,而顧柔則藉着輕功,艱難攀附山壁,企圖朝山頂攀登。

那巖壁陡峭,青苔潮溼,攀登十分吃力,顧柔每用輕功爬行了一小段,便要停下來歇息一會。此時,她正在喘氣,居高臨下,看着刀祁率領騎兵隊伍從下方棧道飛馳經過,不由得心懸到嗓子眼,所幸這些人急於朝前方追趕,並未看見上方攀援的顧柔。

她繼續向上爬,幸好那懸崖山壁並不算太高,終於快到頂端,能夠感覺到從下方山谷吹上來的風大片涌向上方開闊的高地。顧柔心頭一喜,正要同國師彙報情況,卻聽下方傳來大喊:“她在上面!”

原來是連秋上率領的那支隊伍後發而至,這隊伍中不光有精銳的輕騎兵,更有連秋上安排在身邊的碧海閣刺客,那曾經扮作孟嫂的卓夫人也在其中。

卓夫人一流殺手出身,善於僞裝和觀察,她一進入棧道,便觀察地形,發現這兩旁懸崖仍有可攀援之處,一路注意,果然看見上方顧柔的身影,她立即叫出了連秋上。

騎兵隊伍緊急勒住馬頭,在棧道上一字排開,紛紛向上觀望。

連秋上早已跟顧柔撕破臉,搖手一招,發令:“放箭!”

箭矢如雨,然而向上飛去,卻紛紛打在山壁上,折的折,偏的偏。

刀羅雙道:“啓稟王爺,這一線天仰攻不利,沒法放箭。須得有人上去追拿。”

話音未落,卓夫人率領十餘名碧海閣高手縱馬而起,紛紛攀越上岩石,如同壁虎一般穩穩向上爬行。

刀羅雙則從士兵手中接過一柄手|弩,開弓放箭,連續發射強弩,那粗壯的弩|箭深深插|入巖壁,剛好充當這些刺客的攀援階梯,使得他們向上攀爬的速度都加快了。

然而,顧柔已經攀上山頂,消失在懸崖邊了。連秋上看得心急煩躁,刀羅雙忙進言道:“王爺莫急,這上頭乃是死路一條,她決然跑不掉。”

連秋上已無耐心等待,既然崖壁上已經有了弩梯,他本身便功夫不差,也藉着輕功振衣而起,踩着弩梯,親自攀登上去。

刀羅雙見狀,知道王爺動了真怒,非要親手拿下此女不可,立即命士兵搭建繩梯,左右策應以爲保護。

……

【大宗師,救命啊,我已經爬上了華亭山的一座峰,可我不曉得是哪一座!】

虛空中立即傳來國師的迴應:【你找地方躲起來,我們快到華亭山了。】

顧柔精疲力竭地在漫漫山野中奔跑,爬上懸崖後卻是一處高地,沒有森林作爲遮蔽,四望不見屏障,只有正午的陽光熾烈刺眼。冬日的大風從東邊吹來,隨之有嘩嘩的水聲,猶如海浪一波一波傳來。

她從南邊的懸崖攀登上來,西邊是峰巒,北邊沒有路,只能往東側跑,顧柔氣喘吁吁道:【沒地方躲……後面……很多人……】

顧柔雖然輕功高,但是體力卻不能持久,此刻,身後已經可以聽見追兵的聲音,一個個步如踏風,追星趕月,光聽聲音便曉得也是一流輕功高手,來者人數還不少。

顧柔心裡吃驚,不曉得連秋上哪裡弄來這麼多厲害的士兵,遠遠望去看不清楚面孔,也不知其中有着卓夫人。

她只知道,必須集中精力對敵,不能再回答國師的問題了。

顧柔摒除了雜念,朝着東邊奔去,心中只想,我此番孤身引敵,只盼能夠成就大事,助他爲天下除亂;倘若我脫困不出喪身於此,但能換取雲南安定,我也不負爹孃,不負在白鳥營中所受的教誨;大宗師如此信任我爲我出兵,我須得全力以赴,休要叫他回到朝廷爲難……

這山崖雖然是絕路,但是她走上絕路的同時,也同時將連秋上等人帶進了進退兩難的絕路。

她意識到自己身兼大任,更是一往無前。再往東面奔跑一段,她忽然剎住了腳步——

風聲獵獵,天光浩蕩,人在高處向下俯瞰,只見懸崖下碧波萬頃、遼闊無際,宛若湛藍的海洋。水與天交接的遠方,風和雲疾速奔涌流淌。

這是到了滇池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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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無去路,顧柔回頭一望,卻聽身後風聲疾乍響,對方有四人已率先趕了上來,兩人拔劍在手,兩人使用暗器,數十枚星鏢天女散花般對着顧柔一人打來。顧柔立即甩出兩道秋水練,將暗器悉數捲了下來。

只聽其中一個熟悉的聲音朗聲清笑:“好功夫,九尾妹子,我來會會你!”

顧柔擡頭,只見一道寒光挾着驚風,凌空劈落,她身子一團滾向另一側,雖然剛好躲了開去,卻感覺到那人招式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乃是使用劍的頂尖高手。

她一落地,立刻起身預備再戰,卻驚見那對手,竟是卓夫人。

顧柔和卓夫人許久未見了,過去在洛陽,卓夫人化名孟嫂,同顧柔在菜市相鄰擺攤半年有餘,顧柔從未察覺她的身份,及至後來才知道她乃碧海閣的刺客首領。今日重逢,不由得俱是心中有所感覺,各自注視對方。

顧柔仍叫她一聲孟姐,急道:“孟姐,您出入江湖皆爲利,連秋上許你多少銀錢,只要你放我一馬,我可成倍還你,還乞留小妹一條生路!”

她刻意提到卓夫人的老稱呼,也是盼她能念及同行之誼,劍下留情;哪知卓夫人微微一笑,睥睨中見冷傲,與昔日孟嫂判若兩人:“很不錯的提議,不過小柔,你須知道,我卓媚娘行走江湖,也非只認錢財不認人。”

顧柔一怔,那不知她認什麼?

卓夫人長劍在空中懸停,悠悠然說道:“昔日我受那中原武林的排擠,又兼被官府及舒明雁和所統治的離花宮追殺,黑白兩道,皆要取我性命;是王爺收留了我……”

她口中所指“王爺”,便是已故的寧王連城。江湖中心狠手辣的碧海閣老大卓媚娘,在提到這個名字時,話意裡竟然流露出一股小女兒的嬌俏和悲傷。

顧柔又是一愣,卓夫人眼波流轉,無數回憶頃刻間化作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們害死王爺,便是與我結下不共戴天之仇,此段恩怨,非錢財能夠化解。小柔妹子,如今你可明白了?”

她話音未落,皓腕一抖,劍身隨之“嗡嗡”震顫,一招“棲山引鳳”出手,劍化一圈銀虹,朝顧柔攻來。

顧柔心知再無轉圜餘地,咬牙迎擊,第三條秋水練從腰間靈蛇般抽出,舞得密不透風,阻擋卓夫人的攻勢。

然而交手十餘合,後面的六名刺客也倏忽趕至,對顧柔採取包圍之勢,九個人將她圍在垓心,看卓夫人同她交手,伺機待發。這些人不斷繞着顧柔旋轉,顧柔一邊招架卓夫人,一邊要分出心神去留心四方的偷襲,只見周遭人影閃動,而身前卓夫人一劍快過一劍,令她招架不及。

顧柔拼了幾招,又聽到後方人聲雜亂,知道連秋上的軍隊也趕來了,她心中焦急,只想逃跑,三道秋水練同時從卓夫人周身撤去,一齊甩向東邊懸崖。

那三道秋水練,分別甩向三塊凸起的岩石,顧柔想要藉此蕩下懸崖,攀登巖壁。這意圖立刻被卓夫人看出,她的手下紛紛振衣而起,砍斷兩根秋水練;而卓夫人則親自輕功追上前,一掌拍在顧柔後背。

顧柔身子一顫,離着懸崖還有三步之距,卻覺得五臟六腑如同灼燒,再也沒有力氣邁開腳步,朝前一僕,四肢落地。

卓夫人緩緩走到她頭邊,歸劍入鞘,蹲下身。

“孟、姐……”顧柔臉埋在土裡,看不見表情,只是微弱發聲。她動了動手指。

卓夫人回身望去,一衆士兵簇擁着連秋上,正快步朝這裡趕來。

“你沒活路了,小柔,小王爺最恨被人揹叛。”說完這句話的卓夫人,也禁不住感到一絲惋惜。顧柔也是爲了他心儀之人,纔會如此奮不顧身罷?女人爲了男人,有時候會變得比男人更勇敢。卓夫人看着連秋上怒氣肆虐的英俊面龐,彷彿從那上面,見到了曾經英姿煥發的連城,她有一瞬間的恍神。

卓夫人回過神,朝前看,大風從滇池的萬頃水面上吹來,吹得她的髮絲微微凌亂。

顧柔微弱輕細的聲音從土裡傳出:“我有最後一句話……想同,想同王爺……”她說不下去,因爲卓夫人出手的那一掌,乃是不遺餘力的一招陰煞掌,使勁了她內功修行的看家本領,雖然刻意避開了心肺要害,要留一個活口給連秋上審訊,但也足以重創顧柔,令她筋脈震斷、功體盡散。

此刻,顧柔要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已是極爲困難。

卓夫人正在猶豫,連秋上已經率人趕至,他見顧柔趴在血泊中,並無憐憫,只有解恨的冷笑。卓夫人起身:“王爺……”連秋上沒回答,卓夫人自動退後,他站到卓夫人的位置,蹲了下來。

連秋上的眼睛裡,充滿了復仇成功的快意。慕容情不知給他身邊的人吃了什麼藥,每一個人都對他死心塌地,這讓連秋上恨不能及;然而雖然他得不到,卻可以毀掉。

他大聲而冷冷道:“顧柔,你後悔了麼?若你早些誠心歸順我,便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王、爺……”

這在山頂的懸崖邊上,風聲一大,便將顧柔的聲音蓋了過去。連秋上稍稍再壓低身子,將耳朵湊到顧柔頭邊:“你說什麼?”

顧柔僕在土裡,染血的指尖微微抖動:“王爺……其實,我、我……”

“你說什麼?”

“……其實我從沒後悔過!”

突然,顧柔陡然從土裡撐起,以一個詭異的挺身,攔腰抱住了連秋上的脖子。

這一下距離極近,發難又來得突然,使得在場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卓夫人在後面看到了,卻只能眼睛看到,想要出手卻來不及。

“保護王爺!”刀祁大吼,氣氛一時緊張。卓夫人先是一驚,而後卻反而心寬下來——她很清楚自己那一掌的威力,顧柔現在身受重傷,別說打敗小王爺連秋上,就是任何一個在場的士兵,都能輕鬆將她擊敗。

然而,下一刻,顧柔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她不顧連秋上反手肘擊自己腰腹,反而瞬間起身,狠命一蹬,將懸崖邊的石塊踢落下去。

她做完這個,便似乎再也沒有力氣。

衆人俱是一怔,那石塊骨碌碌滾落懸崖,消失的一瞬間,懸崖邊上抽起一道白練,飛速向下滑動!

先前顧柔還有一條秋水練尚未斬斷,一頭系在石塊上,另一頭則系在顧柔腰間。

她這一腳,瞬間帶飛了自己。

連秋上忙於掙脫顧柔,完全不知外界發生什麼,未來得及反應,已被她死命抱住,兩人一同滾下崖。

衆人眼睜睜地看着顧柔拖着小王爺,一起飛速墜下懸崖,落入下方的深湖之中,只聽一聲水波響,碧藍的湖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衆人皆是驚呆,國尉刀羅雙頓起一身冷汗,那山崖不高,但下面滇池水深卻有十丈。顧柔身系巨石,一定會疾速下沉,她就是想要和王爺同歸於盡!

刀羅雙急欲跳下水救人,被兒子刀祁扯住:“父帥莫慌,王爺會水。您是三軍主帥,不可先亂陣腳,派人下去便是!倘若此時您擅離職守,被敵軍發現,前來偷襲,我等如何是好?”

然而卓夫人在旁急道:“她下去時綁了繩,用石頭沉下去,必然一沉倒底,水深十丈,王爺如何有救?她這是死心要害王爺。”

刀羅雙一聽大驚失色,他奉旨陪同王爺出城,如今萬一王爺遇到不測,他們刀家不必等敵軍來打,城裡頭那個楊素就會藉機置他於死地!他再不顧兒子勸阻,脫了重甲,也縱身躍下水。上面一片慌亂,見到主帥下水,不少士兵也紛紛跟隨跳下。

……

巨石瞬間落水,帶着顧柔和連秋上二人,沒有留給一點緩衝的時辰,瞬間的下沉帶來了雙耳劇烈的刺痛。顧柔立刻用在白鳥營中阿至羅教的下潛方法,屏住呼吸,吐氣,不斷地調整自己。

她的雙手,自然也沒有放鬆連秋上,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裳,指甲摳進他的腰帶裡。

連秋上又踢又蹬,他是會水的,只是這激烈的下墜速度,和瞬間落水,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暈眩頭痛感,他甚至沒時間調整呼吸,嗆入了大量湖水,一串串白泡從他口鼻泛出,掙扎得尤爲激烈。

顧柔只是死不撒手,忍受着巨大的耳鳴眼痛。

巨石下落後五丈,速度明顯減緩,開始勻速下沉。

湛藍的湖底,水像是藍色的琉璃,越下潛顏色便越深邃,能夠看見魚羣遊動,可能夠感覺到深水區的冰冷刺骨。

顧柔的手腳慢慢僵硬了。五丈深的水底,遠超她足以到達的下潛深度,耳朵和眼睛暴漲充血,意識搖搖欲墜。

她緊緊揪住的連秋上,掙扎的動作已經開始遲緩,有氣無力地蹬着腿,呼出的氣泡越來越慢。和歡快擦身而過的魚羣不同,他的生命力正在被一點一滴地剝蝕。

顧柔在水下死死地瞪着他,要親眼見證一個人的死亡過程,需要極大的殘忍,要見證自己的死亡,更加如此。她以爲自己會害怕,然而事到臨頭,涌上心頭的,卻沒有畏懼,而是一種深深的孤獨。

她知道,她不得不告別了。

她用着最後一絲神識,輕輕道:【大宗師。】

【小柔,你在哪?】

國師率領着軍隊,已經找到棧道的位置,發現連秋上的軍隊全部在懸崖上,只留下小部分在棧道看守,於是消滅了這小股兵力後,紛紛開始搭建繩梯,攀登懸崖。

然而登上懸崖後,除了被軍司馬冷山一箭射死的敵方騎兵尉刀祁,竟然沒有發現連秋上的蹤跡。難道這些人已經事先知曉了風聲,轉移了陣地?

國師正在疑慮,忽然,只聽虛空裡,傳來顧柔微弱的聲音:

【連秋上已死,敵軍潰亂,立即進攻建伶城。】

他心念一動,真乃天賜福音!然而意識到情況不對,情緒又瞬間一沉:

【小柔,你人呢?】

她很想說,我捨不得你,然而她不能這樣說。這樣的話,他便永遠也不能放下了。

她原本希望他能夠永遠愛她,而如今,她只希望他能夠放下。愛一個人,希望他擁有愛,沒有陰影和不快,得到新的快樂,擁有新的生活,永遠有所陪伴,不至於因爲想念而孤獨。

於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

【大宗師,你原諒我,我永遠……】

156||發2.8

167

滇池湖畔,亂雲飛渡,陣陣狂風從遠處的水面吹來,攪動層層波浪。

朝廷軍隊沿着棧道登上高處懸崖,已將幾個雲南校尉擒伏,弓箭手紛紛對準水面。

這懸崖並不算高,水深卻有十丈,一般人很難下潛到如此深度。果不其然,下水的雲南士兵們很快便紛紛支持不住,如同餃子般紛紛浮上水面。

然而這些人一冒頭,便被弓箭手一輪疾射,碧藍的池水中暈開一圈圈血霧。

步兵校尉卓雄帶領一小隊人沿着身體攀下懸崖,生擒了水上對方的國尉刀羅雙,一代雲南名將在垂暮之年晚節不保,刀羅雙顯得極爲頹喪。當他被綁上懸崖,押至國師面前,仍然保持十分倨傲的態度,不肯下跪。中尉石錫飛起一腳踢在他膝窩裡,只聽嘎嘎兩聲折響,刀羅雙滾跪在地。

國師朝刀羅雙詢問顧柔的去向,刀羅雙只裝聾作啞。他知曉大勢已去,但求一死;不過當他看見兒子刀祁的屍首時,眼中憤恨的光芒仍是倏然一亮。

國師示意石錫換一個人過來審。石錫命人抓了個剛剛浮出水面的雲南兵上來,一陣拳打腳踢,那小兵遭不住了,哭喪着腫臉告饒:

“跳下去了,那女人抓着王爺下水了!”

話音未落,衆人俱是震驚,一旁冷山和孟章的臉色更是凝結。

國師滿面霜色,一步上到石錫前方,俯身抓起那小兵衣襟,厲聲道:“他們下水多久了?”聲音已見嘶啞。

“一炷香了……”

所有人心中俱寒,孟章下意識地回頭看冷山,只見他冷山漆黑又渾濁的瞳仁裡,目光微微顫動。

——沒有人比白鳥營的兩位統帥更清楚,顧柔的水性了。一炷香的時辰,遠超顧柔力所能及的潛水時長。

孟章明白凶多吉少,他甚至很震驚,沒有想到顧柔竟然用死去賺了一世梟雄的連秋上。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只是悲慟默然,他有點不敢去看冷山和國師的眼神了。

然而未等他有更多的反應,身邊已經掠過兩條黑影,躍下山崖,下方傳來噗通兩聲連貫的入水聲響。

孟章左右四顧,那跳下去的兩人其中之一無疑是冷山,另一人是誰?

他因爲太過震撼,忘記看清楚了。

向玉瑛從後方跑來,欲脫身上鎧甲,也下水去救援顧柔,不少人同她一樣,紛紛脫卸鎧甲預備下水。孟章命令弓兵停止放箭,幫着放下繩梯,一邊反覆叮囑預備下水的白鳥營士兵們:“倘若力有不殆,立即上浮,不要勉強。”失去顧柔固然很悲傷,然而他不想要更多的犧牲。

孟章很明白,七丈水深,別說是顧柔,就是白鳥營所有的士兵裡頭選尖子,也沒有人能夠達到這個深度,大家這樣奮不顧身地下潛,只不過心中萬般地不甘願失去這樣一位同伴。他又怎麼能阻止大家這麼做呢?

他放下繩梯,送士兵們一個個下水,自己也精疲力竭地靠着懸崖邊坐了下來,心中滿是茫然。忽然他聽到後方步兵校尉卓雄興奮的聲音:“大宗師,連秋上既然已死,這正是咱們進攻建伶的絕佳機會!末將請求立即調兵,轉攻建伶!”

孟章怔了怔,馬上回身看向國師。

國師默默地凝望着遠方碧波萬頃的湖水,陽光之下的滇池,浩瀚無邊,宛若海洋。他心愛的人或許已經在此被埋葬,他也許想到了結局,眼裡充滿了悲傷。

一對水鳥掠過湖面,發出清脆的唳響。

卓雄相當焦急,戰機不可延誤,如今連秋上不在建伶城中,如果發動突襲一定會城中大亂,如果給國相楊素留下時間整備,那這樣的機會可就未必再有了,他再次請命:“大宗師!”

孟章看着國師,他從來沒見過大宗師有那樣的眼神,他一步步走向懸崖邊,每走一步,都是萬箭穿心。狂風吹亂了他的白髮,顯得茫然,又孤獨。

孟章甚至很擔心國師也就這樣跳下去,以他的水性,即使下去也於事無補。

國師停住了,那一瞬間,風好像也隨着他的腳步而靜止。

“你說得對……”國師緩緩道,語聲漸漸穩定,“調集兵馬,轉攻……建伶城。”

他說着,緩緩地轉過身,背對着懸崖,將手中一物交託至卓雄面前。

卓雄定睛一看,見那隻白瓷般的手心裡託着的竟是虎符,不由得一震,仰起頭來看他:“大宗師?”

國師極其冷靜地道——

“本座命你領甲兵之符,以爲先鋒。”

“薛肯和石錫聽令。你二人各率本部,爲左右策應,掩護卓將軍分三路進攻建伶。”

“事成之後,論功行賞。”

他將大事有條理地分配完畢,送走了三部將領。然後走到孟章身邊,飄然坐下,和他並肩。

“孟章,漢中路遠,本座只怕是……獨木難支了。”

孟章又是一怔,回過頭來看着國師,他頭一次靠得離國師如此之近,感覺他也並非高不可攀的天神,而也如同凡人一般,會頹然和沮喪。

他在雲南這會,提到漢中,不曉得是不是他過於悲慟,開始說胡話了。

此時的孟章,並未完全領會國師這句話的深淵含義。

國師身子一傾,似是身後被人拍了一掌般,鮮血從口中噴出,孟章驚得斷了思緒,連忙攙扶他立起,招呼人傳軍醫。“大宗師……”

國師搖了搖頭,示意並無大礙。這時,懸崖下傳來聲音。

有士兵叫:“上來了,有人上來了!”

衆人興奮朝下張望,只見岸邊水紋漣漪圈圈漾開,忽然嘩啦一聲水響,冷山從水面冒頭。

見到不是顧柔,衆人的情緒又沉浸在一片失望之中。

冷山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在他之前,幾乎所有的士兵都已經頂不住閉氣浮上水面。他算是最後一個。他下潛了約摸五丈深度,已經到達極限,迫不得已上岸來。

他被士兵們攙回岸上,用繩子拉上懸崖,四仰八叉倒在地面上喘氣,渾濁的眼睛冷冷望着頭頂的碧空。

大部隊已經離開轉攻建伶城,留下來的只是一小支隊伍,在這裡負責救援,如今所有人都已上岸,救援也至尾聲。然而總歸有人呆呆凝望,不肯離去。

沈硯真揹着藥箱趕到了,孟章要她替國師診脈,國師卻是一動不動望着眼前那片滇池,目光如灼,彷彿要燒穿這片湖海。

也不知是否心誠則靈,那水面在他焦灼的目光之下,當真動了一動,圈圈漣漪,點點散開。

衆人都在又忙又失望地收拾行裝,誰也未注意到這個細微的波動,只有國師緊緊盯着水面出神,沈硯真也注意到了,驚叫起來:“有人上來了……”

大夥兒一驚,重新聚集在懸崖邊,那些正在向上攀登繩梯的士兵也紛紛向下看。

向玉瑛大叫:“小魚!”

嘩啦一聲巨大的水響,祝小魚從水面冒頭了,她小山似的拱起半個身位,隨後,右手腋窩下夾着的顧柔也浮出了水面。

祝小魚甩動*的頭髮,朝天大喊:“來人啊,救人啊!俺沒力氣了!”

山崖上躁動了。

大家夥兒重新趕着脫卸盔甲,紛紛攀下繩梯,把祝小魚和顧柔拉上來。

顧柔被祝小魚背上來時,已徹底溺水昏迷,臉皮紫漲,雙眸緊閉,腰間還有一截被割斷的秋水練。

國師箭步上前迎接,和他同時上前的還有另一個人,是冷山。兩個人擠着同一個位置,肩膀重重撞上。

兩人俱是一愕,國師看向冷山,冷山也在看他。

一瞬間的眼神對撞,冷山朝旁退了一步。

國師從祝小魚手上接過顧柔,二話沒說,領着隨從等人匆匆離去,準備對顧柔救治,剩下冷山怔然立在原地。

冷山他發了很久的呆,忽然,只覺得天地都寬敞了許多,這口氣終於透過來了。他正兀自出神,孟章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憐憫又溫柔的眼神裡滿是安慰之情。

冷山苦澀微笑。什麼都瞞不過孟章的眼睛,是啊,顧柔的男人是人中龍鳳,得意之臣,他能給她的可以說再完美不過,自己又何至於去爲了得到她,去破壞她如今所擁有的一切。

冷山回過神來,從孟章手裡接過幹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水,回想着方纔國師盯着自己看的那個眼神。和他一樣受傷,一樣憤怒。

他能從旁人的眼神和態度中感覺到,對顧柔的這份感情於理不容,然而他仍然以無可抑制的速度瘋狂坍塌和淪陷,他想起自己攻佔過的每一座城池,也是這般被摧枯拉朽,疾速陷落……他被她徹底攻佔,毫無反抗之力,疾速下沉。他甚至有點理解起國師對峙時那種帶點無可奈何的憤怒眼神,當一個男人變成一個女人的奴隸,就會產生這般自尊的痛苦。所以,他走開了。

孟章跟沈硯真拿了藥,去看一邊的祝小魚。沈硯真走過來,問冷山:“你爲什麼要讓開?爲什麼不追上去?”

冷山自顧自擦身上的水,他上浮的時候蹭到了沿岸的礁石,右手手臂上的泥印裡攙着血漬,帕子帶過之處一片狼藉,他面不改色地擦拭,應道:“爲什麼要追,我又不是大夫。倒是你,應當過去看看吧。”

沈硯真把藥箱抱到身前打開,拿了瓶止血的藥出來:“喜歡一個人就應該拼命去爭,你不讓她知道,她就永遠不曉得你這份關心。你怎麼這麼愚蠢。”

冷山接過藥瓶,冰冷硬朗的面孔忽而笑了笑:“沈大夫,我看你操心過頭了罷?”

沈硯真咬了咬牙,不語。她不是關心冷山和顧柔中的任何一個人,而是每當她看見冷山對顧柔默默的付出,便會想起自己曾經對師父顧之問那刻骨銘心的暗戀,永遠得不到迴應。她雙手扳着藥箱不做聲。

冷山擦乾淨傷口,捋起袖子給自己上藥:“你還記不記得顧之問死的時候,他對我說的那些話。”

沈硯真擡起頭,不明白他爲什麼突然提到這個。

“我記得。”師父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她都不會忘。

“那你應當記得,他死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交代過你,全部是都是交代給我,要我照顧顧柔……來幫個忙。”

冷山左手不順,沈硯真接過藥瓶,給他撒上傷口藥米分。他繼續道:“但是他臨死前,做得所有事情都是爲你。”

沈硯真霍然一驚,藥米分灑在傷口邊緣,冷山嘖了一聲:“別浪費。”

她低下頭:“你接着說。”

“他爲你醫好眼睛,讓你不至於在今後地日子裡落下殘疾,在逃跑的時候屢次要我放慢了等你,甚至他爲你擋了一刀——他所有的事情都在爲你。”

沈硯真手裡忍不住又停下了,擡起頭來:“你倒底想說什麼?”

“你說呢。”冷山還是那孤冷又凜冽的臉,滿不在乎地吹着自己的傷口,這動作是他不知什麼時候跟顧柔學來的,感覺是要好上那麼些,“你要說顧之問愛妻如命,我不懷疑;但你要說他對你沒有絲毫感情,我卻不信。只不過……”在此欲言又止。

他頓了頓,又道:“看清一個人不是看他怎麼說,是看他怎麼做,他對你很關心。而對我來說,我只要關心着她就夠了,我不需要她知曉,這是我關心她的方式,不須旁人置喙。”

沈硯真徹底呆住了。

因爲愛一個人,所以無私地去做任何事,未必需要讓對方知曉。

難道……這就是師父教會她的最後一件事麼?

大顆的眼淚,悄無聲息地從眼中滾落,她怔怔地落淚,心中充滿了懊悔。顧之問活了一世,他有他自己偏激的原則,他永遠愛着他的妻子,可以爲了妻子害人無數,然而當他在時光的潛移默化中,對另一個人產生感情之後,他選擇默默收起,去守護初衷。對於徒弟那份隱秘而又離經叛道的感情,他選擇了抵抗和拒絕。

但是這一切,都阻止不了他對她的好。

看着沈硯真哭出聲音,冷山搖了搖頭,走開:“就這樣,也想來說教我。”

換作尋常時候,她定會對這般奚落予以還擊,然而此刻她只想痛哭,這份傷心不亞於師父死的當時。她哭着哭着,忽而醒悟過來——她不能在這裡耽誤時辰了,她得趕緊回去,嘗試救活顧柔,保住師父留下的唯一骨血。師父給了她最寶貴的東西,她要用一輩子去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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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和沈硯真先後走了,剩下一些人還在陸陸續續收拾衣物,準備回程。目前轉攻建伶的戰鬥還在持續,衆人必須儘快整備前往支援。

孟章拿了傷藥去給祝小魚。他一眼就瞅見祝小魚嘴裡汩汩流着鮮血,不由得吃了一驚:“祝小魚,你受內傷了啊?”

祝小魚正在重新穿上魚鱗甲,入水之前爲了輕便,她把這些礙事的甲冑都脫下來了,這會兒布戎服溼漉漉地裹在身上,再扣上一件甲,那滋味絕不好受;但是,看見孟章,她的眼底便露出一絲笑意,衝他搖了搖頭。

孟章看她不說話,還以爲她當真內傷了,忙拉過她一條胳膊,彎腰來瞧。祝小魚拗不過,只要開口道:“俺沒內傷,就是……”她一張嘴,滿口血糊,原來是門牙缺了一顆。

看見孟章驚訝的表情,祝小魚不好意思地捂上嘴,朝後退了一小步。

方纔在救援顧柔的時,祝小魚潛到水底後,卻發現秋水練死死纏住顧柔的腰,另一頭綁在淤泥中的大石上。她試了幾道用手解不開,偏生隨身帶的匕首又在下水之前和盔甲一起解身了,別無他法,只能用嘴撕咬秋水練。然而那秋水練原是顧柔的兵器,非一般的織物材料,韌性極強,祝小魚咬得牙齒痠麻才撕開一條小口;她顧柔陷於溺水狀態,又奮力撕咬,情急之中將這顆大門牙也給扯脫了。

在水底情勢緊張,她倒不覺得疼,這會兒上了岸,才覺得牙根疼了起來;祝小魚了捂住了嘴。這是在孟章面前,她更難爲情了——缺了一顆牙,這得要有多醜呀。

孟章卻瞅瞅手裡的金瘡藥,犯了難:這藥可不能撒嘴巴里吃下去。他忙叫了個伙頭兵上來,跟他掰了一小塊鹽巴,裝進水囊搖晃兩下,遞給祝小魚:“拿着,漱漱口。”

祝小魚瞅着孟章的手發愣,寶貝似的接過來,把口漱乾淨,吐了幾大口血水,感覺稍微好些,把水囊還給他。

孟章拍了拍她的頭:“好,咱們走吧,還有仗要打呢。”他說着往前走,卻發現祝小魚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瞧,只見她還呆呆地立在原來的地方,從貼身的衣服裡摸出掛在脖子上的一枚銅錢。

祝小魚朝着滇池上空的藍天白雲,口中唸唸有詞:

“俺要收回嫁給孟大哥的那個願,俺要重新許……”

孟章一愣,頭頂槓出三道黑線,他又做錯了什麼,連祝小魚也要開始嫌棄他了?

“俺要重新許願,許願伍長能夠活過來,她明天就能醒過來,跟俺說話,不,今天晚上……”

孟章愣了愣,心嘆,真是傻孩子。他摸了摸小魚的頭,聲音和緩了許多:“一定可以,她也許一會兒便醒了,便能同你說話。”

祝小魚一聽,眼淚嘩啦,差點要靠在他肩膀上。

孟章雖然平日討厭祝小魚,但是這會兒也不那麼計較了,可是祝小魚靠到一半,卻觸電般彈起來,拔腿朝前跑去。弄得後頭準備了大堆安慰之辭的孟章一頭霧水。

——不行,因爲她已經收回願望了,要遵守,纔會有效……她跑了,跑去看她的伍長。

……

由卓雄步兵營充當先頭部隊,對建伶城發起的攻城戰役進行得十分順利。

朝廷軍突然來攻的消息傳至城中,而連秋上和國尉刀羅雙均不在城內,導致軍隊大亂。雲南國相楊素緊急調集兵馬,卻因爲軍隊內部派系林立,刀羅雙所掌控的部將對於他的調度命令十分不服,甚至一度認爲他假傳消息發動兵變,內部產生了衝突。如此一來,便延誤了最初的抵禦戰機。很快南門被攻破,朝廷騎兵隊伍衝入甕城,同城中的雲南守軍發生巷戰廝殺。

楊素又急忙抽調步兵抵禦,然而城門被打開缺口,一切都是徒勞,很快正門、東南門、北門相繼傳來被攻破的消息,噩耗紛然而至;最後,隨着西北角糧草大營被佔的消息傳來,楊素不由得認命,一切大勢已去。

“悲哀,悲哀呀!”楊素立於城中官邸之上,見那大街小巷中已涌入密密麻麻身穿朝廷軍服的士兵,不由得仰天悲嘆。夕陽的餘暉涼薄地照在這座古城,這裡有過繁榮古滇國的輝煌繁榮,盤江水裡流淌着他們先祖的智慧和熱血,如今一切心血,付諸東流。

“國相楊素在上頭,抓活的!”下面有士兵大喊,紛紛開始衝擊官邸大門。梧桐木爲大梁的雙層樓閣受到撞擊,悶聲轟響。

心腹跪在楊素面前,懇求道:“大人,從暗道走吧!咱們從西面出城,坐船離開建伶,去永昌郡投奔外老夫人家!那邊還有咱們一萬寨兵,外夫人她們同西羌素來相友善,再派人過去使些銀錢,咱們不愁沒本錢東山再起!”

楊素連連搖頭——兵敗至斯,他還有何顏面去見妻子的母族?何況姻親不同血親,即使低聲下去求,人家也未必肯引火燒身,若是肯來救,見到朝廷軍圍城建伶,永昌郡就該出兵了;可是這些該死的部族和土寨軍隊們各自愛惜羽毛,都不肯出手相幫,他現在這番狼狽相前去,無非是多受一番奚落罷了!

——西羌的蘭那部族,那就更不用指望了,他們都是隔岸觀火投機取利之輩,原本只是賣給雲南馬匹牟利,如今見到朝廷佔領雲南,怕是連買賣都不會再跟他們做了,更別說派兵援救。

楊素想到這裡,無比絕望,頭頂蒼穹中流雲滾滾飛渡,他心亂如麻,在樓下的萬衆喧囂聲中,他突然將心一橫,拔出了佩劍——

既然不能夠生與建伶共榮,那就死隨建伶同辱吧!

楊素雙目一閉,正要引頸自刎,忽聽身後熟悉的聲音大呼:“長兄住手,我有一言!”

來者正是他的弟弟楊皓。楊皓曾經潛伏在朝廷軍的白鳥斥候營中立下奇功,對於戰爭形勢分析頗有見地,楊素看見他,不由得眼光一黯,把劍橫停在脖子上,叫了一聲:“阿弟!”

他想到先前楊皓勸說他一定要力阻王爺連秋上離開建伶城的那番話,如今想來,真是至理良言啊!可是他偏偏沒有引以爲重——他那裡想得到連秋上會輕而無備,刀羅雙又剛愎自用,連累整個雲南落於朝廷之手呢?

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楊素見到楊皓也是衣袍髒污,灰塵滿面,不由得淚沾衣襟,嘆道:“唉!二弟,果然是兄長無能,悔之莫及;如今唯有以身殉國,贖罪先人了!”說罷又要抹脖子。

楊皓過來按住劍身,大聲疾勸:“長兄不可,你若就此自戮,便置益州的百姓於驚亂之中,咱們楊氏兄弟更加愧對祖先!爲今之計,只有你出面,率領百官向朝廷投降,乞求對雲南各地的軍隊部族予以寬赦和刑罰減免,才能保住益州的子民!”

楊素一聽,果有幾分道理;然而要他投降,卻是生平以來奇恥大辱,他正自猶疑不決,又聽楊皓哀聲道:“長兄,生民無辜啊!”

楊素聽到,長長嘆息,道:“二弟,你說得對,生民何辜,我楊氏子孫怎可爲了一己私利,置雲南的百姓於不顧。這禍端原本是我目無遠見料事無能造成,豈能讓他人替我承擔惡果。”哐啷一聲擲劍於地,兄弟兩抱頭而泣。

朝廷軍隊衝上樓來,俘虜了楊氏兄弟。

……

國相楊素交出城中兵符,率領百官投降。刀羅雙的舊部有一部分向外叛逃,被追擊而來的朝廷軍一一斬殺。進攻建伶城的戰鬥大獲全勝。

軍中的文書官很快擬好了捷報,通過國師過目,用驛站快馬送出城去,輕快直奔洛陽。

中尉石錫遵照國師休養生息的原則,對投降的軍隊予以收編;對當地的百姓採取一切遵照原來法令制度,恢復生產作息,確保冬小麥收穫。

十餘年戰爭,建伶終於易主,迴歸朝廷版圖。

剩下來的打掃戰場和安撫生民的夥計都各有各忙,但斥候營卻寬鬆了下來。不過冷山卻未曾令自己得閒,他戰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同石錫要求,他要親自審問楊皓。

楊皓,曾經的田秀才。想必白鳥營裡的許多人都不會忘,何遠和雷亮等人一直以爲田秀才被俘虜戰死了,並不知曉他還有這一重身份。

在雲南皇宮的舊宮苑裡,冷山見到了楊皓,他依舊一襲青衫,八字眉毛大眼睛,配着清瘦到顯得伶仃的臉,衝着冷山微笑。這一回,他顯得傲岸,而不是謙卑,因爲他是楊皓。

冷山盯着他的臉看,目光冷峻:“楊皓。”

“冷司馬,別來無恙。”

審訊進行得極其順利,楊皓徹底放棄了抵抗,對於冷山有問必答,將自己如何潛入中原,如何進入白鳥斥候營,以及如何在軍中偷竊軍情傳出一一交代。

說到他如何設計抓走譚若梅獻給雲南軍方時,冷山銳利的目光刀鋒般刮向他:“楊皓,你後悔麼?”

楊皓保持着冷笑,搖了搖頭。後悔?他不知道什麼叫後悔。

冷山問:“那周湯呢?他死了,不過你該慶幸,他至死也不知曉你的本來面目。”

楊皓收起了笑容,他淡漠地站着,搖了搖頭。

隨即,又振聲說道:“我沒有後悔過!”

聲音這般大,卻像是說給自己聽。他說罷,卻又緊緊閉上嘴巴,沉默了。

冷山抱起雙臂,在他身後,有的是手持刑具等待給楊皓上枷鐐的士兵,可是這些對於他都不需要了。現在的冷山,只需要幾個字就能輕易地將楊皓打倒。他動了動嘴脣,說道——

“楊皓,你唯一能讓我覺得可取之處是什麼,你知道麼?”

“是這個。”

楊皓望去,呆住了。冷山手裡,拿着一塊楊木切割的士兵銘牌,正面刻着田秀才的名字。那是楊皓化名田秀才潛伏白鳥營時隨身佩戴的銘牌。

冷山反手把銘牌反過來看。那背面刻着周湯兩個字。

楊皓的嘴脣微微哆嗦着,他也不知爲了什麼。他離開白鳥營了,卻始終隨身佩戴着。好像有些東西,一旦撿起來了,就無法再放下。

冷山漫不經心地道:“在白鳥營內,從未出現過能夠全身而退的細作,你是頭一個。我都被你騙過了,你很厲害。不過,我還以爲你回到雲南,會被加以重用,封官進爵的。”

楊皓咬着嘴脣,恨恨盯着他看。他骨子裡同兄長楊素一樣,不怕體膚之痛,卻深懼羞辱。

冷山盯着楊皓,每一個字都像是絞刑架,一寸一寸勒住他的咽喉——

“我想以你的本事,應該不會預料不到連秋上的殺身之禍,只是你改變不了,因爲沒人會信你。”

“你在中原呆了這些年,對雲南的風土人情還熟悉麼?或者陌生了?你有朋友麼,或者說,同伴?”

“周湯……”他反覆把那塊光可鑑人的木質銘牌在手裡把玩翻看,這需要長期的佩戴,和衣物貼身的磋磨,才能造就如此的光澤,他嘖嘖感嘆,聲音玩味,“楊皓,這個名字,可能是你生命裡唯一的真實了。”

“冷山!”楊皓爆發出一聲大叫,雙目暴睜得血紅,被兩旁的士兵架住。他沒了身爲田秀才的溫文爾雅,也沒了身爲楊皓的自矜自傲,像一隻原始的野獸大聲嘶叫:“殺了我,殺了我!”

“不會殺你,你投誠有功,應當是會被刺配西北罷。我會建議上頭對你從輕發落的,這塊牌子,我會還給你,你還可以終身佩戴。”

冷山衝着昔日的田秀才冷笑,爲了死去的譚若梅,爲了周湯,爲了白鳥營忠貞堅守的每一個人,他知道怎麼才能夠折磨到他的靈魂。

……

戰事稍歇,朝廷大軍駐紮在建伶城中,糧草得到了一時的補給;石錫命令軍隊短暫休整,又馬不停蹄地率領各部將領,對周邊的朱提、永昌、興古郡發動攻擊,乘勝向雲南各地進兵。

然而,顧柔卻已經昏迷了三個日夜,仍然還未甦醒。

沈硯真每日來給顧柔看診,只是因爲她溺水時辰過久,肺部水腫,頭部也有損傷,只保留微弱的呼吸。

“險得很。”沈硯真如實道。

國師聽了默然無聲,宮苑透光的琉璃天頂上,日光極淡地照射下來,他清雅的面容顯得沉默寥落。他看着牀上躺着的女孩,蒼白的小臉寧謐安詳,她的眼眸緊閉,就好像短暫地睡着,隨時都會醒過來,同他打聲招呼。

他就在這等了三天三夜,等她起來跟他打聲招呼。

寶珠立在牀尾,侍女端來了熱過第三道的松仁銀耳露,寶珠接過來:“大宗師,進一點吧。”

他原本想再一次搖頭,然而眼前一花,卻好像看見她從牀頭坐起,語聲盈盈、面帶紅暈地嬌嗔:“你怎麼不吃飯?那怎麼陪着我?你要一直坐在這裡等我纔是。”

他眯起眼,幻象消失了,她還是安靜地躺在牀上,面無血色,也沒有一朵紅暈。

他伸出手。寶珠怔了怔,回過神來,趕忙將瓷碗交到他手上。

他攪動了一下調羹,清脆的碰碗響聲,晶瑩透明的食物茫然在碗中晃動。

【——我吃,我在這裡陪你,我一直等你,我永遠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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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氣候乾燥微涼,宮苑上方星裔羅列,在幽深的夜空中忽明忽暗。

國師立於屋檐下觀星,儘管今夜寶珠和銀珠挖空心思做好了開胃生津的食物,然而他照舊還是難以入口,從顧柔昏睡那一刻開始,他所有的生命欲|望已經被壓到最低,對任何事徹底喪失興味。

在他頭頂,所有的星星都在閃光。

他孤零零地站在星空之下,塵世彷彿退得很遠很遠,再也無法觸摸,天地只剩下他一人。

【顧柔,你甚麼時候會醒?我很想你。】

他仰起頭,望向天空,卻只看見一片虛無。

沒有她,他聞到花,感覺不到香;他看見光,卻感受不到亮。他盼着她快些醒,帶他穿越無窮無盡的黑夜,看清楚這個世界。

他孤獨得像一個悲傷的孩童,怔怔望着星空出神。

【或者,你告訴我,你去到哪一重天,領我一起,不要留下我獨自一人。】

他不信佛家的因果報應,卻還是許了個願:

“折盡此生福報,與之共壽。”

他只是口中輕念,話音未落,天空卻忽然閃過一道異光。

北方的天穹一下子被這道奇異光芒照亮,如同大片的軍陣,自東向西掠過天穹!

國師仰望長天,不由得一驚。

與此同時,同一片天空之下,建伶城官邸二層的臺閣上,冷山也忽而停杯。

“冷司馬,怎麼了?”一同飲酒的屯長雷亮問道。兩人原本正在幕天席地飲酒。

熒惑星入紫垣……熒惑乃兇星,每逢此出必有刀兵血光,大不祥之兆。然而云南方定,又怎會突起犯紫薇之相?

冷山莫名驚異,緩緩置杯,回頭望向北邊的建伶宮苑。

宮苑之中,國師在檐下怔了一會兒神,夜風更涼了,寒氣侵人。

寶珠過來替他添衣,國師擺了擺手,他要回屋去看顧柔了。

再回到屋內欲看看顧柔,忽然卻發現榻前多了一團黑影。

他凝神定睛一瞧,卻是隻毛絨絨的黑貓,兩個眼睛淡黃髮亮,像熒熒之星,目光幽森地盯着他瞧。

寶珠進來,看到,驚叫:“真是,哪裡來的畜生,快出去!”野貓進入宮苑,本來便不是好事,還是隻黑的,她覺着不祥,便急忙跑到院中取來笤帚,要趕走黑貓。

那黑貓敏捷地輕跳幾下,快奔幾步,躍上窗臺回頭看着國師。

“罷了,讓它呆着罷。”國師道。如今他一人在此陪着顧柔,只想替她積累福壽,顧柔生性溫柔,倘若她醒了,也定不會苛責這唐突的畜生的。

寶珠只好拿着笤帚退出去,臨走前對黑貓齜牙咧嘴,想把它嚇走,那黑貓卻不理不睬,彷彿對她這等幼稚舉動嗤之以鼻。

國師將碗裡剩下的食物端上窗臺,給黑貓吃了,自己挨着牀榻邊沿,把手伸到被子下面一探,顧柔依舊小手冰涼,他的心也跟着冷極了,他捏着那隻手,打起盹來。

他一隻手託着腮,很快呼吸漸漸均勻,這些日不做休息,他實在太過疲憊,於是此刻黑貓跳下窗臺的響動,他也未察覺。

黑貓躍上牀沿,盯着牀頭的顧柔瞧。

顧柔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快速地滾動着,額上微微沁出汗珠。

在她陷於沉睡的過程中,正做着一個夢。

她回到了洛陽。

洛陽還是那個繁華榮光的洛陽,她穿過銅駝大街,走過城河上的橋樑,經過曲折熱鬧的小巷,一路從娉婷走回青澀,長髮青絲變成羊角辮,翩翩的裙衫縮回繡花的小襖,身後日光照着她的影子,一點一滴縮短,再縮短,變回十年前的模樣。

顧柔攤開自己的手心,吃驚地端詳,再擡頭看看周遭陌生又熟悉的街巷——她突然開始狂奔,一路飛奔在狹窄冗長的巷道里,一路青磚灰瓦。

直到她停在巷子口那棵高大的古銀杏樹前。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回到了十年前。

這是青盔巷?

顧柔失魂落魄地朝銀杏樹靠近,秋天的日光和微風,將那棵記憶中的老樹照耀的燦光點點,柔和得如夢似幻。

銀杏樹下面立着一白衣少年,背靠樹幹,默默佇立,像是在等着誰。

“小兄弟,請問……”顧柔一張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卻嗲聲嗲氣,竟是稚嫩的童音。

少年回頭,清冷的雙目驟然掠過流風迴雪般的光:“什麼小兄弟,你纔多大,何敢如此稱呼於我?”

顧柔驚呆。那神態語氣,再熟悉不過,他黑髮之間,眉心一點梅花花繡分外殷紅。

“你……”

“你什麼你,你休要在此逗留,速速離開。”

顧柔驚顫着嘴脣:“我……”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毛,美眸中透出一絲疑惑:“你認得我?”

她正要開口,忽然聽到遠遠傳來一聲喊:“阿情!”

少年沉靜清雅的面容忽然微微變色,帶着些催促道:“你快走開,我長兄要回來了!”說罷擺出側耳傾聽之狀,似乎已察覺到什麼異樣,煩躁道:“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

“別多話,你上樹。”

少年二話不說,逼着顧柔爬上了銀杏樹,顧柔原本想要藉着輕功縱身躍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回原來的身體,沉重笨拙,一躍之下反而沿着樹幹向下滑落了一段。少年看得皺眉:“真是笨得可以。”說罷,託着她的屁股用力一推,把她託上高處。

“你呆在上頭,沒我准許,不許下來。”少年在下方厲聲吩咐。

不一會兒,便有另一人飄忽而至,來到少年跟前:“阿情,你功夫練得怎樣了?”

來的那人卻是個玄衣少年,看着比白衣少年大一些,個子也更高。

“不怎麼樣。”

玄衣少年道:“你又藏了,休要遮遮掩掩,我曉得昨天師父教了你兩招新把式,我這裡也學到兩招新鮮的,快來同我比劃比劃,互相揣摩。”

白衣少年道:“阿兄,師父分開教授我二人,必是因材施教,我學的未必合適於你,你的功夫我也練不得,不必貪多。”

這話在那玄衣少年聽來,顯然十分逆耳,他將頭一偏,微見怒色:“切磋交流,怎會是貪多?”

這一偏頭,卻讓上方的顧柔吃驚不小,她看見了玄衣少年的面孔,和白衣少年面容幾乎完全一致,如同雕刻出來的一對白玉人偶,若不是他眉心的花繡是一簇火焰,簡直跟白衣難辨雌雄。

“阿兄,師父有言,度德量力,且思且行。”

那玄衣少年雖然看着同弟弟容貌相似,但顧柔發現,仔細一瞧,還是能從神態氣質中作出區分。白衣清高秀致;玄衣卻傲岸不羈,隱隱透出一股囂肆之氣。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練功如同攀登險峰,理當奮勇直進纔是,何故猶豫不前?阿弟,這是你狹隘了!”

那玄衣少年說罷,怒氣衝衝,轉身離去。

“你可以下來了。”白衣少年負手而立,朝樹上的顧柔仰起頭。

“我……”顧柔很想要使用自己的輕功,然而卻不得不老實回答,“我下不來……”

少年一愣,旋即又皺起眉,他振衣起身,雪白的衣袍迎風打開,如同一片旋舞的蝴蝶飛到顧柔身邊,將她輕輕抱下了樹。

四足落地,他又立刻輕快地退開了。

顧柔已經知曉,眼前的少年,就是小時候的大宗師。她感到很親切,目光中不覺露出一絲溫柔。

少年盯着她看,眼中掠過疑惑:“你叫什麼名字。”眉心的花繡殷紅欲滴。

“我……”顧柔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卻忽然想到什麼。

對了,這是在十年前的洛陽,她的父母正宣告假死,去了前往雲南的路上;城外正在鬧饑荒,兩河的災民圍堵在各個城門口……

她不光活在她和他的小世界,也活在一個動亂的大時代。

倘若她就這樣與他相見,會不會徹底改變未來的命運?一瞬間,又她感到了恐懼。

顧柔慌忙地背過了身。

“你叫什麼名字?”

她現在應該往哪去,做什麼?顧柔仰起頭,看見看見西斜的日光,突然想起,那城南的破廟裡,還有一個遊方道士在等她遞送食物,那道士雖然落魄,心氣卻很高,堅決不肯白享她的東西,非要她學自己的輕功。他最忌諱人遲到,太陽落了山就找不到他了。

“我,我得走了。”顧柔撒腿就跑。

白衣少年一怔,下意識地邁開一步,卻又想到,爲什麼要追呢?他跟她又不認識。

然而,眼看她越跑越遠,他又有些憋不住了,銀杏樹細碎的光影在腳下閃閃爍爍,少女那似曾相識的面龐在腦海裡揮之不去。他默了一會兒,突然擡起頭來,衝着她跑遠的背影大喊:“你倒底是誰啊?你還會回來嗎?”

……

國師驟然從夢中驚醒。

他雙眸一睜,自己還維持着入睡前的姿勢,右手也仍然伸在被窩裡捏着顧柔的那隻手,她寧謐地睡着。一切都和原來沒有不同。

只有那隻黑貓,不知什麼時候蹲在了他的腳邊。看見他低頭瞧自己,眯眼“喵嗚”了一聲。

他的頭很沉,他知道自己做了個荒誕的夢,夢見了小時候的她,梳着角辮,穿着花襖,土氣卻又美好。

或許,他是太過思念她了,纔會產生這等幻覺。

【我在這裡等你醒,卿卿。你一定要回來。】他捏緊了被子下面那隻纖軟的手。

忽然,那隻手似有迴應,在他手心微微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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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一怔,探身來瞧,只見顧柔似是大有感應,他不由得心頭繃緊。

顧柔羽睫微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有些茫然地迎向他的目光,當看清楚他的面龐時,顧柔蒼白的臉有了血色,她動了動嘴脣,卻因爲太過虛弱,沒能說出話。

他恍臨夢境,難信其實,只是切切地望着她,半響,才張嘴輕輕喚了一聲:“小柔?”

她朝他彎起眼角:【我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的你了。】

他微微一訝,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臉頰,果然觸到她溫熱的臉龐。莫非這世上當真存在心有靈犀之說?

兩人互相講述夢境,發現竟然做了同一個夢,俱是驚訝萬分。

他道:【大抵我們總歸有緣,註定要相見。】說罷想了想,又似是嘆息遺恨地道:【爲什麼不早一些?】

顧柔掙了掙身子,國師將她扶到牀頭靠坐,在她身後加了個軟枕。顧柔瞧着他,忽然問道:“大宗師,你頭髮爲什麼是白色的,打小便如此麼?”

國師白髮,她在夢境裡頭看見的大宗師,卻是青絲的少年。

國師搖了搖頭。他並非天生白髮:“我曾經同長兄一同拜國觀的紫衡真人爲師。”

顧柔像,他口中那位長兄,一定便是自己在夢中所見那位玄衣少年了。

“師父乃是當時的國觀領袖,氣宗名宿,他一生鑽研內家氣功,故而壽數近百而鶴髮童顏,他自認人壽有限,便希望在弟子中選擇一位傳人,當時他看中了我和兄長二人,欲在我二人之中做出選擇。”

他說罷停了一停,似是跳過了一些內容,繼續道:“後來,師父將功力傳給了我,因我當時根基尚淺薄,勉強承載師父的百年功體,雖然受功,也如受創,當時受了不小的內傷,在師父指教下調養了一年方纔恢復,但這頭髮卻是全白,回不過來了。”

顧柔點點頭:“我也夢見你同一個容貌與你相似的少年,那就是你的兄長麼。”

“是,長兄慕容停,與我一母同胞所生。”

“那爲什麼……呃!”顧柔一時奇怪,坐起身的動作太快,牽扯到舊傷,面色頓時一青。國師急忙來扶:“卿卿慢些。”說罷叫來門外寶珠,讓她去請沈硯真過來給顧柔看診。

顧柔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你的兄長……那我怎麼從未見到過他。”

國師薄脣微抿,停頓半響,道:“他後來改換派系,轉投東萊碧遊宮,拜師碧遊宮的雲蟾子。那也是一代宗師,北派的名宿,只不過……”他說到此處,欲言又止。

她見到他竟然少有地露出爲難之色,便知曉裡頭必有一些不爲人道的曲折,不再追問,忙截住話頭:“這些那些的,我也聽不懂……你進東西了麼?我瞧你像是沒休息好。”說罷伸出手,摸了摸他這些日以來清減幾分的臉。他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笑道:“進了。你睡着的時候,有隻小狸來看你,極是靈性,吃飯打盹都陪着我,我引它與你瞧一瞧。”

顧柔一聽露出微笑:“那好,咱們把它收養了,抱回洛陽去。”說着探頭張望,想要看看那隻小動物在何處。

國師回頭吹了個口哨,那黑貓卻不同往常那般從角落裡竄出來了,他將手指夾在嘴脣兩邊,又吹了一聲響兒,卻仍然不見黑貓的影子。他疑惑地四顧,擡起頭,只見向外打開的窗前,那隻黑貓懶洋洋地趴着,衝他打了個響鼻。

“這小畜生,狡猾得很。”他朝顧柔笑道。

黑貓鼻子裡噴出一口氣,似是對他這句話表示些許的不滿。隨即,四肢向外伸展,從一個懶腰伸直到連貫地站立起來。

它站在窗臺上,向外張望,再回頭看了他一眼。

它好像要走了?顧柔問。

他看向黑貓,黑貓細縫眼睛裡閃爍着熒熒的光芒。

國師看着黑貓,黑貓看着國師,像是一對萍水相逢的朋友,在做最後的告別。

黑貓四肢一抻,躍出了窗外。

“這……它走了。”顧柔有些不捨,眼神還追隨着黑貓消失之處。國師卻道:“走便走了。”顧柔心裡覺着一絲可惜,他性子素來清冷,從少年時期開始便是如此,才交上一個小夥伴,這邊要離他而去了,他內心不會感覺到寂寞麼?

他看出她的心思,含笑地看着她,眼中飽含着溫柔的情愫,大抵在用眼睛說——這不是還有你麼?

顧柔雙頰微熱,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旋即心念一動,擡起頭來,兩人相視而笑。

她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大宗師,我以後都不同你分開了。”

他攬住她的背,捋了捋她的髮絲,靜靜享受這一刻安寧。

漫長的生命裡,他終將遇見另一個人,如她這般清靜美好,對他會意,衝他點頭微笑。和他一同走完餘生的軌跡。

……

沈硯真這兩日一邊照顧柔的傷病,一面暗中計劃。自從她在藥王谷山洞中,被師父顧之問點出身種連心蠱,便曉得中了國師的計策。想要消除連心蠱的效力,必須找到那個同自己相連之人,她一直留心地觀察,終於找到了石錫頭上。

她不動聲色,悄悄地配製起了解除連心蠱的藥。正在忙着整理藥方時,聽見屋外有腳步聲,她急忙將寫着藥方的那幾頁紙,順手夾入鐵衣配方的殘卷。

進屋的是寶珠,見到沈硯真神色有一絲慌亂,寶珠環顧屋內四下,並不見有其他人在,問道:“沈大夫一個人?”

沈硯真撥動碎髮,將鬢髮卡至耳後,淡淡答道:“寶珠姑娘突然造訪,不知有何見教。”

她容顏素淨,今日穿了一件淡青的羅裙,襯着白皙的皮膚更顯得娉婷高雅,她神態憂鬱,有種我見猶憐的姿色。寶珠見了一愣,這沈大夫穿着南疆的衣裳好看,穿着中原人的衣裳也好看,果然是天生麗質罷,寶珠心裡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清咳一聲,道:“沈大夫,顧柔醒了,大宗師令你去瞧一瞧。”

這倒使得沈硯真發自內心地露了個驚訝表情,寡淡憂愁的面孔瞬間一亮:“我這便去。”轉身收拾藥箱。

寶珠在後面道:“沈大夫懸壺濟世,令人敬佩;可是孤身一個女子行走江湖,難免會有諸多的不便……沈大夫是否想過,再找一個人相伴,做一對江湖俠侶呢?”

這話聽來突兀,沈硯真回過頭,已背上藥箱:“你想說什麼?”

寶珠支支吾吾領着她出門去,走廊上,一面同宮苑內的往來侍婢點頭示意,一面輕聲說道:“我見石中尉對你很是關心,他爲人忠厚,人品和家世俱是上乘,不知你……”

她話未說完,沈硯真便嗤了一聲,雙眸瞟向她。這個寶珠,莫不是來探查她口風的罷?沈硯真不想讓國師的人知曉她正在悄悄擺脫連心蠱的禁制,便應道:“石中尉爲人是不差,可惜流水無情。”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沈硯真這隨口的一應,卻使得寶珠徹底怔在了原地,她呆呆地望着沈硯真瀟灑往前走的背影——原來沈大夫果真對石錫有意?心頭卻是無比悵然。

沈硯真給顧柔把過脈,改了改藥方,要她再好生調養半月。

國師便將顧柔留在建伶宮苑內養傷,他在旁邊陪着。最近他較以往空閒許多——建伶一破,雲南各部軍隊羣龍無首,朝廷軍乘勝追擊開向其他各郡,當地的部族皆望風歸順,只有少數的散兵遊勇仍在抵抗,也被石錫派出的軍隊悉數剿滅。

顧柔喝藥的時候還提起,,等雲南徹底平定,便可以班師回朝了,今年回去,還趕得上去看顧歡太學春考。

國師只是微笑不語,沉沉的目光裡似乎藏着許多心事。

顧柔進了藥,國師道她身子尚虛弱,勸她多睡一會,顧柔只道睡久了頭昏,要國師給她找兩冊書來看。她最近看書的口味還挑剔,別的不要,指名道姓要看錢鵬月的雜文札記。幸好這等別人視爲珍本求之不得的雜書,在國師這邊卻是甚爲瞧不上眼的茅廁讀物,他不想看也被老錢強買強賣贈送過許多,於是正好拿出來給小姑娘看。

也不曉得錢鵬月倒底有什麼魔力,顧柔讀他的書讀得出神,他不便打擾,便退出房門。

國師一出屋,便令人去傳白鳥營軍司馬冷山。

那日,顧柔被祝小魚救出水面時的情形他還記得,冷山那焦急如焚的表現,毫無遮掩地暴露了他內心所想,不光是國師本人,就是旁人,也多少能看出幾分來。

國師在宮苑的後花園中漫步行走,此處景緻如畫,白色的梅花如堆雪碎玉,香氣沁人心脾。他走了一段,原本有些紛擾的思緒也隨之靜了下來。

頭頂,青藍的天空中流雲緩緩移動,冷山被傳至。

“末將參見大宗師。”在冷山下拜之前,國師率先迎了他一步,雙手將之扶起,道:“元中不必多禮,今日會面,乃是以私人名義對你相請,不必再拘泥於軍中朝中禮節,你我二人以字相稱即可。”

“末將豈敢。不知大宗師有何吩咐。”冷山沉聲應道,但對方態度突然的改變,口吻又前所未有的客氣,讓他預感到了接下來必有文章。他恭敬行禮完畢,方擡眸看了國師一眼。

只見如雲的梅林中,國師一襲白衣,眼神恬靜溫雅,沒有敵意:“顧柔醒了,你去看看她罷。”

冷山孤冷凜冽的眼裡透出一絲遲疑,這表情對於上峰而言,顯然不夠謙恭,然而,他實在是不記得慕容情什麼時候用這種態度對他說過話,或者說,這根本不像是他本人。

甚至,他都沒有用“本座”這等自稱。

身爲斥候統帥,擅於懷疑的天性使得他不得不這般盯着國師看。雖然身份有別,但他卻敢於懷疑任何人。

國師轉身,白袍微微一旋,走向了他前面:“元中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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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穿過梅林,一同來到顧柔休息的宮苑外,琉璃瓦牆上掛着稀疏的藤蔓,雖是冬天,卻仍然有一些綠葉。屋檐下掛着鳥籠,一隻綠皮鸚哥正低頭啄食。

寶珠在屋外侍立,看見國師,正欲行禮,又看見他身後的冷山,不由得一愕。國師將冷山領至窗外,側開身,爲他讓出一條道路。

冷山沉吟片刻,舉目望去,透過冰裂紋的窗櫺格子望去,只見屋內顧柔靠牀而坐,捧書研讀,漆黑的秀髮披散在身後,只見得朦朧的一個側影。

短暫的注視過後,他悄無聲息地收回目光,退到檐下。

這倒使得國師顯出一絲疑惑,面對他詢問的眼神,冷山從衣袖中取出一物:“我有一物交於你。”

國師伸手接來,發現是顧柔的士兵銘牌。他微微一怔,看向冷山的眼神尤爲純淨和肅穆。

冷山雙手一拱:“那麼,末將告辭了。”這塊銘牌,或許承載過他對於顧柔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珍而重之地藏在身邊,如同藏起內心的隱秘。而此時此刻,他終於可以很坦然地放手,交出這個秘密。把它給另一個人,這件東西應該屬於的那個人。

國師目送冷山穿過垂花門,隨後,他垂眸檢視手中的銘牌,老式的楊木材質,正面刻着顧柔的名字,翻過來的另一面,他看見了自己和顧歡的名字。

不由得露出微笑。他將銘牌收入袖中,同樣珍而重之地藏起。晴空下的建伶宮苑,被梅花的香氣所瀰漫,遠處隱隱約約有清新潮溼的水汽飄來。

他回屋去,只見顧柔掀了被子正要下牀,忙快走幾步上去攙住。顧柔道:“我方纔讀到錢侍中的幾句,真乃金玉良言,想尋支筆來記一記,生怕日後忘卻了。”

國師心道,老錢那孫子還能有甚麼金玉良言?隨口道:“這事不急,你看書也久了,歇一陣進些東西,別熬壞了眼睛。”

顧柔立刻拒絕了:“不成,我纔看到這邊,若是中斷,思緒也跟着斷了,只怕下回再讀便提不起勁來。”

國師便命寶珠取了文房四寶來,讓顧柔坐在腿上,她一邊翻書,一邊念出自己喜歡的章句,國師以狼毫小篆在皮紙上照抄下來。顧柔一邊念,一邊還時不時問他——

“這一句是不是很妙?”

“能想到這些,果然非常人能爲。”

“錢大人真是太有才華了。”

國師忍不住了:“……”這也能叫有才?老錢不就是閒得長毛多出了幾部雜集,這纔在坊間的書市裡打響了名聲麼?他心裡頭有些微微的吃味,手頭上筆劃也不由得隨意起來,信手塗塗畫畫,故意打幾個圈,寫漏幾個字,心想反正小姑娘讀書讀得發癡也瞧不出來,正在懶懶散散間,突然聽到顧柔訝異:“我剛剛講了那麼多,你怎麼才寫這麼幾個字?”

“哦,這個……”他意圖搪塞,“是不是到了喝藥的時辰了?本座去給你端。”

“睡醒的時候才喝過,硯真說下一盅要到日落。你怎麼才寫這麼幾個字?”

他靈機一動:“那你冷不冷,把袍子披上罷。”說着便要起身。

顧柔坐他懷裡扭了扭身子,不放他走:“不冷,抱抱就不冷。”他一樂,正摟住小姑娘,又聽她道:“你怎麼才寫這麼幾個字?是不是冬天凍手了?”說着關切地把他指頭一個個掰開來仔細看,瞧了半響,還是那瑩縝細潤的一隻手,並未見得什麼生瘡紅腫的跡象。

國師很是尷尬,正想着要再將她注意力從這個話題上引開去,忽然顧柔“哎呀”一聲,又抓起他寫過的那張皮紙對着光看,嘴巴嘟了起來——

“大宗師,您怎麼寫別字?”

這他可不認,他可以偷工減料偷樑換柱,但是堂堂國師寫錯別字,放他這邊絕不可能。

“明明就是有,你看,”顧柔指出她看到的“證據”,“我方纔明明唸的是,餘霞成綺,明月夕照。你這寫的是什麼?你寫了……‘高霞孤映,明月獨舉’!”她皺着眉頭念出聲,不忘補充道:“這都是什麼嘛!”

他這樣亂寫,害得她的讀書札記全亂套了。

顧柔只道他陪自己,還不肯專心陪,分神想着別的事情纔會出錯,嘟噥道:“我不要你幫我記了!”

他氣定神閒道:“這明明寫得都對,哪裡錯了。”

嘿!不帶這樣厚臉皮狡辯的,顧柔賭氣地把書本攤到他面前,要他自己看原文,證據確鑿,無從抵賴。

國師彆着眼睛,錢鵬月寫得糟粕,他才懶得過眼,只接過來丟一邊,把自己方纔記的那張紙抽出壓在上頭,一個字一個字給她釋義道:

“沒錯啊,高霞孤映,明月獨舉。因爲你讀了一整天的書,連正眼都沒看過你的夫主一下子,所以天上的那些餘霞啊,明月啊,都變成孤零零形單影隻的了,很淒涼的,這在道家裡頭叫做境由心生,說的就是你遇上什麼人,心中裝着什麼事,看到的便是怎樣一番景。有甚麼不對。”

說罷俊眸一掠,還理直氣壯地看了她一眼。

顧柔原本生着氣,聽着聽着,臉上不由得微微泛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什麼謬論!被他東拉西扯,竟然又圓了一大堆,還變成了她的錯處了是不是?

她俏臉漲紅,氣鼓鼓地盯着他瞧了一陣,見他一臉挺有道理的模樣,忍不住湊過去,“啵”地一聲在他頰上親了個響。

“這下景好看了沒有?”她道。

他點頭,頗似幾分玩味道:“嗯——這下便是‘倦鳥歸巢,鳳凰于飛’了。”說罷低下頭,在她額上落了一個輕柔的回吻。

兩人相依相偎時,忽然屋外響起寶珠聲音來:“大宗師,冷司馬求見。”

國師同小姑娘正溫存,忽然被打斷這麼一遭,心裡頭自有些不痛快——這個冷山,方纔叫他進來看他不看,這會倒後悔了?好巧不巧非趕在這時候,他對顧柔道:“我出去看一看,你先歇會。”顧柔道:“我也想見冷司馬,長久沒見白鳥營的弟兄,想請他帶個好呢。”國師道:“我領他進來,你不用動,免得出去受風。”便匆匆隨寶珠去了。

冷山雙手叉在背後望天,他比方纔少穿了一件罩衣,像是回去以後剛剛坐定,卻又沒有來得及重新換上衣服便匆匆趕來。在他頭上,遠方的天空正飄過來黯淡的陰雲,空氣變得潮溼,似乎醞釀着一場積雨。

國師來到他身後,輕輕咳嗽一聲。

冷山連忙轉身行禮。

“末將有事稟告。”未等國師開口,冷山面色似被焦慮所籠罩,從袖中取出剛剛接到的斥候信件,雙手呈交給國師。

白鳥營各地的斥候相互傳遞信息時,會在信箋上做出只有內部互相能夠辨認的標記,來表示情報的重要程度,這封信箋上的標註,則顯示出它的內容十萬火急。從冷山那少有動容的神色來看,也似乎預兆着什麼。

國師拆開信箋,平和的神色也不由得漸漸陰沉。

隨着雲南各地捷報頻傳,遠在千里之外的洛陽,天子之都,朝廷內部卻發生着一場鉅變。

老皇帝身患疾病沉痾已久,早已體力不支,又兼貪戀後宮美色,身體每況愈下,終於走到油盡燈枯之境。就在十天前,一個濃霧滿布洛陽的清晨,他駕崩了。

皇帝駕崩,留下遺詔傳位太子,着國師慕容情和太尉雲晟二臣輔政。然而,這份遺詔並未來得及昭告天下,二皇子聽知父皇病危的消息,便立即以進宮探視爲名,發動了宮變,率領親兵闖入皇宮同宮衛激烈廝殺,那日雙方從早晨交戰到正午,最後以太尉雲晟率兵趕到救援而結束這場逼宮惡鬥。

雲晟幫助新帝平息叛亂,又是輔政大臣,又是新帝的舅父,自然加倍得到新帝倚重。新帝將肅清叛賊餘孽的任務交給他,雲晟又乘機以此爲名,在朝中大肆排除異己,給對手羅織罪名,以與二皇子有勾連共謀之罪處死了不少官員。

然而,這些人在雲晟眼中,只不過是開局前菜而已,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敵人,無疑便是身居國師之位的慕容情。他藉着清君側之名上位把持了朝中兵權,便立刻召集幕僚,構陷二皇子跟國師裡應外合勾連,說手握二十萬大軍的國師已經佔領雲南,將要擁兵自立。

然而,以國師在朝中的威望,此言在廷議上一提出,便激起劇烈反響,立即有許多官員出列班次,反駁雲晟的意見。

雲晟不慌不忙,將這些出來反對過他的官員名字一一在心中默記,而後跳出班次,輕撩衣袍,朝着皇帝跪下一拜,起身道:

“前天夜晚,天空閃過異光,陛下可都聽說了?當日老臣夜觀天象,見熒惑犯紫薇,帝星微微欲墜!當時老臣便知,此乃大不祥之兆,只怕朝中要有重臣謀反。然老臣心中驚異,卻不敢妄下斷言,於是未曾立即稟明陛下,而後的一日,朝廷便接到慕容情在雲南自立爲王的消息。此實乃老臣瀆職輕慢之疏忽,請陛下贖老臣未有及時稟告之罪!”

他說得煞有介事,年輕的皇帝聽得將信將疑,把目光轉向司天監的星官。“茅愛卿,你主掌司天監多年,你來說一說。”

那星官受到聖意矚目,於是硬着頭皮出列,頭冒冷汗地跪伏於地,顫聲稟告:“回……皇上的話,臣夜觀天象,的確看見熒惑由西南侵入紫垣,這,這……”

皇帝厲聲追問:“這什麼?這算何種徵兆?”

星官咬牙閉眼,豁出去大聲道:“此兆意味着……京師將亂,西南……有天子氣!”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霍然變色。

皇帝臉色刷白。他還很年輕,剛剛在母族勢力的幫助下處死了自己的二弟,逼宮那日,外宮屍山血海的場景他也親眼瞧見過了,他繡着龍紋的御靴是踏着鮮血一路走過丹犀進入朝堂的,這龍椅雖然光芒萬丈,卻時常在午夜夢迴令他心有餘悸,江山如同危險欲墜的大廈,他急需一個穩固可靠的支柱,爲他撐起這所有的一切。

皇帝竭力鎮定內心的驚慌,冷冷轉向太尉雲晟:“那雲愛卿……朕當如何是好?”

雲晟內心一陣大喜。他等這句話已經太久,懦弱的新帝,正好是他大展拳腳的庇護|傘,他幾乎已經可以預見未來的洛陽乃至天下,將改換風雲,成爲雲家人叱吒的權利戰場。他維持忠厚懇切的神情,肅然奏道:

“南蠻土地荒瘠,我等可趁對方戰後疲憊,先從荊州邊線截其道斷其糧,再派大軍封鎖之,逐步縮小戰場,最後一舉擊破,擒伏此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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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晟話音甫落,文官隊列中便立刻另起一人,大聲道:“陛下,萬萬不可!”

雲晟正把話說得擲地有聲,突然聽見這樣的聲音,不由得面色陡沉,十分陰冷地回過頭,盯着議郎蔣廣濤。

蔣廣濤……此人乃是朝中有名的直言進諫之臣,先帝在時,他就參過先帝最爲寵愛的沐美人,指責沐美人母族仗其勢力圈佔民地。先帝既想要寵愛沐美人,又有意放過蔣廣濤一馬,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此事交給吏部處理,然而蔣廣濤不依不饒,竟然連續上奏數本,終於激怒先帝,幾乎要斬掉他的頭,還是侍中錢鵬月替他說情,留下一條性命。

然而,蔣廣濤始終不會改變那耿直的性格,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不結黨派,甚至在朝中不交朋友——就連政治上多半保持中立的錢鵬月,同國師慕容情私教也很好,然而蔣廣濤卻是真真正正的無朋黨,於是,先帝雖然惱怒他不留餘地的剛諫,但也對他另眼相看三分,將他提爲議郎。

這樣的人,放在先帝時期雖然不起眼,先帝寵愛倚重的是國師和太尉,然而對於如今的新帝而言,他恰恰更喜愛這樣潔身自好、保持中立的官員,能夠直言不諱,並且真正爲他所用。他急需建立屬於自己的親信臣僚體系。

於是,年輕的皇帝對他擺出了耐心傾聽的姿態。

蔣廣濤是個窄肩瘦小,皮膚黝黑的年輕人,他的朝服沒有花錢改過,穿在身上耷拉着兩邊肩膀顯得多少有幾分滑稽,然而他的神情卻嚴肅剛正至極,他上前,對皇帝下拜奏道——

“臣以爲太尉此言不可!”

“朝廷派兵徵雲南,且不論主帥反叛的消息是否爲真,但他帶走的二十餘萬大軍乃我朝廷主力,斷其糧道,豈非斷自己的臂膀?這即使不反,也要被逼反了!”

“臣以爲,應該先派朝廷特使官員過去,以勸說爲名探聽虛實,看對方是否真反,再作決斷!”

雲晟早就在一旁察言觀色,見皇帝聽罷蔣廣濤所言,竟然顯出些許猶疑之色,連忙大聲進言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慕容情正自恃這一點,蔣廣濤,你這是拖延戰機,倘若等慕容情的軍隊度過嚴冬,等到開春水漲,大大不利於我朝廷軍隊開進雲南!”

蔣廣濤道:“雲太尉,如今在雲南的二十萬兵也是朝廷軍隊啊。”

噎得雲晟無話。

當日散朝過後,皇帝雖然未曾表態,但在心中隱隱起了疑心,雲晟又連番對皇帝進行勸說,終於說動皇帝點頭,要國師立即班師回朝,一切交由太尉雲晟主辦。

這件事交到雲晟手中,便不會像最初那樣輕易地辦了,雲晟首先便使用自己後方總提調官的職務之便,斷了荊州等地對於雲南朝廷軍的糧草供給,並且,他瞞着新帝,沒有發詔要國師班師回朝。

他的用心極爲明顯,便是要逼着國師孤軍在外,既不能反抗,又不得迴歸,同朝中斷了聯繫,坐實反賊之名。然後他出師剿滅,明正言順成爲唯一的輔政大臣。

斷糧的命令很快傳至荊州各郡,武陵郡太守岑隨接到消息,陷入猶豫——他本是太尉雲晟方面的人,論輩分關係,還要口稱雲太尉一聲恩師,然而國師卻將他從多年未能晉升的治中位置提到了太守,成爲一郡之主,可謂知遇之恩。他左右爲難,最後決定,雖然不能再,送糧去雲南,但是感懷原先之恩,還是將這等消息秘密傳給了白鳥營斥候。

冷山所交給國師的那封信箋,正是來自武陵太守岑隨。

……

孟章正在伏案整理公文。

他忙於整理雲南戰役中存留的斥候名單,將那些陣亡犧牲的士卒名字剔除和記錄,以便班師回朝後,根據戶籍冊找尋他們的親屬,發放賻儀。卻很偶然地,他發現祝小魚在戶籍簿冊中的親屬名字填得很有意思——原本是填了他孟章的名字。

非親非故,居然還填他孟章!這他本來應當發怒的,可是這名字卻已經被一團黑墨塗掉,只剩下半個“孟”字的字頭依稀可辨,而後,在旁邊潦草地改成了另一個祝姓的名字:祝得貴。

這字跡歪歪斜斜,貴字還寫錯了,很顯然出自祝小魚的手筆。她是原先把自己當做孟章花錢買來的媳婦跟到洛陽來投軍,如今大概正視現實了,才改掉這一筆戶籍。

孟章沒興趣知道是什麼讓她想通了,但是,他很感興趣的是,這團新加上去的墨跡和最初的孟章兩個字相比還很新。祝小魚必然是後來偷偷潛進來自己改掉的。

——白鳥營斥候的戶籍資料一直由孟章保管,他交給兩個得力的下手封存,乃是一等機密,祝小魚怎麼會得手改到的?!

他正糾結這個問題,準備叫祝小魚過來問個仔細,然而此時,他接到了皇帝駕崩、朝廷斷糧的壞消息。

孟章一驚,忽然想起那日在懸崖上,國師那句“漢中路遠,獨木難支”,他細細咀嚼,才曉得他這番話裡的遠見……

……

國師接到信後便傳石錫等心腹密會商議去了,然而這等壞消息,別的營士兵不知道,卻瞞不過白鳥營的斥候們,整個斥候營都多少收到了風。

顧柔得知消息,卻是她自個半猜出來的。

她的傷雖未痊癒,卻耐不住養病的清閒,時常回到白鳥營,她知曉這個冬天以來,雲南各部逐漸被朝廷軍所平定,然而卻遲遲不撤兵,朝廷方面也不見來使,便起了疑心。後來逮着關係好的屯長雷亮一問,才知道朝廷十天前便已經發了國喪,皇上殯天了!

這下她預感到事情的蹊蹺,皇上殯天,而云南初定,新帝登基一定召國師回朝纔對,怎麼軍隊還滯留雲南呢?

她便去問冷山:“冷司馬,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撤軍?”

冷山在官邸的武庫內點閱繳獲的兵器,他分明記得門口是立着兩名看守的,不曉得怎麼將顧柔放進來了,於是正眼也沒瞧她一眼,只顧檢查手裡的一張柘木大弓。

顧柔以爲他沒聽見,又問一遍:“冷司馬,咱們什麼時候撤軍?”

這下,冷山把臉一板,冷冷責道:“進屋不通報,哪學的規矩?離了白鳥營幾天,軍令冊上的東西全還給阿至羅了?”

顧柔一怔,連忙退出門去,重新請守衛通報一遍,方纔進屋。

“過來搭把手。”冷山道。

顧柔從他手裡接過那把柘木弓,冷山勾指彈了彈弓弦,發出一陣遲鈍的回彈虛響聲。顧柔看着,道:“弦受潮了。”

弓弦以牛蹄筋製成,一旦受潮便會發漲,便影響射箭的準度。冷山道:“把牛筋換了,這弓還能使。”說着便另外開箱取了一根。

顧柔幫着原先的弓弦拆下,在一旁看他重新組裝這張弓,一面問道:“冷司馬,戰爭都結束了,咱們什麼時候能回洛陽?”

冷山頓了頓,手中並不停下,他一圈一圈將牛筋固定,道:“還要等一段時辰。”

“可我聽說皇上殯天了,朝廷都發了國喪,咱們的軍服爲何還不換?”

冷山知道她聽得了風聲,就算現在不說給她聽,她早晚也會知曉,於是便將先前的消息告訴了她。

顧柔聽了自是震驚無比:“朝廷不給咱們供糧草了?那咱們怎麼撤回去?”

“所以暫時駐留雲南一段時日。”

“可是朝廷也沒有頒佈安置軍隊的詔令啊,咱們不能隨意處置雲南這裡的糧庫武庫,按規矩,這些都要上繳朝廷統一撥劃纔對。”顧柔說罷,忽然意識到,軍隊已經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步,無論是留在雲南,還是立即自作主張按照荊州路線返回,都有可能觸犯朝廷。

隱隱地嗅到了圈套的危險,顧柔感到深深的委屈和憤怒:“朝廷不讓撤,可士兵也要吃飯;新皇剛剛登基,若是耽誤回程,朝中發生變亂該如何是好?咱們應該撤軍。”

冷山道:“等朝廷的詔令下來,便能撤了。”

顧柔問:“那詔令什麼時候下來呢?”

他沉默。兩人之間都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朝廷對遠在雲南的國師軍隊的壓制措施傳到了將士們耳中,一時間軍營內人心浮動,議論蜂起。

雷亮和向玉瑛來找顧柔,問她這回事的真假。如今大家對顧柔和國師的關係多少都知道一些,他們以爲,顧柔會更多地提前知道國師的打算。

向玉瑛如今已經是屯長,相較從前穩重了許多,然而在顧柔面前,她說話便沒那麼多顧慮,見四下沒有其他人,便直截了當道:“我瞧雲太尉這一手,定是衝着大宗師和北軍來,他想要壟斷朝中兵權,可是北軍不受他轄制,他便來這一招毒計,要將我們打成叛賊,剿除在外。小柔,與其坐以待斃,咱們倒不如真佔住了雲南,以圖後計。”

雷亮聽見這番話,眼神一驚,連忙四顧,所幸未見外人,忙壓低聲音:“那不成真的反賊了麼,你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向玉瑛很坦然道:“可是雲晟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明正言順,對我們要殺要剮,我總歸不能逆來順受。”

兩人俱是焦慮,雙雙看向顧柔。他們都希望顧柔能從國師那邊探出口風來,畢竟這關係着整個北軍的前途。一支正義之師,一夕之間被打成叛軍,那種屈辱的滋味誰都難以忍受。

顧柔沉默着,她近來未曾見到過國師,他和石錫們在一起密談已逾兩日,她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這對於他而言,一定也是莫大的委屈和侮辱。她不知道怎麼才能幫到他,唯有不去打擾。

三人正說着,忽然見到屋外人影匆匆走過,正是冷山。

顧柔對雷亮向玉瑛二人道:“我去去就來。”她推門而出,追上前方的冷山,問他:“冷司馬,可是撤軍的命令下來了?”

冷山一邊步幅不減地走着,一邊抽空回望了顧柔一眼,淡淡道:“沒有。”

撤軍的命令沒有來,但他卻接到軍中傳令,國師召集所有將校在大帳集合,他有緊急將令頒佈。

顧柔好一陣失望,緊趕慢趕地追着他:“那您先忙着,若是有消息了,可否同我說一聲。”

冷山未做任何迴應,彷彿沒聽到似的,目無表情從她身邊走了開去。

他心中已有預感,這次集會,是順應朝廷命令繼續滯留雲南聽天由命,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反抗聖旨,慕容情一定會在集會上作出決斷,宣佈給諸將聽。

而他冷山,是絕對不會支持任何違抗朝廷,忤逆聖意的反叛之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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