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湖地方安撫制置大使、兼知襄陽府趙範因爲御下失當,激發兵變,作爲這次兵亂的主要責任人被連降三級,貶爲福建路兵馬總管兼知泉州。鎮江都統李虎不知緩急,縱兵激化與北軍的矛盾,也被連降三級,送往廣南西路靜江府閉門思過。
荊鄂軍都統王旻,治軍無方導致部下譁變,幾乎丟失了襄陽城,爲此次變亂的直接責任人,被直接貶爲庶人,送往臨安殿前問罪。
其餘北軍將領李伯淵、黃國弼、夏全(此夏全與德安府夏全同名)坐望不救者,以及南軍觀望禍事將領王福、楊茂先等輩,全部被減武官階二級,留待軍中戴罪立功。
當然,對於這些人朝廷不可能過於從重處罰,一旦激起二十多支北軍兵變,局面就不僅僅是失去襄陽一城可以控制的了。
對於讓誰來擔任襄陽帥臣的問題,朝廷一度猶豫不決。當下最適當的人選自然是在江陵的制置副使別之傑,或者黃州的侍衛馬軍司主事孟珙,但二人都正當把守要衝之地,輕易將其調離,等秋天蒙古人第二次進犯的時候可能會出現問題。
這時候新晉參知政事崔與之提出了一個方案:將淮東制置使趙葵調任京湖安撫制置使,接替其兄長的職位。
論起來趙葵和長兄趙範同樣是在襄樊的戰鬥中成長起來的大宋第一流將領,對於京湖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其兄。他們一家時代將門,在京湖地區素有威名,比起別之傑或者孟珙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但很快就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認爲趙範剛剛犯下大錯,又提拔他的弟弟擔任京湖主帥,難免讓地方將帥們認爲朝廷處置不公。
政事堂左丞相鄭清之這個時候卻是一言不發,趙範趙葵依照政治立場劃分都是站在他一邊的,他此時若出言相挺,只會給政敵留下攻擊的口實。
真正打動了皇帝的是已經病入膏肓的真德秀。
這時候的真德秀已經起不來榻,完全辭去了戶部尚書、參知政事的職務在家中養病,生命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但當他聽到襄陽之亂的消息之後,還是馬上硬撐起病體,連續給自己的門生鄭雲鳴寫了三封書信,勉勵他奮勇報國,爲國家平亂。
他又給皇帝寫奏疏,強烈要求由趙葵頂替犯罪的長兄繼續主持京湖大局。
“罪其罪者,以彰天子之威,賢其賢者,以示君上之德。聖主仁明,有其取捨,從宗汝霖故事,則京湖易安......”
看着奏疏上虛弱無力的筆跡,端平皇帝幾乎要落下淚來,曾幾何時真德秀的書法天下享有盛名,筆力雄健,轉折如刻刀般有力,如今連好好的握住毛筆都快要做不到了。
這是他用生命在爲皇帝做着最後的建議。
皇帝終於下定決心,親自頒佈詔命除趙葵京湖安撫制置大使的職位,讓他接替長兄繼續管理京湖一地的軍政要務。
此道詔令一下,朝廷上下一片讚頌之聲,有人上疏說皇帝這道詔令可以比美上古,舜殺鯀而用禹治水的例子,其德行足以與堯舜聖君齊名,全然不顧及到禹後來得了堯的江山,並且將兒子啓名正言順的傳襲的歷史。
端平皇帝當然不會因爲這一點黑歷史就生氣,“德比三代”是每個中國皇帝的終極夢想,能夠稍微模仿一下舜帝的行爲,皇帝已經覺得十分滿意。
而吳潛頒佈下這道詔令之後京湖上下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誰都知道小趙制置是不亞於老趙制置和大趙制置的名將,當年在揚州城下用計巧破李全,連蒙古的宣差都稱頌他是當世少有的能戰之人。何況趙家父子在京湖威名素著,就算是北軍將士也都對他們有所忌憚。得到小趙制置這樣的人來主掌京湖衆人心中懸着的大石頭也被卸了去。
在趙葵上任之前,京湖督視府與荊鄂副都統司暫時掌管襄樊的一切軍政事務。而整個京湖的事務則暫時交由江陵方面負責。
翌日,漢水的碼頭上人聲鼎沸,一方面是洞庭漁民頭領張膛和兒子張惟孝率領着洞庭的船隊離開襄陽返回家鄉。一方面是池州都統萬文勝派遣統制張萬榮率領戰船一百隻、戰士一千人抵達。
鄭雲鳴與劉廷美來到碼頭上給張膛父子二人送行。他衝着張惟孝說道:“大丈夫應當留名青史,不能總是虛度光陰,怎麼樣,到我軍中來效力如何?”
張惟孝白眼一翻,冷冷的說道:“朝廷冷酷,就算是趙制置爲國家血戰二十多年,幾百次出生入死,升到了京湖的主帥又怎麼樣?一旦犯了錯馬上就被貶謫到窮山惡水之地,就這等寡恩薄義的朝廷,誰願意爲他效命?”
他說的好不湊巧,正在說話的時候趙範帶着幾個從人朝着碼頭走了過來。
今天也正是他前往福建上任的日子。
這時候的趙範自己換了一身囚服,只帶着幾個最親信的親隨,跟往日大將出巡、前呼後擁的盛景一比較,更顯得淒涼零落。
鄭雲鳴上前拱手參拜道:“八閩之地山險路遠,制置一路要保重身體,多加小心。”
“我是不成的了。”趙範的眼神裡已經完全失去了光彩,這時候的他只不過是一個失魂落魄的老者,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罷了:“舍弟不日將到襄陽赴任,官人看在老夫這一年以來相識的情分,多多輔助舍弟保衛京湖一方百姓,老夫每日在偏僻遠地也會爲官人祝禱祈福。”
鄭雲鳴眉頭一皺,說道:“制置不必說這些話,人生百年如何能沒有波折,制置這次遠赴福建,未必就沒有立功贖罪,再爲朝廷青眼相加的時候。”
“在福建能幹什麼?”趙範悽慘的一笑:“跟着船隻出門打海盜麼?閒話少說,官人若還賣我趙範一個面子,我有一件事情相求。”
他轉身說道:“羅先生,您上前來。”
羅鑑揹着包袱上前,朝鄭雲鳴深施一禮。
趙範說道:“我這一卸任,羅先生在幕府裡也呆不下去了。他在京湖爲幕數年,對京湖的一切情況都很熟悉,而且文思細密,擅長處理民間官司訴訟,又有急智,往往能夠片言解人危難。我是希望官人在自己的幕府裡給他.......”
“只怕是羅先生自己也不肯的。”鄭雲鳴說道:“賓主數年恩情,怎麼肯一旦放棄?羅先生,若是讓你隨制置使遠赴福建,繼續爲制置使參謀策劃,你肯是不肯?”
羅鑑拱手昂然道:“只要制置使不嫌棄,羅鑑願意跟隨制置使遠赴天涯海角,至死無怨!”
趙範慌忙擺手:“閩越蠻夷叢生之地,瘴癘橫行,先生又何必要跟我一同前去吃苦呢?”
“不,讓羅先生過去,是要好好輔助制置在那邊幹一番大事業的。”鄭雲鳴低聲道:“請制置和先生借一步說話。”
趙羅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這官人又在弄什麼玄虛呢?
鄭雲鳴將二人拉到一個僻靜所在,小聲將白翊傑經略南洋的計劃朝着二人和盤托出。
他低聲說道:“國家要圖謀南洋,必須以沿海三路爲基地,其中浙東路要顧忌到京師安全,不宜作爲南征的基地。廣東路距離臨安距離遙遠,且路途險阻難行,很難組建像樣的遠征軍。唯有福建一路,漁民長於遠洋航海,又彪悍好鬥,糧食可以自浙東水運南下,本地又精通船隻製造,是最理想的南洋謀略的出發基地。”
鄭雲鳴從袍袖中取出一卷圖紙:“此乃西洋木蘭舟圖樣,足可以搭載數百人,乘風越洋,直取南海。是我從臨安蕃商處偶得,和中土船隻相比,木蘭舟最大的好處就是堅固耐用,既能充作運輸船隻,又可以當做戰艦和敵人爭鋒於海上。制置帶到福建去,尋覓工匠將它仿製出來,久後必有大用。”
趙範眼中放光,伸手接過了圖樣。要是放在一年前,鄭雲鳴說的話他是半句也聽不進去的,但一年來鄭雲鳴數次證明了自己的神奇,甚至連趙範也不得不相信這位宰相公子偶爾迸發的奇思妙想,並不是性致一起的隨口胡謅,而是踏踏實實能夠變成實物的技術。
他沉吟道:“這個計劃太過龐大,政事堂的相公們一貫以邊地息兵爲要務,國家現在面臨大敵,每年對付蒙古襲擾已經精疲力盡,只怕騰不出手來再來遂行這麼雄心勃勃的計劃。”
“不妨,”鄭雲鳴說道:“這個計劃的關鍵之處就是要儘量繞開樞密院和政事堂。我們先做預備,等一切準備萬全之後,再用形勢逼迫政事堂做出選擇。這是當下唯一能用的辦法。”
一般邊將生事也是遵循這個路子,朝廷心裡也清楚。所以當邊境發生變故的時候邊將首先就是懷疑對象。但鄭雲鳴的這個計劃超過了歷代朝廷的認知範圍,如果真的有可能成功,趙範大概不會在懷疑的範圍之內。